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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女之舞

作者:曹丽娟

  1991年联合报短篇小说首奖
   
1

  十六岁的时候,有一次我跳没有配乐的独舞。舞毕,观众中有一人大喊:“看啊!这是死亡与童女之舞。”
  此后,这支舞就叫这个名字。

                         ──Isadora Duncan

  其实,我一直很想送钟沅一朵花。那种浅紫色的玫瑰,半开,带着水珠。
  你见过那种紫吗?如果你染过布你便知道,那是一种很难控制的色泽,偏红不对,偏蓝不对,偏亮不对,偏暗也不对。不是染剂比例的问题,也不是色层顺序的问题,那绝对无法控制。即使染出来了,也只是碰巧,第二次你绝对无法控制。还有,它不是均匀的紫。还有,你绝对找不到一种胚布的质感像那种花瓣的质感。
  第一次见到那种玫瑰,那种紫,我就想送钟沅。我也曾以每朵十三到十六块不等的价钱,买过一朵又一朵半开的、带着水珠的紫玫瑰,但我从不曾将其中任何一朵交到钟沅手中,因为,是的,因为钟沅根本不爱花。
  那年夏天我们十六岁,在南台湾最炎热的城市。蓝天空洞得骇人,仿佛可以吃掉天底下的一切;柏油路淌着汗冒着烟,仿佛就要融成汨汨黑河。就在那样热得人无所遁形的炎炎九月,我们考上那城市第一流的高中,并且相遇。
  那天早晨我去注册,就坐在公车最前头的位置。途中某站乘客都登车毕,司机刚踩油门,却见前方有个女孩向司机招手,疾疾前奔。我不由得倾身看那女孩──不只因为她穿著和我同样的制服,不只因为这所女中的学生没有人像她那样把白衬衫放到黑裙子外面,不只因为她的百褶裙短得只及膝盖。我会看她,是因为清晨的阳光刚好从路树枝缝间筛下,圈圈块块洒在路面,她就穿过那一地参差光影,两只着白鞋白袜的脚交错腾空、落地,远看竟如奔驰在崎岖岩地的蹄子一般!
  你绝对可以说这太凑巧,因为我们竟然同班。
  两个同班又搭同一路公车的女孩如何结成死党毫不传奇,两个十六岁的女孩自相识之初便迅速蔓延着一种肆无忌惮的亲密,也不需要什么道理。每天早晨见面,钟沅必定从左胸口袋里掏出一朵花给我,有茉莉,有栀子花,后来也有桂花。每节下课铃一响,钟沅必定拉我顶着烈阳在新鲜的校园四处探险,直至上课铃响方横越操场一路奔回教室。钟沅进教室有个招牌动作──当然这得拜她那双蹄子般的长脚之赐──她从不好好走前门或后门,而是高高撩起裙子,自窗口一跃而入。我每每先回自己位子坐好,转头看钟沅单手撑着窗棂,两脚一提,轻轻落地,从不失误。
  后来我才知道这是钟沅进教室的基本动作,从幼稚园到高中行之多年。她自小就是个疯丫头,千篇一律的教室格局和一成不变的上课下课令她生烦,便来点变化以自娱。国中之前,她是在男生堆里“混”的,国中她念了私立女中,面对一干文静用功的女同学,她顿失玩伴,只好把佻野的玩劲拿来运动,加入了排球与游泳校队。跟钟沅在一起,我那懵懂的十六岁心智仿佛对人与人之间的感觉开了一窍,乍然用心动性起来。钟沅则说她初见到我那两只生生嵌在脸上的圆眼睛,便想问我是否看到另一个世界。当然,我们之间,到底是谁先喜欢谁至今仍是未了公案,然那早就像无数开天辟地的神话一样,无关合理,也不需论证了。
  那天,钟沅开始加入我们学校的泳队集训,我背着书包立于池畔等她。昏暗天色里我寻找着池里的钟沅,突然池边的灯一柱一柱放出光芒,我瞧见两只湿亮的手臂迅速划开蓬蓬水花朝我游来。到了池边,钟沅倏地自水中跃起,柔软光滑像鱼一样。水自这条直立的鱼的发梢滴落,沿着脸庞、颈子……一路淌下,在脚丫周边蓄积成滩。我仰首看钟沅──她高我甚多──她的黑发搭贴在脑后,衬得一张脸水亮清明,那颈上的血管、悬垂在下巴尖上的水珠,还有嘴唇、鼻子、眼睛、眉毛……我一下子看呆了。眼前的钟沅像尊半透明雕像,自里隐隐透出一道十六岁的我从未见过的光。霎时,如魂魄游出躯壳般,我忍不住伸出手碰触光源……
  当我的指尖碰到钟沅那湿凉富弹性的、呼吸的肌肤时,我才轰然一醒,回过神来。一股混杂着奇妙、惊惧、兴奋、羞赧的热流在我体内疾速奔窜,我无措地垂首。钟沅近前一步,托起我垂下的脸。她呼出的气息往我面前一寸寸移近,我无助地合上眼。钟沅的唇往我眉心轻轻一啄……
  从此,每天见面分手钟沅必定在我眉心这么轻轻一啄,不管是在校园里、公车上、马路边。我一方面贪溺于这奇妙美好的滋味,一方面又看到了周遭异样的眼神。我不禁开始惶乱忧惧着──一个女孩可以喜欢另一个女孩到何等程度呢?
