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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光阴


  这样,道祖维尕叶·屯拉·束海达依·马明心矗立起来了。他的时代,用教内术语来说,已经全美。
  不久之后,哲合忍耶教内的大作家们开始追忆和总结;阿布杜·尕底尔·关里爷所著的《热什哈尔》,就在这种情形下秘密地用阿拉伯文和波斯文写成。
  在获得了束海达依主义的照耀、慰藉、启示之后,哲合忍耶的信仰异常地坚定了。同时,由于这种思想的朴素和直截,他们不愿采取繁琐的方式。一天天的残酷拼杀和一个个殉教牺牲的姓名都被一笔略去。哲学神秘主义概括了全过程,甚至包括过去和未来。
  在哲合忍耶教内秘密钞本中,充斥全时代的,都是克拉麦提——马明心道祖的奇迹。不识一个汉字的这些大阿訇具备一种抽象力;他们用抽象——克拉麦提就是对俗世和圣界的抽象综合——追求高于公道冤直的绝对真理。
  人不仅很难得到这种真理,人甚至很难获得向这种真理寻求靠近的可能。只有真正的沉思——当神已经沉默,魔鬼当道,真空中唯有恐怖的感觉压迫的时候——直觉和启示才会在沉思中出现。
  圣徒马明心曾说:“前三十年你寻我,中三十年我寻你,后三十年我寻你或你寻我。”这是著名的一段预言。虽然可以有各种解释,但是他暗示了后日哲合忍耶的一些行动。
  他曾宣布:“在刘介廉之后,我就是真主的卧里。”这是一个极其大胆几近狂妄的自我评价。但是,刘智(介廉)披沥万卷立足经汉两种文献之海,最终只能携五百卷著作孤身悄悄死去,这以后,中国穆斯林又有谁能与他相比呢?
  他说道:“介廉开花,我要结果”;如今南京城昙花早谢,刘氏后裔无人继承作家信念;而哲合忍耶变成了中国最盛的教派。这已经不是骄夸,不是自信,而近于一种预言了。
  他表述心迹说:“我决心要隐匿在深山里,杜绝世人。但是我获不得准许。我的导师命令我,回到中国。”他既是一个渴望出世的苏菲老人家,又是一个宗教抱负远大的领袖。他自尊而果决,多次有骇人听闻之语:
  道祖太爷在兰州狱中说:“如果是这样,我们的多斯达尼不能抬头了。”说罢,他低头沉思。一阵后他又抬起头来说:“他们没有恐惧。没有忧愁。托靠主,如果真主意欲,三十年后我将像太阳一样从东方升起;我的信众们将日日兴盛,扬撒到各边疆。”
  哲合忍耶作家们所写的预言中的时间判断是三十年。很久后有人发出类似的预言,时间判断是四十年。时间的准误与否,并不是预言的本质。对于苏菲主义预言的分析,应当看预言是否揭露了未来的趋势、性质及前定的新结局。苏菲的预言,是透过历史剧情证明真主和善良人的关系。
  我相信,在皋兰县监狱里,当他被拷打得满体鳞伤手不能握笔时,当他被公家用烙铁烙去或用手拔去圣行的“利毫耶”(腮胡)烫上耻辱的金印时,当他深夜里伸出流血的双手祈求真主时,他一定看到了我;信仰将到边疆。是的,包括北京这样的圣域的边疆,也在传颂着他的英名。
  他否定了什么乾隆盛世。他为我树立了以人的心灵自由为唯一判别准则的、审视历史的标准。经济不等于时代。经济统计数字的表象,使学者变成病人,使书籍传播肤浅,使艺术丧失灵魂。经济使男子失去血性,使女人失去魅力。我的判断只忠于心灵获得的感受,我只肯定人民、人道、人心的盛世。
  他的盛世深深地让我迷恋,如此持久、如此浓烈。我不仅为他,也为我自己的迷醉惊叹不已。我渐渐懂了,我是为一种异端的美而吸引。正因为是在一个无信仰的中国,正因为是在一个世俗思维理论统治一切的中国,导师马明心和他的哲合忍耶才如此闪烁异彩。
  一九八五年春,我接到宁夏西海固山里的农民来信,说道祖的拱北光复了,有大尔麦里。我匆忙上道,赶到兰州。抵达当夜,我便在这个省城街道上发现有白帽子正黯淡地闪在夜市之间。天亮后——我看见一个白帽子的海洋。数万哲合忍耶人从全国各地涌入兰州,为归真二百零四年的导师致哀悼会。天又下起了哀伤的雨。数万人拥挤在泥泞之中,喧嚣声直入云霄。久居信仰的边疆——北京城里的我,先是惊呆后是亢奋,把宗教的尔麦里感觉成了朝着历代统治的示威。节日过了,激动不已。我不能忍受望着那簇拥成海的白帽子纷纷散去,只留给我一个个难解背影的现实。于是我写了一篇散文,命题只是《背影》。
  到了一九八九年,我自信,我已经成了一名哲合忍耶的战士。这一年的莱玛丹斋月我在宁夏川里的一座清真寺住定,一天天地过着真正哲合忍耶的生活。在这个斋月里,恰好赶上了三月二十七——圣徒马明心归真二百零八年的尔麦里。物换星移,我也变了。我早巳摸索到了正确的方法论——首先以多斯达尼的方式为自己的方式。远处的老人们穿着褶缝清晰的干净衣服来了,我进水房洗了大净。远处的女人们抱着孩子来了,我戴上了雪白的六角帽。远处的青壮年赶着系彩绸的牛羊来了,我进了殿,跪上了哲合忍耶坚不可摧的打依尔。
  庄严而悲怆的《大赞》念起来了。
  后排传来了哭泣声。
  这是不能尽译的阿拉伯语。这是我们选择了的、净口之后才能念出的神语。这是我们的向着最伟大的存在倾诉的爱情。这是我们久久沉默之后的流露。这是我们对人类苦难和牺牲的总结。这是烈士在流血瞬间祈求来的安慰。这是对病态的科学和艺术的挑战。这是对中国一切粉饰的控诉。这是被现世视为异端的永恒真理。这是你再也不能找到的美。

