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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韩美林的动物画展上,一幅狗的水粉画把我吸引住了。但与其说是画家用那传神的笔法点出柔和明亮而又略带调皮的眼睛,十足地表现了这条小狗温驯善良、机灵活泼的特点而令我赞赏,倒不如说是画家给这幅画的题名使我深有所感。画家把这幅画题为《患难小友》。我认为,这绝不是画家在故作玄虚,也不是虚构的人格化的动物形象,一定是画家对实有其狗的小友的纪念。果然,后来我听说,画家在患难中身边的确有过这位小友,而它最后竟死在“四人帮”爪牙的棒下。“患难小友”!我想,当一个人已经不能在他的同类中寻求到友谊与关怀,而要把他的爱倾注到一条四足动物的身上时,他一定是经历了一段难言的痛苦和正在苦熬着不能忍受的孤独。有些文学大师就曾经把孤独的人与狗之间的友谊作为题材写出过不朽的作品,譬如屠格涅夫和莫泊桑;而自然科学家布丰(Buffon)也曾用他优美的笔触对狗做过精彩的描述。据他说,狗是人美最早的朋友,又说,狗完全具有人类的感情和人类的道德观念。也许这说得有些过分,不过要是有人问我:你最喜欢什么动物?我还是要肯定地回答:狗!因为我自己就曾亲眼见过一条狗和一个孤独的老人建立的亲密友谊。 这条狗和农村里千千万万条狗一样,它并没有什么显著的特点,更不是一条名贵的纯种狗。这是一条黄色的土种公狗。也许,它的毛色要比别的狗光滑一些,身子要比别的狗壮实一些,但也从来没有演出过可以收入传奇故事里去的动人事迹。它的主人呢,也和农村里亿万农民一样,如果不是我在他所在的生产队劳动过,如果不是他和他的狗的特殊关系引起了我的兴趣,我也不可能注意到这样一个极其平常的农村老汉。这是一个约摸六十岁的孤单老人,个子不高不矮,背略有些驼,走起路来两手或是微向前伸,或是倒背在身后,总是带着一副匆忙而又庄重的神情。闲的时候呢,就一个人蹲在墙根下或是盘腿坐在炕上出神,嘴里噙着一杆长烟锅,吧嗒吧嗒地抽了一锅又一锅。他酱紫色的脸上虽然勾画着一道道皱纹,但这些皱纹都是顺着面部肌肉的纹理展开的,不像老年知识分子面部皱纹那样细密。他的眼睛不大,眼球也有些浑浊,不过有时也会闪出一点老年人富有经验的智慧。当然,他的头发和胡子都花白了,但并没有秃顶。总之,你只要一见到他,就能看出他虽然带有一般孤独者的那种抑郁寡欢的沉闷,但还是一位神智清楚、身体健壮的老汉。他在生产上是行行都通的多面手,有时种菜,有时赶车,有时喂牲口,生产队派他干什么就干什么,而且从不计较工分报酬。他一个人住一间狭小的土坯房。这间土坯房也是孤零零的,坐落在庄子的西头,门口有一棵孤零零的高大的白杨树。他房子里只有一铺炕和两个旧得发黑的木板箱,但收拾得倒很干净。除了一般性的贫穷之外,老人还有因为单身而形成的困难,“出门一把锁,进门一把火”就概括了他的生活。然而,孤单的老人好像总有较强的生命力和免疫力,据我所知,他是从未害过病,也没有误过一天工的。 庄户人的狗是没有名字的,不管主人多喜欢它,狗还是叫“狗”;庄户人也很少被人称呼大号,不论大人、娃娃、干部、社员,都叫这个老人“邢老汉”。久而久之,老人的名字也在人们的记忆中消失了。邢老汉和他的狗是形影不离的伙伴,他赶车出差时也领着它,人坐在车辕上,狗就在车的前前后后跑着。如果见到什么它感兴趣的东西,它至多跑上前去嗅一嗅,然后打个喷嚏,又急忙地撵上大车。要是邢老汉在庄子附近干活,那么一到了收工的时候,狗也跟一群孩子跑出村去,孩子们欢天喜地地迎接他们的爸爸妈妈,把爸爸妈妈的铁锹或锄头抢下来扛在肩上,而狗见了邢老汉就一下子扑上去,舐他的脸,舐他的手,两只耳朵紧紧地贴在头上,尾巴摇摆得连腰肢都扭动起来。 这条狗对主人的感情是真诚的,因为邢老汉一年才分得二三百斤带皮的粮食,搭上一些菜也只能勉强维持自己的温饱,并没有多余的粮食喂它,但在邢老汉烧火做饭的时候,它总守在他身边,一直等到邢老汉吃完饭锁上门又出工了,才跑到外面找些野食。它好像也知道主人拿不出什么东西来喂它,从来不“呜呜”地在旁边要求施舍。它守着他,看着他吃饭,完全出于一种真挚的依恋感,因为社员们只有在吃饭的时候才在家里。要是到了晚上,休息的时候当然比较长一些,邢老汉吃完饭,就噙着烟锅抚摸着它,要跟它聊一会儿。 “今儿上哪里去啦?