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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报得知钱穆先生以九十六岁高龄在台北逝世的消息,默存和我不免想到往日和他的一些接触,并谈起他《忆双亲》一书里讲他和默存父亲交谊的专章。那章里有一章讲默存,但是记事都错了。九月五日晚,我忽得台北《中国时报》、《人间副刊》季季女士由台北打来电话(季季女士前曾访问舍间),要我追记钱穆先生和我“同车赴北京”(当时称“北平”)的事。虽然事隔多年,我还约略记得。我问季季女士:“我说他记错了事可以吗?”她笑说:“当然可以。”不过我这里记他,并不是为了辨错,只是追忆往事而已。 钱穆先生在一篇文章里提及曾陪“钱钟书夫人”同赴北京。他讲的是一九三三年初秋的事。我还没有结婚,刚刚“订婚”,还算不得“钱钟书夫人”。五十、六十年代的青年,或许不知“订婚”为何事。他们“谈恋爱”或“搞对象”到双方同心同意,就是“肯定了”。我们那时候,结婚之前还多一道“订婚”礼。而默存和我的“订婚”,说来更是滑稽。明明是我们自己认识的,明明是我把默存介绍给我爸爸,爸爸很赏识他,不就是“肯定了”吗?可是我们还颠颠倒倒遵循“父母之命,媒约之言”。默存由他父亲带来见我爸爸,正式求亲,然后请出男女两家都熟识的亲友作男家女家的媒人,然后,(因我爸爸生病,诸事从简)在苏州某饭馆摆酒宴请两家的至亲好友,男女分席。我茫然全不记得“订”是怎么“订”的,只知道从此我是默存的“未婚妻”了。那晚,钱穆先生也在座,参与了这个订婚礼。 我那年考取清华大学研究院外文系,马上就要开学。钱穆先生在燕京大学任职,不日也将北上。我未来的公公在散席后把我介绍给“宾四先生”,约定同车北去,请他一路照顾。其实这条路我单独一人也走过一次,自以为够老练了。动身那天,默存送我到火车站和宾四先生相会,一同把行李结票,各自提着随身物件上车。 那时候从苏州到北京有三十七八个小时的旅程。轮渡还在准备中。到那年冬天,我从北京回苏州,才第一次由轮船载了车厢过江(只火车头不过江)。但那年秋天,火车到南京后,已不复像以前那样需换站到下关摆渡,再上津浦段的车。南北两站隔江相对。车厢里的人和货车里的货全部离开火车,摆渡过江。记得好像是货物先运过去,然后旅客渡江,改乘北段的火车。宾四先生和我同坐在站上的椅子里等待,看着站上人伕像蚂蚁搬家似的把大件、小件、软的、硬的各项货物(包括一具广漆棺材)抬运过去。宾四先生忽然对我说:“我看你是个有决断的人。”我惊问:“何以见得?”他说:“只看你行李简单,可见你能抉择。”我暗想,你没看见我前一次到北京时带的大箱子、大铺盖呢,带的全是无用之物。我这回有经验了。可是我并没有解释,也没有谦逊几句,只笑了笑。 我们买的是三等坐席,对坐车上,彼此还陌生,至多他问我答,而且大家感到疲惫,没什么谈兴。不过成天对坐,不熟也熟了。到吃饭时,我吃不惯火车上卖的油腻腻、硬生生的米饭或面条,所以带匣儿饼干和一些水果。宾四先生很客气,我请他吃,他就躲到不知哪里去了。后来我发现他吃的是小包的麻片糕之类,那是当点心的。每逢停车,站上有卖油豆腐粉汤之类的小贩,我看见他在那里捧着碗吃呢,就假装没看见。我是一个学生,向来胃口不佳,食量又小,并不觉得自己俭朴。可是看了宾四先生自奉菲薄,很敬重他的俭德。 车过蚌埠后 ①,窗外一片荒凉,没有山,没有水,没有树,没有庄稼,没有房屋,只是绵延起伏的大土墩子。火车走了好久好久,窗外景色不改。我叹气说:“这段路JB乏味了。”宾四先生说:“此古战场也。”经他这么一说,历史给地理染上了颜色,眼前的景物顿时改观。我对绵延多少里的土墩子发生了很大的兴趣。宾四先生对我讲,哪里可以安营(忘了是高处还是低处),哪军可以冲杀。尽馆战死的老百姓朽骨已枯、磷火都晒干了,我还不免油然起了吊古之情,直到“蔚然而深秀”的琅琊山在望,才离开这片辽阔的“古战场”。 -------- ①这段路程的来往方向记颠倒了,原文不再修改,谢谢读者指正 车入山东境,车站迫近泰山,山好像矗立站边。等火车开动,宾四先生谈风健了。他指点着告诉我临城大劫案的经过(可惜细节我已忘记),又指点我看“抱犊山”。山很陡。宾四先生说,附近居民把小牛犊抱上山岗,小牛就在山上吃草——我忘了小牛怎么下岗,大约得等长成大牛自己下山。 我对宾四先生已经不陌生了。不过车到北京,我们分手后再也没有见面。我每逢寒假暑假总回苏州家里度假,这条旅途来回走得很熟,每过“古战场”,常会想到宾四先生谈风有趣。 一九八五年,苏州南举行建城二千五百年纪念大会。默存应主办单位的要求,给宾四先生写了一封信,邀请他回大陆观礼。默存的信写错了年份,把“明年”写成“今年”,把“二千五百年”写成“二千年”,主办单位把信退回,请他改正重写。我因而获得这封作度的信。我爱他的文字,抢下没让他撕掉(默存写信不起草稿,也不留这类废稿)。宾四先生没有回信,也没有赴请。如果他不忆念故乡,故乡却没有忘记他,所以我把此信附录于后。 一九九一年一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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