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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拿摩温制度取消了,
    我伲工人呀大翻身,
    民主团结大家好,
    搞好生产决心高。
  随着这嘹亮而又清脆的歌声,人们有节奏地鼓着掌。汤阿英走进俱乐部立刻给亲切的歌声吸引化了。歌声起处,那边围着一大堆人,下棋的看报的人都去凑热闹,连打乒乓球的青年们也拿着红色的海绵球拍,在人群后面踮起脚尖,睁大眼睛向人圈里看。汤阿英自然而然地跟过去,透过人群的空隙,凝神地看。吓,原来是谭招弟,她一边唱,一边踏着拍子扭秧歌,前进三步,后退一步,前仰后合,两只手摇来摆去,真行,简直是一名舞蹈演员啊!唱完了,扭完了,她向大家拱拱手,还弯着腰,谢幕哩!别瞧她不起,不知道是从啥地方学来的这一套,可真有两下子啊!人群中忽然有人叫道:
  “好哇,再来一个!”
  这是钟珮文,他指着谭招弟说。她忸怩地摇摇头:
  “献丑,献丑!”
  “活跃文娱生活,丑啥!你这首歌编的真好,简直是一首诗。”
  “不过是顺口溜,不是诗!”
  “这首歌编的确是好。”张小玲说,“秧歌扭的也好。”
  “唱的也不错!”徐小妹在一旁附和。
  靠在人群旁边的郭彩娣见谭招弟给大家围住,又唱又扭,那么欢腾,心里有些不高兴,再听徐小妹一捧,她马上转过头来,把嘴一撇,自言自语地说:
  “这有啥稀奇!”
  “彩娣,你同啥人讲闲话?”
  郭彩娣没注意到汤阿英就站在她旁边,经她一问,当时脸上发烧,好像被发觉了内心的秘密,惭愧地说:
  “不同啥人讲闲话。”
  “我听你讲的。”
  “不过这么说说。”
  “是讲招弟吗?”
  她没法抵赖,但也不愿承认,只是说:
  “这里闷的很,出去走走吧。”
  人群里面有人欢呼道:
  “欢迎钟珮文唱一个!”
  钟珮文高声说,企图压过众人的嗓音:
  “我唱的不好,不是请谭招弟再来一个!”
  “好!”
  谭招弟不含糊,她的嗓门盖过了钟珮文:
  “大家欢迎小钟先来一个!”
  她带头鼓掌,大家跟着热烈地鼓起掌来了。
  郭彩娣把汤阿英拉出了俱乐部,气呼呼地说:
  “这么大的人啦,还疯疯癫癫的,成个啥体统!”
  “彩娣,你这话说的不对,如今我们厂里废除了拿摩温,你说,哪个不从心里欢喜呢?”
  “欢喜就欢喜,要扭啥秧歌呢?还要编那些词儿,不是硬要出风头吗?”
  “人家要把心里的欢喜唱出来,有啥不好?党号召民主团结,你有嘴说别人,无嘴说自家。成天嘟着嘴,你这个情绪对头吗?”
  郭彩娣不知道谁这么没头没脑地训她一大顿,回过头去一看:原来是管秀芬。她在人群中听到大家欢迎钟珮文唱歌,怕给人家开玩笑,也不愿听钟珮文唱歌,独自悄悄溜了出来,暗暗跟在郭彩娣和汤阿英背后。听郭彩娣讲了那段话,她忍不住插上来说了。郭彩娣站下来,转过身子,指着管秀芬的鼻子说:
  “你这张嘴,啥辰光也不饶人,来生叫你变一个哑巴,看你说去!”
  “那我就给阎王打个报告,我以后再不批评郭彩娣了。阎王看在你的面上,一定不让我变哑巴。”
  “啥人也说不过你。”汤阿英赞赏她的口才。
  “那当然,管铁嘴么!”
  管秀芬对准郭彩娣的肩膀,使劲打了一记,又好气又好笑,说:
  “你给我起的这么好的名字,别人听到了,以为我管秀芬多么厉害哩!”
