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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郭彩娣站在汤阿英的弄堂里,通体舒畅,一股说不上来的喜孜孜的味道在心里荡漾。弄堂十分干净,每只锭子都校正过了,只只锭子在她眼前发亮。她想:怪不得汤阿英出那么少的白花呢,这样好的弄堂,谁来挡车也不会多出白花。秦妈妈派了这么好的弄堂给汤阿英,把坏弄堂派给她,不是两人合起来有意整她吗?为啥秦妈妈老是不肯给她调换弄堂,现在可明白了,一调了好弄堂给她,汤阿英还有啥风头出呢?陶阿毛要她坚决调换弄堂,越想越有道理,越看越觉得再对也没有了。特别叫她满意的,是汤阿英给她对调,那部老爷车子谁也侍候不了,不怕你有天大的本事,出的白花总少不了。她们两个人的弄堂面对面。这样好的很,她要和汤阿英别别苗头,看看究竟是谁挡车挡的好,她有优秀的技术,她有快二十年的挡车经验,她还有要和汤阿英争个高低的那股劲头。过去因为弄堂不好,她们一直没法比高低。现在调了弄堂,她心满意足,准有把握比过汤阿英,仿佛胜利的曙光已经在她面前升起,得意地说:“瞧今天晚上的,她出的白花一定比我多!”
  开车了,机器轰隆轰隆地在转动。果然不出她所料,断头不多,白花也少,她轻松地走巡回,毫不费力地做清洁工作。这一来,她更增加了信心。今天不比平常,这是韩工程师提出来的,要选两个工人做试验,选到她,自然没有意见,偏偏对手是汤阿英,她心里原本不同意,想要余静另外调换一个。余静和秦妈妈都说:“不必换了,反正是做试验,哪个人都一样,你是老工人,技术又好,参加做试验最理想不过了。你们两个人的弄堂还可以对调一下,也看看车子有没有影响。”她一听,淡淡的眉头开朗了,料想一定是管秀芬这个丫头打了小报告,不然余静怎么想到给她调换弄堂呢?并且调换汤阿英的,她还有啥闲话好讲呢?一知道调换弄堂,她心里不但不反对汤阿英,而且赞成汤阿英了。她觉得这几天受够了汤阿英的气,连管秀芬那丫头也笑话她。一个记录工,有啥了不起,也看不起她,简直是岂有此理!和汤阿英两人做试验,也好,过去出的白花多少不能算数,弄堂好坏大有关系呀!看今天的!哼,别说汤阿英了,就连管秀芬这小鬼也要矮下三寸去!她走到弄堂口,暗暗看见汤阿英一双手忙个不停,便抿嘴笑了,愉快地又走进了弄堂。
  汤阿英在郭彩娣的弄堂里紧张地工作。余静和秦妈妈要她参加试验,她很高兴地接受下来了。后来听说对方是郭彩娣,并且要她们两个人对换弄堂,她很久很久说不出一句话来。最近她一心想团结郭彩娣,郭彩娣老是给她冷面孔看,好像欠她二百吊钱似的。她凡事都让郭彩娣三分,话到嘴边留半句,生怕啥地方冒犯了她。她知道郭彩娣这一阵子白花出的多,不是心思;再和郭彩娣一比较,别以为她在压她。郭彩娣出那么多的白花,她心里实在难过。秦妈妈说的对,单靠一个人干好了不行,要团结大家干好。光是她一个人少出白花不够,整个班的白花浪费还很严重哩!要是全车间三百五十个人每人只要少出二两,每天就可以给国家节约七百两棉花啊!余静说节约一两棉花,等于节约三碗米饭。她想帮郭彩娣一把,可又不知道从何插手。现在要郭彩娣来和自己一道做试验,不是更要闹别扭吗?她把心里的想法告诉了余静。余静要她别顾虑这些,这次试验,是行政上和工会同意的,人选是组织上挑的,同汤阿英没有关系。郭彩娣要有意见,余静和秦妈妈会去解释的。倒是对调弄堂的事,要听听她的意见。