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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西的爱国人士组织的牺牲救国同盟会,在“七七”事变后,派人到县里来发动群众抗日。这时候,八路军已经开到山西打了好多大仗,在平型关消灭了日本的坂垣师团。防共保卫团也已经解散了,铁锁住的这个训导班再没有理由不结束。结束的时候,牺盟会派了个人去给他们讲了一次话,话讲的很简单明白,无非是“国共已经合作了,这种反共训导班早应结束了,以后谁再反共谁就是死顽固”,“大家回去要热心参加抗日工作……”这一类抗战初期动员群众的话,可是听话的人差不多都是因为说闲话提了提共产党,就把人家圈起来做了一年多苦工,在这一年多工夫中,连个“共”字也不敢提了,这时听了这话,自然大大松了一口气,觉着世界变了样子。
  铁锁自己,听话还是其次,他注意的是说话的人。当这人初走上讲台,他看见有点像小常——厚墩墩的头发,眼睛好像打闪,虽然隔了六七年,面貌也没有很改变,说话的神情语调,也和他初搬到满洲坟在院子里听他第一次讲话时一样。在这人讲话时候,他没有顾上听他说的是什么,他只是研究人家怎样开口,怎样抬手,怎样转身……越看越像,越听越像。这场讲话,差不多一点钟工夫就结束了,大家都各自回房收拾行李准备回家,铁锁也顾不得回房里去,挤开众人向这讲话的人赶来。
  他赶上来,本来想问一声是不是小常,走到跟前,看见人家穿得一身新军服,自己滚得满身灰土,衣裳上边又满是窟窿,觉着丢人。“倘或不是小常,又该说些什么?”他这样想着,怎么也不好意思开口。可是他又觉着,如果真是小常,也不可当面错过,因此也舍不得放松,就跟着走出街上来。一年多不见街上的景致,他也顾不得细看,只是跟着人家走。跟了一段,他想,不问一下总不得知道,就鼓着勇气抢了几步问道:“哎!你是不是小常先生?”那人立刻站住,回过头来用那闪电一样的眼睛向他一闪,愣了一愣返回来握住他的手道:“这么面熟,怎么想不起来?”铁锁道:“在太原满洲坟……”那人笑道:“对对对!就是后来才搬去的那一位吧?晚上提了许多问题,是不是?”铁锁道:“就是!”那人的手握得更紧了,一边又道:“好我的老朋友!走,到我那里坐坐去!”他换了左手拉着铁锁的右手跟他并走着,问铁锁的姓名住址,家庭情形。铁锁自然也问了他些被捕以后的事。
  铁锁因为酒后说了几句闲话,被人家关起来做了一年多苦工,这时不止自己出了笼,又听说真正的共产党也不许捉了,又碰上自己认为的天下第一个好人,你想他该是怎样高兴呢?他连连点头暗道:“这就又像个世界了!”他虽跟小常拉着手并肩走着,却时时扭转头看小常,好像怕他跑了一样。街上的热闹,像京广杂货、饭馆酒店、粮食集市、菜摊肉铺……人挤人,人碰人,在他看来毫不在意,好像什么也没有看见,只看见身边有个小常。
  不大一会,走到牺盟会,小常请他喝了盅茶以后,就问起他近几年村里的情形来。铁锁自从打太原回来以后,六七年来又满满闷了一肚子气,恨不得找小常这样一个人谈谈,这时见了原人,如何肯不谈?他恐怕事情过长,小常不耐烦听,只从简短处说;小常反要他说得详细一点,听不明的地方还要拦住问个底细,说到人名地名还问他是哪几个字。他一边谈,小常一边用笔记。谈了一会,天晌午了,小常就留他在会里吃饭,吃饭时候又把他介绍给五六个驻会工作的同志们认识。吃过饭,仍然接着谈,把村里谁是村长谁是公道团长谁是防共保卫团长,每天起来都干些什么勾当;自己因什么被关起来作了一年多苦工……详详细细谈了一遍。谈完以后,小常向他道:“我们这里派人到你村去过一次,不过像你说的这些情形,去的人还没有了解。现在你村里也有一点小变动!”说着他又翻出派去的人寄来的报告信看着道:“村长换成外村人了,听说是在太原受过训的。李如珍成了村副。防共保卫团改成抗日自卫队了,不过队长还是小喜,公道团长还是春喜。”
  铁锁听了这种变动,叹了一口气道:“难道李如珍小喜春喜这些人的势力是铁钉钉住了吗?为什么换来换去总是他们?你不是说过‘非把这些坏家伙们打倒,世界不能有真理’吗?你不是说过‘有个办法能叫大家齐心’吗?可惜那时候你没有告我说这个办法就叫人家把你捉走了。如今我可要领领这个教!”小常哈哈大笑道:“好我的老朋友!你真是个热心热肠的人!这个办法我今天可以告给你了,这个办法并不奇怪,就是‘要把大家组织起来’。这么说也很笼统,以后我们慢慢谈吧!我们牺盟会就是专门来干这事的,不止要对付这些家伙们,最重要的还是抵抗日本帝国主义。不过不对付这些家伙们,大多数的好老百姓被他们压得抬不起头来,如何还有心抗日?这些事马上说不明白,一两天我就要到你们那一区的各村里去,也可以先到你们村子里看看,到那时候咱们再详细谈吧!你一年多了还没有回去啦,可以先回去看一下,等几天我就去了。”铁锁又道:“你是不是能先告我说怎样把大家组织起来,我回去先跟几个自己人谈谈。”