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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老根想笑又想哭,可就是说不出话来。当他最终把自己的心事“坦白”给两位医院的保卫干部听时,人家差点笑破了肚子。那位瞪“卫生球”眼的女医生,最后非常温柔地给老根介绍了一种办法,并特意为他开了一个处方。“连续吃上半个月中药,外加内服这些雌激素和孕酮混合剂,就可以把你女儿的经期调整过来。”女医生说完仍然认真地吩咐道,“关键要用药准确。”
  “一定一定。”老根手捧处方和药单,连声向女医生致谢。
  回到家里,老根就忙开了。考虑到必须“见效”,老根便对老婆说得租个地方让玲玲安下心来备考,所以他向一位亲戚借了一间闲着的房子,从6月份开始便按照医生的吩咐“实施行动计划”。老根可是费尽了心,先是早上起来到市场上买好一天的菜,然后是三顿饭,再就是上午必须煮好的三帖中药。玲玲讨厌吃中药,“一闻就想吐”,她说这话时,老根气得眼珠子差点掉出来。
  “你不吃也行,能保证考上大学?”
  女儿不再有话了。闭上眼睛,皱起眉头,一口口往肚子里咽苦水。老根呢,每天宁可晚到班上被扣工资也要看着玲玲一口一口将药吃尽。那些日子里,老根把女儿关在小屋里四十多天,总共吃了三十六帖中药。这事从头到尾,老根就没有跟女儿说过到底是为了什么,玲玲也因为有了两次落榜的经历,对父亲的任何有关为自己高考做的事,只有服从而根本没有了询问的权利。有一次她实在觉得药大苦,喝到一半就想倒了。老根差点抡起已掌往她脸上打过去。
  “你知道我弄这些药被别人踩乎成什么样?”老根的脸都变了形。玲玲再也不敢说药苦了,只当是自己考不上大学命苦吧。女儿大了,老根也不好意思问女儿“例假”什么的,只好每天注意厕所篓里的脏纸是不是有血。从玲玲妈那儿知道女儿上次的“例假”是30号,如今已是2号了,老根见女儿仍没动静,他着急得连上班都停止了,天天留在小屋里守着玲玲。看女儿上一次厕所,他转眼就跟着进一惶燹所。7月3、4、5号三天,老根的神经简直快到了断弦的时刻。6号早上起来,老根第一句话问女儿的便是:你啥事没有?
  玲玲摇摇头,说啥事没有。
  身体有没有不适?
  没有。玲玲还是摇摇头。
  明天又要考了,紧张不?
  不了。我已考了三回,这次感觉最好。
  四十多天来,玲玲头一回朝父亲笑。
  真的?
  真的。女儿突然问父亲:你给我开的什么药方?好像挺管用,以前每次高考前我总是浑身不适,心里特别烦,这回好像特别平静。
  “玲玲,爸为你……”老根刚想吐露真言,突然又戛然而止,改了口吻,“爸已经为你明天的考试准备了一辆车,送你到考场,中午再接你回来睡一会。你只管安心考就是了。”
  女儿“嗯”了一声,默默地重新回到题海之中。
  7、8、9号三天的考试,玲玲从从容容地走进考场,又从从容容地走出考场。当9号下午最后一门考完走出考场时,老根没有发现自己的女儿出来。他急得真奔学校的17号考室。当他走近那儿时,他看到了玲玲呆呆地坐在教室门口的石条上两眼朝天痴情地望着苍天……老根吓坏了,以为女儿神经出了毛病。“玲玲,你怎么啦?怎么啦?是不是最后一场没考好?啊,你说话呀!”
  “不,爸爸,我考得挺好的。”玲玲突然抱住父亲,呜呜地痛哭起来。“爸爸,我、我现在感觉肚子有点疼。真的,哎哟,疼厉害了——!”
  老根赶紧扶起往地下出溜的女儿,往肩上一背直奔医院……
  玲玲被诊断为用药过度,当晚便住进了医院,而且一住就是两个星期。要是换了别的时候,老根的火气肯定不打一处来,这回他乐滋滋地一点也不心烦。因为从玲玲那儿他已经得知这次女儿的高考绝不会成问题。天遂人愿,玲玲出院那天,正好高考的分数下来,玲玲这回的成绩高出录取线32分,被西北某重点大学录取。
  据说老根的“经验”一传开,在他那个小城就引起不小反响,好多女生家长都来向他取经。一时间,老根成了“考生名医”。你别说,还真有几个本来一直考得不好的女生,在老根的“调理”下高考成绩斐然,甚至还有当“状元”的。不过老根的“调理”也带来不少麻烦,有个女生因为“调理”过了头,不仅高考没考上,而且出现了罕见的“闭经”现象,半年没来过“例假”,那学生家长非要将“江湖加流氓医生”的老根告上法庭,最后还是老根出了三千元“赔偿”私下“了结”了。从那起,老根再也不为他人“行医卖好”了,问起他这些事时,老根咧咧嘴,说都是高考给灌邪的!