  “怕嫁不掉吗?到我家里养老,我养活你一辈子!”郭彩娣拍拍胸脯说。
  管秀芬并不在乎,她脸红红的,把披在胸前的那根黑油油的辫子往后一甩,说:
  “凭我两只手,我啥辰光也不求人。”她怕郭彩娣再追下去谈到陶阿毛或者是钟珮文,便难于招架了。她顿时把话题转到郭彩娣身上,说,“我给你讲老实话,彩娣,我过去对招弟也是不满意的。她骂我们细纱间,看不起我们,总说我们做生活不巴结,哪个心里不难过呢?……”
  “这才像人说的话呀!”郭彩娣打断她的话说。
  “刚才是鬼说话?”
  “有话好好谈,小管。”汤阿英怕她们抬杠,赶紧劝解。“说吧,”郭彩娣知道自己失言,暗中缓和下来,说,“我听你的。”
  管秀芬吃软不吃硬,郭彩娣口气一改变,也就不计较了。
  她接着说:
  “凭良心讲,我们两人没有人家进步快,她在我们车间诉苦,可起了带头作用。”
  “带头作用?”
  “你不是也诉了吗?”
  郭彩娣“唔”了一声,说:
  “是谭招弟引起来的。”
  郭彩娣说话不小心,管秀芬听话可仔细,她马上抓住这句话,说:
  “那不是谭招弟带头启发的吗?”
  “你这个丫头,尽钻空子!”
  “不是钻空子,是人家比我们强。诉了苦,还提了保证,你忘记了吗?”
  汤阿英见郭彩娣答不上来,代她说道:
  “是提了六条保证,我记的清清楚楚的:一是努力学习,二是积极生产,三是认真工作,四是克服暴躁脾气,五是不发冷热病,六是响应工会及上级号召,在群众中起带头作用。”
  “对,一点不错,阿英姐的记性真好!”
  郭彩娣吃了管秀芬一顿批评,心里不舒畅,想寻找机会报复。见管秀芬那股得意劲,像个老大姐似的夸奖人,她挑剔地说:
  “你真会说,张三李四全凭你三言两语说好说坏,可惜这回说错了,单凭记性不行,余静同志说,凡事要靠政治热情。”
  “我也没讲不要政治热情。”管秀芬强辩地说。
  “横说竖说,总归是你对!”
  “也不是这么讲,我也不是不讲理。你看招弟,承认了错误,又提了这六条保证,你为啥还要记住过去那些事呢?”
  “谁记住那些事的?”郭彩娣矢口否认。
  “你别赖账,刚才你不是批评招弟出风头吗?”
  郭彩娣红着脸,等了半晌,才说:
  “你,你,你能把黑的说成白的,不跟你说了。”
  “我没那个本事,你把黑的说成白的给我看看。”管秀芬放慢了脚步,故意“将”她一“军”。
  “谁吃饱饭,不做事体,乱嚼舌头根子!”郭彩娣知道自己说错了话,给管秀芬这丫头又抓住了把柄,不正面和她辩论,讲了两句,便放快了脚步。她没料到谭招弟进步这么快,显得自己落后了。她想和谭招弟她们和好,但面子一时还抹不过米,又不好同管秀芬说,便一边飞快走着,一边喃喃地说,“我还有事体哩!”
  “把话讲清楚了再走!”管秀芬从后面赶上来。
  “我没有工夫和你磨牙!”
  郭彩娣径自向车间走去,管秀芬一把抓住汤阿英的手,两个人站了下来。管秀芬用右手的食指划一划自己的腮巴子,指着郭彩娣耿直的背影,说:
  “她有点害臊哩!”
