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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夕

作者:萧乾

  在我度过的一些日子里,避雨的经验应算是最浪漫的了。
  骤然间,天边乌云像是生了什么无名的气,密密层层地怒锁着,黑压压的像是举在空中的一个大黑巴掌。截在路上的人们就没命地奔跑着,像与命运挣扎般地想凭脚踝的力气逃出眼看将扑下来的袭击。雷声像在呐喊助威,由背后低低地沉重地轰来。人随跑随回头望那狞笑着的黑云,直到冰凉的雨点铅珠似地坠到脑瓜上,坠到肩头上。用手摸摸是雨吗,手背上又连连地落了一滩。
  雷由轰隆隆而干巴巴地爆裂开来。一道道的闪电绮缎似地在眼前一掠。人着慌,就喘了起来。但脚本能地仍在跑着,头上,背上挨着沉重冰凉的雨点。直到雨由点珠密密地连成一串串时,人开始稀罕起衣服,心疼起腿来了。于是,就把步子放慢了。隔着湿渌渌的睫毛往四下张望:碰巧道旁有一座土地庙,或一家茶馆。这时,人会忘了一切教养和礼数,闯了进去,狼狈地拧着发际的水,搓着潮阴阴的手掌,隔了安全的门槛嘘口气,仿佛刚才悟出似地:“嘿,下雨了!”然后,随便捡一块木头安置在把门的一角,抱着肘,坐了下来。忘了适才奔跑的狼狈,忘了急于返家的理由,呵着热气,揉抚着膝盖,就欣赏起雨景来了。
  提起避雨,聪明的读者不难即刻想到当年多少赴京赶考的举子,由于滂沱大雨的机缘,在古寺的颓垣败壁间,或幽静的月亮门里,与妩媚多情的女妖或大家闺秀之间的艳遇。但是这里要说的却是一件非常平凡的事儿,丝毫也不带有浪漫色彩。我那时才十二三岁。请别笑话吧,我前额上还留着一撮木梳形的头发。每天到村庄南一家私塾里去用响亮的嗓子唱那本破烂不堪的《弟子规》,挨完应挨的板子,并给贴在壁上的至圣先师的拓像作过揖后,便可以无拘无束地去游玩了。
  上学的地方离家实在说不上远:走完一片苇塘,再胜过一道横了三四根柳树杆的小河便是了。但是,游玩起来可就说不定了。
  有回同一个年长些的同窗竟跑出五六里地,到一条河里去捉螃蟹。螃蟹不曾捉到,(带我去的那孩子直解释说,非要晚上带了灯笼来才行。)我的一只脚却掉在水坑里了。还傻坐在河堤上晒呢,黑的云由四面凑拢过来。河畔的高粱像为东南风掐着脖子似地一仰一俯地摇着。远处坟堆里刷刷刷地响着白杨。同伴催我快回去。哪里赶得及呢!才走到五百户,冰凉的雨点就沉重地落到我们脖子上,吧哒吧哒地砸到玉米叶上了。我们四下张望,终于绕着毛豆地,闯进一座磨棚里。
  一个四十多岁的长工正叼了一杆旱烟袋,坐在磨盘沿上使劲吧嗒着。看到我们,他在脸上挤出一两道无所表示的皱纹,又把力气和注意力放回他那杆烟袋上去了。
  我们怯生生地走进去,向他央求着:“老汉,让我们避避吧!”他勉强地把烟袋由嘴里拔了出来,略点点头。于是,我们就守着棚口坐下了。
  雨下大了。小小磨棚的门口已为竹帘似的檐水遮了起来。隔着那,我们看挣扎在狂雨重压下的庄稼,腰已弯得没法再弯,而积怒的雨仍毫不留情地打了下来,像我们那位老师手里的皮鞭。空间已为粗而密的雨条占有了,条隙间还弥漫着水花。同伴叠著书包。我抚着那只湿渌渌的鞋子,抱怨着同伴,并估算着晚上该挨什么样的责罚。
  忽然,磨棚外传来一阵踩水声。抬头一看,一只细长的手抓住磨棚口的砖角。一个头发蓬乱的少妇立在棚口,承受着粗重的檐水了。
  我忙丢下心疼着的鞋子,凝望这神色慌张的女人。我还能记得那对缠成粽子形的脚已全然成为泥的了,毛蓝裤子也湿成了紫黑色。白的小褂为雨浸得几乎看得见里面颤抖着的肉。一张像忘了寒冷、忘了羞耻的脸嬉笑着,虽然为倾盆的檐水打成那地步,隔着湿湿的乱发,眼睛却还放出骇人的光芒。
  她显然是要进来。当她转身的当儿,由她臀部上的泥迹我可以推想这女人在雨中曾跌了多么重的跟头。我赶忙往旁挪一挪身子,好腾些地方给这古怪的难友。我正高兴着小小磨棚多了一个同伴呢,坐在磨盘沿上的长工猛地立了起来,睁大了眼睛,举起烟袋,悻悻地威胁她:“快走,这儿没你的地方!”