  那回我们去看“殉情记”,回家的路上钟沅突然看了我好一会,“你知不知道你有点像奥莉荷西?”
  “哪里像?我才不要死!”
  “嘿,死的是电影里的茱丽叶,又不是她。”
  “反正我不像”
  我定定看着这个跟我手牵手的女孩,突然一股莫名的委屈与不安袭上来。我觉得自己像个傻子,打从我坐在公车上第一次看到她我就像个傻子。我根本不会打球,不会游泳;我的个子那么矮,头发那么短,裙子那么长……我跟她,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
  突然我放开钟沅的手,“我们不要在一起了,我跟你不一样,好别扭。”
  钟沅怔忡半晌,也不看我,只是直亲前方沉沉道:“随便你。”
  此后一直到翌年夏天,我天天提早出门延后回家,错开钟沅搭车的时间。在学校我没有再和钟沅说过一句话。
  高一下,期末考前,周末下午我在图书馆念书,念着念着忽听到群蝉齐嘶,吱吱直捣双耳。我摀住耳朵,那声音却以更高的频率穿透耳膜,直贯脑部。我再也坐不住了,只有收拾书包离开图书馆。炎热的午后我背着书包仿佛迷路般茫然行走于校园,最后来到从前与钟沅常去的侧门老榕树下。坐在树底摊开书,猝不及防的豆大泪珠竟啪答一声击中书页──晴天朗朗之下,我再也无处闪躲,天知道我是怎样舍不得她。
  钟沅竟翩然而至。
  “哗!妳!”她惊呼。
  钟沅略显尴尬地随即转身把一只脚顶住树干,假装弯腰去系鞋带。我抹掉眼泪,侧头看她。她系鞋带系得很慢很惠心,头发垂下来遮住大半个脸,鼻尖上冒着一粒粒细小的汗珠,帘子一样的长睫毛一动不动。击好一只鞋她换另一只。最后──似乎准备好了──她挺腰站直,拍拍手上的灰尘,拨开汗贴在颊上的一绺头发,朝我咧嘴一笑:“嗨!”
  背光站在我回前的钟沅看不清是什么表情,仿佛还在咧着嘴笑……她沉重的影子盖住我,我抓着书本陡地起身。
  “嗨!”我几乎喘不过气来。
  “我正要去游泳。”她说。
  “哦。”
  “要不要一起去?”
  “我不会。”
  “教你,很简单。”
  “我没有泳衣。”
  她想了想。“我的借妳。”
  我猛摇头:“我们个子差那么多……”语未竟,钟沅已一手抓起我的书包一手拉着我钻出榕树旁的小门,直奔马路。
  到公车站牌下,钟沅松开我的手,也不看我,只是咬着指甲张望车子。我把那本还拿在手里的书收进书包,一时之间觉得热气难挡,眼前的柏油路面升起缕缕焦◎。我搓搓手,手心都汗湿了。
  我们在八德新村下车。钟沅父亲是飞官,所以她家比眷村里一般人家大而且新。打开铁门,入眼是宽敞的院子,一大篷高高的软枝黄蝉冒出墙头,靠墙左右两排花坛,种着茶花、杜鹃、茉莉、菊花以及许多我叫不出名字的花。一辆橙色单车站在屋前的桂花树下。我想起从前钟沅每天早晨送我的花,大约就是院子里摘的吧。
  “喏,”果然钟沅弯腰摘了一朵茉莉递给我,“我反正不喜欢花。”
  屋里没人,大白天却还亮着灯,薄弱的黄光在敞亮午后显得突兀而多余。“每次出去都不关灯。”钟沅啪答关了灯,转身补上一句:“我说我妈。”旋即进房。
  客厅橱柜上层摆着一张嵌在木框里的大照片,想必就是钟沅的全家福──只有三个人。她父亲极挺拔,偎在他旁边的钟母只及他耳下。钟沅母亲虽娇小,但那慑人的年轻美貌与倩笑却是中年女子少见的。我发现钟沅那双单眼皮长眼睛、菱样的上弯嘴角以及尖下巴是得自她母亲,而她的挺鼻梁与身长则得自她父亲。
  房间里传来砰砰声响。“童素心!你进来一下!”钟沅喊。我应声走进房中。钟沅面对一排搅得天翻地覆的衣柜坐在◎沿,手里拿着一件红色泳衣。“偌,就这件,我升国二暑假买的,没下过几次水就不能穿了。妳一定可以穿。”
  那天下午从八德新村出来,我们便乘着钟沅那辆橙色单车在街上瞎逛,因为我月经来,没办法下水。“所以我好烦当女生。”钟沅说。她提议去钓鱼、溜冰、看电影……都被我一一回绝。也许是因为太热,也许是因为期末考的压力,也许是因为经期的情绪低潮,总之我极其躁闷不耐起来:“你不觉得我们这样子很无聊吗?”