  “你这张嘴也太不饶人。”汤阿英的眼光不时朝党支部办公室那个方向望去,心里等的有些焦急。
  “我有意逗她白相的,郭大姐是个好人,一根肠子通到底。”
  当谭招弟在俱乐部纵情歌唱的时候,在工会办公室里,赵得宝慷慨激昂地说:
  “现在问题完全弄明白了,医院里送来的报告说明这个细菌不是菜里原有的,是人放的毒。他们反复化验结果,从病人大便里化验,和那天吃的饭菜里化验,都认为一般蔬菜里不会有这种菌类,还有什么怀疑的呢?”
  “这一点是肯定的,”叶月芳说,“我看了三遍报告,同意老赵的意见。”
  赵得宝的眼光望着余静圆圆的脸庞,仿佛要从她的脸色上看出她是不是同意他的意见。可是她在沉思,面部没有透露同意或者不同意的神色。他的眼光从余静的脸上移到杨健的身上,杨健看出他眼光的意思:
  “中毒事件查明是人故意放的,这一点没有什么可疑的。”
  “放毒的人,我看大概就是陶阿毛,这也没有什么怀疑的。”
  “你有什么根据呢?”杨健冷静地问。
  “陶阿毛每天晚上都是吃过饭才回家的,有时吃过饭也不回家,呆在厂里,可是那一天他没有在厂里吃饭。”“对!”叶月芳同意赵得宝的分析,肯定地说,“他放了毒,自己当然不会吃有毒的饭菜,老赵的分析有道理。”
  秦妈妈提出不同的意见:
  “老赵怀疑的不能说没有道理,可是那天晚上没有在厂里吃饭的人不少,可能有别的原因。你们忘记了吗?那天晚上,不是有人看见他和管秀芬一同到厂里来了吗?来了一歇工夫,又走了。陶阿毛这一阵子和管秀芬经常往来,好像在谈恋爱,可是谁也不承认,很可能是陶阿毛约小管到啥地方白相去了。”
  “白相去了,怎么又回到厂里来呢?”赵得宝不解地问。
  “大概是请小管上饭馆,吃完饭送她回来的。”
  “你讲的也有理,”赵得宝心里其实并不相信秦妈妈的解释,想了一下,怀疑地问,“为啥偏偏那天晚上请小管上饭馆,不早一天,也不迟一天?”
  “你问的有道理,这里面可能有问题,也可能是碰巧了。”
  “不会那么碰巧,是不是陶阿毛有意避开不在厂里吃饭,有意请小管上饭馆,好打掩护?”
  “这个……”秦妈妈没说下去,陷入沉思了。
  余静一直没有吭声,可是她在不断动脑筋:那天晚上陶阿毛的活动她已经完全弄清楚了,但是陶阿毛后面还有什么人指使呢?绝对不会是他一个人在活动,一定还有其他的人,这只是一种估计,还没有材料足以证明她的估计是否正确。
  “杨部长刚到厂里来的辰光,讲的对,通过民改,发动了群众,中毒的事体自然会弄清楚的。食堂的群众早已发动起来了,他们那天买的菜也向小菜场和农民调查过了,那方面没有问题。我看,中毒事件,可以定案了。”
  “现在还不是时候。”余静果断地摇摇头。
  “怎么还不是时候?民改都快结束了,再不定案,还要拖到什么时候?”赵得宝惊奇余静的态度,认为她在这个问题上不免有点优柔寡断,不像“五反”辰光办事那么果断。他觉得在民改结束的时候,把全厂工人关心的中毒大事宣布处理,一定振奋人心。杨部长进厂时认为四类一个也没有的问题也解决了。定陶阿毛是四类估计不会有错。他问杨健道:
  “杨部长,你看现在是不是时候?”
  “是时候,……”杨健笑着说。
  赵得宝不等杨健说下示,马上歪过头去,对坐在写字台正面凳子上在沉思的余静望了一眼,那眼光说:你听见杨部长的话了吗?
  余静听了杨健的话兀自一惊,陶阿毛的事她曾经详详细细向杨健汇报过,区里公安分局转来的“绝密件”杨健也仔细看过,为什么同意赵得宝的意见要现在定案呢?正在她纳闷的辰光,杨健不慌不忙地往下说道:
  “也不是时候……”
  这回是赵得宝感到惊异了:
  “杨部长,你这话是啥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杨健幽默地说,“你不懂吗?”
