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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再晤欧阳


  高红在康庄住了两天,第三天就要回去了。周天虹决定去送她。他们都想去看看欧阳老师。欧阳行是周天虹革命的引路人,周天虹一直把他当恩师看待,内心里是很感念他的。但是由于到达张家口后,军情紧急,马不停蹄,一直没有去看望他。高红初来晋察冀,就对欧阳行有极好的印象,认为他不仅是个学者,而且是个革命家和战士,对他非常敬重。何况她出狱后还一直没有见过他呢!
  此时已是暮春时节,早晨的风不热也不冷,非常凉爽宜人。周天虹和高红上了火车,挨着窗口对面而坐,感到十分愉快。火车开动后,周天虹望着高红的黑发不时被风吹得轻轻飘动,拂在她绯红的面颊上,乌黑的猫眼隐隐含着笑意,心里真是要陶醉了。
  从康庄到张家口这一小段铁路,不足二百公里。这就是经过八年浴血抗战,共产党在关内控制的惟一铁路了。周天虹经常往返此间,对沿途的怀来、沙城、新保安、下花园、宣化等地是很熟悉的。在路经鸡鸣山时,他还兴致勃勃地给高红讲了一个慈禧太后的故事。当年八国联军进北京,西太后和光绪皇帝就是从这条路逃到太原去的。据说西太后扮成一个乡下老太太,在鸡鸣驿住了一晚,后来洋鬼子的马队又追上来了,幸亏当地的矿警抵挡了一阵,把洋鬼子打退,西太后才没有当俘虏。高红看着车窗外的鸡鸣山,一面嗑着葵花子,一面微微地笑。
  《晋察冀日报》社驻在张家口的西山坡,相距聂荣臻的总部不远。周天虹他们赶到时,天已经近午了。
  他们来到欧阳行的住处,小勤务员摆了摆手,悄声地说:“你们等一等吧!社长写了一夜社论,天亮才睡,现在还没起呢!”周天虹向屋里一望,欧阳果然在里间屋高卧未起,外间屋的书案上,摞着高高的书和报纸文件,一只大铜墨盒还没有盖,一支毛笔正搁在铜墨盒上,仿佛主人刚离开书案不久的样子。
  勤务员搬出两把椅子,他们俩就坐在院子里等着,一面轻声说话。大约等了个把钟头,只听欧阳在屋里叫道:“小鬼,外面谁在说话?”周天虹一。听,知道把欧阳惊醒了,就连忙跑到屋里。欧阳睁开眼望了一望,就一骨碌爬起来,拉着周天虹的手说:“天虹,是你呀!我们好几年不见了吧,你是不是把我忘了?”周天虹笑着说:“我怎么会把老师忘了呢?这不是来了,还给你带来了一个呢!”欧阳行说:“还有谁来了?”话音未落,高红已经笑吟吟地走进来。欧阳一见高红,神色十分激动,急忙跳下床,向前赶了几步,紧紧握着高红的手,几乎像父亲一样地把她抱起来,说:
  “高红,你回来了,你是我们的女英雄啊!”
  高红登时羞红了脸,好半天才说:
  “我只不过坐了几年监狱,没有做出多少贡献!”
