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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镇江有个吴善人,专做善事,也有两万多金家业,均归儿子掌管。他每日无事,皆在江口闲逛,遇着穷苦的人,他随身的钱总要周济他一把,偶然高兴,他便拎壶酒到马道爷这里来叙谈叙谈,两人异常合式,难隔十日不会。可巧此时江标由棺材店里出来,走不多远,将将撞着了他,心中暗暗就有个计较,却又怕被惶恐。那知这位吴善人看见江标,便喊道:“江相公,你家师父在家吗?”江标见问,眼泪直淌,忙回道:“老先生,你老不必问师父了,已经少陪你老人家了!”吴善人听说,就同雷打痴了样的,过了一息说道:“诧呀!我前儿晚上在他那里还是精神抖抖的,怎样一死就死呢?”江标道:“你老有所不知,并不是病死的,是被人家害死的。”吴善人道:“我不相信,他这样的本领,那个能害得死他呢?”江标道:“原因本领大了,所以人就看不得他了。”就此便把周家五常来访的话说了一遍。吴善人道:“既然如此,俗说道:徒子徒子。徒弟究是儿子,你也派替他料理丧事才是道理。”江标道:“我原是出来代他老人家借办后事的,无如分文没得。我适才想问棺材店里欠帐,倒受着一肚皮怄气了!”关善人听着说完,就把个手伸在腰里去掏,掏了一息,又把只空手拿出。便道:“我们这样说法罢,我身上钱又不便,你就回去料理零碎事件,衣棺两大项都让我来。大约下晚时候,我就押着送到位了。” 江标听说,磕了个头,站在旁边,让吴善人走过,自己仍由原处回去。不知不觉的又走到那爿棺材店门口,心里想道:“我江标一生一世不曾受过人的病,好在此时衣棺这两件事皆有承受去了。我到底同这个狗娘养的闹一闹事呢广想罢,便岔脚又走进棺材店里,对那人说说:“开店的,我现今银子拿得来了,请你把那口棺材发出来,让我细看看。但有一层,若是扳摇得开,那我是不要的。”那人道:“你请放心,我家这货色若是扳摇得动,我这一屋的棺材就给把斧头你,听你砍坏了都不回嘴。末了还听你拣一具好棺材奉送,分文不取!”江标道:“用得,你就着人把材发出来罢。”那人又到里面喊了司务,把江标看定的那具材重行发出。江标故意的看了一看,说道:“不行!这棺材真个一拉就散了。”那人笑道:“不图嘴说,你就用力拉拉也好。”江标便装了恶形,卷袖向前说道:“我真个拉了!”那人笑道:“你这人好迂坠,那个禁止你的吗?”江标就此跑到棺材面前,轻轻的把个棺材盖移下坚在面前,两只手一拉。只听“吭噹吭噹”的几声,那盖子分住三开,倒在三处。跟后又跑到棺材就近,左手扳住这边口,右手扳住那边口,望外一推,只听“咋嚓”一声,可可代他分做墙是墙底是底的四五块,那些长钉竖在一段一段木头上,要是麻行里搬去梳麻倒是正好。棺材店里那人看见这样,真个急得要哭,忙喊道:“算了罢,我认晦气,你请到旁人家去买去!”江标道:“好容易,就算了?你拿把斧头来,拣坏的砍掉,还要送我一具好的才得算呢!适才的话皆是你说的。”江标搭眼见旁边巧巧靠了一张斧头,故意的恶狠狠的拿在手里,做了个要动手的样子。那人便只是喊“救命”,因此路过的贪看热闹,把个棺材店门口都围满了。 但见一位老翁挤进来问个原故,江标道:“你叫他说就是了。”那人只是没命没命的喊着哭,一句理行也讲不出来。江标见他不肯说,便由头至尾说了一遍。老翁道:“是怪这个畜生说话太满。但你老兄把这些棺材毁坏,与他有损,与你亦复无益。老兄可以分付一句,该怎样叫他赔礼,我们也就耐副老脸,出场代你们转一转弯。而且你老兄既代人出来买棺材,光景人家死人尚死了摆着等候你呢,我劝你也不得功夫淘这些闲气。你老兄看我说的这句话可解不舛吗?”江标道:“既你老人家这样分付,愚晚也不敢违拗,请你老人家罚他在天井中间磕个四方头,自己打掉两个嘴头,那就同他没事!”可笑棺材店里那人倒很爽快,一听此言,也不等转弯的人关照,他一径就跑出大门,当中跪下,同才生下来小牛样的圈了一圈,伏了几伏,端端跪起,嘴里便说道:“怪我怪我!”说着又伸了巴掌“霍喥霍喥”的在嘴上打了两下。大家看着的人,打了一个哈哈统统散去。江标也就赶紧走回,跑到房里,一望见冯志坚睡在床上还是那样,外面周家已把一个棺材抬到,一众看的人此来彼往,川流不息。