  钟沅挑眉横我一眼,没有说话。
  一路上,我坐在单车后座,目光所及刚好是钟沅的背。白衬衫乡迎风鼓动,隐约可见里头的胸罩样式──三条细细的象牙色带子,一条横过背部,两条直越左右肩胛。我突然发现钟沅直接就在胸罩外套上衬衫,不像我还在中间加了件背心式的棉白内衣。这迟来的发现令我恍然大悟──我和钟沅,都是不折不扣的女生,即使我们穿胸罩方式不一样,即使我们来月经的时间不一样。
  就在我家巷口,钟沅让我下车。
  “我很可能会留级。如果留级,我就转学。”说完,她疾驰而去。
  我凝望钟沅远去的背影,只觉胸中有股气窒闷难出,胀得胸口疼痛不已。
  高一结束,钟沅果然留级了。高二开学前几天,我接到她寄来的一封短笺。
  “我转学了,再见。”
  没有称谓,没有署名。短笺里夹着一小把压扁的、碎成干花末的桂花。秋天还没来,我知道它当然不是那年的桂花。
  再见钟沅,已是两年后的夏天。
  联考过后一日下午,我倒在榻榻米上边吹电扇边看《威尼斯之死》,在闷热的天候与阿森巴赫的焦灼里,我昏昏盹睡过去。睡梦中,依稀有极熟悉的呼唤自远方传来。“童素心……童素心……”我翻了个身,在梦境与实象之间浑沌难醒。“姐,有人找妳。”突然妹妹来推我。
  我吃力自榻上爬起,蹒跚走出房间,穿过客厅去推开纱门。霎时,两只惺松睡眼被突如其来的烈焰烫得差点睁不开来──钟沅!
  她跨坐在橙色单车上,单脚支地,另一只脚弓起跨在我家院子的矮墙头。一件无领削肩的猩红背心并一条猩红短裤,紧紧裹住她比从前更圆熟的躯体,裸露在艳阳底下的黝黑臂腿闪闪发亮。她习惯性地撩开额前一绺头发,头发削得又短又薄。
  半晌,我发现钟沅也在打量我。我不由得摸摸两个多月没剪且睡得得一团糟的乱发,再低头看自己──宽松的粉红睡袍,上面还有卡通图案与荷叶边呢。我朝钟沅报然一笑,钟沅也朝我笑:“去游泳?”
  海边满是人潮。这个南台湾的炎夏之都总没来由的令人骚浮难安,数不清的男男女女只有把自己放逐到岛的最边缘,寻求海洋的庇护与抚慰。
  我和钟沅坐在挡不住烈阳的伞下,好一阵子沉默。
  “你都没长啊?这件泳衣还能穿!”钟沅忽道:“还有这撮头发,”她侧身摸摸我后脑勺,“还这么翘。晚上带你去剪头发,打薄就不翘了。”
  “不行,我不能剪你这种样子,我头发少,而且脸太圆。”
  钟沅两手托住我脸颊,左扭右转,认真端详。
  “嗯。”她点点头,“留长好了,你留长发一定很好看。”
  接着钟沅打开背包,探手往里翻搅,找出一瓶橄榄油。她旋开瓶盖,倒了些油在掌心,便绕到背后为我涂抹起来。
  我想当时钟沅的指尖一定感觉到我汗涔涔的背部霎时一紧,可能她也感觉到我的战栗了。我抑遏不住地挪动身子──长到十八岁,除了我母亲和妹妹,这是第一次有人碰触我裸沾的肌肤,而且这人是钟沅。“那么怕痒!”钟沅带笑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钟沅按住我的肩膀,在我背上轻轻搓搓──我顿时从嘈杂人声与炙阳海风中抽离,一股不知来自何处的热流贯穿全身,像要将我引沸、融穿一般。钟沅的手在我背上滑动,左─右─上─下……我歙张的毛孔吸入她暖烘烘的鼻息。她的手指仿佛有千万只布满我周身,在捏着、揉着、爬着,我的身子不住往下滑,怦怦心跳催促我,催促着……啊,我整个要化成一摊水流在这沙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钟沅将瓶子交到我手中。
  “手脚和脸也擦擦,不然会脱皮,很痛的。”
  我悠悠回神。“你不擦吗?”
