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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万古长存的山岭,并不胜于生命短促、瞬息即逝的玫瑰。
               ——黑格尔

  一百多亩玉米,两天就灌完了水。我和“多事先生”又回到大队,王富海吸取了被告发打碎“宝像”的经验,知道我们也会反咬人,对我们表面上比过去和气了一些,但处处都想暗地里抓我们的辫子。同时,这不是我神经过敏,我总觉得他有种特殊的敏感,好像已经发觉了她和我之间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地方。他把牢房前面一个原来贮藏冬菜的地窖收拾干净,还拉上电灯,晚上就睡在里面,一抬头,从后窗洞就能看见牢门。
  她和我的接触更困难了,自王富海开始守夜,玉米饼就断了顿,第二天早晨,她的舞姿第一次流露出懒洋洋的忧郁情绪。出工时,她向我暗示了一下,想把挂号信的收据交给我,也找不到机会。下午,小顺子自告奋勇地出了工,走在路上和王富海胡缠,她才乘机把一块玉米饼和收据交给我。
  收据拿回来,在我们每个人手里传阅了一遍。一时大家都好像有了新的希望,牢房里的气氛顿时轻松了一些。小顺子又唱起了“天津时调”,闷闷不乐的小陈也轻轻哼了几句《大海航行靠舵手》;李大夫躺在炕上,两手枕着头,喃喃地自言自语:“但愿皇天不负苦心人呀……”
  四天以后,出工时,她又对我做了暗示。下午,小顺子仍如法炮制。她塞给我一封信!
  晚上,王富海押着马力和“残渣余孽”抬进尿桶,出去刚锁上门,大家就簇拥我到大炕的旮旯里。我拆开信,却不是王玉芳的笔迹。
  “不对!这不是王玉芳的字!”我神经质地叫起来,“她经常替宋副师长批条子,她的字我认识。”
  “这是左手写的字。”马力肯定地说,“这瞒不了我。”
  “先看看内容再说。”还是老秦沉得住气。
  信是这样写的:
  
  我的爱人是忠于毛主席、忠于毛主席革命路线、忠于毛泽东思想的革命干部。希望你提供他死的情况。你用这种方法和我联系,大概你的处境也很困难。我保证不牵连你,为你保密。请速回信。

  没有抬头,没有落款,而且是用左手写的字。我们面面相觑,惘然若失。
  “妈妈的!”小顺子骂着,向后缩回去,“这是嘛玩意儿!”
  “对的!这是真的!”老秦胸有成竹地微笑着,“这就是王玉芳来的信。要是这些人搞的圈套,他们绝不会搞得这么扑朔迷离。这些人的头脑都非常简单,搞武斗内行,搞文斗外行。他们搞的那些圈套,都笨拙得要命。你们想,我们害怕我们的信到不了王玉芳的手,王玉芳也同样怀疑我们写去的信是个圈套,她用这种方法回信,是正常的,这和小石平常说的王玉芳的为人相符。没有错,写回信吧!”