江标想道:就是吴善人马上把衣裳棺材送来,还有许多洋灰纸张等件要买,不能专靠人家包办。心里想道:我且到师父房里寻一寻当头,且当几文钱来料理碎事。那知他房里,除掉冯志坚身上盖的一条被头以外,一无所有,自己却又一些想不出法来,只得束着手,望着死尸叹气。 看官,你道这马如飞因何就穷得这样呢?他其实并不是穷,只因他向无家室,不会经济,他的钱不论多少,例行不曾留着隔过宿,少则酒食用尽,多则做做小好事,再多就做做大功德,所以他到死后一贫如洗。就是吴善人看重他同他往来,也是这个道理。单是有人看我这回书的,每每扳驳我道:“早间铺地,他家黄豆还有几担呢,那里家里就派穷得这样?”列位有所不知,他家这几担黄豆并不是家中存的徐粮,只因他们做工夫的人踏黄豆、打黑沙,是少不得的,他家这几担黄豆大约倒记不得是那年买的了。闲话少说。江标见一切用度实在无法可想,也就只好再看。过了一刻,但见吴善人跑得气喘气喘的走进喊道:“江相公,你预备些罢,装殓统统买齐了,共计五件,我已摆在棺材里,叫抬重顺便带来。他们来时你查点罢,我还要有事呢。”说毕匆匆而去,跟后就听“吆儿吆儿”的把棺柩抬到。江标跑出,就把盖子揭开,将衣服点了点数。抬重便向江标道:“请你把脚力给我们走罢。”江标道:“派多少钱?”抬重道:“就照你府上这门户,也要给我们一千二百文呢。”江标道:“数目遵说,但明天才有钱呢。”抬重听说便嘈嘈的闹道:“那里能呢!我们肚子抬饿了,不能回他明天再吃。”江标想道:他说的理一些不舛,但我竟没处想法,怎么是好?只得又向抬重商议道:“诸位,这棺材是那个雇了抬的?”抬重道:“是吴善人。”江标道:“既吴善人叫你们抬的,谅情保不得少钱,死的这位是吴善人的朋友,一应身后皆是他包办,我不过是他找来照应的。” 众抬重听了这话也似有理。内中有一个好管闲事的就低低的问道:“请问你大先生,这死的究属是吴善人的那一个朋友?”江标道:“你问怎样?你晓得吴善人有几个朋友?”那抬重道:“我怎么不晓得!他老人家起先最合式的是我们家里理事厅李大爷,李太爷由六月间卸事后,此时只剩了个马如飞马道长。”江标道:“一些不舛,死的就是他。”那抬重听了失惊道:“嗳哟不好了!马道爷死了!”众抬重听说便齐声道:“可真是他老人家吗?既是他老人家,我们平日不晓承他的情照应多少,这些孝敬自当效劳的了,还有个想钱的道理吗!”说完,一个个的皆朝马如飞尸前就地便磕了几个头,还有磕舛了,磕到周信面前去的。磕完了头,就此一哄而散。 江标就此搁起一扇门来,把马如飞抱到上面,先代他把衣服脱去,看了一看肾囊,只见包皮已破,血肉淋漓。江标不忍细看,随代他把送死的衣裳穿好,笔直的就望门上一睡。看见天光要黑,又无灯火蜡烛,觉到一日不曾饮食,腹中十分饥饿,便走到巷口一爿小酒店里打一壶酒,做两块饼充充饥。却才把酒斟下,就见周家兄弟四个,头一个手上抓了送死的靴帽玉带,第二个手上抓了一卷衣服,后面便跟着许多漆匠木匠阴阳先生之类,还夹着几个本地和尚,在后几付罗担挑了洋灰锞锭杂物,一个个皆打着灯笼火把转弯进巷。江标他还是在这里吃酒,但周家兄弟把大众领到屋里,俗云“有钱好做事”,突然的里面便灯烛辉煌,穿衣的穿衣,理材的理材,烧纸锭的烧纸锭,那些和尚站在旁边,手上就“丁儿冬儿”、嘴里就“叭儿吽儿”热闹起来。不上一刻,通身齐备,兄弟四人就把周信平搭了向棺材里面睡好,那阴阳先生拿了一根红线,线上扣了一个熙宁钱,走到棺材面前验了又验,然后棺材匠搭了棺盖,就要上盖,只见周智拦道:“且莫忙,还有两只眼睛,我先前来的时候看见在地下的,待我捡来摆在棺材里面,免致来世做瞎子。”当下取了烛火跑至原处一看:淡淡的只剩了一点血迹,那眼珠也不知去向。周智又四处找了半息,毫无影子,就自己抱怨道:“怪我了,我先前看见的时候,怎么就不随手拾起,这多分被狗子吃去了,怎么好呢?”周仁道:“只好由他去了。”就此就走到棺材面前预备盖棺。刚把棺盖搭到棺上,还未落槽,忽然外面一个邋遢和尚歪歪斜斜跑来,两手向棺材上一掬说道:“不许盖棺!死人还欠我五百银子呢。”周氏兄弟好生诧异。不知这和尚从何而来,且听下回分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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