她对调弄堂一向没有意见,生产组长派到啥弄堂就到啥弄堂去,从来不挑肥拣瘦的。可是这一回不同呀,这个弄堂她花了很大的力气,才收拾得干干净净,机器也摸熟了,挡起车来很顺手。忽然要她换,她不免有些惋惜;恰巧换的又是郭彩娣的,那两台车,自己从来没有挡过,不知道机器的脾气,又有点担心。对调了弄堂,就要做试验,她更感到没有把握。不过,做了试验,找出生活难做的关键,使得断头率降低了,少出白花了,这对国家的好处多大啊!余静要她对调弄堂,一定有道理的。也许郭彩娣调换了她的弄堂,和她的关系好了起来也说不定。郭彩娣这两天不是天天吵着要调换弄堂吗?给她调换,要是她少出几两白花,也是好事啊!郭彩娣的弄堂,她虽说没有挡过,但是挡它一天两天,也会慢慢摸熟的。她向余静和秦妈妈点了点头。秦妈妈看出她有心思,叫她说出来,她紧紧闭着嘴。秦妈妈问她要不要调换别人的弄堂。她说这一阵了生活难做,挡熟了的车子,谁也不愿意换,还是对调算了。
  她今天一早就走进了郭彩娣的弄堂,看到车子不干不净,她的眉头自然而然的蹙了起来。她很快地做了一下清洁工作,车面看上去,心里比较舒服一些了。机器转动了,皮辊花慢慢多了起来,漏头也逐渐增加了。开始她还算安详,记住漏头,不慌不忙走她的巡回。一个巡回走下来,接上漏头,再走过去,那边的漏头,简直多的记不清,那些锭子好像有意和她开玩笑,接二连三地断了,她紧赶慢赶,断头总接不完。真的像郭彩娣所说的,断头都接不完,哪里有闲工夫做清洁工作呢?她忙的手脚不停,额头渗出一粒一粒滚圆的汗珠子,心里却很镇静。她每天的白花一直保持着六七两左右的记录,今天不知道要出多少呢?她手里的白花一团一团地往油衣的口袋里塞,塞了一口袋,一霎眼的工夫,又是一口袋。她忙的真是连喘气的工夫也没有了。她看见郭彩娣在那边不慌不忙,工作得很轻松,断头一定不多,今天下了工准备听郭彩娣的闲言闲语吧。她过去出白花少的记录今天全完了。别人一定会说,连汤阿英出的白花都多了,还能怪旁人出的白花多吗?大家都多出白花,她怎么能够帮助别人呢?这个试验做不成功,生活难做的问题不能解决,浪费了原棉,国家损失多大啊!想到这里,她额角上的汗珠子,像一条水线似的,挂在她红润润的面颊上,连鬓角的头发都湿了。她把鬓角上披下来的头发理到耳朵背后去,用袖子拭去脸上的汗水,喘着气细心地去接头。
  工作了一个半钟头,第一道大纱一落,小纱上了筒管,她站在弄堂里,细心研究断头的原因。她一眼看到一个锭子在摇头,走过去细细一看,发现锭子歪了。把这只锭子弄正,顺着望下去,又看到一个锭子歪了,连忙弄正。她走了一个巡回,发现许多锭子歪了,耐心地把一只又一只歪锭子消灭了,漏头少了,她心头松了一口气。可是,走到那边一看,漏头又多了起来,她两只眼睛一个劲盯着锭子看,仿佛要把锭子看穿了似的,锭子好好的,一点也不歪,为啥断头呢?她还是盯着锭子望,最后让她发现了,原来钢丝圈生锈了。她换了几个钢丝圈,加紧了清洁工作,断头慢慢少了,白花也慢慢少了。走了两个巡回以后,她的手才逐渐松闲下来,脚步也不那么急了,舒舒服服地喘了一口气,按着郝建秀的工作法,均匀地走着巡回。
  郭彩娣在弄堂里却忙了起来。她的头道大纱一落,小纱刚上筒管,断头就多起来了。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怎么会忽然有这么多断头呢?别是眼睛花了,这是汤阿英的好弄堂啊!她接了这个头,又忙着去接那个头,顾不上做清洁工作,也顾不上巡回了。哪里断头,她就走到哪里,心里发慌,手脚忙乱。这么一慌一乱,好像白花故意欺负郭彩娣,不声不响地越来越多了。她忙得满头是汗,汗水像是雨点子似的直往身上落,她也来不及擦汗了,只顾一个劲地接头,再接头。