  “我出门前就擦过了。而且我常这样晒,没关系,你看我都已经晒得这么黑。”
  擦完,我将瓶子递给钟沅。
  “想过我吗?”突然钟沅说。
  “什么?”我一时没弄懂。
  “算了,没什么。”
  其实我马上就懂了,只不知该如何回答。
  “妳呢?”我问她。
  钟沅鬼鬼一笑:“跟你一样。”
  黄昏后人潮逐渐退去,我和钟沅才下水。我那在体育课被逼出来的泳技极差,只能勉强爬个十公尺,钟沅不一样,她根本就是条鱼。她游来窜去,忽而将我按入水中,忽而潜入水里扯我的脚,直闹到我筋疲力竭,才放我回到岸上。
  我躺卧沙滩静听涛声。凉风袭来,咸味淡淡,片刻间,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畅快欢欣。钟沅如此之近,海如此辽阔,沙地更稳稳实实地接纳了我,一切曾委屈、忧惧、栖惶无措的,都暂时远去。
  不久钟沅也上岸了。我一动不动躺着。她掀掀我眼皮,按按我胸口,又碰碰我鼻孔。“嘿!”她叫。我不作声。“童素心!”她又叫,我依然不作声。“妳死掉啦童素心?”钟沅大叫:“童──素──心!”随即往我腰侧一捏。
  我尖叫着翻身滚开跳起来,钟沅在一旁鼓掌大笑。
  回家的路上,我们走走停停,不知哪来一股疯劲,又哈痒又捉迷藏玩得好开心。快到我家时,钟沅摇头晃脑地吟哦起来:“童……素……心……”
  “干嘛?”
  “没干嘛,你家到了。”
  我才刚从后座跳下,钟沅便调转车头,扬长而去。
  我怔立巷口,搞不清楚钟沅到底怎么回事。忽地,自漆黑的马路彼端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呼唤:“童素心!”钟沅扯开嗓子没命放声:“童素心!我──想──妳!”
  我木然站在原处,极目凝望黑暗尽头,隐约可见钟沅定定不动的形影。我缓缓张开嘴,也想对那头的钟沅大喊。声至喉间却窒塞难出──那一切曾经委屈、忧惧、栖惶无措的,又蔓延周身,将我牢牢捆得动弹不得。
  终于,钟沅还是走了。
  大一寒假我又见到钟沅。那晚是年初三,我们坐在河堤边,钟沅已经开始抽烟,抽一种绿色包装的玉山烟。她一样抿着微翘的仿佛含笑的唇,过一阵吸一口烟,白腾腾烟雾好象从她的嘴巴、鼻孔、眼睛、耳朵一古脑儿冒出来。她说抽烟让她觉得比较不那么冷。
  是真冷,我。这回钟沅是来告诉我她已经怀孕了!
  她跟的人已经在牢里,她叫他石哥。石杰大钟沅七岁,也是他们八德新村的。事实上石杰的弟弟石伟才是与钟沅一淘玩大的哥儿们,石伟上官校去圆他的飞行梦去了,石杰则跑了几年船,最近才回来。钟沅跟石杰在一起不过短短两个月,却已经见识了许多新鲜玩意儿──场子、应召站、兄弟、大麻……还有,性。
  钟沅平静说着,像在说别人的事。
  “会不会痛?”我竟先想到这个。
  “你说第一次?”钟沅很认真想了想。“还好,是那种可以忍受的程度。可是奇怪,我没流血。”
  “报上说运动、骑车──”
  “嗯,有可能。”
  “你为什么……不避孕?”我盯着地上的烟蒂问。
  “其实才,两次吧,都很突然。”
  “不能不要做吗?”
  钟沅看着我,沉思片刻。
  “我没有拒绝,因为我很好奇,我不知道男生和女生有什么不一样……做了以后我才晓得做爱很简单,不过可能还有一些别的什么吧。”
  “什么?”
  “比方说──”钟沅把烟扔到地上踩熄,然后跳上堤防坐在我身边,抓起我冰凉的手,指头一根一根玩。“比方说,我在想,两个女生能不能做爱。如果我是男生我就一定要跟你做爱。”
  “那怀孕怎么办?”
  “你是说我们还是我?”钟沅拍了一下我的头,笑道:“傻瓜,拿掉就好了嘛。”
  “嘿!”她好象突然想到什么,陡地放开我的手跳下河堤。“我们来放冲天炮。”说着走向单车拿背包。
  我也跳下河堤。钟沅掏出一把冲天炮、两个装了石头的可口可乐罐,两枝香。原来她都准备好了。
  我们把罐子摆在河堤上,插进冲天炮,点燃两枝香。点香时,钟沅侧头问我:“你说我们第一枝炮要庆祝什么?”