  “话,我懂;意思,我不明白。”
  “那就奇怪了,话懂,意思却不明白,说明还是不懂啊!”
  “也可以说是不懂。”赵得宝用困惑的眼光望着杨健,希望解开这个谜。
  “你不懂,请余静同志给大家解释解释。”杨健笑眯眯地望着余静,“可以吗?”
  “工作队长交待的任务,我当然应该完成。”
  “别说我强迫命令,你不接受这个任务,也可以提出不同的意见。”
  “我很愿意完成这个任务,也是我应该尽的义务。赵得宝同志提的中毒事件,的确是全厂群众关心的问题,民主改革结束以前,宣布破案,一定会鼓舞人心,提高群众的积极性,也可以提高群众的警惕性,现在宣布中毒事件的确是时候了。
  ……”
  赵得宝轻轻点了点头,认为自己的看法终于得到杨健和余静的支持,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也不是时候”。余静接下去说:
  “中毒事件不是那么简单,从现在的材料看,说明是陶阿毛下的毒药,个别材料还要进一步核实,陶阿毛为啥要下毒药?只是陶阿毛一个人,有没有其他的人?有没有后台?指使陶阿毛干的又是谁?这些材料我们并没有完全掌握。现在就公布中毒事件的经过,可以说‘也不是时候’。我发析不对的地方,请杨部长纠正。”
  “我完全同意余静同志的分析。”杨健望着赵得宝说,“从中毒事件来说,材料也够了,个别材料能够进一步核实一下,当然很好,已经初步核实了,不再核实,也可以定案。只是陶阿毛的案情很复杂,还牵涉别人,中毒事件一定案,别人的问题就不好办了。”
  “别人的事体,我们管不着,只要我们厂里的事体办了,就好了。”
  “这话不对了,老赵。”秦妈妈从杨健的话里听出音来了,她发觉自己的看法不对头,最初余静对中毒事件抓的很紧,一桩桩一件件,过问的可仔细哩,找人谈话,分组开会,启发群众回忆那天晚上开饭前后的情景,自己记笔记十分详细,内查外调,忙的团团转,大头朝下,问题搞清楚了,不知什么原因忽然搁下来了。她以为问题搞不下去了,大概没有什么证据确凿的材料,一时定不了案。经不住赵得宝再三追问,今天赵得宝又在党支部会上提出中毒事件,她以为不一定和陶阿毛有多大的关系。听了余静的分析,杨健的语气非常肯定,原来问题已经搞清楚了。她就提出和老赵不同的意见来了。她说,“中毒的事件虽说发生在沪江厂,杨部长说这里面牵涉到别人的事体,我们能单顾沪江厂一家,现在全上海私营厂都在进行民主改革,不能自顾自,要把整个上海工人阶级队伍搞搞清爽!”
  “我没有自顾自啊,我也没有经手陶阿毛的案子,是余静同志亲自抓的。厂里群众都希望把中毒事件弄清爽,不然,群众以为我们党支部和工作队没有能耐,经过民主改革,连中毒事件也没弄清爽,怕影响不好。”
  “你是一片好意,也反映了群从的情绪,很好呀。”叶月芳耐心地劝解。她知道杨健的脾气,一个问题到了他手里,不解决彻底决不罢休的。“秦妈妈并没说你自顾自,她只是说全上海都在搞民主改革,应该互相配合,把所有的问题都弄弄清爽。”
  “就是这个意思,就是这个意思!”秦妈妈接二连三地说,“我没有别的意思,没有讲你自顾自。”
  “讲我,也不承认,我没有这个意思么!”