  女人依然笑,且凑近我来。像对一个姨妈似地,我也凑了过去。
  “别,她是疯子!”长工用烟袋锅子往女人手上烫,逼着她退出去,退到哗哗流着的檐水下,退到大雨瓢泼的田野里。
  她终于又立在檐水下了。雨,浸透了她的全身,落到地上。
  我抬头望着长工。我不懂他干么那么狠。我那么苦苦地望着他,像是说:“让她进来吧,雨那么大!”但长工圆愣愣的眼睛却死死地盯着女人的脸。
  她用手扶了墙,凶煞地向我们龇了龇牙,就向高粱地走去了。可怜啊,她随走随回头,那么古怪地对我笑,傻傻地笑。她滑了一跤。又爬起来,还在回着头,回着头,直到她那身影为雨条,为高粱叶遮得看不见了。
  我气得快要哭了出来。干么非赶她出去呢!我的同伴也不服气。但长工像是察觉出我们难看的脸色,不待质问就一面把烟袋往鞋底上敲,解释说:“那还了得!那还了得!我不能听那口舌。疯娘儿们,犯不上。”
  我问他到底怎么回事。他像要回答我似地,可又忙着把敲空了的烟袋塞进烟荷包里揉,随揉随靠墙坐下了。我们也坐下来,眼睛死死地盯着他。那么慢性子的人!按紧了烟袋锅子,才用巧妙的姿势点上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白的烟雾立刻由他鼻孔冒了出来。这人又抓了一下耳根,才说:“疯娘儿们,没主儿要了!”
  “她干么要疯呢?”
  “傻孩子,疯还有要的哪!没听说过。她是急疯了的。”
  “急什么呀?丢了猪?”我想起黄庄的事来了。
  “哼,丢爷们啦。她男人就是村里杜五爷的二少。六岁上童养过来的,大前年春上才圆的房。二少人家上北京念什么洋学堂去了。讲究,文明。前年回来就闹着要休她。不走?人家由城里带来了。描眉打鬓的!撵她走,偏不走。唉,苦核儿,她上哪儿去呢!爹妈都伸了腿儿,哥哥是块窝囊废,都听媳妇的。城里来的少奶奶什么也看不上。整天打呀骂呀地把人逼疯了,成天车房车房地唱哟。”
  我听不大懂是怎回事,但小小的心里确已意识到这女人的疯不是她自己的错。我责问长工:“干么赶她走呢?”
  长工骂了一声这没完没了的雨,接着说:“记住了,小兄弟,你可看见我赶她走了。明几个人家问起你可得给打个对证。不赶,好,赶还免不掉口舌呢!人真是畜生!疯娘儿们夜里给关在家门外面了,就跑到庄头大槐树下去睡。不知道哪个缺德的人——可也有人说是巡夜的保安队看上了便宜,摸黑把她干了一场。以后又——唉,你们小孩还没开窍儿,还是少打听闲事吧!”
  这一片糊涂话还不曾回答我的问题呢。雨小起来了,同伴催我走,我却粘粘地问:“那用得着非赶她走不可吗?”
  “好,村儿里正查寻着是谁干的那件缺德事呢。说是查出来就用全村的名义把他告下来。不赶!好,赶明儿有人知道我跟她在一间磨棚里避过雨,什么话!这年头儿,躲还躲不来!躲还躲不来——”
  雨微得檐水只剩下稀稀拉拉的点滴了。天暗了下来。我听故事的兴趣浓了起来,可是同伴坚持要回去。由于他的固执,我也想起左脚上的湿鞋来了。
  “走吧,孩子。阴天黑得早。学好,听这伤天害理的事干么!走吧,我也该家去了。”说着,他敲了敲烟袋,直起了腰,叹了一声气:“娘儿们长像儿就带点儿苦命么!”
  我怅然地走出了磨棚。
  许多日子后,一回我走过那村子北头一座三合房的墙下,院里断断续续地送出阵阵古怪的笑声,接着尖声唱着:
  东厢房啊,
  西厢房啊,
  可叹奴家住车房啊。
       一九三四年九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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