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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相逢在古城


  北平近郊大军云集。华北野战军与东北野战军共四个兵团紧紧包围了北平城。
  周天虹和徐偏的团队,已随他们那个战斗力很强的军来到了北平西郊。回想解放战争初期张家口撤退时,真是拖着一双沉重的腿,揣着一颗沉重的心。今天虽然长途行军也很疲劳,但却是那样地兴奋愉快,一路上人欢马叫,仿佛一枚成熟的桃子已经到了嘴边了。
  他们住在德胜门外一个颇大的村庄。因为这个军即将到来的任务,就是从德胜门攻入,猛插中南海,直捣敌军的巢穴。
  周天虹在村子里住了几天,原以为北平近郊的农村,离大城市这样近,应该是有些现代化的味儿,没想到还像民国初年那样古老和陈旧。姑娘们还穿着带大襟的粗布衣服,留着个大辫子,妇女们还有不少裹小脚的。同解放区相比,简直差了一个时代。在解放区里,中青年妇女,绝大多数剪发天足,显得大方文明。怪不得诗人们说解放区是“新中国的摇篮”,实际上新中国早已在血与火的土地上悄悄诞生了。
  这个村庄,紧靠着公路和大车道。周天虹每走上村头,就看见川流不息的民工队伍和一眼望不到头的大车队。这些民工们是从关外来的,他们戴着大皮帽子,扛着担架,欢歌笑语地走在大路上,仿佛是要去参加什么节日的集会似的。那些骡马大车队,多半是冀中平原上来的,车上装的不是粮食就是炮弹,再不就是高大的云梯。骡马的脖子下系着丁丁咚咚的铜铃,花轮辘马车发出有韵律的声响。这些队伍,你不管往北望还是往南看,都是一眼望不到边,仿佛从什么源头来的无尽无休的流水。毛泽东几十年前提出的乡村包围城市的战略,仿佛一幕戏结束前要有一个高潮似的,在它胜利完成前也要再集中展示一下它的光彩。
  傅系集团在新保安和张家口的被歼,是对傅作义最沉重最致命的打击。从根本上动摇了他坚守的决心。一条不露形迹的战线,从我方统帅部伸进了中南海,谈判悄悄开始了。这以后便是反反复复的讨价还价。而部队则丝毫不抱幻想,把胜利的基点建立在打的基础上。周天虹和徐偏每天都在领导部队进行攻城的演练。上级一次又一次地告知他们,既要消灭敌人,还要尽力不损伤这座文化古城;对工厂、学校和文化古迹,要特别地注意保护。
  等到我方统帅部察知对方仍在拖延谈判时,进攻天津的炮声开始了。东北野战军的主力,仅仅经过十九个小时的激战,即将天津守军十三万人全部歼灭,司令官陈长捷被生俘。随之我方向傅作义下了最后通牒,限于四日内答复。傅作义将军作出了顺从历史的选择,将部队开出城外听候改编。北平解放了!人民的欢呼声响彻云霄。
  北平解放不久,徐偏即被提升为该师的师长,周天虹仍同他就伴,被任命为师政治委员。随后,该师被调入城内,担负卫戍工作。周天虹几乎每天都要在大街上进行巡视。他自幼生活在具有中世纪风味的小城市里,从未来到过大城市。对于北平这座文化古城,尤其向往仰慕。但是今日一见,却未免令人失望。失望的不是举世罕见的紫禁城和那数不尽的名胜古迹,而是全城到处都是散发着臭味的垃圾。穷与富的对比,尤其令解放区来的人不能忍受。那些穿着豪华奢靡的女人,留着绵羊尾巴式的头发,抹着猩红的嘴唇,穿着皮毛冲外的大衣,将腿高高地跷在人力车上飞跑;而另外则是数不胜数的乞丐,使人举步维艰。到晚上查街时,还发现不少的人无家可归,露宿街头。这一切都使他想起高红的话。必须改造旧城市,使这座古城新生。因此,他几乎每天都同战士们在一起,清除街头巷尾的垃圾。他常常一边清除垃圾一边骂:那些国民党的达官贵宦们,他们除了搂钱和寻欢作乐,究竟在干什么?如果他们稍许管一管,角落里怎么会有这么多的垃圾呢!