  “因为这一阵子实在太忙,有些问题牵涉的面很广,没顾上和支委谈清楚,所以决定召开个支委会,大家摆一摆还有些什么问题。我本来请余静同志在会上谈一下中毒事件怎么向群众交待,不然,我这个民改工作队长也不好意思走出沪江厂的大门呀!老赵反映群众情绪,很好,更加引起我们的注意。是不是请余静同志在总结报告里谈一下这问题,让群众知道领导上继续抓这个问题!”
  “怎么要我做总结报告?杨部长,这是你的事体啊!”
  “为什么一定要我做呢?”
  “你的修养好,你的水平高,你是民改工作队长,你还是临时党支部书记,当然应该你做!”
  “那倒不一定。”杨健转过脸去,问坐在他右边写字台那儿的叶月芳,“稿子准备的怎么样?”
  “总结报告大纲已经拟出来了,只等你们两位审查一下,就可以动手写了。只要大纲定了,写起来倒不要多少时间。”
  “今天晚上我和余静同志一定看完,中毒事件要着重谈一下。”
  “这么一来,杨部长,我们厂里一个四类也没有了?”赵得宝以为把中毒事件向群众交等,可能定一个四类,现在不公布,要继续抓,他担心地说,“杨部长带工作队到厂里,连一个四类也没有弄出来,怕不好吧?”
  “为什么不好呢?”杨健笑着问。
  “我听别的厂,抓了好几个四类,成绩很大,我们沪江厂一个四类也没有,多泄气!”
  “是呀,”秦妈妈接上来说,“至少有一个四类分子也好呀!
  要不,和别的厂比起成绩来,沪江厂显得没有劲道!”
  “是不是我这个工作队长的脸上也没光彩?老赵。”
  老赵没有回答,可是他暗自对自己说:“是呀!”
  杨健等了一会,见老赵不吭气,他问秦妈妈:
  “你看呢?”
  “我看,”秦妈妈不掩饰她的想法,“不能说工作队长脸上没有光彩,我们支委都有责任。”
  “我应该负主要责任。”余静坐在木凳子上,伸直了腰,好像要把这个责任挑起。
  杨健冷静地摇摇头,“你们都不要负责任。”
  “不能把这个责任放在你一个人的身上,”老赵坦率地说,“我同意秦妈妈的意见,我们支委都有责任。”
  “我要不要负责任,还要看以后的事实。”杨健慢慢地对大家说,“这牵涉到怎么看民主改革的成绩问题。从数字来说,沪江这次民主改革,一类有九十八个,二类有八十五个,三类有九个,四类,目前一个也没有,将来会有一个或者更多,和别的厂比,成绩确实不能算大。但从沪江情况来说,这个数字是符合实际的,运动初期所掌握的材料,到运动末期来看,基本上没有多大的变化:一类少了二十三个,因为有的材料,经过反复核对,有的与事实不符,有的是同名同姓,其实并不是我们厂里的工人,因此数字下降;二类八十五个,比初期掌握的材料增加了十二个,说明放手发动群众以后,以苦引苦,有的工人主动交待了问题,上升的数字是可靠的;特别值得注意的是三类增加了一个,这就是韩云程工程师,他是秘密加入国民党的,初期我们并没有掌握他的材料,也是主动交待的。四类分子,在支委会上可以说,已经有了一个,但目前还不能向群众宣布,到一定的时机,再宣布。别的厂四类分子多,因为别的厂有四类分子;沪江厂只有一个,因为沪江厂原来只有一个陶阿毛,而且目前还不能公布。民主改革,主要是纯洁工人阶级的队伍,改革不合理的规章制度,还要进行生产改革。看一个厂的民主改革成绩,不能看一、二、三、四类分子的数字,要看这个厂原有的一、二、三、四类分子是不是都搞出来了,特别是三、四两类分子,如果都搞出来了,这是很大的成绩;如果这个厂原来没有四类分子,运动结束,还是没有四类分子,这当然也是很大的成绩,因为同样达到纯洁工人阶级队伍的目的。要是这个厂根本没有四类分子,用逼供信的办法,搞出几个来,这不但不是成绩,可能还是错误。当然,我的意思不是说,那些厂搞出四类分子来是用逼供信的办法。我的意思是说,要实事求是,有就有,没有就没有,都是成绩。你们看,我这个说法对不对!”
