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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悟真送工部马侍郎走后,转身将宝珠、田契快藏好,出了库房,就要奔斋堂吃饭。却然走到天井,远远大门外来了一匹报马,一军官打扮的人下了马进庙来。悟真也不过分诧异,以为这必是个什么大位官儿到庙进香,这必定是前站的军官,也就不甚理会,想赶快到斋堂吃饭去。不料那人走至切近,便问道:“请问你们,这庙里有一位济颠圣僧吗?”悟真道:“有是有的,但此时不在庙中,不知将爷找他有什么事?”那人道:“今日可回来么?”悟真道:“这是说不定,他没事亦可暂时转来,亦可有事就三月两月不转来。”那人听毕,呆想了一会,说道:“哟,这是怎么好呢?然则我就拜托小师父罢!我是平望张钦差行辕的,前次济公圣僧在平望时,本说代我们大人镇江家中提妖,后因水灾耽搁,一直到了今日。那知这妖怪越闹越厉害了,大人特着在下过来,请圣僧抽空到镇江去走一趟,现有大人亲笔作的书信在此。”说着便从腰间掏出一封信来,交代悟真。悟真接来一看,但见封面上写着:“专呈临安城外西湖滨敕建大成庙内济公方丈慧启,自平望行辕张缄。”背后又注着一行小字道:“无分星夜风雨,限计一日申刻送到。”悟真看过,见时限不舛,便说道:“原来将爷是张钦差大人那边的,快请客堂奉茶。”悟真便让军官进了客堂,见礼坐下,道人送上茶来,悟真道:“还不曾请教将爷尊姓大名呢!”军官道:“岂敢岂敢!在下姓吕,单名叫个寿宁。小师父上下可是叫悟真吗?”悟真道:“正是。吕将爷因何晓得在下贱名的呢?”吕寿道:“难道小师父倒忘掉吗?你的法名,还是在我们那边起的。可记得背在陈亮肩上,大人还当着妖怪的了!”悟真被他说得老大有些没趣,忙笑道:“不解不舛。”说着,便叫过道人来说道:“你们赶快备八式素菜,吕将爷想情还不曾吃饭呢!”吕寿忙起身拦着道:“不必不必,我才在金相府因递玉山警报的奏折,已经在相府里吃过饭了。而且限期急迫,尽后日就要道回平望,我也不能久留。但是令师回来,务请他老人家作速往镇江辛苦一趟,大人还有剿灭小西天的事件,要同他斟酌呢!”说罢,把手一拱,往外就走。 悟真送出大门,转身便将那信拆开,走着看着,但见上面写着道: 济公禅师慧鉴;别来数月,奚啻三秋!前承法力周全,公私戴德;泊历天恩优渥,佛运崇隆。古刹重建于湖滨,敕命特加于座首。允明乏香火缘,羁留异地。是辰之吉,未克顶礼莲台,睹雨花之圣瑞。五中私问,歉厌何如!且允明寒门德薄,妖魅频生。既无驱鳄之才,又乏伏狐之术。致令蠢顽,恣肆日甚。为此专差上达,务求即日光临,兼望便赴小街商议剿匪。酒已瓮待,肉已座呈。临颖神驰,书不尽意。此达,敬请禅安,伏乞慈照不宣。发弟张允明顿首。 悟真看完了信,便进斋堂吃饭。一面吃着,一面想着道:这信此时是不可把他晓得,庙中正有千百万端的要事等他做主,他若见了这信,照常立时走掉,那就不好办理。不如将此信收起,候他把庙中各事料理停当,再把他看的好。主意已定,饭也吃完,走进库房把信藏过,又理了一理帐目,日光已渐西下。 忽见济公歪歪斜斜的走进来了,悟真忙走出将他迎进库房。那知他一走进来,便朝清雅铺上望了一望,说道:“徒弟,昨日我这庙里唱戏,唱了一出‘瞎子捉奸’,你可曾看见吗?”悟真那能懂得他这隐语,只得对着他翻眼,低低祷告道:“是什么瞎子?我倒不清楚了。”济公发急道:“你这个人,可恨可恨!也罢,你不清楚,你跟俺来,俺指点你看。”说着便拖了悟真衣裳,出了库房,一直走到韦驮殿上,指着神龛道:“就是这个韦瞎子。”悟真方才明白,不觉面红耳赤,老大不好意思的,只得说道:“徒弟险煞了,不亏菩萨救护,徒弟真个要被鬼迷煞了呢!”说着,悟真又接口道:“师父请到丈室里去罢,徒弟还有多少事要问你老人家呢!”济公不等说完,就连二连三的摇头道:“不必不必,我也不得功夫转身进去了,马上我就要到镇江张钦差家里去捉妖呢!”