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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篇


   
深夜,我站在孤魂的身旁

  这是朝圣的季节。
  千万人的洪流,踩着滚烫的沙漠,向着中国西部的一个小小绿洲——敦煌涌去。
  朝圣的洪流来自地球上的各个角落:欧罗巴、亚美利加、印度次大陆、日本列岛、澳大利亚、埃及、南非、东南亚,来自罗马帝国的故乡,来自佛教诞生的天竺,来自遥远非洲的丛山峻岭,来自巴黎、纽约……这些不同肤色不同语言的文化朝圣者,不约而同地在这里聚会,向着中国古代文化的圣地——莫高窟顶礼膜拜。
  这是朝圣的季节。
  来这里朝拜的,有皇帝、国王、总统、首相,有董事长、宗教家、改革家、美术家、文学家,有工人、农民、学生,有明星大腕、亿万富翁,还有一路讨要而来的乞丐……
  来到这里的每一个朝拜者,都会感受到中国历史跃动的脉搏,呼吸到华夏文明的清新之气,每一位朝拜者,在莫高窟至高无上的美神面前,都会热血奔涌,匍匐倒地,接受一次艺术的洗礼,心灵的洗礼,人生的洗礼。这里有着不灭的佛光——人类最圣洁的情感,最热烈的火焰,最辉煌的艺术,最壮阔的生命。
  1994年烈日炎炎的盛夏,我随着这朝圣的队伍,来到了心中的圣地——敦煌莫高窟。那天晚上,中央电视台正在播送常书鸿遗体告别仪式。我静静地注视着荧屏上常书鸿那如来涅槃般的面容。随着邢质斌抑扬有致的声调,我的思绪离开了荧屏,飞向1600多年前的西部荒原……
  公元366年,也就是前秦建元二年夏日的一天傍晚,一个名叫乐僔的和尚,杖锡西行,来到莫高山下。这时候,落日悬挂在遥远的地平线上,晚霞映红了西天。已经有了一把年纪的乐傅——经历了千辛万苦、一心要到西方佛国取经的中原高僧,掸了掸身上的尘土,念了一声“阿弥陀佛”,便一屁股坐在咸水河边的树荫下,打算在此过夜了。突然他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对面巍峨的三危山上,金光闪闪,佛光万道。乱石嶙峋的石英石山崖,变成了气象万下的极乐世界。宝台莲池,乐声悠悠。如来端坐中央,双目微睁,正在说法。倾心听讲的众多神佛,栩栩如生,千姿百态:有的念念有同,正襟危坐;有的合十微笑,默默诵经;有的怒目圆睁,足踏猛虎;有的垂臂袒肉,莞尔而笑。圣洁的光圈罩在他们的头上。远处,飞天在散花礼赞,奔马在仰天长啸,火焰在飞升,花草在浮动,天鹅在打旋……
  啊,好一幅宏伟神奇的千佛图!
  这个夕阳映照的沙漠奇景,把乐僔和尚震慑了。老人家不知道这是矿物质在太阳照射下所起的光学作用,认定这就是他风尘露宿所要寻找的佛教圣地。于是他便遵照佛的启示,在此地安营扎寨,到处募捐,修建了第一个洞窟。今天,当我们对着这座绵延不绝的艺术神殿叹为观止的时候,还真应感谢这位虔诚的和尚。从那时至今,已经整整的1630年了。而今天世界上的许多国家,那时都还没有出现呢!