  “被高考整邪的何止一个两个?你说我欠谁恨谁了?倒好,孩子送进大学,丈夫却要丢了!”杭州市的孙怡女士有一肚子说不完道不尽的苦楚要对我说,我自然愿意听她的倾诉。
  她说:“如果不是丈夫跟我闹到法院死活要离婚,我也不会把自己这事倒给外人听的,尤其是你这样一个陌生男人。唉,可天底下谁知道今天和明天的事呢?你们当作家的,写了很多书,但正经百姓的生活你们知道多少?我看是最多知道些皮毛而已。你们知道现在我们普通百姓为了把孩子培养成一个大学生有多难?我和丈夫原来都是街道小厂的工人,后来我当了小科长,其实也就是管那么十几个人,大小负点责任吧。女人嘛,干啥事都不像你们男人那样随便,你要把女人套在犁上拉,准会直到喘不过气时也不歇脚。我就是这个脾气,啥事都愿意于得不让人说三道四的。可没想到的是孩子的事操心折腾得我反倒没脾气了。最早要从初中升高中的中考算起,其实你写高考当然是个大题目,但现在的中考绝对不比高考轻松,孩子们都说:高考是龙门,中考是鬼门,要想进龙门,先得过鬼门。孩子上不了一个好的重点高中,以后考大学就悬了。进了‘重点’,也就是半只脚进了大学门。
  “我家的是个女孩,发育早,十三四岁时就像个大姑娘了。可家里条件不行,结婚时弄到一个一居室的单元房子后就没调过房,孩子小时候就习惯跟我睡,长大了还是跟我睡,他爸就在我们床旁边搭的行军床上睡到了孩子这么大。一居室,小客厅又小,放个沙发,吃顿饭就已经没有身子转动的地方了。自从孩子上初三后,我们就把房间让给了女儿,让她在房间的桌子上做作业,平时晚上她做到什么时候,我们夫妻俩就等到什么时候,等她做完作业,我们再进去各就各位睡觉。开始孩子还对大人之间的事朦朦胧胧,所以,孩子她爸想我的时候,就把我从大床上拉到他的行军床。不怕你笑话,有几次小行军床都塌了,弄出了很大的声音,把孩子都弄醒了。女儿就吵着说妈你干嘛又离开我了?我和丈夫只得偷着尴尬地笑笑。常常我一边的手被丈夫拉着,另一边被女儿扯着,说幸福也是,说无奈也是,总之既要照顾孩子又要不让丈夫太难忍了。一到中考期间,孩子的学习压力特大,她的成绩在班上一直是中游水平,为了让孩子能考上‘重点’,我把心全放在她身上,每天陪着孩子很晚才睡觉,丈夫就先在行军床上睡,但后来他的打呼嗜声让女儿无法静下心做作业,于是在女儿强烈反对下,他只好睡到外面小厅的沙发上。通常他在外面呼呼地睡着了,我和女儿在里屋还忙着挑灯夜战呢!等到女儿要休息的时候,我也感到很累了,但再累也得等孩子睡了我才能睡呀,得给她准备好洗漱用品、做些夜宵什么的。早上还要起来为她爷俩做早点,我的时间拖得最长,可这是女人应该做的事。但在我丈夫眼里,我做女人的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那就是陪他睡觉。这本来也是一点不过分的事,可过了四十岁的女人,尤其是要顾孩子考学的四十多岁的女人,再也没有多大兴致与能力和丈夫过房事了,特别是在我们家庭环境十分不方便的情况下。可天下的男人大概都不是这么想的,当他们想来的时候,其它问题就一概不怎么考虑,一概不怎么顾忌。但我们做女人的不能不顾忌,一方面我们精力有限,更重要的是顾忌孩子。在已经长大成人的孩子面前,你不顾忌就是很难堪的事。我和丈夫的矛盾,就是从这些点点滴滴的顾忌和不顾忌中产生的。有时是我陪孩子弄完作业都睡了,他突然兴趣来了,死活拖起我要来,我说不行,我不想来,他说他想死了,再不来会出毛病的。我哭笑不得,就依着他吧。但有个条件:不得出声,而且得到外面的沙发上。