我看肚子吃饱了没有?狗日的,都吃圆了……”有时他伸出食指点着它,吓唬它说:“狗日的,你要咬娃娃,我就给你一棒。他们逗你,你就跑远点,地方大着哩。可不敢吓着娃娃……”其实他从来没有打过它,它也完全不必要受这样的教训。它是温驯的,孩子还经常骑在它身上玩。 到了过年过节,生产队也要宰一两只羊分给社员,邢老汉会对它说:“明儿羊圈宰羊,你到羊圈去,舐点羊血,还有撂下的肠肠肚肚的……”尽管社员们一年难得吃几次肉,可是邢老汉吃肉的时候并不像别人那样把骨头上的肉都撕得精光,他总是把还剩下些肉屑的骨头用刀背砸开,一块一块地喂给他的狗。“好好啃,上边肉多的是,你的牙行,我的牙不行了……”邢老汉跟人的话不多,但和他的狗在一起是很饶舌的。这个孤单的老人就只有和他的狗消遣寂寞。对他来说,这不是一条狗,而是他身边的一个亲人。在那夏天的夜晚,在生产队派他看菜园时,只有这条狗陪他一起在满天蚊虫的菜地守到天明;在冬天,他晚上喂牲口,也只有这条狗跟着他熬过那寒冷的长夜,天亮时,狗的背上,尾巴尖上,甚至狗的胡须上都结上一层白霜。虽然狗不会用语言来表示它对老人的关心,也不会替他赶蚊子或是拢一堆火让他烤,但它总是像一个忠诚的卫兵一样守护着他,就足以使老人那因贫穷和劳累而麻木了的人性感动了。很多个夜晚,他都是搂着它来相互取暖,在万籁俱寂的深夜,好像世界上只剩下他和他的狗了。其实,邢老汉是有过家,有过女人的。要真正理解他和他的狗之间相依为命的感情,还得从这点说起。 邢老汉解放前扛了十几年长工,一直没有能力娶个女人。解放后,他分得了几亩河滩地。那一年他才二十多岁,凭他下的苦力和在农业生产上的技能,那几亩河滩地居然也长出了丰盛的庄稼。那时,他对未来真是满怀信心,而日子也的确一年比一年好起来。到了四十岁那年,别人给他说了个女人。当然,也没有好的姑娘愿意跟一个四十岁的半大老汉。他的女人老是病病歪歪的,结果跟他一起生活了八个月就死了。在这八个月里,连置家带看病,他把几年的积蓄都折腾光了。不过,这一年正是大搞合作化的一年,现实的遭遇真正使他认识到了单干无法抵御不测的天灾人祸,于是他把几亩河滩地、一头毛驴和他自己都投进社里。一两年中,生活真的有了起色,他的希望又在一个坚强的集体中重新萌生出来。但是,正在他张罗着再娶个女人的时候,却来了个“大跃进”。他本人被编入炼钢大军拉进山里去“大炼钢铁”了。他准备娶的那个寡妇并没有等他的义务,就又另找了个主儿。 以后,虽然由于在生产劳动上实行了协作与分工,由于在土地上投入了大量的劳动力,由于引进了化学肥料和简单的农机具,土地的产量是比过去有所提高,但交公粮、售余粮、卖贡献粮、留战备粮的数量总是超过提高的部分。有几年,上面派下的收缴任务甚至只有叫农民饿肚子才能完成。这样,邢老汉只好仍旧打他的光棍了。 然而,世界是会变化的,生活也是曲折的,这条简单的哲理在这个乡下老头子身上也体现出来了。 一九七二年,邻省遭了旱灾,第二年开春,就有一批一批灾民拥到这个平川地区。他们有的三五成群,有的拉家带小,也有的独自行乞。他们每个人都背着一条肮脏的布口袋,还准备乞讨一些干粮带给留有家乡的亲人。在城市的饭馆里、街道上、火车站的候车室里,都有像蝗虫一样的灾民。在城市民兵轰赶他们以后,他们就深入到穷乡僻壤里来了。 一天中午,邢老汉正准备做饭,忽然听到门外有个操外乡口音的女人叫道:“大爷,行行好,给一点吧!”乞怜的声音打动了他,他把虚掩的门开开,看见外面站着一个三十多岁的蓬头垢面的女人。他把她让了进来,叫她坐在炕上,就忙着做两个人的饭。一会儿,要饭的女人看出了这个老汉做饭时笨手笨脚,就小声地说:“大爷,你要不嫌弃,我来做这顿饭吧。”邢老汉高兴地答应了,自己装了一锅子烟弓着腰坐在炕上。女人洗了手就开始做饭,动作又麻利又干净。同样的面,同样的调料,可是邢老汉觉得这是他五十多年来吃得最香的一顿饭。两个人都吃了满满两大碗汤面,邢老汉还嫌不够,看到要饭的女人像是也欠点,又叫再做些。 正在做第二次饭的时候,村东头的魏老汉推门进来了。“嗬!我说你咋还不套犁去呢,闹了半天是来客了。” “哪……”邢老汉不知为什么脸红了起来,讷讷地说,“要饭的,做点吃的,吃了就走……” 魏老汉是这个生产队队长的本家三叔,又是队上的贫协组长。“唉——可怜见的,妇道人家出来要饭。”他在门坎上一蹲,掏出一支香烟。“老是说啥复辟了咱们要吃二遍苦、受二茬罪哩,我看哪,现时就复辟了,咱庄户人就正吃着二遍苦、受着二茬罪哩。