  她的弄堂如同忽然来了一群白色的蝴蝶,白花轻轻地在上空飞翔。皮辊花也渐渐卷满了。她以为汤阿英有意给她捣蛋,不高兴和她调换弄堂,又不好意思说出口,就暗地里把车子弄坏了。她要找出毛病来,质问汤阿英,厂里号召做试验,作兴这样捉弄人吗?挡车凭技术,耍花招算不了本事。何况汤阿英还是个党员,虽说刚参加不久,但总是个党员啊。党员能够这样捉弄人吗,找出毛病来,她非要拉汤阿英到党支部去,问问余静,党员可以这样欺负人吗?郭彩娣就是不吃沪江纱厂这碗饭,也不能受这个气。她不声不响地一只锭子一只锭子望过去,看看车上头,又看看车底下,一切都正常,找不出一点毛病来。她歪着头,再聚精会神地听听机器的声音,也听不出有啥毛病。她气呼呼地自言自语:好吧,没毛病就算啦,要是找出一点毛病来,哼,这笔账要算它个清清爽爽!她一边唠叨,一边埋着头整理车子。
  汤阿英一眼看到郭彩娣在弄堂里忙的满头是汗,那张不肯饶人的嘴对着车面唠唠叨叨。她想,大概郭彩娣对车子发脾气,在骂山门了。她不能看着郭彩娣忙成那个样子不管,也许是她对车子不熟悉的原故吧。那么多的断头,又那么多白花,是国家的损失啊!郭彩娣忙着整理车子,闲不下手来接头,汤阿英悄悄地走过去,帮她接头。刚接了两个头,郭彩娣看见了,感到非常不舒服,好像有根针在刺她的心。她认为生活做好做不好是她自己的事,用不着汤阿英来操这份心。郭彩娣坍台,无论如何也不能坍在汤阿英的面前啊。她有本事把车子整理好,凭她的技术也不会落在汤阿英的后头。趁她忙的辰光,汤阿英来帮这么一手两手。试验做成功了,郭彩娣超过了汤阿英,哼,汤阿英一定有话说了:帮了郭彩娣的忙的。她料到今天汤阿英出的白花一定比她的多,汤阿英一定是没办法和她比赛了,只好出来帮助接接头,以后有话好讲。她拿定主意,气冲冲地走到汤阿英身旁,夺下汤阿英正在帮助她接头的那只铜管,放下脸来,冷笑了一声,说:
  “谁要你来帮忙的?就是纱头断完了,也不管你的事体。
  你有本事,再多挡两台车去!”
  汤阿英愣在弄堂里,感到莫名其妙。她好心好意来帮助郭彩娣,却受到她的冷遇。秦妈妈说要团结大家把生活做好,为啥团结人这么困难呢?做一个党员真不容易啊!她从来没想到过帮人家的忙也要受气的。难道真的像俗话所说的,越帮越忙吗?不是明明断了很多头吗?郭彩娣要换弄堂,不是对调了吗?还不心满意足吗?郭彩娣心里怀的是啥鬼胎呀!汤阿英怎么动脑筋,也猜不出来,除非钻到郭彩娣的肚皮里去。千错万错,帮助郭彩娣接接头总不能算是过错吧。她实在忍不住了,问郭彩娣:
  “彩娣,对我有啥意见,提好了。我有不对的地方,我一定承认错误,保证改掉。你别对我这样。这一阵子你对我的态度和过去不同了,我不了解啥地方得罪了你,憋的气真的要把我肚皮胀破啦!”
  “哟,胀破你的肚皮,我可担负不了这个责任呀!你是模范,你挡车的本事比谁都大,我怎么敢对你有意见呢?”“彩娣,”汤阿英亲热地叫了一声,她有一肚子的话要说,瞧见郭彩娣对她这种态度,心里难过的真想哭出来了,声音有点呜咽,说:“你为啥对我这样呢?看你断了这么多的头,怕你忙不过来,特地帮助你,是为了你好啊!”
  “我了解你对我好,我谢谢你还不行吗?难道要我跪在地上给你叩个响头吗?”
  “不是要你领我的情,我不是这个意思……”汤阿英站在郭彩娣面前不知道说啥好。
  “那是啥意思?”
  “我们啥辰光谈谈,好啵?”