他说行,只要能来,就是在地上、厕所里甚至其它什么地方都行。我只好顺着他,跟他到外面小厅里。但他的动作太大了,我就生气,说再弄出声,我就不跟你来了。他只得轻轻地,而且很快就完事。然后从我身上滚下,长叹一口气,算是得到了暂时的满足。这时的我已经感到累上加累,什么都顾不得就往里屋的床上躺下就睡。谁知第二天女儿醒来大叫:妈你怎么……怎么光着身子呀?我一看可不是,连忙喊外屋的冤家把我的内衣拿进来。女儿已经大了,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便装着什么都不懂似的,可我当妈的下不了台呀!接下去的时间就是全家各干各的,谁都不说话,眼睛都不敢对撞一下,因为一撞眼神就会弄得更尴尬。”
  孙怡讲到这里脸上泛出几分红润,看我在认真记录,便又继续说道:“但十三四岁的女孩子还处在似懂非懂状态,加上我女儿从小没有离开我睡过觉,现在她发现我有在她睡着的时候偷偷溜走的‘不忠’行为,于是在睡觉之前,或者用双手搂住我的脖子,或者说上一句阴阳怪气的话。我拿她没有办法,但说心里话我多半依着她,因为白天要上班,干得累个半死,晚上回来又要忙着三口人的饭和洗洗涮涮的家务事,还要盯着女儿的学习,所以躺干以后的身子骨就像不是自己的似的,打心眼里不想让丈夫半夜里再来折腾我。可俗话说,四十多岁的男人是只下山虎,他哪忍得住干烧干煮?于是就来折腾和干扰我。我害怕呀!一则害怕顶不住他要死要活翻江倒海~样的折腾,二则害怕吵醒女儿。这心里头一害怕,行动上就不配合。有时他半夜摸黑走到我床头时,我就开始紧张,一紧张就弄出些声响,这一响就把女儿惊醒了,她就睁开眼睛怒嗔:你们干什么呀?还让不让人睡觉了?说完就打一个翻身,睡她的去了。可我丈夫就像头没有抓到猎物的饿虎,无精打采地回到他的小沙发上。我听得他在小沙发上长嘘短叹地来回翻身,想着他也挺可怜的,便强打精神悄悄跑到外面小厅满足他一下。但男人的毛病也多,你满足他了,他又觉得不够劲,好几次他来完后就埋怨我说:怎么你就像一具僵尸似的,什么反应都没有?我一听就火了,你没看我5点多起床,晚上天天都要等到12点以后才睡觉,我能有那么大的兴趣陪你吗?他就气呼呼地说:我是活蹦乱跳的大男人一个,你总得照顾照顾吧!我听后更火了,就回敬他说:我是累死累活的小女子一个,你也得照顾照顾吧?这么你来我往,就常常半夜吵起来。深更半夜,一吵就了不得,不仅把女儿惊醒了,连楼上楼下的人都来敲门问出什么事了?你说这闹腾的!几次下来,丈夫也觉得特别没劲,一到晚上我在里屋帮女儿学习,丈夫在外屋看电视也只能看‘无声’的,他爱看足球,有时电视没出声,而他的吵吵嚷嚷的叫唤声,气得女儿也直跟他吵。丈夫觉得再也忍无可忍了,说:好,你们在家,我一个人出去。他一赌气,还真的就开始常常晚上不回家。他不在家,我和女儿倒是清静多了,可我心里就有些不踏实,问丈夫干什么去了?他说到朋友家去玩了,我就不再追问了。但有一次他说到某某朋友家去玩了,可第二天正好我碰上这个人,便顺便打听了一下,人家说你家老陆已经有两年没上我那儿去过,这就使我心里犯嘀咕:他整晚不回家到哪儿去了?问他时,他则一脸不高兴,反问我:回家又能干什么?他一句话就把我噎住了,心想是啊,让他回家不是影响女儿学习就是折腾不成我反要吵架,与其这样,还不如‘放虎’自由吧!啥?你说我这是犯了‘历史性的错误’?可能吧。现在回头想想可能是,但当初处在两难中的我,又有什么办法?我总不能为了满足他的欲望而耽误女儿的一生前程!