是陕北来的吧?家里还有啥人?” “就是。家里还有两个娃娃,公公婆婆。”女人低着头腼腆地回答。“别害臊,这不怪你。民国十八年我也要过饭,我女人也要过饭,遭上年馑了嘛。家里人咋办呢?” “我们公社一人一天给半斤粮,我出来就少个吃口,省下他们吃。”锅里水开了,女人忙把面条下到锅里。魏老汉看见她切的面又细又长,和城里压的机器面一样。 “啧,啧!好锅灶!”魏老汉灵机一动,爽朗地说,“我看哪,风风雨雨的,要饭遭罪哩。现在要饭又不像过去,每家每户就这么点粮,谁给呢!再说还这里盘那里查的,干脆你就留在这里吧,给邢老汉做个饭干个啥的。邢老汉让你吃不了亏,这可是个老实人,我知道。” 女人背着脸用筷子在锅里搅和,没有答话。魏老汉转向邢老汉说:“你先去把犁套上,天贵正找你呢,那几个后生近不到青骡子跟前,套了犁再来吃饭。”天贵就是他那当队长的本家侄儿。 邢老汉把烟袋别在腰上,到马圈去了。抽两袋烟的工夫,魏老汉也到了马圈,喜笑颜开地拍着邢老汉的肩膀说:“狗日的,你先人都得谢我啦!人家愿意留下了,跟你过日子。眼下她口还没说死,以后你好好待人家,再生下个一男半女的,她的心就扎下了。有钱没有?没钱的话打个条子,我给天贵说说,先在队上借点,给人家扯件衣服。” 邢老汉咧着嘴笑着,满脸的皱纹都聚在一起了。晚上收工,他一进门,女人就不声不响地给他端上碗热腾腾的“油汤辣水”的面条。她自己也坐在炕下的土坯上吃着。她梳洗了一下,再也看不出是个要饭的乞丐了。吃完晚饭,邢老汉叼着烟锅想说点什么,女人在洗锅抹碗,他才发现整个锅台案板都变得油光锃亮的,油瓶盐罐也放得整整齐齐的了。 “邢老汉呢?恭喜恭喜!”这时,大个子魏队长低头推门进来,他两眼在屋里一打,忍住笑说,“对!这才像一两口子过日子的样子,真是蛐蛐儿都得配对哩!喏,这是十块钱,明天队里给你一天假,领你女人到供销社看买点啥。” 邢老汉忙下了炕,把一锅子烟装好递到队长跟前,一面张罗说:“坐嘛,坐嘛!”魏队长没有坐,掏出自己的香烟,还给了老邢头一支,笑着对那女人说:“是陕北来的?那地方苦焦,我知道。咱这周围庄子上还有你们那里的人,也是逃荒过来的,现时都跟庄子里的人成家了。咋?在家是种庄稼的?会旋筛子不会?”旋筛子算是种技术活,是手巧的女人才会干的。 “会,”女人细声细气地回答。 “那就好,后天你就劳动。咱队上现时正选种,会旋筛子的还不多。别人多少工分你就多少工分,咱这地方不欺负外乡人;再说邢老汉可是个好人,这些年来给队上没少出力。你安心跟他过吧!艰苦奋斗嘛!稀的稠的短不了你吃的。” 邢老汉意想不到在半天之内就续了弦,这并不是什么“天仙配”一类的神话,的确像魏队长说的,他们附近庄子上还有好几对这样的姻缘。在农村,在文化大革命的那些年,法制观念是极其薄弱的。一个没有男人的女人和一个没有女人的男人,只要他们愿意在一起生活,人们就会承认他们是“一家子”,这好像并不需要法律来批准,更何况主持这件婚事的又是生产队长和贫协组长呢。 女人真是天生下来就和男人不一样的生物。那个媳妇一双奇妙的手几天之内就把邢老汉房子的里里外外变了样子。原来土坯房墙根一带的白碱一直泛到砖基上面,还侵蚀了一层土坯,现在,屋里干干净净的,又暖和,又干燥,连萧条的四壁也亮堂多了。每天中午晚上他们老两口收工回来,邢老汉劈柴烧火,他女人揉面切菜,这个时候邢老汉真是觉得每一秒钟都意味无穷。要是他赶车出门,回来正赶上吃饭的时候,在庄子外面一看到他房顶上袅袅的炊烟,他会高兴得两条腿都在车辕下甩达起来。 我们中国人有我们中国人的爱情方式,中国劳动者的爱情是在艰难困苦中结晶出来的。他们在崎岖坎坷的人生道路上互相搀扶,互相鼓励,互相遮风挡雨,一起承受压在他们身上的物质负担和精神负担;他们之间不用华而不实的词藻,不用罗曼蒂克的表示,在不息的劳作中和伤病饥寒时的相互关怀中,就默默地传导了爱的搏动。这才是隽永的、具有创造性的爱情。这个女人虽然不言不喘,但她理解邢老汉的感情;她不仅从不拒绝邢老汉的温情,并且用更多的关怀作为回报。而一个贫穷孤单的农村老汉,要求得到精神上的慰藉与满足,也并不需要更多的东西,一碗由他女人的手做出的面条,多加些辣子,一片由他女人的手补的补丁,针细线密,再有晚上在他身边有一个温暖的鼻息,这就足够足够的了。