  这天下午,他漫步在一个胡同里,从一个小学校门前经过。正值放学时间,孩子们嘁嘁喳喳像一群小鸟般地走出来了。他看孩子们很可爱,就不禁微笑着驻足观看。忽然看见后面出来一个穿蓝旗袍的女人,觉得好生面善。仔细一看,不禁吃了一惊,很像是十年前的恋人秦碧芳,不过憔悴多了。待她走到近处,心里便有八分确定。那女人似乎也注意到他,眼睛盯了他一会儿,便在他面前停住脚步,惊讶地问:
  “你是天虹吗?”
  “你是碧芳?”周天虹热情地伸出手来。
  那女人激动得像要扑进他的怀里,但似乎考虑不合适,连忙克制住自己,紧紧握住周天虹的手,眼泪立刻像明亮的小珠子一般跌落下来。她赶快掏出小手绢儿捂着鼻子,没有哭出声。
  周天虹等她稍许安定了一些,就轻声地问:
  “你就在这个小学校里工作吗?”
  秦碧芳点了点头。周天虹又问:
  “是在这里当老师吗?”
  秦碧芳又点了点头。
  周天虹觉得此处不是谈话之地,又问:
  “你家离这里远吗?”
  “不远。”她用手指了指,“就在那边小胡同里。”
  “那就到你家里说话吧。”
  秦碧芳点点头,就同周天虹一起向另一个小胡同走去。警卫员远远地跟在后面。最后在一个十分破旧的大杂院门口停住。
  “我就住在这里。”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周天虹挥挥手让警卫员先回去了,接着随她走了进去。这是老北京名副其实的大杂院。前前后后不说有二十家,也有十八九家。多半是些下层群众,失业工人、小商小贩、人力车夫等等。院子里左一道、有一道的绳子,晾着破衣烂裳。秦碧芳带着他拐弯抹角,来到院角落里,掏出钥匙开了门。十分难为情地苦笑着说:
  “就是这儿。请进吧!”
  周天虹走进去一看真是名副其实的斗室。里面只有一张单人床,一把木椅,一个小小的书桌,除了床头上的一只皮箱,几乎没有像样的东西。不过桌子上收拾得很整洁,铺着花桌布,摆着一大溜书。还有床上的花被褥,散发出女人温馨的气息。
  秦碧芳安顿周天虹坐在椅子上。接着跑前跑后,到邻家要了一点开水,泡上茶,放在客人面前。然后坐在床上,一双黑眼睛久久地注视着周天虹,脸上升起一股红潮。她既惭愧又难过地说:
  “我走错路了!”说着,深深地垂下头去。
  “这些年,你是怎么走过来的呢?”周天虹问。
  “说起来,真是一言难尽啊!”秦碧芳略略抬起头望着周天虹,“你还记得,在你离开家的时候,你给过我一封信,还有一片题诗的红叶吗?”
  “自然记得!”周天虹的脸腾地一下红了。
  “我是比你晚几天离开家的。”她说,“我不能跟你一起到延安去,是多么遗憾啊!临走我还把你那封信和那片红叶揣在我的心窝上,在逃难的路上,看了又哭,哭了又看。这封信,这片红叶,我一连保存了好几年。……”秦碧芳说到这里流下了眼泪。
  周天虹深深地叹了口气,听她继续说下去。
  她说,他们一直往南逃。路上几乎所有的东西都被溃兵们抢了。幸亏她的后妈保存下来一个装金银首饰的小皮箱,这才过了黄河,到了河南。后来在郑州城里租了几间房子住下来。过了不久,她的表兄傅天骄又来了。她的父母就逼着她结婚。
  “你答应同他结婚了吗?”周天虹插问。
  “我当然不愿意。”秦碧芳说,“那时候,我的心里只想着你。可是我这位表兄很有一套,吹拉弹唱,样样来得。尤其对女人最能献殷勤。他一天到晚陪着我玩,用甜言蜜语,哄我,逗我。渐渐我这心就有些活了。再加上父母一个劲儿地催逼,后来就把事办了。……我这人实在太软弱了。”说过,又沉重地叹息了一声。
  “往后呢?”