  “开始,丈夫也没有出格,我多少打听到一点,他要不就到附近的酒店坐坐,或者到某茶馆泡杯茶,跟人聊聊天而已。而且有一次还打电话约我让我出去。我说于什么呀?他说你只管出来,井告诉我在某某地方见面。我只好对女儿说了一声你爸让我跟他到一个商场买点东西,于是便火急火燎地跑大街上寻找他。人找到了,问他干什么?他指指身后西湖边一片幽静的大空地,说你还记得我们曾经在这儿干过什么事?黑乎乎的一片,我什么都没看见,就说这是什么鬼地方呀?我什么都想不起来。而他不知哪来的情绪,一把就将我抱起,然后放倒在地上。我急了,说你想干什么?他气喘嘘嘘他说想干我们以前在这儿干过的事,说完便动手扯我的裤子。我总算明白过来了,也想起了在谈恋爱时在这西湖边的草地上与他有过的浪漫。但当我明白过来的时候又紧张万分起来:‘这都什么年岁了!让人看到了多不好!’但我发觉他的力气比当年还要大,他很粗莽地将我压在底下,使我只能顺着他……就在这时,有人从另一端摇晃着手电走了过来。‘有人!有人来了!’我吓得拼命推开他,他则根本不当回事。后来……后来我们很狼狈地被人家巡视的保安人员审问了半天。他还跟人家吵了一顿,因为人家不相信我们是夫妻。人家说你们是夫妻的话用得着跑到外面来鬼混。这话我听了也不干呀!啥叫鬼混?我们是因为孩子考大学,又没有房子,迫于无奈才这样做的。怎么说人家搞保安的也有一定道理。我一看事情闹僵了不好收拾,就低三下四地求人家了结了这桩‘冤案’,但从此丈夫跟我的关系再也热不起来了。他甚至骂我一点也不配合他,连面子都不给他,最后发展到几天不回家。那时我女儿都快要高考了,我不能顾两头,只好尽量不去想他那头的事,一心帮助女儿跳过龙门这一关。你可不知道,高考前两个月,又遇上孩子病了一场,我这个当妈的可急坏了,差点命都给送了。那次为了给女儿买药去,心里还惦记着到书店去买一套你们北京出的‘四中名师’高考辅导材料,在穿马路时被小轿车撞得滚倒在路边,我以为这下完事了,没想还好,只擦伤了些皮肉。女儿高考的日子里,她天天睡不着觉,我就得每天为她擦背按摩,白天为她接送做饭,等到她三天高考结束时,我也病倒在床起不来了。
  “十几天后,当女儿的高考录取通知书接到手的那天,他父亲毫无表情地回来了,当晚我们三人一起到馆子里庆贺了一番。第二天,女儿兴高采烈地向她的老师和同学转告喜讯出门了,她爸这时也把一份离婚协议书放到了我的前面,然后就出了门。临出门时回了一下头,说:‘我们还是好说好散,女儿和家里的东西全归你。’我听后欲哭无泪,心想我到底哪一点做错了?我问天天不应,问地堤旎答,于是只好面对现实。后来我才知道,在我拼命为女儿高考的事忙里忙外的时候,忍不住寂寞的他被另一个女人领回了家,他从那个女人那儿获得了我许多年不曾给予他的东西……”
  见孙怡已经很难讲下去了,我便插话道:“要我看你们好像并没有到感情破裂的堤旖。”
  “可我也是个要强的女人呀!事到如今,你替我想想,我有什么错?或者说我有多大的错?是的,我作为妻子可能平日里没有满足他的欲求,但这并不是我有意的,孩子考大学是件大事,到了关键时刻,作为家长就得全力以赴帮助她上去,否则对得起孩子吗?那是孩子一生的命运和前途的大事!噢,就因为在这期间,或者说这几年里,我没有满足丈夫的要求,没有尽妻子应尽的‘责任’,男人就可以不加选择地到外面寻求满足?你当作家是研究入学的吧?你给评评理,我到底错在哪里?”