  “那还有不好的吗?”郭彩娣冷淡地说,“快挡你的车去吧,别出了白花又疑神疑鬼的。”
  汤阿英讨了个没趣,悻悻走回自己的弄堂。她还是猜不出郭彩娣的态度为啥突然变了。郭彩娣对待汤阿英这个态度,管秀芬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她也感到奇怪,郭彩娣为啥忽然这样对待汤阿英呢?汤阿英真有耐心,一番好意,却不断碰郭彩娣的软钉子。要是对她这样,她早就对郭彩娣光火了。她本想刺郭彩娣两句,但现在是测定试验,要准确地记下郭彩娣和汤阿英两人走的巡回次数和断头的根数,没有时间谈话。
  落纱的辰光,郭彩娣走到管秀芬面前,看她的记录:郭彩娣执行巡回四十次,每落纱断头率是三百零五根。在汤阿英的名字下面,写的是:执行巡回五十三次,每落纱断头率是一百五十三根。郭彩娣看到这次落纱汤阿英断头率比她少一百五十二根。她不声不响地又走进弄堂。管秀芬看她满脸不高兴,知道她在气头上,就没有说她。管秀芬心里很高兴,对郭彩娣的背影撅了撅嘴,那意思说:这回看你有啥闲话讲。
  郭彩娣闷声不响在思考这个问题,她想不通汤阿英的断头为啥比她少,下了班,她啥地方也没去,径自回家了。在长宁路上,她遇到陶阿毛,要他明天去检查一下车子。陶阿毛说今天测定试验以前,他在车间检查过那排车子,没有毛病。她便把今天测定的结果告诉陶阿毛。他眼睛一动,奸笑了一声,挑拨道:
  “汤阿英,你怎么能和她比哩。她身材不胖不瘦,不高不低,手指不长不短,不粗不细,生就挡细纱车的材料。现在她入党了。生产组长又培养她,各方面一定支持照顾她。她的成绩当然好。你们没比,我早就猜出来了,她的成绩一定比你好。如果组织上培养你,我想,凭你的手艺,一定超过她。”
  “你说的对。老实讲,今天试验测定的结果,我心里不服。”郭彩娣听他那么一说,怀疑管秀芬的纪录是不是有问题,也许组织上要培养汤阿英,有意把她的成绩记的好一些。她一门心思想着这个问题,无心和陶阿毛谈下去,搭上公共汽车,到漕阳新村去了。
  郭彩娣走进秦妈妈的房间,她刚刚到家,正坐在窗前的椅子上休息哩。秦妈妈倒了一杯开水,送到郭彩娣面前,关怀地说:
  “今天试验了一天,累了吧,快坐下歇歇。”
  “不累。”郭彩娣坐了下来,喝了一口水。
  “今天你们两人测定的成绩怎么样?”
  “那还用问,阿英长的不胖不瘦,不高不低,手指不长不短,不粗不细,天生的挡细纱车的材料,心灵手巧,又有组织培养,谁也比她不过。”
  秦妈妈听她的口气不对头,不再问她测定的成绩,不解开她思想上的疙瘩,会影响这次测定试验的。她说:
  “人的能力不是天生的,是靠在实践中磨练出来的。一个人的身材有高有低,手指有粗有细,这不决定挡车好坏。就说阿英吧,你了解,她刚进厂学接头,费了多大的劲,急得满头满脸都是汗,好容易接上一个头,两边却撞断了一大片。那年考接头工,她紧张的都记不住两分钟接了多少头,连我叫她,她都听不见哩。考上接头工,她早上班,晚下班,为了练好技术,抓紧时间,还经常把纱带回去练。有段时间练掐头,纱条把她的手指头都勒出了红殷殷的一道血,还是坚持练,才练出一手硬功夫。你的手艺不错,不也是在实践中磨练出来的吗?”
  郭彩娣回想当初自己也不会接头,也是一天天苦练出来的。她的气消了一半,但汤阿英还是和她不同,有组织上的培养和支持。她说:
  “这个问题,你说的有道理,我自己也有点体会。”
  秦妈妈知道她关心另一个问题。她接着告诉郭彩娣:
  “组织上确实在培养汤阿英……”
  郭彩娣没等秦妈妈说下去,以为这个问题道理在她一边了,秦妈妈亲口承认了。她插上去说:
  “我早就看出来了。”
  正在郭彩娣得意的时刻,秦妈妈却说:
  “组织上也在培养你……”
  郭彩娣眼睛睁得大大的,露出惊诧的光芒:
  “也培养我?”