所以,邢老汉在那几个月里就好像一下子年轻了十来岁,走起路来也是大步流星的,引得庄子里一个七十多岁读过私塾的老汉逢人便说:“真是古人说得对:‘男子无妻不成家’。你们看邢老汉,眼下就是发福了,红光满面,连印堂都放光哩!” 可是,时间一长,就有一片阴影逐渐潜入邢老汉像美梦一样的生活里。本来,庄子里办喜事是绝少不了妇女的,邢老汉结婚的那天晚上,那间狭小的土坯房完全被一群妇女包围了。这个要饭的女人在毫不掩饰的评头品足的眼光下,就像一只丧家犬一样惊惧不安,搭拉着头,手不停地揉弄着衣角。可是,没过多久,她就用她那种谦让的、温顺的、与世无争的态度和对农活质量一丝不苟的劳动赢得了庄子上妇女们的普遍同情。她们开始愿意和她接近了,有的拿着鞋面布来求她剪个样子,有的拿着正在纳的鞋底来想和她聊天。但是,这个女人仍然是心事重重的样子。虽然她憔悴的面孔逐渐丰润起来,衣服上的破洞都补裰得很整齐,再不像过去那样如土话所说的“片儿扇儿”的了,可还是一脸畏怯的、警惕的、好像随时都会遇到伤害的神色。出工收工的路上,她总是独来独往,一手拿着工具,另一只胳膊下面不是夹着捆柴禾就是一抱野菜;在田间休息的时候她也是一人坐得远远的,从不参与妇女们叽叽喳喳的谈话,没有一个妇女能从她嘴里了解到她过去的经历和现在的想法。如果你在农村住过,你就可以知道,一个外乡人,尤其是外乡女人,要叫庄子里的妇女不议论是不可能的。不久,关于这个落落寡合、离群索居的要饭女人的闲话也就在庄子里传开了。妇女们用她们缜密的逻辑推理得出了一个结论:这个女人在老家一定还有个男人。 有一天,邢老汉赶车拉粪,魏队长跟车,坐在外首的车辕上。看着邢老汉扬着鞭子,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他反而倒起了恻隐之心,不由得拿话点他说: “邢老汉,你别马虎,你得叫你女人把户口迁来。要不然哪,不保险。”其实,这本来就是邢老汉心里的一个疙瘩。庄子里的一些闲话,他也有些耳闻,不过他并不相信。可是,他也知道,户口不迁来,再没有个娃娃,女人迟早得回老家,庄户人都是故上难离的。他曾经跟他女人商量过,要她开个详细地址把户口和娃娃都迁来,但女人总是低着头简简单单地回答:“那哪能成呢……”他不忍心拗了女人的意思,也就不多问了。 “你可不要迷迷瞪瞪。”魏队长又说,“有了地址,我就到公社去开个准迁证。可要是她家里还有一个……那就难办了。”这天黄昏,邢老汉卸车回来吃完饭,见他女人仍然和往常一样,坐在门坎上借着夕阳的一抹余光缝缝补补。一群孩子跑到他们房前的白杨树下玩耍,她才停下手中的活计瞧着他们,然后头靠在门框上,两眼直瞪瞪地瞅着那迷蒙的远方。邢老汉知道她在想娃娃,但也找不出动听的言词劝慰她,只得拿件衣裳披在她肩上。“别凉着……”他和她坐在一起,思忖着怎样再次向她提出关于户口的问题。 这个要饭的女人是个细心人。这时,她从邢老汉体贴而又有点紧张和疑虑的神情上看出他有番话要说,于是,在夕阳完全落入西山以后,她收起了手中的针线,进到屋里,把炕扫了扫,上炕跪坐在炕头,低着脑袋,两手垂在两膝之间,像一个犯人在审讯室里一样静等着。 邢老汉先是弓着腰坐在炕上,叭嗒叭嗒地抽烟。飘浮的青烟和一片令人不安的沉静笼罩着这间小屋。他一直抽到嘴发苦,才终于鼓起了勇气: “娃他妈,你还是开个地址,让魏队长到公社去开个证明,有了准迁证,咱们就去把娃接来。” 女人仍然低着头,没有回答。 “喂——”邢老汉长长地嗯了一声,“要是……要是你家还有男人,那……咱们也是讲良心的。”说到这里,邢老汉透不过气来了。实际上,他也不知道这个“良心”应该怎样讲法。“不!”女人虽然是细声细气,却又是断然地说,“没有!” “那——”邢老汉的眼睛发光了,“那是为了啥呢?” 停了片刻,女人却嘤嘤地抽泣起来了,眼泪大滴大滴地落在炕的旧毡子上。邢老汉慌了神,忙站起来靠到炕跟前。“那……那是不是我待你不好?” “不,”女人用手背抹了抹眼泪,“我一直想跟你说,可又怕你嫌弃……”“你说吧!谁嫌弃你了?你不嫌弃我就是好的。” “我……我们家是富农。” “嗨,”邢老汉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啪、啪两下把烟锅里的烟灰在鞋底上磕掉。“我当是啥大不了的事,现时都劳动吃饭,啥富农不富农的!” “不,你还不知情。老家里不许地富出来要饭,我不能看着娃受罪,这是偷跑出来的,别说迁户口,就是逃荒的证明也开不出来哩。