  孙怡逼我回答,可我觉得很不好回答。
  其实在中国,由于家长们太看重子女的高考,所以,他们牺牲了自己许多本该幸福和美好的生活与情感,这种付出和代价,有时实在太昂贵了。孙怡女士是千千万万为子女上大学而自我牺牲的家长中的一位。她和她丈夫目前刚刚办完离婚手续,现今每天回到家后的孙怡,感到特别的痛苦与忧愁,女儿上大学走了,丈夫也离她而去,本拥挤不堪的小家,现在在她眼里成了空旷无边的一片沼泽和荒野,她觉得是那样的可怕,那样的不寒而栗……
  与孙怡相比,凯丽女士为了儿子上大学的事,其崎岖的路走得更长。
  我跟她相识纯粹偶然。那是前年我赴加拿大访问。我乘的是加航飞机。因为我不懂英语,加航的乘务先生对我服务时便十分冷淡,到了就餐时间,随便塞给我一份什么牛排就算对付了。看着他与我斜对面一位会英文的中国女士有说有笑的情景,我不是一般地生气,因为那家伙有几次竟然跪在那女士面前为她服务!我心里骂那狗日的加籍乘务员就像一只苍蝇见了一堆牛屎那样讨好女人。女人也不是东西!我忍不住顺带恨起那个会说英语的中国女人。正在闭着眼睛的时候,“先生,怎么看您总吃牛排呀?”突然,那女人跟我说起了话。
  在加航上能听到不多的中国母语,我精神不由一振。是她呀!我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看人家多有礼貌。
  “惭愧,因为我不会说英语,所以人家欺负我呗!”我不好意思地但言。
  那女士笑了。她转头朝那一直向她献殷勤的加籍乘务员叽哩咕哩说了几句话后,我面前随即有人端来了一份热腾腾的中国饭菜。真是解馋。我笑着向那位女士表示感谢。
  有了一个开头,便有了下面的很多话题。令我想不到的是,在那次十二个小时的飞行中,我却意外地获得了一个好颂炷。这是一个有关高考的另一类“天下父母心”的颂炷。
  凯丽说她起这个名字的时候还不知道演《渴望》主角的女演员也叫“凯丽”。她这个名字是到了美国后才起的。她的真名叫桂芬,到了美国再用“桂芬”这样的名字实在不好听也不易让人上口,于是她起了个美国式的“凯妮”作为自己的新名字。后来因为又回到中国做生意,显然让自己的同胞叫一声“凯妮”很别扭,所以她又把“妮”字改成了现在的“丽”,全称凯丽,反正这个土洋结合的名字在国内在国外都可以用。
  像所有出国的中国女人都有传奇故事一样,凯丽也有一部自己的传奇故事。只是我没有料到的是,凯丽的故事能与我这部高考的作品有关。
  “我原来在外经委工作。”凯丽把座位搬到了紧挨我的旁边后,将头后靠在椅背上,便开始讲述起她的故事来:当时下乡回城的同学们都羡慕我能进这个“肥差”的国家部门,但是大家并不知道,进这样的部门如果不精通业务不会外文,你照样吃不开,甚至有随时被开的可能。平时工作我除了比别人上班早下班晚中间多干些打扫办公室的事外,在大家的心目中仍然是被人瞧不起的角色。这我也算认了,反正我们那一代是被“耽误的一代”,可我不平的是我的孩子,他不能因为我而在别人瞧不起的目光下生存呀。我的第一个爱人是我们一起下乡的同学,回城后他爱好摄影,开始在首钢,后来又因为今天参加摄影比赛明天跑到郊外抢个镜头,上班就没了规矩。后来他辞职自己开个“冲彩扩”的小铺。他的心放在了摄影作品上,生意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最后连自己买胶卷的钱都没有了。我们的儿子大了,初中毕业后上了25中,他是出钱进去的,一年学费加生活费也得万把块钱。间题是不光这些,孩子平时吃穿都得花费,特别是进高中后他的学习有点吃力,每星期还得跑四中奔八中的给他“加餐”,这钱就花老了!我家里的那个“摄影家”自己不挣钱,每月还得从我这儿拿钱,有时参加一个摄影比赛、外出参加一个会议,一要就是千儿八百的,他们父子俩都要向我伸手。我在外经委单位里是个吃死饭的人,我常对他们爷儿俩说,你们也得为我想想,我一个女人家怎么可能养你们俩大老爷们呀!孩子小,不太懂,可我的那个冤家他还是左边耳朵听右边耳朵就出去了。我急呀,孩子上了高中就等着上大学,没有钱的孩子有成绩也未必能上得了大学。我着急,急得常常一听到办公室的同事在议论儿女上学如何如何地花了多少又如何如何地还准备了多少多少钱时,我就坐不住了,甚至乱发脾气。这样的日子我实在觉得没劲透了,上班看着不顺心,下班瞅着他们爷儿俩更生气。可这有啥办法?我从自己没文凭没学历在哪儿都吃亏的经历中体会到,我的儿子今后说啥也得有个高学历,起码是大学本科。偏偏小冤家也不争气。对成绩不怎么样的孩子的家庭来说,钱常常是能否让孩子考上大学的关键所在。说来也巧,这期间有个加拿大商人劳恩出现在我的生活圈子里。我想劳恩的出现可能证实了这句话,在这之前我也是对那句话持怀疑态度的。劳恩是位做服装的加拿大商人。那年他是第一次来中国,情况不熟悉,他想从中国南方进口一批服装,希望我们外经部门帮助联系一下。也许是命里注定我要跟劳恩认识……凯丽说到这儿朝我一笑。