  以后人们陆续修建,历经东晋,前秦、北魏,西魏、北周、隋、唐、五代、宋,西夏、元、明、清,经过十几个世纪的努力,先后开凿了一千多个洞窟。它们密密麻麻地排列在莫高山的崖壁上,上下五层,长达好几公里。历代民间艺术家呕心沥血,在里面创作了大量精美的彩塑和壁画。仅就现存四百多个洞窟的壁画而言,如果以一平方米为单位,连接起来可以成为长达25公里的世界最大的画廊。修建这些洞窟的,有王公贵族、大小官吏,将军骑士、胡汉商贾、寺院僧侣和平民百姓。这些笃佛的人们大概没有想到,他们为后世子孙留下了多么了不起的一笔财富!敦煌艺术博大精深,气魄宏伟,内容极为丰富。在这里,一千多年间中华民族政治、军事、经济、历史、文化、艺术以及对外交流等方面的资料,形象地、生动地保留下来了。在这里,绘画艺术、雕塑艺术、建筑艺术彼此关联,交相辉映,如此和谐地、天衣无缝地揉合在一起。它为研究我国和中亚、西亚以及印度次大陆的历史,提供了浩如烟海的珍贵资料,是人类稀有的文化宝藏和精神财富。
  以壁画而言,历代杰出的艺术家们将人世间的亭台楼阁、乐池舞谢、回廊丽柱与佛国极乐世界的华树光环、莲花宝座融为一体,形象地搬上了墙壁,天上、地下、本生、人生与再生协调地汇合在一起,雍容华贵,富丽堂皇。步人行窟,犹如进入天堂佛国,庄严神圣之气扑面而来。那升腾飘舞的飞天,千姿百态的菩萨,美妙绝伦的反弹琵琶,那场面宏大,气势磅礴的《张窖凿空图》、《帝王出行图》和《使者朝会图》,那一幅幅感人至深、催人泪下的经变故事,那些包罗万象,令人目不暇接、心醉神迷的古代人民的世俗生活场面……无不以其精湛的艺术风格,超凡脱俗的艺术手法,成为祖宗留给我们的一份巨大无比的遗产,也是中华民族献给全人类的一件最珍贵的古典艺术礼品。世界上没有第二座艺术画廊可以与之比肩。
  再以雕塑而论,从高达几十米的巨像到仅有十几厘米的小像,共计2414尊。数目如此众多的塑像群体共济于敦煌莫高窟,在世界上是绝无仅有的。这些形成于一千多年时光的艺术造型,无一例外地达到了中国艺术所追求的形神合一,传神入化的意境。释迦牟尼的明哲睿智,迦叶的深沉世故,阿难的天真纯朴,以及天王、力士所体现出的男性健美,都表现得是那样地个性突出,栩栩如生。尤其值得一说的是,早期的菩萨原为唇边留着八字胡须的男士,但到了莫高石窟,却被天才的艺术家们塑造为善良美丽的女性。一个个身段秀美,气度娴雅,修长的眉眼,小巧的嘴唇,含蓄的微笑,袒露的胸臂中似乎能听到脉搏的跳动,血液的流转。当我们怀着虔敬的心情朝拜这些惟妙惟肖的艺术杰作时,完全可以感到自己和神佛之间已经息息相通,会心会神了。
  敦煌遗书对世界文化的影响则更为深远。1900年莫高窟藏经洞的发现,是本世纪初考古学最重大的收获,也是人类文明史上的一件大事。英国人斯坦因、法国人伯希和、美国人华尔纳、俄国人奥登堡、日本人大谷光瑞等“探险家”闻讯而动,蜂拥而至,用哄诱欺诈的手段,以区区几百两银子,从愚昧无知可恨亦复可怜的王道士手中骗走了数万件举世无双价值连城的敦煌文物。从那时候起,此起彼伏的敦煌研究热一直在世界上久盛不衰,成为同际学术界的一门显学。仅就目前所知,英国图书馆东方写本部藏有敦煌文书11297卷;法国巴黎国立图书馆臧有敦煌文书6000余卷;俄罗斯圣彼得堡亚洲民族研究所藏有敦煌文书11050卷;德国柏林科学院藏有敦煌文书6000卷;英国印度事务部图书馆藏有敦煌文书765卷;法国吉美博物馆藏有敦煌绢画220幅旧本大谷光瑞个人收藏敦煌文物上千件,橘超瑞个人收藏敦煌文物四百多件……
  敦煌在泣血!中华民族在泣血!
  就在此时,就在我们伟大的祖先用智慧和汗水所建造的巍峨的艺术殿堂即将倾塌之时,就在漫天的黄沙连年的战火即将把数百个灿烂夺目的洞窟淹埋和毁灭之际,一大批艺术界的有志之士、中华民族的血性儿女,毅然离家舍子,徒步来到清冷死寂的大漠绝地,用自己的满腔热血和全部生命挽救了敦煌,保护了敦煌,研究了敦煌,发展了敦煌,使敦煌再度辉煌,莫高窟重现光彩,使我们的民族因敦煌学的回归而扬名于世界!