说着就由腰里掏出一封信来说道:“俺不大通文意,你由头至尾念我听听看。”悟真接过那信,心中就是一愕,暗道:这封信明明就是我收藏起来的那封信,我因摆在桌子上,滴了一滴菜汤,真凭实据的还在上面,怎么会到他腰里的呢?这就真正不懂了。悟真接着信在那里发痴,济公明知他疑惑的原故,反故意的问道:“难道上面的字认不全吗?老朝上面呆望啥事呢?”悟真道:“认是认得,但这信不知怎样到师父这腰里的?”济公笑道:“你这人到底不曾娶得成亲,还有孩子气,你不瞧着这信上,是明明写到了俺的吗,既是到俺的信,你虽藏那十八层铁柜子底下,他总是要跑得来的。你也不必疑惑,就赶快念了罢!” 悟真便流流下水往下就念,一直念到“酒已瓮待,肉已座呈”两句,济公忙止住道:“且慢念,俺且问你,这两句话是怎么讲法?”悟真道:“‘酒已瓮待’,是说的有满满一坛于酒等你去吃;‘肉已座呈’,是说的肉已摆在桌上了。”济公听了,便拍手哈哈的道:“我可说的,就要马上动身,这酒儿肉儿的,要是搁在桌上老等俺,不是走气的便走了气,冷的便冷了吗?”悟真道:“人家信上不过这样说法,那里便真个摆在桌上守你老人家去吗!”济公听完大怒道:“你这人,大约是做欺心事、说假话说惯了的,旁的人不像你,俺若跑了去,他没得酒同菜摆在桌上,那可不怕我同他拚命的吗?以下的信不必念了,俺也要赶紧走了。”说着技步往外就走。悟真此时心里急个不了,连忙一把拖住说道:“师父且慢,还有多少事要同你老商议呢!”济公发急道:“同俺没有商议的道理。”就把悟真一把推,赏了他一个筋斗,没命的出庙去了。 悟真爬起,拔步出庙,还要想去追他,那知走出庙门,四面一望,连影子都没一点,只得转身回来。心中想道:我倒有些不甚相信,怎么神不知鬼不觉,我收得好好的一封信,就会到他腰里的呢?我偏要到原处查一查,究竟这信是怎样到他处的。主意想定,走回库房,便将那帐箱开了,先将那宝珠望了一望,又将那一卷田契拿开翻到打底,抽出一个小护书夹子,打开一望,见里面依旧还有一封信。再一细看,但觉到封面上的字不是那样了,上写道:“悟真徒儿收阅。”悟真好生奇怪,连忙拿起,将里面的信抽出来一看,只见上写道是: 悟真悟真,我今出门。庙中各事,你自留神。宝珠田契,来由马仁;择吉上顶,监工安存。就此开光,韦驮尊神。九月收租,你去辛勤。米六百担、五斗八千。庙僧不足,便拣贤能。挂单僧众,务重老成。切记切记,莫留故人! 悟真看毕,见下面画了一只酒坛,一把铁锥。悟真暗道:这位师父可还了得,真算是佛法无边了。当下将信件统统收起,锁了帐箱。过了几日,自然择吉重安屋顶,韦驮开光,又在挂单里面选了十多个和尚,充当执事。到得收租的时节,果然收到一千二百担稻,做成熟米,巧巧的六百担零五斗八升。济公此去,直到第二年二月间圆通争庙方才回头,此是后语,不必细述。 单言济公将悟真推了一跤,出了大成庙,沿着湖堤向北走去。正想作起法术,赶奔镇江,那知东北一股怨气直冲霄汉,济公把灵光一按,暗道:这件事俺和尚不问,还要问什么事呢?就此歪歪斜斜迎着出去。不到一里多路,只见湖堤上围了一圈子人,一只小船上坐着一个五十多岁的人,手拍船板爷天娘地的哭,济公忙把颗龌龊头向那人众里一钻。此时济公因修大成庙等情,西湖上也就有人认识他了,内中有一个站闲的,见他钻进来,忙喊道:“船上的婆婆不要哭了,来了一位救命星了。”又有一个向济公道:“师父,你老慈悲他一些儿罢,这船上真个受的不白之冤。”又有一个道:“你这人忒也糊涂,既要请和尚搭救人家,也要把个原因说明白呢!”那人道:“不舛不舛。”随即就指着船上说道:“这只船上,他家只有母子两个,他的儿子名叫阿利,出生老实不过。他这船专靠渡湖,在这里已有了四五年,这是我们都晓得的。不料适才由湖东过来,只装了两个人,一个是十多岁的美貌女子,一个是湖东张公馆的周福周二爷。到得这边的时节,那女子先上岸来了,周二爷开发过船钱,便叫阿利将那上船时交代他的首饰盒子,仍拿来带走。