  “结婚后有一段还算可以。”秦碧芳说,“可是渐渐我觉得这人很庸俗。和你不同,他从来是不看书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和那些同僚去应酬了。我还得陪着他。可是有一天我忽然发现他抱着一本书不放,真是兴致勃勃。一边看,一面还似乎出神地揣摩。我心想,这是在看一本什么书呀?拿过来一看,原来是一本《仕途秘诀》,稍稍翻了一下,里面讲的都是如何讨好人,如何巴结上司那一套。比如自己的上司是副团长、副师长,那就要故意把他喊成‘团长’、‘师长’。真叫人恶心!我说,你怎么别的书不看,单看这种书呀!他笑了笑,很认真地说,‘这个你不懂,看这样的书才有用哩!’瞧瞧,他就是这种人!”
  她喝了一口水,稍停了停,又说:
  “武汉失守以后,他的部队就调到四川去了。他那套巴结长官的手段果然很灵,很快就升了新兵团的副团长。他们抓起壮丁来,真是心毒手黑。常常天不亮就从被窝里把你掏出来。壮了抓来,把他们几十个一串、百把个一串地绑在一起,拉到部队里。这就是他们的抗战动员!到了新兵团,为了防止他们逃跑,晚上就收了他们的衣服。即使这样,还是有逃跑的。有一次抓回一个逃兵,我看到傅天骄亲自拿起皮鞭子狠狠地抽他,鞭子一下去一道血印。打得这个逃兵爹呀妈呀地乱叫。我实在看不下去,就说:‘天骄,你怎么这样打他?你不是为了叫他上前线吗?他答应了也就是了!’他把眼一瞪:‘我这是为了抗战!你不当兵,我不当兵,谁去当兵?中国人就是生来的奴隶性,欠揍,不打不行!’我就说,人家解放区就不搞这一套,同样都是老百姓,怎么那里是‘母亲送儿打东洋,妻子送郎上战场’呢!怎么打那么多的胜仗呢?他一听急了,恶狼似的扑过来说:‘你这是替共产党宣传!我把你送到监狱里去!’从此以后,我们的恶感越来越深。因为他抓兵有功,不久就升了上校团长。”
  “抗战时期,你们一直在四川吗?”周天虹问。
  “不,”秦碧芳回答说,“后来蒋介石见新四军的力量在敌后发展得太大,就把他们调到江苏、安徽一带。开始同新四军闹磨擦。最厉害的是皖南事变。”
  “傅天骄参加了皖南事变?”
  “是,他不光参加了,还是主力。一个团就俘虏了新四军好几百人。因为有功,一下子由上校团长升为少将师长。在那些天里,他整天喜形于色。不是出席宴会,就是设宴待客,还喜孜孜地说:‘把项英打死了,叶挺也活捉了,这一下新四军可完蛋了!’他那副得意相,真使人看了有气,我就说:‘你们打死了一些抗日的中国人,这叫什么胜利?这叫什么本事?你们要真有本事,怎么不往日本人那里使呢?’他听见这话,气得脸都白了,瞪着两只牛眼说:‘你总是替共产党说话,说不定你就是共产党!’我说我不是共产党,可我是中国人!事有凑巧,那天他不知道找什么东西,把我的秘密——你给我的那封信和那片红叶一下子翻出来了。他更是火冒三丈,当天夜里,就把我的衣服剥了个精光,叫我赤身裸体跪在地上,然后一连狠狠抽了我十几个耳光,还狠狠地骂道:‘怪不得你替共产党说话!你是想着周天虹吧!’说着又拳打脚踢地打了我半夜,一直把我打昏在地才住了手。我一生从来也没挨过这样的毒打啊!接着他把你的信和那片红叶扯了个粉碎,丢在炉子里烧了。……”
  说到这里,她掩着鼻子嘤嘤地哭起来。周天虹也鼻子酸酸的,眼睛湿润了。
  秦碧芳哭了好一阵,才接着说:
  “日本一投降,傅天骄就坐着美国飞机来到北平受降。我也跟着来了。这时候,我看见国民党的那些官儿,见了所谓敌伪财产眼都红了。你听说过‘五子登科’没有?”