  为此,他们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他们中的许多人,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被黄沙永久地淹埋了。
  我走出沉闷燥热的敦煌研究院招待所。七月流火的塞外之夜,星汉灿烂。我沿着一条沙梁,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去。大地是这样宁静。如果不是远处红柳梢子发出飒飒的响声,宇宙之间就没有任何声音了。我忽作奇想:当年,常书鸿不正是沿着这条漫漫沙路,来敦煌参禅50年,而终于修成正果吗?张大千也正是在这种万籁无声的境界中,独居石窟,面壁三年,终于破壁。井上靖和平山郁夫也是踏着这条滚烫的沙路,来到了他们心中的圣地……一群黑森森的墓碑挡住了我的去路。先常书鸿而去的敦煌人静静地躺卧在这里——他们大多是在风华正茂的时节离开人世的。皓月当空,墓碑上的每一个字都看得清楚。我弯下腰,一个墓碑一个墓碑地看了过去——
  李仁章,鲁迅美术学院青年教师。1964年秋天,他带领一批学生从白山黑水来到敦煌实习。这位才华横溢的年轻画家被举世无双的敦煌艺术惊呆了!他如饥似渴地临摹着那些精美绝伦的壁画。他奋力地在千年艺术海洋里邀游,游得心醉神迷,如痴如狂。他的心灵日渐地净化,精神不断地升华。终于有一天,当他站在高高的脚手架上,临摹一幅巨大的壁画时,极度兴奋之中他的灵魂和壁上的飞天一起飞升了,飞向那圣洁的极乐世界。他面带笑容,从脚手架上轻轻地飘落了下来,鲜艳的颜料从空中洒下,像飞天散花一样洒满了人间。
  毕可,中央戏剧学院毕业的高材生,主动要求来敦煌工作。在那不堪回首的年月里,这位红小鬼出身的艺术家被打成了“阶级敌人”,送到夹边沟农场去改造。一年之后,他和一大批文化人饿死在那里。尸体找不到了,同伴们从夹边沟捧回了一包黄土,埋葬在三危山下的沙坡上。风华正茂,壮志未酬,就早早地和他刻骨铭心热爱的敦煌艺术分手了。为了安慰他的英灵,他的亲人、他的学生,从鸣沙山上捡来一颗颗红色的石子,镶嵌在墓砖上面,组成了三个大字:敦煌魂。
  窦占彪,一字不识的泥瓦匠。整整48个春秋,他和莫高窟共存亡。莫高窟492个洞子,每个洞子都有他修补过的痕迹。莫高窟的每一条栈道,每一级台阶,都是他一块砖,一块料,一瓦刀一瓦刀修起的。50年代初,敦煌县城扩建马路时,准备将原来街道上的一座贞节牌坊拆掉。窦占彪闻讯后赶了一辆牛车连夜迸城,极小心地将那牌坊一件件拆下来,装在牛车上运回莫高窟。偌大一座牌坊,上百个零部件,而窦占彪文不识字。于是,他在每一块木头上做了只有他自己才懂得的暗号。拉回来后,又一块一块地拼接起来,立在莫高窟的正门口。然后将郭沫若题写的“石窟宝藏”四个雄浑有力的大字刻了上去。今天,当我们千里迢迢来到莫高窟时,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这座八面来风的巍巍牌坊。
  我继续看下去:许安、刘牒、赵友贤……每一个名字都和敦煌的事业相依相连,每一个灵魂都为神圣的艺术宫殿增添了光彩。
  我睁大湿润的眼睛,对面,隔着一条宽阔的干河滩,正是莫高窟北区蜂房般的狭小洞窟——当年画工们居住的地方。那些创造了举世闻名的敦煌艺术的民间画匠,那些没有留下姓名的吴道子、阎立本们,在画出了今后代儿女骄傲的不朽作品之后,却终年四季居住在那些低矮的仅能容身的洞子里。病了,老了,伤了,残了,就默默无声地死在那里。千百年的风沙吹进洞子里,掩埋了他们的尸骨。此刻,那些洞窟像一双双幽幽的目光,在深邃的天穹下注视着换了人间的土地。
  我忽然产生了一种感悟:那些千年画工的孤魂这阵就在周围游荡,默默地守护着这座世界上最大的古代画廊。
  夜己深,天更蓝。城市里绝对见不到的大而明亮的星星缀满天幕。突然,一颗硕大的星星离开天幕,闪电般地跌落在莫高窟顶上,只一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和石窟合而为一了。我知道,那是常书鸿的灵魂归来了。这些日子,在我采访的过程中,人们说的是他,念的是他,“常书鸿”三个字挂在所有敦煌人的嘴边。几乎每一个人都说:没有常书鸿,就没有今天的莫高窟。解放前夕,河西大乱。溃逃的中央军和马家军,国民党特务和美国文化特务,大大小小的地方官吏,频频光顾莫高窟,都想在逃高大陆前捞一把。如果不是常书鸿忍受着妻离子散之痛、酷暑奇寒之苦、断薪断炊之艰,和他的学生们手挽着手,用宽阔的胸膛结成一堵坚不可摧的墙壁,珍贵的敦煌文物早就被洗劫一空。解放之初,乌斯曼匪帮从新疆流窜到敦煌南山,叫嚷要抢劫莫高窟。如果不是常书鸿和他的同伴们严阵以待,持枪日夜守护,甚至做好了在洞子里打一场“地道战”的准备,吓退了跃跃欲试的乌斯曼马队,那莫高窟也就不是今天的样子了。文化大革命中,江青公然宣称:“敦煌莫高窟是贩卖精神鸦片的黑窝,”“那些人都是鸦片贩子!”如果不是常书鸿和他的同伴们抱着“人存洞存,人亡洞亡”的必死决心,以知识分子的血肉之躯牢牢地守护着492个洞窟,45000平方米壁画。2000多尊彩塑,那么,这些被日中友协会长平山郁夫称为“东方民族文化之根的无价之宝”,早就被头脑发热的红卫兵捣毁了!