  真主的朋友啊,庆贺你
  安拉啊,赞颂你
  十五的满月,圣光的照耀
  一切光芒都黯淡了
  养主啊,我再也没有见过
  他的脸庞上如此苏莱提的人
  你是太阳,你是月亮
  你是光辉,你是灵芝
  你是心灵的灯光

  在打依尔上,我盯着圈子对面的人,久久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张张脸庞上挂着泪。有的哀伤,有的倔硬,有的深邃,有的憨朴——但每一张脸上都现出了圣洁的神采。我再也没有见过这样的群像,我再也没有见过这种伤感了。

  我的朋友啊
  两个世界的心
  西与东的主人
  被襄助、被尊重的人啊
  麦加和麦地那的伊玛目
  你的生父慈母尽了慈爱
  如今,谁看见你,谁就幸福
  在复活的日子里
  我们来到你清冽的幸福泉
  我再也没有见过
  有谁像你一样渴望欢乐
  鸽群为你遮掩,天仙为你赞颂
  麂鹿哭泣着,来到你的身旁
  它在你门前哀恸欲绝
  它说:圣人啊,救助我一次
  让我死前最后一次哺乳

  我惊异得不能自制。我不能相信人间真有这样的一种声音。那悲怆凄厉的“叨热”一跌一落,撕扯着人心一步步向一个纯粹感情的深渊堕下。

  当他们捆扎了行装,正要出发
  我赶到了,泪如奔泉
  我哭道:领路的人啊
  你为我再停一停
  唯有你能为我捎去音讯
  在早晚面对他的那个栈道上
  你为我传递吧
  世界上的每个人啊
  沉醉于美丽中的人啊
  你们对他迷恋而爱慕
  啊,给穆斯林以喜悦
  给异教徒以警告的人啊
  我对你的判断是正确的

  这种以激烈哀婉著称的《大赞》念辞,广泛使用于中国回教各派之中。在这个尔麦里的打依尔上,我被它彻底地征服了。我把一名优秀作家的自信,第一次变作虔诚献给了它。那预言般的警句仍在传荡——

  啊,从火狱中拯救罪人的人啊
  你搭救、你庇护我吧
  人民的信奉者啊
  在艰难中搭救我、庇护我吧
  我们的信仰啊
  由于你——
  一切忧愁都会消散
  啊,我说过:
  圆月啊,你照耀吧
  唯你有着皎洁的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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