那知阿利走到原处一望,一只盒子连影子都没看见,便吓慌了。忙问周福盒子里是什么物件?周福听说,也就吓呆着似的,说道:‘难道这盒子没见了吗?那便怎样是好!既要论里面的物件,是御赐的一只金钢钻银金的戒子,我家太夫人叫我送到西边公馆五少娘这里来的。我因是件贵重物件,晓得饭店散人船不甚妥当,所以才叫你收着,那知你反转弄着不见了,这便怎么是好!’说着也就急得号啕大哭,阿利同这位婆婆格外哭个不了,所以惊动我们才来查点。现今阿利同周福追那女子去了,谅情船上没得第三人。能毅追到那女子,总有几分作数;就怕的是找不着,那就真正没这个头去杀了。师父你老慈悲一点,代他想个法子罢!”那船婆见大众这样说法,一骨碌也跳上岸来,双手扯着济公嚷道:“活菩萨,你救救命罢!”济公被他这一嚷,反转晕头晕脑的,不知怎样是好。 正要开言,又听大众说道:“不好了,不好了,周福同阿利都回来了,后面没有女子,大约是不曾寻得着。”话言才了,两人已走到切近,周福一把便扭住阿利说道:“大约这件事,你也找不着,我也担不起,只好命拚命罢!”两人纠着便直往湖堤下滚。济公见势不妙,上前忙挡住两人,说道:“小事一团,不必喝水。候俺代你们把个贼子抓得来,交你们的原物是了。”周福那肯相信,还是急得乱喊乱跳的,说道:“和尚,你也忒会说风凉话,这贼子就轻易寻得着的吗?”内中有一人,本是周福的熟人,便近前捏了周福一把,低低的说道:“你不要发糊罢,还不赶紧去求他呢!这就是济颠僧。”周福听见这“济颠僧”三字,就随即跑得来向和尚面前一跪,口也不开,只管的碰响头。济公见了这样倒好笑,便说道:“快些起来,我还有事问你,那女子可是浑身穿的黑衣服吗?”周福一面爬起,一面说道:“一些不舛,连下截鞋子同袜套都是黑的,我就有些疑惑。”济公道:“照这说来,这人已去远了,还要到登州百灵潭才找得着他呢!”周福听说要到登州,便吓了一跳;说道:“这个小船怎样过得海呢?这事件多分是难的了。”济公道:“你且莫愁,俺包你三更天,把原赃原贼皆叫他到位。外面天光已要黑了,你代我买一对红蜡烛,打两壶好酒,到那外城狮子巷买一只咸狗膀来,那就没有别事,你就候着收戒子罢。俺就在这船上守你,你快去快来罢!”当下周福便去办酒菜蜡烛,济公便同阿利、老船婆一齐上船,岸上看的人也渐渐散了。 船婆子见天已黑暗,便点了一盏油灯,济公坐在舱里,着阿利上岸借了一支烛台来,候了许久,听见跳板响了一响,忽见周福左手拎了两大壶酒,右手托了一对大蜡烛,下面用指头钩着一个大荷叶包子,走进舱来。济公便叫他把蜡烛点了一支,又向船婆子讨过一只粗碗,斟了一碗酒,把那荷叶包子打开,撕了一片狗肉嚼着,说道:“你们皆代俺到船后面去,俺不喊你们,你们不许进来。”三人听说,只得跑到舱后,那六只眼睛注定在舱里,单看他怎样办理。只见他大口酒、大块肉吃个不住,吃了半晌,但见肉也完了,酒也空了,还把那狗骨头嚼了又嚼。周福看这样子暗道:这个和尚莫要不是济颠僧,是顶名冒替来骗了吃吃的罢!要是再遇着骗子,那就真霉得要死了。就在这呆想的时刻,忽见济公忽然的站起身来,面朝东北,嘴里呢呢喃喃的说了几句,又用指头一指,说了声“急”,然后坐下,把头伏在那小桌上就打起瞌瞮来了。阿利母子看了一会,也就靠在舱板上沉沉睡去。单有这周福放心不下,眼不转珠的望着舱里,把一支烛点完了,跟后又换上一支,心里想道:多分是遇着骗酒食的了,大约他候着我等了渴睡起来,再想逃走。我输赢坐在后舱里望着他,预备坐个通夜,单看他怎得脱身?想着已将蜡烛换好,便轻轻的爬进后舱。那知忽然外面风声水声同天翻地覆样的,那只船一上一下的簸个不住,周福走进后舱,立脚不稳,向下一跌,一直滚到火舱底下。毕竟不知怎样说法,且听下回分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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