  赵得宝凝神谛听杨健侃侃而谈,分析得有条有理,摆事实,讲道理,很有说服力,眼睛里流露出敬佩的光芒,感到自己看问题不免片面,羞愧地说:
  “我只看到数字,没有想到各厂具体情况不同,不能用数目字来比成绩。”
  “杨部长讲的实事求是,对我们教育很大。在运动中,我曾经追求过数字,杨部长老提醒我要从实际出发,要实事求是,今天听的体会的更深刻了。”余静经常注意从杨健领导工作中学习他的经验和注意政策方针,自己的工作能力和政策水平也随之不断提高了。她感激地说,“杨部长对我们的帮助太大了!”
  “实事求是不是我讲的,是毛主席在延安中央党校讲的,我不过是根据毛主席的指示办事,按照他老人家的教导去做罢了。”
  “毛主席的指示我们知道,也学习过,可是在实际工作中有时就忘了。”余静惭愧地说,“这次在区里上民主改革学习班,记得也学习过实事求是,可是没有像杨部长这样坚决贯彻执行!”
  “党中央毛主席的指示,就是要坚决贯彻执行,决不能疏忽大意。党支部以后要坚持每天学习马列主义和毛泽东思想的制度,全体党员都要学,能带动群众和积极分子学习,那就更好了。”谈到这里,杨健想起过去余静曾经要求区里派党员干部到沪江厂来,加强沪江厂的工作。他说,“会后党支部要把发展党团员工作提到议事日程上来,上次我和余静谈过发展党团员加强领导问题,这次在厂里工作一段时期,觉得你们在发展党团员的保守思想还没有完全克服,群众当中涌现的许多积极分子,至今还站在党团大门之外。经过民主改革,纯洁了工人阶级队伍,许许多多工人的政治历史都进一步搞清楚了,应该放手吸收一批那些具备入党入团条件的人到党团里来,吸收新的血液,充实党团力量,加强骨干,提高领导水平。”
  余静接受杨健善意的批评和帮助,她说:
  “主要是我的责任。上次在区里,听了你的指示以后,党支部认真研究了,也布置了,落实到人头上,每一个党员都分配了培养对象,可是对培养对象要求高了一点,发展的速度慢,到现在发展的数字也不大,主要是保守思想做祟。”“现在加速进行也不晚。”杨健安慰余静说,“民主改革以后,发展党团员的对象更多了。”
  “是呀,有些工人早就具备入党条件了,就是没有办手续,就说汤阿英吧,民改前就应该吸收了,可是到今天还没有办手续哩!”
  “你说的对,秦妈妈。”余静向她点点头,抱歉地说,“阿英找了我几趟,老是没有挤出时间来,我答应今天下午一定和她谈一次,没料到支部会开了这么长,她还在俱乐部等我哩,你们继续开会,我去和她谈一下就来。杨部长,好啵?”
  “你答应她的约会,应该去!支部会主要议程也讨论完了。”
  余静霍地站了起来,匆匆忙忙地走出去,听管秀芬和汤阿英在谈郭彩娣,便插上去说道:
  “好人,就应该欺负她吗?”
  余静看见管秀芬指手划脚讲郭彩娣,她便打抱不平。管秀芬一见了余静,收敛了脸上胜利的笑容,肃然起敬地望着余静,抱歉地说:
  “我不过说说,怎么敢欺负她!”
  “我晓得你,嘴上总爱沾别人的小便宜,你一天不挖苦别人两句,大概心里不舒服的。”
  余静这几句话说到管秀芬的心里了。她不否认,但也不愿承认,理一理鬓角上披散下来的头发,娇嗔地说:
  “看你把我说成个啥样子了?余静同志。”
  “你以后少说两句,别人就不会讲你了。”汤阿英劝她。“别人讲我的辰光,”管秀芬不服气地说,“你们怎么不开口呢?”