  “当然也培养你。你在政治上很进步,在生产上又是能手。群众对你的印象很好,你和群众的关系也不错,党支部早就培养你了。张小玲为啥经常找你谈心呢?是党支部给她的任务,帮助你,培养你。党支部讨论阿英入党的会议,为啥请你列席呢?这也是培养你。这次测定试验,选你和阿英参加,也是在生产上培养提高你们两人的能力啊!”
  “哦,”郭彩娣恍然大悟,高兴地说,“你不说,我还不晓得,以为党支部只是培养汤阿英一个人哩,差一点错怪了人。”
  “厂里的工人,党支部和工会都在培养,不过对你和汤阿英她们是重点培养,成为典型,好带动大家一道前进!”
  “我明白了。过去,我乱猜疑是错误的。”
  “你有意见说出来,很好;解释清爽了,好办事体。”
  “我走了。”郭彩娣兴奋地站了起来。
  “在这里吃了饭再走。”
  “不,我要早点回去休息,打算明天提前到厂里去,做好测定试验的准备工作。”
  经过一再的试验,韩云程收集到各方面的材料,在试验室里反复和郭鹏研究,他的脸上慢慢露出了笑容。他准备再写一个报告送给行政,同时也抄给工会。还没有等他起草,余静约了梅佐贤,一同来到了试验室。余静一直关心车间试验的情况。她亲自下车间摸情况,听反应。她知道今天试验结束了。等不及韩云程来汇报,和梅佐贤一道来找韩云程了。韩云程手里拿着记录,见了余静和梅佐贤走进来,笑嘻嘻地迎上来说:
  “你们两位来了正好,不必等我把报告写好,可以先谈谈。”
  “有点苗头啦?”梅佐贤笑着问。这两天徐总经理在忙着欢迎民建中央大员,又去听中央大员的劳资关系的报告,根本没有时间问厂里的事。徐总经理不问,梅佐贤乐得清闲,何必自己找那些麻烦,为啥不享享福呢?他正想出去散散心,到啥地方轻松轻松,恰巧余静走了进来,约他一同上试验室。余静满脑筋的总是工作呀,开会的,这个不懂得生活享受的怪人,忽然麻烦到他的头上来了。他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厂长吗,怎么可以不关心关心生产哩。他见韩云程那么兴致勃勃,也显出很关心的神情,轻松地这么问了一下。
  “苗头?大有苗头。”
  “韩工程师,”余静问,“试验的结果怎么样?”
  “我正要谈这个。从试验的结果看,问题比较清楚了。测定的结果表明,看五百锭断头率是一百三十根,看八百锭断头率是一百五十二,相差不大。特别能说明问题的是汤阿英和郭彩娣两个人的记录。汤阿英执行巡回五十三次,每落纱平均断头率是一百五十三根:郭彩娣执行巡回四十次,每落纱断头率是三百零五根,两个人相差一百五十二根。我们另外还做了一个试验,把五十二号的纱车左车部的皮圈,皮辊的清洁工作做好;右车部不做,可以减少断头八根,以一千锭计算,每落纱断头率可以减少四十根。”韩云程一边看记录,一边计算,说得趣味越来越浓,“因此说明看锭能力提高,对执行郝建秀工作方法不矛盾,相反的,掌握了工作法,像郝建秀这样,却是减少断头,少出白花,是生活做好的一个关键!”韩云程一口气说下来,最后才喘了口气,兴奋地问郭鹏,“你说,我这个分析对啵?”
  “完全对。”郭鹏看韩云程说得头头是道,试验做得件件如意,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酸溜溜的味道。他看见梅佐贤坐在写字台旁边,扶着头,听得很出神的样子,连忙夸耀地补了一句,“我们提出做这几个试验,是解决问题的关键。经过测定,果然是这样。”
  “还来不及和郭主任仔细研究,现在他的看法和我一样,关键的问题让我们找到了。余静同志交给我的任务,算是勉强完成了。”韩云程感到浑身舒服和愉快。
  更愉快和舒服的是余静。她最近一直在担心厂里生活难做的问题。凭她个人挡车的经验,她知道提高看锭能力是可以的。就车间姐妹的这两年技术进步来说,也完全具备进一步提高看锭的条件。可是白花多了起来,断头多了起来,除了细纱间生活她比较熟悉以外,其他车间的生活她就不大熟悉了,就是知道一点,也不过是皮毛,心里没有把握。她断定多出白花和断头增多不能完全怪在提高看锭能力上,可是她没找到科学的根据。韩云程的试验,给她提出了有说服力的证明。她凝神听了韩云程的分析,预见到生活难做的问题解决了,厂里生产面貌会有很大的改变,国家的损失不但减少了,这么一来,而且会增加国家的财富。想到这里,给她带来了莫大的喜悦。她高兴地说道:
  “关键问题找到了,那一切就好办了。根据测定和韩工程师的分析,要使细纱间生活好做,首先要解决断头率问题。要解决断头率问题,又要保证前纺品质,做好保全工作和执行郝建秀工作法这些方面来共同配合。这么看来,解决了断头率问题也就改进了各个车间的工作。韩工程师,你说是啵?”“完全正确。”韩云程微笑点头道,“我刚才准备写报告,手头这么一大堆材料,不晓得怎么分析归纳,也不晓得提啥意见好。给你这么一说,全有了,我的报告也用不着写了。”“郭主任,”余静站在郭鹏对面,问他,“你有啥补充?”