  “庆祝过年。”
  “好,庆祝过年。过了年我们又长大一岁喽!”钟沅按下打火机,那一小盏火光映得她的眼睛又亮又大,她笑得那么开心。“第二枝炮庆祝我们见面。”
  两枝冲天炮“咻──”一飞冲天,在寒冷的夜空画下两道细小却清晰的弧光,然后消逝在遥远的远方。
  隔天,我们照约定的时间去医院,医生是石杰朋友,关于安全和费用我们都不必操心。坐在手术室外,我回想钟沅躺在手术台上的模样,打了麻醉剂之后她便闭着眼睛安静睡着了,连眉间都那么平,仿佛作着香甜的梦。她裙子下面的两只脚敞开来,分别搁在两头高高的属架上。那两只会跳跃打水、蹄子一样美丽的脚……我还是忍不住哭了起来。
  那晚我留在钟家,半夜醒来,见钟沅斜靠床头不知想些什么。“还痛吗?”我问她。她摇摇头:“和月经来的感觉差不多。我在想,今天在医院好象作梦一样,我只记得躺下去,打针,然后醒来……我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看到──童,你知道两个多月的胎儿有多大吗?”
  我没作声。
  “这么小。”钟沅伸出食指和拇指比画着,“医生说,大约五公分。”她飘忽一笑,“只有这么小。好奇怪,我们竟然都是从那么小变成这么大的。”
  我推开被子,靠到钟沅身边,抓起她的手紧紧握住,心口仿佛裂开一个深不见底的洞,好痛,好痛。
  同年夏天,钟沅终于考上大学。
   
2

  从南台湾到北台湾,我们在异乡继续未完的青春,一步步向成人世界迈进。
  离开了故乡的蓝天艳阳,高中时期的往事仿佛突然失去它最适切的布景,怎么摆都不对劲。终于,一种不知道是谁先发起的、迥异以往的新模式,在我们之间逐渐成形。
  我自然已蓄起长发,而且还是奥莉薇荷西在殉情记里的那种长发。另外,因为好奇以及其他原因,我开始和学长姚季平谈着不知算不算恋爱的恋爱。
  至于钟沅,她当然不可能把时间花在功课上,除了游泳她另外迷上跳舞、电影、小剧场。不过令她在校园里声名大噪的倒不是这些,而是平均半学期换新一次的恋爱事件,对象男女有之。
  这样情况下我们反而比以前更常见面了,只是难得单独见面。钟沅每有新欢必定踩着我宿舍后山那条小路来见我,我和她的历任情人皆相处甚欢,她和姚季平也很能哥儿们一番。偶尔,她会悄悄在我宿舍留下她母亲给她的巧克力、香水或Coty乳液、玛丽关口红;偶尔,我会寄给她两本沈从文、鲁迅或老舍的盗版书。彼时化妆品还没开放进口,大陆作家的作品尚未解禁,藉这些不易取得的东西,我们温习着或许已经不存在的默契。
  钟沅对季平的真实观感我不得而知,而我与她众情人是否真能相处甚欢,也只有我自己明白,尤其是一个唤小米的女孩。小米是钟沅第三任女友,交往最久,几乎整整一学期。她头一次与钟沅来看我,我便大吃一惊,她留着与我一样一样的中分细鬈长发,额头比我还高,眼睛比我还圆还大,个子比我还矮。无论说话、行走、坐卧,她都旁若无人偎腻在钟沅身边,两眼瞅着钟沅不曾移开。她的肆无忌惮是温和的,却直逼钟沅。
  然而她们还是分手了。
  小米单独来找我,我看她神色便觉不妙,果然在她背包里搜出一小瓶氢化钾(她是化学系弄这东西不难)。我望着小米那张因过分抑制激动而变形的娃娃脸,再看看那瓶奶粉一样,可以迅即致人于死的东西,一时百感交集。我不能躲避自己说我一点也不在乎她们分手,甚至我可能还有某种窃喜的成分,但,钟沅啊,我窃喜什么?小米可是想寻死的。顿时,我愤道:“钟沅那个人你还不懂吗?要跟他在一起就要有她那种本事!就算跟她一直下去又怎样?你想过没有?做一辈子Lesbian啊?妳不苦不累不怕?别傻了,钟沅的新欢可是个男的!”