  “用不着我们帮忙,谁也讲不过你。”余静指着操场旁边那一排柳树下面的椅子对汤阿英说,“我们到那边去坐一歇。”
  她们三个人慢慢走过去。
  俱乐部里欢快的歌声萦绕在操场的上空,最初是一个人唱,现在许许多多的人跟着一道唱,声音高亢,直冲云霄。这歌声有一股感染的力量,听到的人忍不住要随着歌唱,连柳枝仿佛也听得十分高兴,在下午的阳光里摇来摆去。管秀芬一边低低地随着俱乐部的歌声哼着,一边看到余静和汤阿英好像有事体要商量,怕夹在当中妨碍她们谈话。她说:
  “我到俱乐部看看他们去……”
  “也好。”余静看管秀芬大步向俱乐部走去,便小声地问汤阿英,“巧珠奶奶这两天对你好些了吗?”
  “好倒是好些,就是还有些别扭,讲话不是那么投机。”
  “这也难免,别说她那么大年纪的人,就是学海,我开头和他谈,他也扭不过来,觉得脸上没有光彩,人前人后抬不起头来。我给他好说歹说,谈了足足有三个钟头,举了许多例子,他才认识到这是朱暮堂的罪恶。我又把你和他结婚以后的情形,给他再三再四地谈,你照顾一家老少,在厂里生产也好,近来政治上进步很大,就是和张小玲她们出去参加青年团的活动,厂里党支部都了解的。他这才打消了对你的怀疑。那天幸亏他的态度很好,虽然没讲话,可是帮了我们的大忙,叫巧珠奶奶没话可说,不好再推在他身上。你想想看,学海是工人,又是青年,一直在厂里做工,现在还积极参加民改,一时都不大容易想的通,何况巧珠奶奶哩。讲话投机,就是有共同语言,你要求太高了。我看巧珠奶奶有不小的进步哩。”
  “你这么一说,我心里亮堂的多了。你看事体比我高明,我为啥想不到这些呢?”
  “你现在看事体比过去高明多了。这个,要慢慢来,不能急。我的水平也很有限,在厂里还可以勉强应付,一到杨部长面前,或者到区里去开会,我发觉自己更不行了。”
  “余静同志,你太客气了。我要是有你这样的水平,那我睡着了也要笑醒的。不说别的,就说这次吧,听了巧珠奶奶闲言闲语,心里乱的很,幸亏你,不然这件复杂的事体,谁也谈不清爽的。你一谈,学海通了,连奶奶也通了,真叫人服帖。”她眼睛里露出感激和敬佩的光芒。
  “这不是我的本事,是党的力量……”
  “党……”一个崇高的尊贵的字眼又在汤阿英的脑海里发出春雷般的响声,接着是耀眼的闪电的光芒,照亮了一切事物。她见过不少党员,也不止一次到过党支部,更听过多次党课,但都没这一次给她这么深刻的印象。她听到这个字,眼前像是升起了太阳,万道霞光照着前进的道路。有了它,天下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有了它,世界上没有办不成的事。她激动地说,“是的,这是党的力量。”
  她说完了这句话,眼眶润湿,忍不住流下了感激的泪珠。党比娘还亲啊!如果没有党,她不能回到张家去;如果没有党,她不能在厂里工作下去;如果没有党,爸爸在乡下永远也不会翻身;如果没有党,爸爸他们也不会住在朱暮堂的大厅里;如果没有党,她也不会成为民主改革运动带头的人啊!如果没有党,旧中国不会推翻,新中国不能建立起来;劳动人民仍旧生活在苦海里啊!想到这儿,她的眼泪雨似的直往腮巴子上流,再也按捺不住激动的情绪,忍不住放声哭了。
  余静不了解她内心的感触,让她哭了一阵,抚摩着她的头发,亲切地低低问她:
  “巧珠奶奶对你又不好了?”
  汤阿英摇摇头。
  “那是学海对你不好吗?”