  远处天边出现了深重的云层,我的身上感到了几许凉意。悬挂在九层楼上大佛殿的18只铁马风铃忽然响了起来。“当——啷——”、“当——啷——”,一声连着一声,悠远而苍凉。茫茫大漠,渺无涯际。一支驼队出现在沙漠的尽头。随着有节奏的驼铃声,驼背上的人影越来越清晰。骑在第一只骆驼上的光头大胡子中年人,便是大千居士。1941年3月,他带着一家人到敦煌朝圣来了。40刚刚出头的张大千,此时在画界已如日中天,被国人誉为“南张北齐”,但他为了寻找唐代以前的真迹,在艺术上来一次质的飞跃,不顾亲友的劝阻,不畏塞外的艰辛,力排众议,毅然西行,成为开拓敦煌艺术的中国第一人。炼狱三年,他得到盛唐艺术的真髓。三年之后,张大千画风大变,以全新的面貌出现在国人面前。成为和毕加索齐名的画坛泰斗,被徐悲鸿称为“五百年来第一人”。大千居士临摹的200多幅精美绝伦的敦煌壁画,展出时轰动了兰州,轰动了西安,轰动了重庆、成都。他以最形象生动的画面让国人知道了敦煌,了解了敦煌,大大地提高和增强了抗战期间中华民族的自豪感和自信心。这次壁画展览也惊动了国民党最高当局,使得陈诚、孙科、陈立夫、张道藩这些国民党高层人士都成了敦煌艺术的爱好者,从而使国民政府下决心成立了敦煌艺术研究所。大千老人晚年云游海外,至死不能忘情:“敦煌,予深爱之!予深爱之!”紧随张大千、常书鸿之后,画家董希文、谢稚柳、叶浅予、吴作人、潘絮兹、黎雄才、吴冠中、袁运生、丁绍光相继来敦煌面壁……而现在敦煌研究院的一大批骨干力量,正是当年看了张大千的展览后,下定决心西出阳关,在敦煌苦修了一辈子的。
  风紧了,铃声变得急骤起来。长长的驼队幻化成了奔驰的马群。美髯公于右任骑着一匹黑色大马,立马沙山,对月当歌:
  
  壁画四百八十洞,
  时代北朝唐宋元,
  醇醰民族文艺海,
  我欲携汝还中原。

  1941年10月,国民政府监察院院长于右任以65岁的高龄,在交通极不方便的情况下,行程数千公里,一路风尘来到敦煌。在敦煌县城略事休息,即跨上一匹高头大马,在随员们的簇拥下疾奔莫高窟。老人住在中寺的土炕上,极认真地观看了洞窟,考察了文物,写下了不少激扬的文字。回到重庆后,奋笔疾书,写出了洋洋洒洒饱蘸热泪的《关于成立国立敦煌艺术研究院的提案》,交最高国防会议公决。提案通过后,老人又亲自物色刚从法国归来的常书鸿主持其事,和常彻夜恳谈,寄予无限希望。到了耄耋之年,老人依然深深地怀念着敦煌,隔海相望,热泪长流。如果没有于右任的赤胆热肠,如果不是成立了敦煌艺术研究所,这座无与伦比的文化宝库便会依然由王道士之流据有,斯但因、伯希和、华尔纳们依然会如人无人之境,盗经卷,偷塑像,剥壁画,想干什么干什么。牧羊人会将羊群赶进一个个石窟过夜,香客们继续在洞子里烧火做饭,马步芳的军队继续掘地三尺,挖了宝塔寻找黄金。一句话:如果不是及时地将莫高窟收归国有,人类艺术史上最伟大的杰作之一将从敦煌的地面上消失。敦煌莫高窟能够完整地保存下来,于右任功不可没。
  夜风阵阵,铃声悠悠。
  久久不息的铁马风铃,把我的思绪带到了遥远的过去。
  黄沙漫漫,黄沙漫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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