  一段话说得我脊骨发凉──这是说给谁听?我何时蕴积了这么多不平之词?我又不平什么?思及此,我才发现自己是左手握着瓶子,右手紧攒拳头,几乎暴跳起来吼出这么一段流利至极、抑扬顿挫的话语。
  小米呆视我半晌,抹去眼泪,恍然道:“我的天!童素心你比我还惨。”
  此事我在钟沅面前只字未提,也许小米也并未向她说起,总之,钟沅依然带着她的情人走上我宿舍后山那条小路。
  大四寒假,我和季平走完中横回到家,得知钟父殉职的消息,刚好赶上公祭。那天,钟沅的旧爱新欢几乎全部到齐,男男女女一字排开,差可组成一支丧乐队。钟沅谁都没理,也没哭,默默跪在灵台旁答礼。钟母素衣净容鬓插白花,由三两女眷陪坐一旁,那憔悴的模样在哀丧的场合里,竟依然令我惊艳!
  我因要送季平去车站,更兼中横一趟走下来早已累垮,匆匆上完香便即离去。临走,我转头隔着众人看钟沅,她仍跪在缀满黄白菊花的灵台旁,也遥遥望着我。四日交接的剎那,我突然想起当年陪钟沅去拿孩子的情景。
  是的,陪钟沅。
  我曾天真的想要与钟沅相伴,从十六岁时我就偷偷这么想。在她奔跑的时候,存她游泳的时候,在她难过的时候,在她开心的时候,我都想伴着她。然而我们能像日升月落恒久不渝吗?我们能一起吃饭穿衣睡觉相偕到白发苍苍吗?说我们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不如说我们是两个同样的人──同样是女人──这恐怕才是我真正不能摆平的罢!几年过去了,越长大我便越胆小懦弱得无能承担那样的天真。我的吃力、无奈,在四目交接的剎那只有转身离去。
  春假前某天深夜,钟沅突然跑来找我。“陪我回家好吗?”
  我们连夜搭车南下,刚好赶上南台湾的清晨。钟沅拿钥匙打开铁门,院子里的桂花树迎面而立,杜鹃也零落绽放,花坛里的杂草长了一些。门口有双漆皮高跟鞋──想是钟母的──其中一只倒在晨光中微微发亮。旁边则是一双男人皮鞋。钟沅看了那双鞋一眼,紧抿着唇。
  推开纱门进屋,一个中年男人身穿睡衣手拿报纸刚好从洗手间出来。
  “啊!沅沅回来了?”显然吓了一跳。
  “嗯。罗叔早。我跟同学,去玩,顺道,回家,马上就要,走了。”钟沅结巴起来。
  钟母端了菜头厨房出来,看到钟沅神色大变,放下碟子两手搓着围裙。
  “妈!”钟沅低唤她一声。“我──我们要去玩,马上就走了。”
  “沅沅你──”她母亲道:“你们吃早饭没?”
  “吃了。”钟沅语毕进房胡乱抓了两本书,拉了我便走。
  没多久钟母便再婚了,对象就是钟父的同学罗叔叔。她结婚前夕,钟沅来找我。“虽然实在太快了点,不过这样也好,免得担心,她是很需要人照顾的。”钟沅说。当时我正忙着准备毕业考,看她神色如常也就没有留意。待毕业考完方觉不对,丧父没有哭,母亲迅速再嫁也没反应,这的确是钟沅,但绝不是面对我的钟沅。她或许该对我说:“你知道死亡是怎么回事吗?”或者“我妈不知道会不会带我爸的照片去?”这才是我的钟沅。
  然而这几年来钟沅曾对我说过什么?我知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的疯狂恋爱行径我了解多少?往后,她是回“钟寓”还是“罗寓”呢?
  毕业考最后一科交卷,我便急赴钟沅住处。迟了。人去楼空,连休学都没办。
  即使是在事隔多年的今天,失去钟沅消息那一年的情景我都不堪回首。我几乎崩溃,连寻找她的能力皆无。日日,我翻看大小报纸的社会版,对可疑的无名女尸或自杀新闻作各种可怕揣想,或喃喃自语,或怔出忡出神,或痛哭失声。意外的是,这样大方难关竟是季平伴我走过来的。
  他搁下手上的硕士论文,南来北往打听钟沅下落。“我了解钟沅跟你的交情。”他说。我不知道他能了解多少,但确实心生感动,也豁然平添几分自责自戕的空间。就在我丢了第五份工作,体重也将跌破四十公近时,季平终于忍不住了:“你这样莫名其妙糟蹋自己到底对得起谁?父母?钟沅?还是我?你以为我这样大海捞针找钟沅很好玩是不是?我只想提醒你──全世界不是只有你有悲哀、无奈、痛苦,日子要怎么过,你自己决定吧!”