  汤阿英又摇摇头。
  “为啥哭呢?”
  她哭了一阵,心里感到无比的舒畅,擤了擤鼻涕,拭去泪水,微微的笑着,说:
  “不是为了别的,我太激动了,谢谢你,谢谢党……”
  “用不着谢,这是我们的义务。”
  汤阿英紧紧抓住余静的手,感到那手上发出无穷的热力。使她浑身暖洋洋的。她望着余静许久许久说不出一句话来。余静也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是紧握住她的手。汤阿英嗫嗫地想说啥,半晌又没说。余静问道:
  “有闲话,说好了。”
  “我……”汤阿英从俱乐部出来,虽然和郭彩娣、管秀芬谈话,可是她心里老惦记着余静约她谈话这件事,心头又一次升起了希望,她长久盼望实现的心愿不知道这一回有没有可能,她焦急地等待着余静。余静一见面就那么关心她和她家里的事,她觉得应该说出自己的心愿,可是又有点腼腼腆腆,张开了嘴,又激动得说不下去。
  “啥?”
  “我可以不可以……”说到这儿,话已经到了嘴边,怕自己不够条件,汤阿英又说不下去了。
  “怎么样?”
  “我可以不可以入……”
  余静见她好久没说出来,已经猜出七八分了,便接上去说:
  “你想入党?”
  汤阿英一个劲点头,恳切的眼光停留在余静的脸上:
  “行吗?”
  “只要决心为共产主义事业革命到底,可以申请入党,阿英……”
  余静伸出手去,按着她的肩膀,几乎把汤阿英完全搂在怀里了。她感到汤阿英比过去更加可爱了。她们两人靠得那么紧,仿佛变成一个人了。党支部一直在培养汤阿英,并且要张小玲专门帮助汤阿英,眼看着汤阿英一天一天成长起来。她在五反运动中积极参加斗争;在民主改革中,当了运动带头人,现在又亲自提出入党的要求。整天在一道的人,往往察觉不出一个人逐渐的变化。余静猛的回头一想,才发现汤阿英巨大的发展,和她刚入厂那几年一比,简直判若两人了。她仔细朝汤阿英浑身上下端详,越看越可爱,高兴党又可以增加新的血液了,内心的喜悦忍不住从眼睛里流露出来了,竟忘记说下去。
  汤阿英见余静的眼光不断地望她,有点奇怪,怕自己不够做个党员,说道:
  “真的可以申请吗?”
  “可以。”
  “我怕不够条件,余静同志,哪方面不够,你告诉我,你帮助我,我一定努力争取!”
  “你这样的想法很好。”余静严肃地说,“做一个共产党员不是容易的事,要先了解我们的党章,了解党员的权利和义务,党员要事事带头,要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到底。中国解放了,要继续革命,要进行社会主义建设,还要帮助没有解放的国家!革命的事业可多哩。”
  “我一定听党的话,学你那样,为中国革命和世界革命,奋斗到底。”
  “革命道理,你过去上党课已经懂得不少了。……”“我识的字不多,还不会写申请书哩!”汤阿英惭愧地说。
  “这不要紧,我让张小玲讲给你听,要她帮助你。有空的辰光,我和秦妈妈也可以给你谈谈。”
  “这太好了。”汤阿英两只手紧紧抓着余静的右手,兴奋得跳了起来,说,“我现在找张小玲去……”
  “不忙,晚上找她也可以……”
  “这可是一桩大事体啊,越快越好!……”
  汤阿英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恨不得立刻见到张小玲,可是张小玲还在俱乐部里啊。她顾不得和余静谈话,盼望的眼光向俱乐部望去。
  俱乐部的歌声停止了,人们陆陆续续走了出来。张小玲也随着人群走出来了。她一边走着,一边手里打着拍子,在唱歌哩。
  汤阿英一看见张小玲,飞也似的跑过去,气喘喘地叫道:
  “张小玲,张小玲……”
                       一九六五年初稿,北京。
                     一九七六年十月改稿,汉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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