  “没有。你把主要问题都抓住了。”
  “那我们全厂提这么一个口号:为减少断头率而斗争!梅厂长,这样行吗?”
  梅佐贤听韩云程嘴里讲的那么多数字,觉得枯燥无味。测定断头率……他全没兴趣,反正现在徐总经理也不会问他这些问题的。徐总经理不问,他关心这些事就没有意义了,不必伤这个脑筋。余静约他来,他不好拒绝,以为听听就算了。他并没有认真在听韩云程和余静说的话。他在想今天晚上到啥地方去跳舞,还是到资方代理人联谊会去喝他两杯老酒。他正在犹豫不决的当口,听到余静问他,这才意识到他还坐在试验室的写字台前面,车间的轰隆轰隆的机器声,不断从外边进来。他抖擞精神,好像睡醒一觉似的,搓了搓两只肥肥的手,问:
  “口号?”
  “为减少断头率而斗争!你觉得怎么样?”
  梅佐贤瞠目不知怎样回答。郭鹏在一旁暗中看出了,不露痕迹地把余静的意思解释了一下,梅佐贤这才从云里雾里走出来,恍然大悟地说:
  “很好。”
  “那我们就把这个工作当做目前生产当中的关键问题来解决……”
  余静还没有说完,梅佐贤马上拥护道:
  “我也是这个想法。”
  余静接下去说:
  “我想可以从三方面来下手:行政对机械设备和保全修机这些方面进一步采取技术措施;韩工程师他们加强车间生产管理,凡是生产上的技术问题,都归韩工程师和郭主任指导;我们工会准备发动工人,展开劳动竞赛,巩固郝建秀工作法,减少断头率,达到我过去所说的目的:巩固看锭能力,稳定生产,增加生产!”
  “这个目的一定能达到。”韩云程想起他写的第一个报告的内容,脸上不禁发烧,惭愧地说:“这次各种测定,都证明了工人的潜在能力是无法估计的。特别是汤阿英一直坚持执行工作法,最能说明了。我过去的估计是不对的,的确不是减少看锭数量,而是巩固看锭能力。这一测定,给我教育意义太大了。”
  “在工作中,每人有不同的看法,那没有关系。找到一个共同的正确看法,就好了。这次依靠工人和工程技术人员的力量,才找到关键。现在解决问题,还要依靠工人和工程技术人员的力量。”
  “不,主要是党支部和工会的领导。”韩云程听余静这番话,脸上的烧退了,心里热了起来,一股暖流在胸中回荡。他等待的是批评,听到的却是表扬。他的顾虑少了,胆量大了。他拍着胸脯说:“这些都是我们的责任。我敢保证:几天之内,我们厂里的生产就要改观!”
  “总经理听到了一定很高兴。”梅佐贤暗示地望了韩云程和郭鹏一眼,那眼光的意思是:总经理也会奖励你们的。现在关键找到,问题就要解决,他再不能袖手旁观了。这次徐总经理把厂里的事都交给他处理,解决这么大的问题,功劳不小呀!他真的积极起来,仿效余静的口吻说:
  “韩工程师,你去办吧,有啥困难,行政上支持你。”
  他暗中看到余静站在旁边,嘴嗫嚅着,好像要讲啥。怕她不同意自己讲的这几句话。他慌忙又加了两句:
  “有党支部和余静同志,天大的困难也不要紧,嗨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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