就这,我还不知公公婆婆在咋挨批哩。”说开了,女人的话就多起来。她擤了一把鼻涕,随手抹在炕沿上。“我看出来了,你可是个好人。到了明年开春,你给我点粮,我还得回去。老家一到开春,日子就更难了。”说完,女人用膝盖跪立起来,恭恭敬敬地在炕上朝邢老汉磕了一个头。 “唉,唉!你这是干啥?”邢老汉忙坐上炕,把女人扶着坐下。“你说这话就生分了,这屋里的东西不是你的?咱们还是想法办户口,回去干啥?那地方苦焦得不行。瞎了眼的麻雀子还饿不死呢,总有办法!” 这一夜,女人抽抽噎噎地哭了好久,也不知什么引起她那样伤心。邢老汉心里倒是踏实了,在旁边劝她了半晚上。 第二天,邢老汉还是赶车拉粪,魏队长照旧跟车。他一五一十地把昨天他们老两口的谈话告诉给魏队长。魏队长用纸条卷了邢老汉的一捧子旱烟,两只胳膊支在大腿上,身子随着车摇来晃去,半晌没有说话。 后来,他吐了口唾沫,说:“这比她家有个男人还难办!” “那难办啥,吁、吁!”邢老汉把牲口往里首吆喝着,“穷得都要饭了,咋还是富农?” 魏队长斜眼瞟了他一下,但也知道无法跟这个老汉说明白。邢老汉是向来不参加什么学习开会的。运动一来,这个老雇农就被派到最关键的单独工作岗位上,把别人顶替下来参加运动,所以,邢老汉倒成了最“没有政治觉悟”的社员。 “难办啦,难办!”魏队长摘下帽子,搔搔头皮,“就是这儿开了准迁证过去,那边也不放,反倒招来祸害。我看哪,你就跟她过吧,啥户口不户口的。咱们队上现时还挤得出一个人的口粮,有粮吃就行。可这话你不能跟别人说,就当没这么回事;你还得把她心拴住了,等到明年春上再说。现时都是走一步看一步,谁知道明年又是啥变化。” 这年,生产队决算下来,他们两人的工分共分得五百多斤粮和一百二十元现金。把粮食和钱领回来以后,正巧队里要派大车进城搞副业,给建筑工地拉三天沙子。邢老汉把女人给他烙的饼装在挎包里,就赶车进城了。 这条黄狗就是他这次进城遇见的。那时它还小,野生野长的,从来没有人喂过它。在邢老汉把车歇在工地上吃干粮的时候,它在一旁歪着脑袋盯着他。邢老汉给它撕了两小块饼子。这一来,它就成天在邢老汉的车后跟着。第四天,在邢老汉赶车回家的那个早晨,它还一直跟着大车跑出城外。邢老汉看着不忍心,一念之下就把它抱到车上来了。 中午,大车回了村。还在庄子外面,邢老汉就发现他家的屋顶上没有和别的人家一样冒着炊烟。一个不幸的预感蓦地震动了他。他在马圈里慌慌张张地卸着牲口,魏老汉的老伴就找他来了。“邢老汉,你女人昨天下午说上供销社去,把钥匙给了我,可昨儿一晚上她都没有回来,是咋回事?” 邢老汉接过钥匙,急忙到家用颤抖的手打开房门。屋里比往常还要清洁,被子、褥子和邢老汉的棉衣都拆洗得干干净净地叠在炕上,枕头上还一溜子摆着四双新鞋,可是人已经不见了。一会儿,屋里屋外围了好些人,有人还催邢老汉到供销社去找,其实这真是傻里傻气的建议,大家都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邢老汉失神地弓着腰坐在炕沿上,一点也没有听见别人说的话,心里只反复地念叨着:走了!走了!没等到明年就走了!这时,魏老汉分开众人走了进来说:“邢老汉,别傻坐着了,点点看她带走了些啥?” 大家七手八脚地替邢老汉清点了一遍,才知道她除了随身穿的破旧衣服和一件他们“结婚”时做的新褂子外,还带走了一百二十斤粮和五十块钱。粮食和钱她都没拿够她应得的那一半。“这真是个有良心的妇道人!”大家又啧啧地对她称赞起来。然而这更添了邢老汉的伤心,他还是坐在炕沿上,跟一个木偶一样。快上工的时候,魏队长急忙走进屋里对邢老汉说:“正好公社的拖拉机这就进城拉化肥,你快进趟城,汽车站、火车站都去找一找。一个妇道人带一百多斤粮不容易上路哩。我问了,她是昨儿下午搭三队拉白菜的车进的城,傍黑才到了城里。”魏队长还怕他出意外,又派了个年轻后生跟他一起去。 邢老汉昏昏沉沉地进了城,茫茫的人海,全是陌生的面孔。他们问了汽车站、火车站的工作人员,都说没注意到有这样一个女人。那年轻后生说:“她是咋来的还得咋去,她还舍得花钱打票哩!准是爬货车走的。”他们又到铁轨上停的空车皮和货车上找了一遍。也是没有。 第二天下午,他们又搭上顺路的车往回返。在路上,邢老汉想着他女人还给他留下一线希望:“这是个有良心的妇道,她兴许还会回来的。”那年轻后生也安慰他:“她就是想娃娃,回去看看,没准下次连娃娃一块儿带来呢。”