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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


  冯永祥的眼睛机警地扫射一下客厅和旁边的大餐厅,没有一个人影子。整个徐公馆静悄悄的,连楼上也没有人声。窗户的阳光已经偏西,显得客厅里更加幽静,他小声地问道:
  “你们那位大少爷呢?”
  “参加工商突击队去了,到处宣传教育,家里别想看见他的影子。”林宛芝坐在沙发上,手里在打水红毛线衫。
  “那当然忙了,他娘怎么也不在?”
  “上马丽琳家去了。”
  “朱延年死了以后,他们还有往来吗?”
  “很少往来了,她因为今天到南京路去,顺便看看马丽琳,叫家里不要等她,晚了,可能在马丽琳家吃饭。”
  “只有那位老太婆在楼上念经?”
  “宝贝姨侄女陪她上沧州书场听说书去了。”
  “你倒好,一个人在家里享清福!”
  “谁说的?我参加报喜队,跑了大半天,你看,打鼓,把我的手都打红了。”
  冯永祥坐在她对面,拉过她的手,在上面轻轻地抚摩着,同情地说:
  “真的打红了,现在还痛吗?”
  “不大痛了。”她羞涩地把手缩回来,说,“怕义德回来家里没人,特地赶回来,可是他到现在还没有回来,不晓得到啥地方去了。”
  “他吗?今天晚上能回来就算好的了。从十四号起,工商界就闹翻了天,哪个在家里也呆不住。”
  “不早不迟,为啥从十四号开始闹翻了天呢?”
  “你不晓得吗?我们十三号听到北京提前完成第一个五年计划的社会主义改造任务,上海工商界一向走在全国工商界前头的,这回全市合营却落在北京后头了。我们当然不甘心,要骑上马直追。十四号上午工商联常委会开了会,决定一个星期完成全市申请公私合营的工作,下午中共上海市委召开工商界上层代表人士座谈会议,史步云和马慕韩代表我们工商界提出去。接着很多人拥到话筒旁边要求发言,排成一字长蛇阵,一个接一个,只见头来,不见尾,有的挨不上发言,只好几个行业,几个地区合推一个代表发言。铅印业主要说他们行业已经有百分之一百零一申请合营……”
  林宛芝听到这里,放下手里的水红毛线,噗哧一声笑了,打断冯永祥的话,不信任地说:
  “别骗我了,还有百分之一百零一申请合营的?”
  “可不是吗?要不是我坐在第一排亲眼看见,亲耳听见,我也不相信哩。因为铅印业公会有一位会员是哑巴,他自己不能说话,就拖着他的儿子来提出申请合营的要求,这不是百分之一百零一吗?所有出席会议的工商界代表有一个共同的愿望:要求学习北京的先进经验,加快步伐,把上海私营工商业全部过渡到国家资本主义高级形式。每一位代表心里都有千言万语要倾吐,可是时间太少,时间过得又太快,不允许那么多的代表发言。陈市长最后讲话了,你猜他说什么?”
  “我没去,哪能晓得?”
  “他回来没有给你讲?”
  “他哪里有工夫给我讲这些。”
  “陈市长说:毛主席教导你们要认识社会发展规律,掌握自己命运。今天你们有这种接受社会主义改造的真诚愿望,市委没有理由不信任和同情你们,也没有理由拒绝你们的要求;但是必须要多多地征求广大工商业者的意见,各单位如果有个别工商业者还要考虑考虑,应该给他们一个时间,允许保留自己的意见,要做到自愿,不要勉强。陈市长这么一说,更加激动了每一个代表的心,大家霍地站起来,感激陈市长的教导和关怀。”
  “陈市长想的真周到,要征求大家意见,不愿意的还可以保留,真会体贴人。这么多事体,一个星期行吗?”
  “你说一个星期不行?十五号工商联在天蟾舞台召开了临时代表会议,三千多代表,代表二十万工商业者出席了大会。马慕韩在大会上建议,在六天内完成全市各业的公私合营申请工作,要做到全市工商界联合起来一次申请,要求政府一次批准,来个满堂红!”
  “六天来个满堂红?”她仿佛在听神话,微微皱着眉头,担心地说,“又少了一天,来得及吗?”
  “上海的事体,没有一样来不及的。在上海滩上,只要你想的到,没有办不到的事体。大会当时做了决议:六天内实现全市各业公私合营的申请工作。”
  “这么快,连做招牌也赶不上啊!你不是常说,上海有十多万工商业户吗?那要多少新招牌?”