  “劳恩的出现改变了你和家人的生活?”我把猜到的问题向凯丽提了出来。
  她点点头,说你们当作家的就是人精,什么事都能猜个七八成。
  “不一定。后面你与加拿大先生的罗曼史我就不一定猜准了。”我装出比较傻的样儿来套她的话。凯丽和所有的女人一样,是很容易上聪明男人的当的,她把与劳恩之间的故事和盘托了出来。
  “我开始并不知道劳恩也会些中国话,所以接待他时心里有几分胆怯。谁知劳恩把我请到北京饭店,一两杯咖啡便完全打消了我的顾虑。劳恩说他的外祖父是华裔,因此他从母辈那儿学到不少汉语。他说他对中国话知道个大概。这使我大为意外和高兴。因为像我这样在外经委不懂外文的人,有了第一次可以同老外打交道的机会。我们一起到了江苏的南通,因为那儿有我的一个朋友,所以劳恩的事办得非常顺利。一来二回,劳恩做成了好几笔不小的生意。当劳恩在半年中第三次来到中国时,他把我再次叫到北京饭店的那个咖啡厅,刚坐下,他就拿出一个大信封,说里面是一万元美金,算作给我的酬金。一万美金,太多了!我当时真的心想,你劳恩要是事情办成后赚了钱,给我三五千元人民币,那也算是意思了。可这么多钱我就觉得太有点那个了,所以我坚决推辞不要。劳恩有些着急,以为我是嫌少。当弄清我真的没有别的意思时,劳恩收起了那个大信封。然后思索了一会儿说,凯丽,你不是一直很想学外语吗?我给你作担保,到加拿大蒙特利尔去留学吧。怎么样?劳恩的话真是让我动心了,照理四十多岁的女人是很少再有出国留学的念头了,可十几年来我在单位因为不懂外语和没学历受的气与苦处实在太多了。劳恩的一句话真的把我那颗死了的心一下搅活了。不瞒你说,我当时完全被劳恩为我编织的出国留学梦给迷住了,甚至有些着魔。回去后我就对我先生说,我要出国留学了。我那‘摄影家’以为我是开玩笑,根本没有放在心上,还阴阳怪气地扔出一句话,说你要出国留学好啊,我们爷儿俩等着你一起把我们办出国哩!我没有理会他那一套,在办完单位辞职后,又马上让劳恩联系好了蒙特利尔的大学,不到三个月,劳恩把所有的手续全办好了。那天当我真的把出国留学的手续拿回家时,我才意识到自己真的要离开已经有了十七年的家了,才感到是那样的紧张和不安。丈夫和儿子全惊呆了,他们根本不相信这是真的。特别是儿子,说妈你出国后我高中的书怎么读呀?你一走我考大学的事更没戏了!我嘴上说这与你考大学有什么关系,可心里则在骂自己怎么连儿子考大学的事也全都忘得一千二净了?儿子本来成绩就差,我一走不等于放羊了吗?站在一旁的‘摄影家’明白过来我出国已成定局时,便阴阳怪气起来了。对儿子说,你妈的那颗半老不少的青春心已骚动,外加有个满胸脯长着长毛的老外已经向她伸出双臂,亲爱的小子,你我就甘于寂寞吧。什么大学不大学,以后能吃上冷面汤就很不错了。天要下雨,娘要出嫁。小子,拿出点男子汉气概来,《国歌》是怎么唱的?对,这样唱的:‘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这一夜,我们全家三口子,各想各的事,唱的哭的嚎的,简直乱成一团……”
  凯丽说到此处,已是满脸泪痕。
  “后来呢?”
  “后来我还是走了。”凯丽接着说,“因为对方学校的新学年要开学了,不到一个星期我就离开了北京。离家时,我特意到儿子的学校走了一趟。因为出国后我最担心的事仍然是他的高中学习成绩。那时他已经高二了。我想他应该争取参加一次高考。如果实在考不上再说,当时我真的不敢想哪一天等我在国外混好了接他出去读书。另外我还是感到中国的教育要比国外更好些,特别是大学之后的课。儿子在校门口为我送别,我抱着他哭了很长时间,希望他能理解我,可儿子就是不说一句话。他越这样我心里越难过,觉得我这个当妈的对不起他。我离开他时,他说道:‘爸说要跟你离婚。’我一听,眼泪再一次蒙住了双眸,心头实在无法抑止住悲伤。当时如果不是单位那么多好友到机场送行,我真的可能就没有勇气登上飞机了。唉——这种经历你们作家要是经历一下也许真能写出惊世之作。可惜我不会写。”
  凯丽苦笑道。
  “冒昧问一句,后来你真跟丈夫离婚了?”