邢老汉就是这样怀着失望和希望的心情又回到村里。正在他拿钥匙开门的时候,一个毛茸茸的东西却在他脚下绊着,并且“呜呜”地叫,原来还是那条小黄狗。在一天半的时间里,它竟一直没有离开它认定了的这个主人的家门口。邢老汉一把把它抱起来,一起进到现在已经是空洞冰冷的屋里。 从此,邢老汉又恢复了十个月以前的生活,只多了一个美好的回忆,一个深切的怀念,一个强烈的盼望和一条小黄狗。在一年之内,邢老汉都抱着她还能回来的希望。他总是把屋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的,一切都保持着她在家时的样子,每日每时,只要他在家,他都以为她会突然推门进来。可是,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她给他补的补丁又磨烂了,她给他缝的衣服也有了破洞,她给他做的鞋都快穿坏了,她还是没有回来。慢慢地,邢老汉对她的思念和盼望就成了藏在心底的隐痛,上面被失望覆盖着。在以后的日子里,只有这条狗来安慰他的孤独。每在休息时间和夜晚,在他叼着烟锅出神的时候,狗就偎在他身边,使他感到他身边还有一个对他充满着情感的生物。狗不时地用湿漉漉的、柔软的舌头舐他的手,会使他产生一种奇妙的柔情,并联想起和那个要饭女人生活时的种种情景;狗的那对黑多白少的、既温驯又忠实的眼睛,能唤起他对她的一连串回忆,使他进入一个迷蒙的意境,因为那个女人的眼睛同样是那样的忠实,那样的温顺。总之,这条现在长得很大、很壮实的黄狗已经成了他与她之间的一个活生生的联系;因为它正是她走的那天被领回来的,在他的记忆里,他甚至以为这条狗是她临走时留给他的纪念。 然而,这个联系也终于被扭断了。 学习无产阶级专政理论运动开展以后,邢老汉这个生产队也和别的生产队一样,运动一开始就来了县里派的工作组。农民们白天下地,晚上开会,几乎没有一点属于自己的时间。有天晚上开大会,工作组的干部在讲话的最后又宣布了一个叫农民们莫名其妙的通知,通知要农村把所有的狗都在三天之内“消灭掉”。这位干部说:“就算一条狗一天吃半斤粮,一个月就是十五斤,一年就是一百八十斤。这个帐真是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这就快等于我们一个人定量的一半。咱们现在要养活全国的人,还要养活全国的狗,这怎么得了!所以,三天之内,狗要全部打死。谁要不打就等于窝藏了阶级敌人;三天以后,公社的民兵小分队就下来替他打。” 头几天,邢老汉并没有把这个通知看得很严重。他有他农民的朴素的理性。他心里想:“没听说过哪家人是让狗吃穷的,更没听说过哪个国家穷就穷在老百姓养狗上。在老社会,要饭的花子还领条狗哩!”但是,几天之内,有狗的农民居然把自己的狗都陆续宰了,连魏老汉也把他养了五年的大黑狗吊在树上用水灌死了。原来,狗还是个生财之道,城里有些人听说乡下要打狗,就纷纷骑着自行车下乡来买狗肉。一条狗光肉就能卖三四块钱,要是农民自己捎到城里零卖,每斤竟能卖四五毛钱。十天以后,附近几个庄子里就剩下邢老汉这条孤零零的大黄狗了,而戴着红袖章的民兵也注意上了这条狗,曾经扛着枪在邢老汉这个庄子上转过两趟。 这一天,四个老汉在场上扬场,风停了,他们就凑在一块儿聊天,聊到邢老汉的狗,邢老汉带点怒气地说:“再穷也穷不到狗身上!说实在的,咱庄户人的狗谁喂过,还不是满滩找野食。我的狗是养定了!” 有个老汉说:“不在你喂不喂,你用你的粮食喂你的狗,公家管你哩!我听说是因为有人叫狗把公家的玉米棒子往家叼。”这话逗得大家笑了起来。魏老汉说:“庄户人的狗要有这个本事,咱就不种庄稼了,领着狗四处耍把戏去。” 有个过去爱听古书的老汉说:“那晚上我回去也思谋了一下,其实不在喂粮食上,还是邢老汉说的,咱庄户人谁正经喂过狗哩?我思谋着,这跟批判孔老二有关联。” 除了邢老汉还皱着眉头之外,大伙儿又笑了。 “你们瞧,孔老二讲的是忠孝节义,这忠孝节义是啥?忠讲的就是马。谁都知道马对人最忠了,关公一死,赤兔马都不吃料;这孝讲的就是羊,羊羔子一下地就会给它娘磕头;这节讲的是老虎,母老虎生了一个虎仔子就知道疼得不行,以后它再不让公老虎闹了;这义讲的就是狗哇!现时批判孔老二的忠孝节义,我看上面就是这个意思,先从狗打起。要不然怎么说养狗就等于窝藏了阶级敌人呢?” 