小常见他这样热心,连声答道:“可以可以!你就先参加我们牺盟会吧!”说着就给他拿出一份牺盟会组织章程和入会志愿书,给他讲解了一下,然后问他会写字不会。他说写不好,小常便一项一项问着替他往上填写,写完又递给他看了一下,问他写得对不对。他看完了完全同意,又递给小常收起来。小常又告他说:“就照这样收会员,以后有什么要做的事,大家开会决定了大家来做,这就叫组织起来了。”又给他拿了几份组织章程道:“你回去见了你自己以为真正的好人,就可以问他愿意入会不;他要愿意,你就可以算他的介绍人,介绍他入会。我们派出去那个同志姓王,还在你们那一带工作,谁想入会,可以找他填志愿书,我可以给他写个信。”说着他便写了个信交给铁锁。
  太阳快落的时候,铁锁才辞了小常回自己住了一年多的那个圈子里收拾行李。他回去见人已经走完了,灶也停了,只剩自己一条破被几件破衣服,堆在七零八落的铺草堆里。他把这些东西捆好以后,天已黑了,没钱住店,只好仍到牺盟会找着小常住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小常又留他吃过早饭,他便回家去了。
  他在回家的路上,一肚子高兴憋得他要说话,可是只有他一个人,想说也没处说,有时唱几句戏,有时仰天大叫道:“这就又像个世界了!”八十里小跑步,一直跑回村子里去。这时正是收罢秋的时候,村里好多人在打谷场上铡草,太阳虽然落了却还可以做一阵活,见他回来了,就都马上停了工,围着他来问询。孩子们报告了二妞,二妞也到场上来看他。
  他第一个消息自然是报告“小常来了”。这个消息刚一出口,一圈子眼睛一下子都睁大了许多,一齐同声问道:“真的?”“在哪里啦?”他便把在县里遇小常的一段事情说了一遍。原来这村里知道小常的,也不过只是上年正月初三在修福老汉家听铁锁谈话的那几个人,可是自铁锁被捕以后,知道的人就越来越多了,因为铁锁一被捕,谁也想打听是为什么来,结果就从冷元口中把铁锁那天晚上谈的话原封传出去。后来春喜知道了,又把冷元弄到庙里,叫他当众说了一遍,在春喜是想借冷元的话证明铁锁真与共产党有过关系,以便加重他的罪,可是说了以后,反叫全村人都知道世界上有小常这样一个好人了。大家这会见铁锁说小常不几天要来,都说:“来了可要看看是怎么样一个人啦。”
  这天晚上,铁锁又到修福老汉那里问他近来村里办公人的变动,修福老汉说的和小常接到王同志的报告差不多,只是又说这位新来的村长,是春喜一个同学,说是受过训,也不过是嘴上会说几句抗日救国的空话,办起事来还跟李如珍是一股劲,实际上还跟李如珍是村长一样。又谈到牺盟会派来的王同志,修福老汉道:“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孩子,说话很伶俐,字写得也很好,可惜人太年轻,不通世故。他来那几天,正是收秋时候,大家忙得喘不过气来,他偏要在这时候召集大家开会。老宋打了几遍锣,可是人都在地里,只召集了七八个老汉跟几个六七岁的小孩子,他不知道是因为人忙,还说大家不热心。”铁锁又说到小常叫他回来组织牺盟会,修福老汉道:“已经组织起来了,我看那也没有什么用处。”铁锁觉着奇怪,忙问道:“几时组织的?谁来组织的?”修福老汉道:“还是姓王的那个孩子来的时候,叫村长给他找个能热心为大家办事的人,忙时候,正经人都没工夫,村长给他找了个小毛陪他坐了半天。他走后,小毛跟村里人说人家托他组织牺盟会,前天才挨户造名册,可不知道报上去了没有。”铁锁听罢摇着头道:“想不到这些家伙们这样透脱,哪一个缝子也不误钻!”
  他虽然白天跑了八十里路,晚上又谈了一会话,回去仍然没有睡着。自他被捕以后,二妞到城里去探过他三次:“第一次人家说还没有判决,不让见面;第二次第三次,虽然见了,又只是隔着门说了不几句话,人家就撵她走了,因此也没有看清自己的丈夫累成了什么样子,只是盼望他能早些出来就是了。这时,人是回来了,可是身上糟蹋得变了样子:头发像贴在头上的毡片子,脸像个黄梨,袖子破得像两把破蒲扇,满身脏得像涂过了漆,两肘、两漆、肩膀、屁股都露着皮,大小虱子从衣服的窟窿里爬进去爬出来。二妞见人家把自己的男人糟蹋成这个样子,自然十分伤心,便问起他在县里是怎么过。听铁锁说到怎样喝六十年的老仓米汤,怎样睡在草堆里,抬多么重的抬杆,挨多么粗的鞭子……惹得她抱住铁锁哭起来。铁锁从小就心软,这几年虽说磨练得硬了一点,可是一年多没有见一个亲人了,这会见有人这样怜惜自己,如何能不心恸,因此也忍不住与她对哭。两口子哭了一会,二妞又说了说近一年来家里的困难,最后铁锁又告她说世界变了,不久就要想法打倒那些坏家伙,说着天就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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