  我二十五岁生日那天,季平花了近一个月的家教收入请我去吃法国菜。坐在优雅讲究的餐室里,在德布西的音乐与莫内复制画包装下,人们轻酌浅笑,一片温柔安逸……真是久违了啊!人世,生活。突然我心底升起一股极郑重深沉的抱歉──对季平的抱歉。一顿饭,可以有很多种吃法;爱一个人,也有很多种爱法。季平的用心到此地步,我却是对他或对钟沅都做错做坏了。
  深夜回到住处,我房间门把上斜插着一束花。
  邻房的学妹一旁叨絮说着有个女孩来找过我,留下这把花,又说那女孩如何活脱像Vogue杂志上走下来的Model……学妹的话一句句飘得老远,我怔立门边,双手抖得抬不起来。半晌,我解下系于门把上的白缎带,轻轻抽出那把花。是浅紫色的玫瑰,一共二十五朵,半开,带着水珠。花束里夹着一张卡片:“生日快乐。”没有称谓,没有署名。
  钟沅啊!
  我默默拿着那束花,良久,泪水决堤而下。
  原来钟沅失踪那一年都跟晶姐在一起。她们是在BAR认谙的,时间是钟母结婚前夕,也就是我毕业考前,钟沅来找我那晚。
  那一年,钟沅偶尔在晶姐的精品店帮忙,更多时候不是窝在家里看录影带、打电玩便是在BAR、舞厅、冰宫里消磨时光。昼伏夜出,白了皮肤,加上晶姐店里的当季欧洲时装,难怪我邻房学妹见到钟沅要惊为天人了。
  叫我吃惊的倒不是钟沅──她依然没变──叫我着怕的是晶姐。头一回见她,隔着她店外的玻璃,当时刚好没客人,她像尊蜡像般手持一杯咖啡斜倚在沙发上。那姿势、线条、皮肤、五官、化妆、服饰,从头到脚,完全无懈可系。太无懈可击了,反而令人无言以对。钟沅拉着我推门进去,未等钟沅介绍,她便了然一笑:“童素心?”说着斜眄钟沅一眼,钟沅说:“晶姐你别吓她。”我尚来不及反应,晶姐便起身牵我走向展示架。“自己挑两套喜欢的,算是晶姐送你的见面礼。”她那只手是冰的。
  几乎每天,钟沅驾着晶姐的白色奥斯汀来接我下班,与我一起吃晚饭。“姚季平要我盯你吃饭,你看你瘦得像只鬼!”我们鲜少谈及过往,未来也没什么特别的计画可讲。季平服役前我们已订婚,等他退伍找妥工作就结婚。钟沅则打算跟她母亲及罗叔一起移民美国后再继续念书。每晚见面,钟沅仍带花给我,有时是一串玉兰,有时是一枝百合、晚香玉,更多时候是玫瑰,各色的玫瑰。当然那些花已经不是摘来的,而是买来的。
  有回周末我们看完电影逛到公馆夜市,在拥挤的人群里为方便走路,钟沅又牵起了我的手,看到地摊卖衬衫,一件两百九,两件五百。钟沅捏捏我的手:“买两件好不好?”我笑着朝她点头。买了衬衫,我们又到外销成衣店挑了两条一式的长裤,迫不及待跑进更衣室换上。换好衣服,我和钟沅你看我,我看你,一模一样的棉白衬衫与牛仔裤。
  “哇!情人装!”钟沅兴奋道。
  那晚,当我们各拿着一支霜淇淋又蹦又跳冲进晶姐店里去接她时,她脸上霎时露出异于平常的神情。平常我们去接她,晶姐总是微笑着给我和钟沅一人一个拥抱,有时她会拨拨钟沅头发说:“明天去阿杰那边把头发修一修。”或者拢拢她衣领嗔怪:“衣服也不烫一烫。”对我,她多半会拉拉我的手,“晚上钟沅带你去吃什么?要吃胖一点,不然我们怎么跟季平交差?”但那晚,当我们向她张开双臂围上前去时,她却身子一闪,尖声道:“小心弄脏我衣服!”她指着霜淇淋
  钟沅耸耸肩,一屁股坐上沙发。我则悄悄到后面洗好手,赶紧帮晶姐收拾店里。
  正当我蹲在橱窗底下,拿吸尘器清理地毯死角的灰尘时,一旁的晶姐突然问我:“小童,你爱不爱季平?”我楞了一下,匆忙点着原本已低垂的头。
  “你比钟沅大还小?”她又问。
  “小,小三个月。”
  “嗯。”她弯腰帮我拢起垂到地毯上的头发,“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好老。”
  “怎么会?”我警讶地仰首看她:“晶姐才比我们大一点,而且看起来还更年轻!”