  “不,我不这样看。”欧阳说,“革命气节对共产党人是至关重要的。我也蹲过监狱。许多人平时讲得漂亮,关键时刻就顶不住了,自首了,叛变了,把党出卖了。叛徒是世界上最可耻、最可鄙的。他们之中有的人也读过不少马克思主义的书籍,一看形势不利,就掉过头来,摆出先知先觉者的姿态,把马克思主义批得一无是处。这种人实在太可恨了。高红,你作为一个年轻党员能够表现得这样坚强,我觉得太可贵了。”
  欧阳一面说,一面把他们让到外间屋里坐下。他的稍显清癯的脸上闪着兴奋的红光,接着说:
  “你们这一批从延安来的青年,经过战争的考验,一般都表现得不错。”欧阳以赞叹的语调说,“可惜的是,也牺牲了不少好同志。像晨曦,有思想,又有才华,如果不死,很可能成为中国最优秀的诗人之一。他平时对我有些埋怨,说我不肯放他;的确从心里说,我不舍得他走。结果走了,不久就牺牲了。他明知道那样的地方是九死一生,却要争着去,也许这就是古人说的‘视死如归’吧!后来我听说敌人把他的头挂在松林店的柳树上。我再也止不住自己的眼泪哭了好几个晚上,真是太可惜了!”欧阳说到这里,显得颇为伤感。
  高红想起,他们与欧阳初面时是四个人,除她和周天虹外,就是晨曦和她的哥哥了。想不到哥哥今天竟变成另一种人。每念及此就感到羞耻。
  “当然,也有经不起考验的。”高红说,“像我哥哥。想起来我真恨他。”
  “想不到人家当了几年汉奸,现在又成了国民党的大官了!”周天虹用嘲讽的口吻说。
  “那是另一种人,另一种典型。”欧阳说过,又凝望着高红微笑着说,“你们兄妹二人真是两个对立的典型。高红,从你身上也可以看到,‘唯成份论’是靠不住的。”
  这时,小勤务员走进来,笑着问:
  “开饭了,怎么吃?”
  “你说怎么吃?当然是在这里吃。”欧阳说,“你让伙房增加两个客菜!把我的酒也拿出来。”说过,又对周天虹说,“现在不是反扫荡那时候了,总要让你们吃得稍为好些。”
  几个人亲热地谈起来,无非是一些别后的往事。谈话中,欧阳似乎想起了什么,望望周天虹,又望望高红,笑着问:
  “你们俩的事怎么样了?”
  高红的脸又微微红起来,只是抿着嘴笑。周天虹望望高红,转过头笑着说:
  “这次来,就是准备向老师报喜的。我们的谈判已经达成了协议。”
  “什么时候?”欧阳笑着问。
  “今年八月中秋节。你看这日子好吗?”
  “很好。”
  不一时,饭菜已经端上来。四个菜,一壶酒,大米饭,显然比根据地好得多了。欧阳给他们斟上酒,立刻举起酒杯,高兴地说:
  “首先,让我为你们的好日子干杯!”
  大家一饮而尽。高红的脸立刻艳若桃花,陶醉在深深的幸福里。
  吃饭中间,他们依然边说边谈。周天虹忽然问道:
  “现在,对时局的看法,很不一致。有的说,和平很快就要实现,尽管还有些枪炮声,总的趋势是走向和平,没有多大问题了;而另一种看法却相反,认为这个和平靠不住。关外战火未停,关内蒋介石的大批军队源源运到华北,他们不是要打仗,是干什么?欧阳老师,请问,您的看法呢?”
  欧阳皱着眉头,沉思良久,然后缓缓说道:
  “我们报社每天都收到这两种不同的议论。当前的局势,确实扑朔迷离,令人难以捉摸。我们党的态度是,只要和平还有一分可能,就要尽量争取和平,因为这是人民的最大愿望;但是假若蒋介石一定要打,我们也坚决奉陪,在人民的根本利益上,决不退让。我的看法是,和平的可能性有,但战争的可能性更大。看问题,还要通过现象看敌人的本质。我相信毛泽东同志的看法,看敌人的过去,就可以知道它的现在;过去大革命时期,革命刚取得一点胜利,他就把人民一个巴掌打下来,推进血海。现在怎么会对人民客气起来呢?”
  欧阳的话,很合周天虹的心思。高红也不断点头称是。
  吃过饭,周天虹和高红要回去了。欧阳一直送出门外,望着他们走出很远。但是高红忽然又回过头跑到欧阳身边,低声地说:
  “欧阳老师,你可不要忘记今年中秋节参加我们的婚礼啊!”
  “那是一定的,非去不可!”欧阳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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