  “对,对!写吧,写吧……”
  经过老秦解释,大家又恍然大悟,喜上眉梢。李大夫又从枕头下翻出白纸和信封。
  “写吧,小石,明天就交给乔班长。”
  “且慢!”老秦按住我的手,像电影里那种足智多谋的智囊人物似的,“这封信,还不能把宋征死的情况告诉王玉芳。我们只告诉她,宋副师长是被打死的,过程我们一清二楚,我们可以作证,重点要放在先解决我们这些证人目前的处境上;不解决我们的处境,一切都谈不到。要她直接向北京宋副师长的老首长申诉……最后还告诉她,接到信以后给我们一个回信。”
  的确,老秦的推理能力和谋划能力,比英国的福尔摩斯和比利时的波洛并不逊色。而且,他真的是把在那种不正常的状态下形成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和人的心理吃透了。
  信写好,仍然在小顺子的配合下交给她。从此,王玉芳就是我们希望的唯一寄托了。
  这以后,我和她的接触停顿了下来,连每天清晨欣赏她跳舞的机会也被剥夺了,王富海非常热衷于看押犯人的工作,在革命群众跳“忠字舞”以前,他就把我们押出去打扫厕所。他自己蹲在粪坑旁边,带着满足和悠闲的神情看着我们。待我们打扫完厕所,革命群众的“忠字舞”也跳完了,我们再匆匆吃早饭、站队、呼口号、出工,那个防止我们得阑尾炎的措施,也无形之中取消了。
  这样过了一个多月,王玉芳那边一直没有回信来。可是,薅草早结束了,水稻也收割完了,稻子都拉到场上码起了垛,就等入冬后脱粒了。这时,农业生产周期里有个比较闲暇的时候,也就是说,小顺子“哥儿们”报告的那个整我们的时候到了。
  随着天气一天天转凉,“犯人”们的脸色也一天天灰暗下来。保卫自己的本能、求生的本能,成了每个人生命力唯一的表现。不能预测的命运中的那个可以预测的灾难,压在我们心头,使心头又产生一个更为恐怖的幻觉,再反过来夸大了那个即将来临的灾难,因而,人人都惊悚不安,我时而震颤不已,时而心灰意懒,时而疑神疑鬼,时而胸襟坦然……我只有用拼命的劳动来折磨自己,用疲乏来使自己镇静,当我挥汗如雨地收割、装运、码垛的时候,在偶尔的一瞥之间,我能看见她那焦灼的、疼惜的、爱怜的目光,但这时我已在所不顾了。
  李大夫和“残渣余孽”两个老头,一个是搞自然科学的、一个是本来也无所谓宗教情绪的人,在恐怖莫测的命运的重压下,晚上竟用“书卜”来推测个人的未来。在牢房里,扑克牌、镍纸这些能用来算命的工具都没有,于是他们就在昏暗的灯光下捧着《毛选》,嘴里念念有词,先预定了哪一页哪一行,然后翻开寻找,揣摩那一句话对自己命运的意义。
  “……估计此着不易实现,不是九十四军残部迅速撤回北平,就是九十四军、十六军……嗯,这句话的关键是‘估计此着不易实现。’”李大夫看着屋顶的水泥板嘀咕,“这指的是那封信?还是他们对我们……嗯?”
  “唔,这句话还对得上,您看,”“残渣余孽”翻开另一页,悄俏对李大夫说:“‘从团结他们出发,对他们的错误和缺点进行认真的和适当的批评或斗争……’这就是说,他们也许对咱们还……”
  “算了吧,算了吧!”老秦披着绿军大衣,在地上焦躁地来回踱步,斥责两个老头,“哼,告诉你们吧,只有理、有利、有节的斗争,才能救你们自己……”他又坐在我身旁,把手指捏得辟啪作响:“小石,我总感到最近他们对我们不动声色,说不定是掌握了什么,咱们再估计一下,那个姓乔的是不是真的发了信,嗯?世界上决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你不能相信她真的会对你有什么感情。要那真是个圈套,可就全砸了……”
  “妈妈的!”小顺子说,“哥儿们跟我说,乔安萍这些日子跟刘俊那帮人可跑得欢,老到他办公室去……”
  “这……”奇怪,这时我心里既有惶恐,又有一种酸楚的嫉妒,“这我也说不清,你也知道,我们好久没有单独接触了……”
  然而,第二天——九月二十九号晚上八点钟,我们正躺在各自的铺位上苦恼的时候,她突然打开牢门,把我和“多事先生”叫出去。
  “走!”她站在门外,端着枪,“到学校把晒的煤饼收进去。”
  煤饼是我们前几天中午和的。小学校在居民点西边。这时,满月正悬在当空,田野上,田野的林带上、被林带包围的居民点的屋顶上,都被镀上一层冷峻的、刚毅的铅白色。四周静极了,我听见她在我身后的急促的呼吸和细碎而略带踉跄的脚步,我们默默地跨过干涸的排水沟,钻进黑黝黝的林带。
