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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章 出河州


  河州濒临大夏河,是甘肃南部隔离开青藏高原的一个回族密集居住的小城。它南靠藏区,北近兰州,中间有黄河滚滚流过。它居民复杂,语源奇特,回民中藏着撒拉、东乡、保安三个特殊的小族。河州地区忽穷忽富,贫瘠与丰饶错综,有着各式各样的风土。河州城百步一寺,家家念经,郊外八坊分划回民各派,圣徒们的拱北林立,宗教是生活中的盐。
  虽然它后来自称中国麦加,但在十八世纪,这个小城像耶路撒冷一样,是宗教竞争较力、追求繁荣的中心——故事就在这里开始了。
  ——花寺派也是一种伊斯兰教的神秘主义派别。它与哲合忍耶有大量细节上的不同(其中主要的是低声赞念即克尔),但同样追求脱勒盖提的“道”。花寺教派创建于艾必·福土哈·马来迟,父子承授教权,次任掌教为马国宝。
  马来迟,家道殷实,父号马十万。他与马明心道祖同年赴西方朝觐求道;因此哲派称他为道祖同学。马来迟游学五年后,回故乡河州,传授虎夫耶学理,突出的伟绩是教化青海卡力岗一批藏民信仰了伊斯兰教。若干年后,其派在河州迤西发展很大,同时也聚集了财力,传说曾以彩画饰修清真寺,后来他本人之拱北也广用彩画,“花寺门宦”之称由此而名。
  马明心在回国后,回到河州传授哲合忍耶。在如同自由竞争的传教中,原来属于花寺的人有相当一部分转信哲合忍耶,因此引起了教争。
  哲合忍耶在人世间的遭遇,它后来长达二百年的悲怆历史,就是以这种出乎意料的开幕式,突兀地开始的。
  最初是和平的信仰竞争。
  那时比的是导师——穆勒什德的能力。
  民众们注视着,他们要考验这些传道者。不信仰的人觉得教争永远是愚蠢可笑的,而信仰者却认为这至关重要,心灵不能容许虚假。用百姓的话说,“要寻真的教门”。
  哲合忍耶的阿訇们对此写得非常活跃。
  相传河州西关有婆媳俩,都很虔诚。婆婆随的是艾必·福土哈;媳妇跟的是维尕叶。一天,娘俩为干尔麦里而做饭,吃莜麦猫耳朵。虔诚的她们每当用手搓一个,就念一遍“台思米”①。后来,请到了维尕叶·屯拉,也请到了艾必·福土哈,还有一个阿訇一个乡老。饭上来,维尕叶问众人:“请给这食品安个名字。”都说:“猫耳朵。”问到艾必·福土哈,他也说:“叫个猫耳朵。”维尕叶·屯拉说:“你们说得都不对,这是一碟‘台思米’。”婆媳二人听了流了泪,跪下说:“你是真主的卧里②,从今后,我俩要跟随你的教门。”
  这个小故事非常有意思。它相当可信:马明心最初和马来迟在各自传道期间,曾经比较友好,甚至还常常在一块活动相遇;后来,他们的矛盾逐渐尖锐;唇枪舌剑,寸土必争。教门,也不单纯得只是一丝意念。它是更全面的社会;充满着利益地位。教争从来不可避免,只要人与人存在矛盾。
  终于,大规模的教争伴着流血,在河州城和河州回乡爆发了。其中最著名的一件事,是祁阿訇改宗案。
  祁阿訇的故事,是哲合忍耶钞本秘密文学中最细腻的一个。关里爷最初描写了它;后来一个叫曼苏尔的阿訇又更细地写了一遍:
  祁阿訇说:我原是艾必·福土哈(马来迟)的教下,我父亲属老教。有一天父亲对我说:孩子啊,我从没有见过像维尕叶这样的人!你以为如何呢?我说:对安拉发誓!我心里也这样认为。然后,我父亲准备了一桌丰盛的筵席,在院子内外都点上了香,请来了毛拉维尕叶·屯拉,和他握了手之后,跟着他。并要求入他的伊斯兰教。他答应了。因而我们走上了同一条道路。我们偷偷地作,不让人们知道,怕惹是非。
  传说,祁阿訇说:有一天毛拉维尕叶对我们说:我们明日上哈比奔拉山去,那个山上有个拱北。我们跟随的人就准备了食物以及锅碗水壶茶杯等,装到一个布口袋里,并雇了一人来挑。毛拉说:如果这样,我就不去了。我的意思是自己挑着。难道你们没有听到安拉说过:尔萨与众天仙绝不鄙弃给安拉为奴吗?我们惭愧地各自拿了自己的东西,跟着毛拉从大街上走过。由此引起河州城内仇视者们的妒火,他们散布流言蜚语,议论纷纷。正如安拉说:他们口吐恶言秽语,心怀不满。