  “少来!”她戮我一下,似笑非笑,“我看你跟钟沅才真的是金童玉女。”
  我不知如何回答,几乎把头都要埋进吸尘器里去。
  “算了,不吓你,”晶姐缓缓道:“也不吓我自己。”
  平常回家的路上晶姐总会把这一天的生意、客人的趣事、下一季的流行趋势与进货计画等等说给我们听,这晚她却出奇沉默。钟沅也是,除了对前面一辆走在内线不打方向灯便突然右转的车子骂了声:“干!”之外,她都没开口。倒是我下车时,她们异口同声跟我道了再见。
  隔天深夜,我终于接到晶姐电话。
  “钟沅走了。”
  “……”
  “还有一双球鞋忘了拿,你有空来帮她拿去吧。”
  “……”
  “我本来还计画着给她添这买那,巴望着去送机呢!都要出国了,她就这么等不及?临走还留了一笔钱说是还我,天哪钟沅她到底还有没有心肝?连这一点点余地也不肯留给我!”
  “晶姐……”
  “快两年了,我从来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打从那晚在BAR里看她喝得烂醉把她带回家,我就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晶姐……”
  “我也不指望她跟我一辈子,谁不知道这种感情要海誓山盟是笑话?下可是她说走就走你知道吗?说──走──就──走……”
  “晶姐……”
  “小童你去告诉她……”电话彼端已泣不成声,“你告诉她,三十几岁的女人没有多少时间好去爱一个人……”
  默默拿着听筒感觉彼端晶姐的心,我再说不出当年曾对小米说的话。
   
3

  钟沅走的那年,我们二十八岁。
  飘着细雨的南台湾仲夏夜竟已有丝许凉意,我骑着单车,持姚童联姻喜帖,缓缓向八德新村行去。一路往事历历,两个穿白衣黑裙的十六岁女孩仿佛就在前方追逐奔跑,清脆的笑声在我耳际轰然回荡……青春与爱,热与光,似点点星火向前路焚燃。
  快到八德新村时,一辆计程车自前方路口拐进巷子,远远的,就在路灯旁停了下来。车门弹开,一截小腿伸出来,漫空雨点似银珠洒上那截光裸的小腿。接着又出来一截小腿。随后,整个人都站出来了。计程车离去,那女子在原地定了几秒,往前走两步,停下,然后便扶住路边的电线杆,勾起一只脚,侧弯身去拉脚上的鞋带。她脚上是黑色平底凉鞋,细细的黑皮带像小黑蛇一样自她脚背交错缠绕到脚踝。她的黑底闪银光削肩短上衣并桃红短裙,在空旷的暗夜巷中更加显得诡艳异常。那裸露的颈、臂、腿,我看了多少年,此刻方看出它们孤绝的线条来。
  “钟──沅!”我大喊。
  罗叔的宿舍与钟沅从前的家只隔一条巷子,院子里也有好花。钟沅弯腰折下一朵插在我鬓上。“什么?”我问。“花啊。”她说。
  钟母和罗叔已经睡了,安静的客厅里家具几乎撤光。我随钟沅走进她房间,房里只余一张床垫、两把小藤椅,敞开的衣橱零星挂着几件衣服,地上搁着几只旅行箱。我将喜帖递给钟沅。
  “哪天?”钟沅说着打开喜帖,低头看了好一会儿,边看边拿手指在红底烫金的“囍”字上来回拂拭。“我来不及参加了,机票已经confirm。”
  我轻轻抽下她手中的帖子,搁在旅行箱上,然后拉过她的手,紧紧握着。
  “钟沅──”
  “干嘛?”
  “我有话跟你说。”
  “我知道。”
  “我一直没说。”
  “我都知道,真的。”
  “那你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
  “两个女生可不可以做爱?”
  钟沅闻言缓缓垂下头,没有回答。半晌,她的头与肩膀开始颤动,两只手紧紧互扣着,手也在抖。最后她抬起湿糊的脸,两只血红的、汪着泪水的眼睛盯着我,定定摇头。
  “不─可─以!”
  我站起来捧起钟沅的脸,俯身往她眉心深深吻下。滚烫的热泪自我眼中向钟沅额际洒落,声嘶力竭的蝉鸣突然如雷贯耳……许久……钟沅张臂圈住我,把脸埋在我胸前,像个孩子一样嘤嘤啜泣起来……
  一九九○年夏日午后,我步出医院,站在深色玻璃门前看着自己的影子怔忡出神。我轻轻按着尚未隆起且毫无感应的肚腹,想着医生的诊断:两个多月……你知道两个多月的胎儿有多大吗?钟沅贴在玻璃门上朝我笑……这么大……她伸出食指和拇指比画着,五公分……
  回家与季平通过电话,我伏案给钟沅写起信来──
  颠倒的,只有白天
  黑夜么?气象报告说
  纽约阴雨最高二十六度
  台北下午我行过
  日焰焚焚灰飞烟升的马路
  亲爱的紫玫瑰
  只有你感觉我最真实的温度
  十个月足以完成什么
  我的紫玫瑰?
  倘若在子宫里孕育
  某个生命
  一切可能与不可能
  是否都将和她
  一起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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