几个饱经世故的老汉都听出了这番用嘲笑的口吻说的笑话意味着什么,彼此会心地微笑着。最后,魏老汉叹了口气说:“也别说,我看哪,上面就以为狗吃了粮了。现时上面要的多,地里一时又长不出来,只有从少花消上打主意。以后哇,要是上面还一个劲要,连大牲口的料都得减。”他又转过脸向邢老汉说,“说是说,笑是笑,你那条黄狗还是早撂倒好。要不那帮民兵还得打。那都是些愣头愣脑的小伙子。前天把一个卖瓜子的捆了一绳子,昨天又把一个木匠的家伙收了,害得人连哭带嚎。他们要来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开上几枪,捅上几个窟窿,你连一张好皮都落不上。”□ 晚饭以后,邢老汉蹲在炕沿上叭哒叭哒地抽烟。狗卧在地上,扬着头,皱着鼻子,呼呼地嗅它所熟悉的烟味。邢老汉思忖了几锅子烟的工夫,思忖出了一个主意,就是给狗求得一个官方保护。于是他穿上鞋,把狗锁在屋里,就上队长家去了。 魏队长家正好没外人。队长躺在炕上,他女人坐在灯下纳鞋底。因为邢老汉是从来不串门的人,魏队长听他来了就连忙翻身坐起来。他女人给端来杯水。 邢老汉一坐下就结结巴巴地提出他不让打狗的事。 “我当是啥要紧事,”魏队长笑着说,“一条狗嘛,上面有这个指示,打了就算了。” “算了?”邢老汉气愤地说,“它跟了我好几年,打了它我心里不落忍。我保证不找队上要救济粮就行。我的狗吃的是我的粮。”魏队长还是轻描淡写地说:“其实也不在吃粮上,狗祸害庄稼倒是个事实。”“天贵,你也是个庄户人,你啥时候见狗祸害庄稼?狗又不是牲口,又不是鸡鸭。那天还说一家许养一只鸡,就不许我养条狗?”队长的女人以女人特有的同情心理解了邢老汉的意思,在一旁细声细气地说:“就是,他邢大伯身旁又没啥人,有条狗也解解心闷。”这话更激起了邢老汉对狗的感情,他以非常认真的态度说:“天贵,我可跟你说定,要毙我的狗就先毙我邢老汉!” 三个人的心都沉下了。魏队长收敛了笑容,手不停地在他的短发上搔着。他开始理解了狗与邢老汉的生活的密切关系,知道要说服老汉绝不是三言两语所能解决的。同时,对着这个和他在一个庄子上生活了几十年的老汉,一股深深的乡土情谊从他心里升腾起来,多年的积郁,也随着这股乡土气翻卷着,他不禁感慨地说:“邢老汉,你有你的苦处,这我知道,可我有我的难处,又找谁说呢?今天晚上没事,咱俩就聊聊。”“在这庄子上,你也是看着我长大的了。我满滩放驴那年,你就给王海家扛上长活了;解放后搞互助组,搞合作化,咱们又都在一起,那时候我是年轻气盛,一心要领着大伙儿走共同富裕的道路。后来我三起三落,这你也知道,哪次运动来都得整我。我一不嫖赌,二不贪污,为的是啥?还不是为了我替大伙儿说了几句老实话,可老说我右倾。后来呢,我也琢磨出一个道理:大伙儿赞成的干部,上头就不满意;要上头满意,就得让大伙儿吃点亏。这些年来,我也学会了挑担子,总得两头都顾到。哪头顾不到,扁担就得打滑。有些事情,我也思谋没啥道理,可我是个党员,水平又低,不照上头意思办能行?文化大革命那年,你知道,我跟县里的参观团去了一趟大寨。那人家搞得就是好,不承认不行。可我也算计了一下,就凭大寨种的那一把把玉米,那一把把谷子,要置那么多机器、修那么大工程也是妄想,还不是国家贴了钱。现时叫咱们学大寨,国家又不贴钱,那就得凭咱们多吃点苦,多闹点副业挣钱。谁知道今年运动一来,我又差点挨了批,说是重副轻农,发展资本主义。这你也知道,咱队上的木匠、泥水匠、皮匠、铁匠都收回来了,两挂大车白白停在那儿。一边叫搞机械化,一边又不给钱,还不让人挣钱,机器又不白给,机械化咋化呢?今年,我看,别说机械化,就是工分算下来也没往年多了。你就一个人,吃饱了连小板凳都不饿,好歹都能凑和,在我这儿,全队三百多口子都张着嘴要吃,伸起手要穿。不叫大伙儿见点现钱,明年人家干活也没心劲了。你就愁着一条狗,我这儿愁着三百好几的人呢!” 魏队长激动地在炕上蹲起来,又说:“你瞧着吧!今年还过得去,到了明年开春,这事那事就来了。大伙儿没劲干活,我能打着干?都是贫下中农,乡里乡亲的。可我也思谋着,运动总是一股风。等这股风过去了,咱副业还得搞。不搞副业大伙儿受穷,机械化也化不成。可你别碰到风头上,咱大处都顺着过来了,犯不着在小地方拗了上头的意思。就说打狗吧,真是不抓西瓜尽抓芝麻的事,我也觉着没点意思,不过上头把这事已经提到纲上来了,说不打狗就等于窝藏了反革命,咱队上来的工作组组长又是县委委员,那天统计了一下,咱队上有十条狗,结果只打了九条,叫工作组说咱这个先进队连打狗都贯彻不下去,还咋批判资本主义呢!