  “这一点大家早想到了,合营批准以后,马上挂牌,如果招牌赶不上,我们用红布做,然后再换新的。”
  “你们真有办法。”
  “上海人就是会动脑筋。市工商联临时代表会议还没有开完,出席各区工商联筹备委员会召开的传达大会的代表已经在区开始入场了。市里大会一散,区工商联筹备委员会负责人立刻赶到区里,传达大会的决议。大家听了,个个都高兴得跳了起来,到处排队要求发言,表示要把热情贯彻到行动中去。有的准备把私蓄投入企业作资金,有的要把技术献给国家,保证在一九五六年内试制新产品,作好合营后对祖国的献礼。区的传达会议一完,又分头向各个工商企业传达,奔走相告,有的人不相信喜讯来的这么快,连声不迭地问:是真的吗?静安区胶州商店老梅的爱人,今年已经五十多岁,因为得了高血压症,四年都在家,经常躺在床上,听了这个消息,高声叫道:大喜!大喜!马上从床上一骨碌跳下来,要参加报喜队。她女儿不让她去,怕她病倒在马路上。她哪里肯听,反而说,这是一生中难得的大喜事,说啥也得参加报喜队。早些把喜讯告诉别人,也让别人高兴高兴。她女儿说她有病不能去,她说她病好了。一把抓住女儿,一同参加了报喜队。有的人在马路上,见了一个熟人,报一次喜,报了喜就手搀手跳了起来。”
  “怪不得这几天马路上的人见了面都笑嘻嘻的,好像是一家人似的。”
  “那可不,这几天上海发生了大变化哩,十六号民建分会讲的笑话可多哩。”
  “你们怎么天天开会?”
  “这两大岂但天天开会,一天我起码开三个会,上午一个,下午一个,晚上又一个。”
  “那你们不休息?”
  “休息?有的,中午和晚上吃饭的辰光休息,不过,有时在饭桌上临时又是一个会。昨天以为会少,可以休息休息了,谁晓得上海农民在举行上海市郊区农业生产合作社代表会议,申请和批准了由低级社转变到高级社,邀请工商界代表出席。他们硬把我拉了去。今天中午在文化广场举行上海市庆祝全市手工业合作化胜利大会。工商联和民建又要我和别人出席祝贺。这几天的上海,像是面包发酵一样,每时每刻都向上增涨,把我闹得晕头转向,一刻也不得空闲。做了工商界的核心分子真不容易啊!何况我又是核心分子当中的代表人物,更是会上加会,忙上加忙。”
  “现在你怎么倒清闲了呢?”
  “不管怎么忙,我怎么能把你忘记了?”
  “说的倒好听,谁了解你真正喜欢哪个人?”
  “你说这种话,唉,天地良心啊,不信,我可把心挖出来给你看。”
  “那可不行。”
  “为啥?”
  “少了一个核心分子的代表人物,上海工商界这些事体谁管呢?我可担当不起这个责任。”
  “当然不要你负责。只要你相信我,就是无上的快乐,最大的幸福;就是死在你面前,我也甘心情愿。”
  “无缘无故讲这些做啥?”
  “好!遵命不讲,闲话少叙,言归正传。我们谈正经事体吧。”
  林宛芝把鼻子一耸:
  “你啥辰光谈过正经的?”
  “我从来都谈正经的。”他一本正经,严肃地说,“明天晚上在中苏大厦有个联欢晚会,我负责筹备游艺节目,承各位大老板和太太小姐们给面子,有不少人报名参加演出,我和德公商量,他同意你也出个节目,你多才多艺,可以出的节目很多,我给你想了个主意:来一段京剧清唱,怎么样?”
  “天啊,我哪能清唱?别把人牙齿笑掉了。”
  “为啥不能清唱?你的嗓子好,字正腔圆,既富有韵味,又善于表情,再加上你容貌美丽,妩媚多姿,一走出台口,包你压得住观众。”
  “尽是你想的好主意——我才不在大庭广众面前出洋相哩!”
  “我的话,包你没有一个错。陈市长和许多首长要参加联欢晚会。你唱了,一定很叫座。”
  “我不唱。”
  “节目单上我给你排好了,不唱怎么行呢?那不是坍我的台吗?”
  她心里拿不定主意,能在台上表演表演,很多灯光对着她,很多眼光望着她,听她唱。上海党政首长也在听,马上一定在上层人士当中传开了,说不定报上还要发消息哩。一种虚荣心理支持着她把这个节目答应下来。但一想到从来没有登过台,只是在家里跟冯永祥哼哼,突然登台表演,要是唱错一句半句,真的要笑掉别人的牙齿。林宛芝这个脸搁到啥地方去?她又有点吓咝咝的,她看冯永祥那股焦急劲,有点同情他,小声地说:
  “不唱不行吗?”
  “当然不行,节目单已经去排了,我把你的节目排在后面一些,那辰光党政首长都来了,大家都听你唱。”
  “那我更唱不出来了。”
  “别怕,有我哩。”
  “那有啥用场?你在台下,我在台上,出丑的是我。”
  “你出丑也就是我出丑,你别把我当成外人看。我怎么会让你出丑?”