  “我不敢获得施舍,所以这是必然的结果。在我出去不到半年,他便把离婚协议书寄到我留学的学校里。我又是电话又是写信,希望他不要看偏了我的出国留学。但他只说了一句,说镜头已经虚了,他看不见还会有清晰的图像出现。他用摄影家的独特用语告诉我,这个家是不可能再复活了。事到这个份上,已是没有什么余地了。我知道责任在我,便答应了他的要求。可是令我不可接受的是法院在判决时把儿子也判给了他。我知道后简直有点活不下去的味道。那段时间里,是劳恩给予了我无私的帮助与关爱,使我从困境中解脱出来。”
  “后面的故事一定是那个劳恩死死地追求你,而你最终抵挡不了他的关爱加恩情,所以便成了他的太太!”
  凯丽冲我淡淡一笑,说:“那是你们作家编的故事。生活远比这样的公式要复杂得多。至少我经历的是这样。”
  她继续给我讲有关她儿子的故事:“除了能够平衡我十几年来在单位压抑的心而不顾一切地选择了出国留学之外,我这个人可以说是比较保守的女人。尽管那时我已经离婚了,劳恩确实也苦苦追求甚至乞求过我嫁给他。然而我没有答应,原因只有一个:就是我要看着自己的儿子上大学,不能让他再重蹈我没有文凭而受人瞧不起的覆辙。”
  “可是你不是说儿子已经判给摄影家了吗?”
  “你以为母子关系仅仅靠一张离婚的纸就可以扯得断?”看来凯丽真的是个比较传统的女性。不过最感动我的还是她下面说的那些内容:“在我留学第二年的时候,也就是儿子参加高考的时候,我放下了自己在蒙特利尔的学业,中途赶回了北京。因为我太挂念他能否考上大学了,所以一回到北京就急着找他。我原先的那个家里根本就没有人影了,后来我跑到学校,才知道他已经有大半年不回家了。他的父亲在一年前就跑到外地与他的一个女学徒同居去了,儿子在高三下半年后学习特紧张,就干脆经常不回家住。老师说我儿子的成绩一直不稳定,时好时坏,平时的成绩也达不上全班的中游水平。我是在高考的前两天才见着他的。仅仅一年,当我看到自己的孩子时真是不敢相信,虽然他个头高了一大截,但双眸却有大多的冷漠与忧郁。我想作为母亲尽可能给予他一点补偿。我特意在考场附近的宾馆租了一间房子住下,天天送他上考场,又从考场把他接回来。但儿子除了默默跟着我外,多一句话也不跟我说。看得出他是对我怨恨在心。我知道这不能怪他,我只希望他能平平安安考上大学。所以这一次我一直等到8月底才出国,我要亲自看到他的成绩下来。但儿子的高考成绩太让人失望了,离录取分数线还差30多分。北京的录取线本来就不高,可他还这么低,我感到有些不可思议。因为同他平时成绩差不多的同班同学都考上了,惟独他远远低于录取线。我带着一腔火气,跑到他母校责问他的班主任是怎么回事。哪知人家见我就反问我,说你是他的妈吗?你像他的妈吗?那老师好厉害,指着我的鼻尖就大声嚷嚷,说人家的孩子也有当妈的,可人家孩子的妈,在孩子高二时就开始天天盯着孩子,一天不离身,你这个当妈的倒好,甩手就往国外跑,跑得影踪都没有。噢,现在孩子考不上大学你来找我们算账,好啊,我们还想找你算账呢!就因为你家孩子没考上大学,我班的录取率一下低了几个百分点,我的奖金、我的职称都受影响你知道不知道?你拿什么来赔偿我?你们这些在外国当假洋鬼子的不是有很多钱嘛,那就拿出十万八万赔我们呀!瞪眼干嘛?哎哟哟,我现在想起来都感到害怕。可当时我感觉那老师骂得太对了,把我这个自以为很关心儿子的母亲骂得无地自容。那一天,我跪在儿子的面前大哭了一场,请他原谅我这个没有尽到责任的母亲。儿子似乎也被我的一片真心感动了,他向我保证说来年他一定要考上。那天晚上,我们母子俩是在一片泪水中对天发誓的。由于我在蒙特利尔是请了一个月的假,所以我必须赶回去继续我自己的学业。临走时,我把身上仅有的三千美金留给了儿子,希望他在之后的一年中找个复读班,再自己照料好自己的生活,并对他说,半年后我再回来,伴他高考前的半年学习。当我与儿子分手后,踏上返加拿大的飞机时,我才意识到自己陷入了困境。因为我把自己的下半年度的学费全留给了儿子,自己无法再到学校注册了。劳恩知道后,仍然提出由他借我钱,可这次我拒绝了,一是我已经欠他一大笔债了,二是我更知道当债和情扯在一起时,还债人会有更大的心理负担。这样我只好暂时放弃学业,开始了打工的生涯。我知道我只有半年时间,过了半年之后我必须回到儿子身边,这是我对儿子许下的承诺。也就是说我必须在半年之中挣回一年的钱才能实现我对儿子许下的承诺。现在想起来真是有些不堪回首,我也没有想到,为了实现对儿子的这个承诺,我竟然会在国外吃了那么多苦……”