说实在的,邢老汉,要是为了你那女人的事,天塌下来找魏天贵替你撑着,顶大不当这个骨泉队长。这条狗嘛,你就宰了算了,让上头满意,以后咱们队的事就好办了。他前脚走,你后脚就再养一条,你看咋样?”邢老汉先还没在心听,后来越听越真切,最后又提到他女人,邢老汉真是百感交集。他知道天贵是诚心帮过他的,为了一条狗,他能让天贵为难?他低着头,在头上狠狠地拍了两巴掌,又伤心又决断地说:“天贵,我不能让你为难,你说的都是实情话,你明天就叫人来打吧。我自己下不了这个手。” 这一夜,他没有睡觉,呆呆地坐在炕下的土坯上抽烟。狗一点也不知道这就是它的末日,仍然亲切地把头撂在邢老汉的腿上。邢老汉一面抚摸着它像缎子一样光滑的脊背,一面回忆他半个多世纪风里来雨里去的经历。他也曾经听说过,城里的干部、工人、教书的、唱戏的,这些年来在运动里没少挨整,又亲眼见过魏天贵这样的农村小干部挨过批,但没想到最后闹得他这个扛了十几年长工的普通农民也不得安身:先是因为身份问题妨碍了他的家庭幸福,终于连剩下的一点虚妄的安慰也被剥夺了。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只隐隐糊糊地听说这就叫“政治”,这就叫“阶级斗争”。他微微地摇摇头,无声地叹息了一下;他觉得这样的“政治”和这样的“阶级斗争”是太可怕了。他觉得在这样的“政治”和“阶级斗争”中,生活已经变得毫无意思了。 他轻轻地拍着他的狗,就像拍他的孩子一样。我们中国农民在不可避免的灾难面前总是平静和忍耐的,他又一次发挥了这一特性。他既然发现了他的生活已经失去了意义,留着一条狗又有什么用?而且,这条狗的生命居然和全队人今后的生活有关系。他自言自语地说:“你先走吧,随后我就来。” 他抬起头来环视这间小屋,想寻找一些那个要饭女人留下的痕迹。就是这间土房,从屋顶到地面,几乎每一平方寸都经过她清扫,房里的每一样东西都经过她擦洗。可是,她走了,这些东西也都如死一般地沉默和灰暗了,只有一道深深的痕迹刻在他自己血淋淋的心上。然而,他并不埋怨她悄悄地舍他而去。他认为一个好的、有良心的妇道人就是应该回去的;而且,她的不辞而别还曾给他留下了一线希望,使他在两年的时间里还有劲头活下去,所以他对她只有感激。 第二天早晨,他把狗喂得饱饱的放了出去。还没到晌午,他在场上听见马圈里突然响起一声清凄的枪声。他知道这准是对着他的狗放的,心里猛然泛起一阵内疚和懊悔。当他跑到马圈去时,行刑的人已经扬长而去了,只有一群娃娃围着他的狗。狗展展地侧躺在地上,脖子下面流出一缕细细的殷红的鲜血,一只瞳孔已经放大的眼睛,和那个要饭的女人的眼睛一样,露着惊惧不安的神色斜视着碧蓝碧蓝的天空。 邢老汉垂着头站在狗的尸体旁边,全身颤抖地嚎啕大哭。 不久,在工作组完成任务撤回以后,农村副业和农民的家庭副业果然又偷偷地搞了起来,而且,附近庄子上又依稀地听到狗的吠声了。但是,邢老汉的狗是不会复活的,邢老汉本人也一天比一天衰老了,几个月以后,他甚至丧失了自己料理自己生活的能力,全靠邻居给他端点吃的。 就在这年冬季最冷的一天,当邻居奇怪他到晌午还没开门而把他那间孤零零的土房撬开以后,才发现他早已直挺挺地死在炕上了。有人说他得的是心脏病,有人说他是老死的,还有人说是“癌症”,只有魏老汉伤心地发牢骚说: “政治上不去,批孔哩!生产上不去,打狗哩!整了人不够,还要整畜生!要是邢老汉的狗还在,它叫几声,也让咱们早点知道……” 三年半以后,这个公社的乡邮员小杨接到一封从陕北写来的给“第五生产队,邢老汉收”的信。小杨没有多加考虑就贴了一张“人已死亡,退回原处”的条子打了回去。后来,在公社开三干会休息的时候,一堆人围在一起聊天,小杨把这事当新闻说了出来。现在已经当了大队书记的魏天贵听了,狠命地在小杨脊背上擂了一拳,骂道:“你这家伙!咋不把信拆开来看看。这一准是那个要饭的女人寄来的。也不知现时她过得怎么样了;邢老汉还留下两口箱子哩,现时还放在五队的库房里。” 1979年10月于南梁农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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