  她不信任地向他撇一撇嘴,着急地说:
  “好久不唱了,都生疏了。”
  “我不是来教你吗?”他拍她的肩膀说,“她们两个不在,个别教授,今天努把力,明天一定唱得刮刮叫。”
  “《宝莲灯》的唱本还在楼上哩。”
  “上去拿好了。”
  她慢慢走上楼去,他也慢慢跟她上楼,一同走进她的卧房,他顺手轻轻把门关上。她找到唱本,请他一同下楼去唱,他说:
  “这里好,安静一些。”
  “不,还是下楼去的好。”
  “在楼上学戏怕啥?快坐下来,我教你唱。”他一把把她拉在沙发上坐下,说,“你先唱一遍给我听。”
  她不安地坐在沙发上,想站起来,可是她两手叫他抓得紧紧的,她没有办法,只好唱了。她说:
  “我好久不唱了,忘记的地方可要提我。”
  “这没有问题,你大胆地唱吧。”他嘴里给她哼着过门。
  她细心地唱道:
  “站在屏风外,侧耳细听……”
  她唱完了。他又叫她唱了一遍,教她怎么练腔。她很快学会了。他拍掌笑道:
  “你真会运用嗓子,深得控纵之法,唱得有味极了。”
  “又来笑话我了。”
  “一点不开玩笑,你唱得有感情,把声音,字意,感情三者融而为一,不是无情之曲,是有情之曲。这一点最难得了。有人可以唱得一字不差,一音不错,但不是心唱,而是口唱。你呢,完全是心唱。程砚秋说过:即使‘五音’准,‘四呼’清,如果没有感情,只能算做一个唱歌道人,而不能成为一个艺术家。你不但很能理解王桂英的感情,而且善于表达感情,实在是难能可贵,太不容易了。你是一个出色的艺术家。”
  “没那回事,刚学了两天,就变成艺术家了,你把京剧讲得这么容易。”
  “艺术这种事体,说容易,真容易;说难,可实在难;有的人唱一辈子,也只是一个唱歌道人;有的天赋高,又聪敏,不消多少辰光,就是艺术家。你就是后一种人。”
  “我才不信哩。”她心里想,这大概和老师教得好有关系,要是唱得真好,可要好好感谢老师哩。
  “青衣这种角色的特点是肃、婉、静。”
  “什么速缓进?”她学出兴趣来了,不解地问,“怎么又要速又要缓?”
  “不是这个意思。肃是严肃正气,具有坚强不移的志气。婉是美好与和顺,俗称贤慧。静是安静,端庄,举止要有大家风范。这些特点,王桂英都有,你唱的辰光,站在台上,再注意这些特点,那就尽善尽美了。”
  “这么难,我不唱了。”
  “难是难,但在你却一点不难。刚才你唱,已经有这些特点了,现在告诉你,你稍微再注意一下,那就更好了。”
  “真的吗?”她低声地问。
  “到现在你还不相信我的话吗?”
  她的脸红润润的,心里很高兴,涂着红艳艳蔻丹的食指向他指着,说:“我才不相信哩。”
  朱瑞芳从南京路赶到马丽琳家,恰巧她出去了,她留了一点糖果给马丽琳,便回来了。这时,徐守仁伸着两只大腿,疲劳不堪地靠在客厅的沙发上,大口大口喝着浓茶,那杯子里尽是茶叶,几乎看不到一点水。他的额角上不断渗透出黄豆大的汗珠子来。她脱下黑呢大衣,放下手里的黑漆手提包,走过去,抚摩着爱子的额头,担心地问道:
  “你生病了吗?”
  “没有。”他低声地说。
  “气色不好?”他回来要老王泡了茶,痛痛快快喝了一阵,很解渴,又在沙发上休息了半晌,精神恢复了。听娘这么说,他扬起眉头,想起今天过的很有意思,眉宇间抖然露出兴致勃勃的神情来,声音却有点嘶哑,“我气色很好。”“唔,这会好一些了。”她认真地一看,高兴地说,“嗓子怎么哑了?是不是感冒?”
  “不是,我到区工商联做宣传鼓动工作去了。”
  “要你宣传鼓动啥?”
  “我们工商界青年突击手队,配合市工商联,推动工商户自愿愉快地接受社会主义改造,保证做到合营生产两不误。”
  “不在学校里好好读书,管这些闲事做啥?”
  “怎么是闲事呢?这是国家大事体啊!好多人参加青年突击队哩,我们看清了社会主义的前途。只有社会主义社会,大家才有幸福生活,我们青年人要积极接受社会主义改造。我们工商界青年不怕共产,我们要做好宣传鼓动工作,迎接全市合营高潮和全国工商界青年积极分子大会的召开。”
  “你是不是也向我宣传鼓动?”
  “向你,”他怯生生地摇摇头。怕她骂他,但又感到是一个机会,试探地说,“你不用我宣传,可是,你为啥不参加报喜队呢?”
  “我一不会敲锣,二不会打鼓,三又走不动,为啥要去?
  在家里坐坐,不是很舒服吗?”
  “林宛芝参加了哩!”
  “她爱出风头,她参加她的,同我没关系。”她告诫徐守仁,“你以后少出去参加哪些活动,给我在家里好好用功读书,你要再出去,小心我打断你的腿!”
  徐守仁给娘训斥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他心里不服,又不敢声辩,便坐在沙发上,像个木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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