  祁阿訇说,在这件事以后不久,有天晚拜后突然有人来告诉我说:毛拉请你。我就去了。毛拉把左手伸到我的衣服下面,摸我的脊背、腰肋、臀部,又模了我的头、两膊和两手。我不理解他的意思。他说:回去吧。我顾虑重重。第二天礼完早拜,在我前往艾必·福土哈的街上,真主啊,一伙人向我扑来,用长棒短棍和鞭子打我。女人们也站在门上朝我泼污物。由于安拉的襄助,不知我从哪里来的勇气和力量,把他们一个个都打翻在地。我毁了他们的工具,战胜了他们。这样就加深了仇恨。艾必·福土哈的四子带着一伙人到法官家去告状。说我们立了新教,要收买人心等等。法官得了贿赂就准了状子,把我们拿到公堂上,判了我四十大板,又判毛拉三大板。打毛拉时,毛拉念了句“赞主清净”,板子就裂成了两半。于是法官就站起来不打了。退了堂,我们就回家了。须知:安拉是诅咒不信者的。祁阿訇说:当我由公堂回来时,路遇一个白胡子沙赫,手中提着一捆鲜韭菜。他见我说:唉,这个酷吏多坏呀!你知道这板子的名称吗?我说:不知道。他说:中国话叫卧牛板,要是今晚你不治疗,就活不到明天。我说:老爷爷,怎么治?他说:你雇上两个人扶你到水磨房去,让磨轮水反复冲洗你的伤口,等伤疤掉了就好了。我回去雇人,谁都不敢去,害怕艾必·福土哈和两个瞎兄弟。我就一人去了,照着沙赫教的办法去作。水把我冲晕了,我找了两根树枝,挟在腋下靠着,至日落时,伤疤还没有冲洗掉。忽然刮起了大风,下起雨来了,脚下成了河,衣服都淋湿了,天冷得很,我忍着痛苦念:我的养主啊,我亏死了!又念:我的养主啊,你不要借着我磨难人们,你让我远离压迫者!晚拜时,风雨住了,伤疤也掉了。我完全好了,和没伤时一样。
  第二天晨拜后,我又到艾必·福土哈的街上去,从上街到下街反复骂了好几遍。仇人们都很惊讶地说:这个死人!怎么这样勇!第二次又去告状。官长判道:各自回自己的老家去。于是我们的毛拉就迁到金县的马坡去了。毛拉说:主让他的忠实朋友从河州城出来,犹如从荆棘丛中取出了鲜艳的玫瑰。赞颂主,他让我们脱离了坏人。
  教争纠纷和诉讼的结果是被逐回籍。出河州造成了哲合忍耶的心伤,使他们把河州比喻成“荆棘丛”;并顽强地追求创造一个新的、真正的中国圣地的理想。应当说,在日后这个理想实现了。哲合忍耶用持续的牺牲,使他们的一处处地点赢得了令人激动的尊敬。但河州毕竟是河州。怀着一种说不清的遗憾,哲合忍耶终于还是远离了这个繁盛的伊斯兰小城。
  哲合忍耶是先出循化、后出河州的。乾隆廿七年,导师马明心因在循化张哈工的主麻日(周五聚礼)上讲经,与花寺教主马国宝争辩;被马国宝以“邪教”告官。循化厅清吏马世鲲把马明心等人逐出循化撒拉人地区,并勒令撒拉人哲合忍耶大弟子贺麻路乎具结,保证永不招留外来人传教。所以,哲合忍耶是在清政府的势力驱赶之下,先退出积石山,又退出大夏河的。
  积石山脉是钢色的,黄河孟达峡劈此山下甘肃。
  积石山以西乃是撒拉人的居国,今名循化。
  循化的撒拉人之中,已经有了坚定的哲合忍耶信仰。操突厥语的撒拉族是一种感情激烈气质悍勇的人群。穆勒什德的被逐,使他们突然面临了一种考验。乾隆年间中国回教徒向封建秩序发动的第一场争战,便由这些撒拉人实现了。
  最初,一切仅仅是维护哲合忍耶的宗教生活而已。失去了导师的贺麻路乎,自然成了撒拉哲合忍耶的首领。贺麻路乎时期的教争,主要是坚持单独立寺的自由,与老教(花寺)争教徒、争教理、争诉讼。清政府以“公家”这个名字开始介入,偏袒正统,支持老教。事态由此加剧,危机布满积石山。
  孟达峡的水涨了,撒拉的男子要出世了。
  


  ①台思米:以真主的名义。
  ②卧里:圣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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