  “好了,”她抓住我的胳膊,“你在这里等一等,我去把疯子安排好。”
  她押“多事先生”往学校去,很快就小跑着回来。
  “咋办?明天要开大会批斗你们。”她气急败坏地说,“现在他们正在开会,我踅摸了个因由跑出来告诉你,只有几分钟。咋办?你说咋办?……”
  “咋办?……”我不由得被她的恐慌传染,重复她的问话,“可是……批斗会这样的事也不是一次了……”
  “哦,我还忘了告诉你,”显然她不知道该先说什么好,“‘十一’我要到师部去开立功受奖人员大会。明天我不参加会,给我一天时间准备。这要去好几天,照顾不上你了。问题不在明天,明天团部军代表要来参加,他们还不会把你们怎么样。等军代表一走,他们就要甩开膀子干了。现在他们开会正说的这个,听得好吓人,你说咋办?啊……”她下意识地握起我的手。我呆呆地站着。月光透过叶片筛孔似的缝隙照在她脸上,她的脸像银子似的苍白。那一颗墨玉似的哀婉的黑痣在她腮边抖动着。她的眼睛是闪烁不定的,像惊起了睡凫的湖塘。
  “你跑吧!”她不停地揉搓我的手,“明天,我就要把钥匙交给连里了。明天晚上,我到王富海那里去把他那串钥匙偷出来。你跑到你姑妈那里去,咱们俩在城里见面。你要是现在跑,我脱不了身……”
  “那,那……”我被她这个计划震惊了,而且觉得她大胆得令人怀疑。“这,这……”
  “我早就想过了,总有这么一天。”她放开我的手,却抓住我两只胳膊。我觉得她的手掌滚烫,“现在他们也相信我了,咱们就趁这时候跑回老家去,我们都能劳动……老家的人好,那都是看我长大的……”她突然兴奋起来,口齿不清地说了些语义不连贯的话。然而,正就在这奇突的荒谬的迷乱之中,她那不容怀疑的真情猛叩着我的心,激起了我的男子气概,我两手不自觉地从她肘弯下抚着她丰满的腰肢,第一次用真诚的温柔的语气对她说:
  “你放心,啊,你放心……我知道,他们不会对我怎么样的……你放心吧……”
  “噢!不,他们合计要打你们,不把你打死也打残废……”她抬起手,把我几个月没理的乱发捋向脑后。我觉着她的手在我心上轻轻滑过,“跑吧,啊,还是跑到老家去,等运动过去再回来……”
  “没关系,没关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噢!不,不……”她轻轻地摇晃我。
  我的心颤抖起来,我的呼吸急促起来,同时,一种渴望,一种欲念,一种幻想,一种不能抵御的激情,使我在她的脸,连同那干燥炙热的嘴唇贴上来的时候,也不由得把嘴唇迎了上去……
  一切一切的痛苦,危险,灾害好像都消失了……
  枪,从她肩上滑下去,滑下去……她如同一片秋叶在我怀里索索发抖。
  “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的人了。”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喃喃地说,“你叫我一声吧!”
  “叫……什么呢?”我抖得厉害。
  “叫我妹妹……”她仰起脸,暖烘烘的鼻息喷在我脖子上,“我叫你……哥哥!”
  我的心凄楚得隐隐作痛。我被这种在农村里一直保持着的表达爱情的语言感动了。这种也许是从远古的近亲结合形成的夫妻称谓习惯,这种以血缘纽带来表示亲密关系的方式,从一个农村姑娘嘴里自然地吐露出来,包含着其深无比的真挚和信赖。
  “叫我呀,叫我呀……”她用头轻叩我的胸脯。
  然而,我仍在颤抖,这不仅是由于从来没有享受过的心荡神迷,也是由于害怕,由于对她和我的未来有一种朦胧的不幸的预感……
  现在,即使我已过了不惑之年,即使我两鬓已染上了白霜,但每当回想起那个月明之夜,回想起在那幽暗的沙枣树和柳树相间的林带里和她度过的两分钟,我仍不禁柔情万种。一个人的一生,总有那么一个终生不能忘怀的时刻,而我这样的时刻只有两分钟。不过,这两分钟就足够我后半生享用的了。现在,每当我感到困难的时候,感到惶惑的时候,感到余悸忡忡的时候,这两分钟总能使我迸发出青春的活力,把我的心燃烧起来,鼓起我向那摧毁人的幸福和人的价值的东西进行批判的勇气,坚定我和大家一起建设美好的未来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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