  凯丽忍不住掏出手绢,擦着脸颊上的泪痕。
  我的心跟着她一起感到沉重。
  “没有出过国的人都以为外国的钱是那么好挣,其实越富有的国度里,钱越难挣。那半年里,为了尽可能地多挣几个钱,回国好陪儿子参加高考,我几乎干遍了所有能干的打工活。我的英语还不过关,于是只能干给人家当家庭钟点工或者市政清洁工等别人不愿干的活,再就是干只有男人们才干的苦累脏活。加拿大很多工种是非常讲究男女之别的。不瞒你说,我有几次是女扮男装混进队伍去抢到活的。现在我听说国内有些下岗工人不愿当清洁工,我真有些想不通,在国外能有个就业的机会就是天大的好事哪,还有讲究什么工种让你捡捡挑挑一说?没有,也是绝对不可能的事。像我们这些既非投资移民、手中又无半张派司,业主用你,人家还得担着风险哩!你问我记忆中哪一次找工印象最深?要说印象深的大多大多了。就跟你说一件吧,那大约是前年11月底的事。当时我在给一个身边没有子女的孤老妇人做钟点工,每天我是在下午4点到她家完成两个小时的家务活,不知怎么的,那天去后主人的门却紧锁着。按照通常的约定我等半个小时如果还不见主人回来我就可以走了。但那天不知有什么预感,我想是不是老太太出什么事了?于是便在雪地里一等就是两个多小时,那加拿大的居民住宅都是一家一户的别墅式的,我不可能到附近的居民家去等候,那加拿大的雪天要多冷就有多冷。不知是饿还是冷,我渐渐感觉自己的两条腿麻木,后来就根本没有了一点知觉,我知道自己可能快要顶不住了,想赶紧离开那儿,两腿却完全不听使唤,我想喊,嗓子又出不了一点点声音,突然我的眼前一黑,扑嗵就栽倒在雪地里……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早上五点多钟,我发现自己在一家教会医院里。后来我才知道当时是路过的一名警察救了我。而我打工的那家女主人那天没有回家是因为发生了车祸,她的伤势并不算重,却差点让我为她送了命。当那老太太托人将我的二百加元的工钱送到我手中时,我忍不住嚎陶大哭了一场。我哭自己命太苦,我哭为了能供儿子考大学挣的这几乎是用命换来的钱。半年后,我们中国的春节一过,我带着一秋一冬八个多月挣得的8000多块加元回到了北京。这是我向儿子作的承诺。在这之后的半年里,我天天陪着儿子,早上为他做好饭,再送他到复读班补课,晚上又陪着看他做题,偶尔也教他一些英文,毕竟我在加拿大呆了一两年时间,英文特别是口语能帮助他一些。就这样,我们母子俩天天如此,从2月份一直到7月初参加高考的一百三十来天时间里,起早贪黑,连电视都没看过一回,除了菜市场和书店,什么地方都没有去过。也许是老天有眼,也许是我们母子俩的合力,我和儿子的大学梦终于得以实现。这年他的高考成绩高出北京‘一本’录取分数六十多分,考入了儿子自己报的第一志愿理工大学……”
  凯丽讲述的经历仿佛就是一个完整的艺术情节。
  “儿子被录取的消息我是在临上飞机时知道的。当飞机冲上云霄,在北京上空盘旋时,我俯瞰着这片我生活了四十多年的美丽土地时,眼泪忍不住哗哗流淌。当时我想如果不是我走上背井离乡、远离国土这一步,我不知道自己的儿子是不是能够更顺利地考上大学。唉,中国的父母也许是世界上对子女上大学最关心、付出最多的父母了。有道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在中国的亿万万父母心中,没有再比为了子女们上大学更令他们操心、担忧的了。你说是不是,大作家?”凯丽一边抹着泪,一边感慨万千地问我。
  记得当时我没有回答她的话,但关于中国家庭对于子女高考所留下的沉重话题,从此却一直深印在我的心间。那一刻我就想,有一天我会将笔对准中国高考这一影响着亿万万家庭的大事的。
  在温哥华与凯丽告别的时候,我听到了有关她本人的一个令人欣慰的事,她说她将在蒙特利尔大学与儿子在同一时间走出大学校门。
  我遥祝凯丽和她儿子好运,也借此向为儿女教育付出万分艰辛的天下父母祝好运,愿他们为儿女编织的大学梦都能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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