  “记不清了。”
  “这‘五子登科’第一个就是房子,第二个就是车子,第三个就是金子,第四个就是位子,第五个就是女子。为了把这些东西搂到手里,我看见他们一个个就像狗抢骨头似的。傅天骄先在东单一带抢占了一个大汉奸的房子,随后又弄来了两部汽车。有一天晚上,我看见勤务兵跟在他后面,肩上扛了个小箱子,压得他直喘气。我就问,什么东西这么沉呀?他喜上眉梢地说,你猜猜。我说我猜不着。说着,他把箱子打开,我一看,黄澄澄的,有好几十个金条!他笑着说,往后你就等着过你的好日子吧!这时候,我看见他的眼睛放光,嘴巴都笑得咧到耳朵根了。不久,我就发现他,晚上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我心里犯了嘀咕,就盘问他干什么去了,他开始推说事忙,后来就公开摊了牌,对我说:‘你往后不要问我这些事。我可以告诉你,我人生一世,光你一个女人不行!’这叫什么话?有一天,我外出有事,一回来,正碰上他和一个女人睡在家里。我实在气不过,就同他大闹了一场。他又劈头盖脸地痛打了我一顿,然后说:‘从今天起,你就滚你妈的蛋吧!’说着,就让勤务兵把我赶出来了。我无家可归,流落街头,后来靠一个朋友的帮助,才找了这个职业,住在这里……”
  说到这里,她掏出小手绢擦着眼泪。
  “天虹,我实在对不起你。”她继续说,“我知道你是爱我的。我也深深爱你。即使同他结婚以后,我也没有忘记你。我经常在想象中描摹你在延安的情景,你在敌人后方的战斗。所以,我把你的信和那片红叶一直藏在身边。那家伙烧了我的信,烧了我的红叶,是对我最大的伤害,好多日子我的情绪都转不过来。即使这样,也没有把你的形象从我的心里挖掉。可是,我知道,今天说这些已经太迟太迟了!我想过了,造成这个结果,都是因为我太软弱了。我十分后悔,没有跟上你的脚步。今天,我对你没有任何企求,只求你原谅我,把我当成一个朋友。如果能够这样,我就很满足了!……”
  碧芳的话,使周天虹心潮激荡不已。少年时期的往事,重新回到心头。当年这位爱穿紫衣的天真的姑娘,确实燃起了他火一般的热情。但在今天看来,在那样一个穷富悬殊、阶级分明的社会里,那不过是幼稚的幻想而已。因此,他对秦碧芳所说的一切,既无怨恨,也无任何不满,心里只有惋惜和同情。碧芳对他少女般纯真的爱恋,还使他深为感激。想到这里,他本来想说,碧芳,在延安的时候,我又何尝不想你呢!但是,为了不使这些无益的话再激起她已经平定的心波,话到嘴边又留住了。他只是安慰说:
  “碧芳,你说你对不起我,但我觉得你并没有任何对不起我的地方。听了你的经历,我已经完全理解了你,谅解了你。在奔向革命的路上,你毕竟比我有更多的羁绊需要排除,有更多的阻力需要斗争。后来你落在那样一个人的手里,你的不幸遭遇只能使我同情。但是,我劝你不要灰心,现在革命已经胜利了,总的情况变了,你是肯定会有好前途的。你留在我心里的美好的感情是不会消失的。我们当然是很好的朋友。”
  周天虹看看表,天已经很晚了。随即站起来,紧紧握着秦碧芳的手同她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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