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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初战


  周天虹随着营长在乡间土路上走了半个小时,来到一营驻地。一路无话。
  营部的一张红漆八仙桌上,摆着一部手摇式电话机。营长立刻摇通四连:
  “喂,喂,你是锤子吗?你们连长呢?哦,到班里去了,那你赶快来一下。”
  他放下耳机,马上对着门外喊了一声:
  “通讯班长!”
  不一时,一个佩带着手枪的年轻战士跑了过来,立正回道:
  “营长,什么事?”周天虹听出他带着浓重的陕北口音,猜想他是一个陕北红军。
  “把你的驳壳枪解下来!”营长命令道。
  通讯班长犹犹豫豫地取下手枪,一边狐疑地瞥了周天虹一眼。
  营长从皮套里取出一把德式手枪,想不到手枪比那破旧的皮套还要破旧。天虹斜眼看去,枪身没有一点光泽;似乎还有一些斑驳的红锈,虽经反复擦拭也没有擦掉。
  营长哗啦哗啦地拉动枪机,几粒子弹崩崩地跳了出来。他察看了一下枪膛,又打了两个空机。然后把子弹压好。
  “还有子弹吗?”他问通讯班长。
  “没有了,你给我的时候就是这几粒子弹。”
  “把你的也抠出几粒来!小气鬼!”
  通讯班长十分勉强地、迟迟慢慢地从自己的子弹带里取出了五粒递过来。营长把手枪和子弹往周天虹面前一擩:
  “给,你拿去吧!”
  周天虹恭恭敬敬地接过枪来,佩在身上。
  这时,进来一个身佩木壳驳壳枪的年轻军人,向营长打了一个敬礼。周天虹一看,这人不过二十一二岁,面貌俊秀,显得十分英武。
  “锤子,”营长脸上微微露出笑容说,“上面分配来一个排长,抗大来的,你把他领回去吧!”说过冲着周天虹一指。
  “我叫左明,是四连的副指导员。”年轻的军人笑嘻嘻地走过来,一面作着自我介绍,一面同周天虹热情地握手。
  周天虹刚要去背背包,就被左明一把夺过去,搭在肩上。然后拉着他的手说:“走吧,几步路就到。”
  这使周天虹的心头感到一阵温暖。自从今天早晨进入一团,与胡参谋的亲密交谈,还有与团长、政委的接触,都使他心头充满信心,对自己的未来充满憧憬。可是自接触到营长那个黑脸汉子之后,那种隐隐约约的轻蔑,却如给他泼了一瓢冷水似的。现在左明的热情又似乎使他心里升温了。
  “左明同志,您什么时候参军的?”他问。
  “也就是1935年吧。”左明笑着说,“红军长征经过我们四川,那一天我正在山上给地主家放牛,他们就向我宣传,要给穷人打天下,我一听就很动心,把牛往树上一拴就跟他们走了。我在家里没念过书,现在也只能看个通知,写个七歪八扭的信。你来了好,可以帮助我们了。”
  周天虹见他和颜悦色,一面说,一面笑,一笑就露出一口白牙,显得十分漂亮、可爱,很有点喜欢他。
  “你过去打过仗吗?”左明忽然转过头问。
  “没有。”周天虹微微红着脸说。
  “那没有啥。”左明说,“谁也不是天生就会打仗,只要不怕死,打几仗就锻炼出来了。”
  左明的话,充满抚慰和鼓励的语调,使他深为感激,只默默地听着。
  “过去,我们这里也来过学生干部,打仗不行,后来调到机关做文书去了。但是,我不认为一个不行,就说成全都不行。”
  从这些话里,周天虹对营长的冷漠才似乎找到了解释,因而对左明这种推心置腹的交谈非常感动,他觉得这个放牛娃的面貌和心灵都是这样可爱。
  连部到了。院子里一片战前的忙碌景象。一个略显驼背的中年军人,正在给各班分发子弹。“连长!”左明冲着那人喊了一声,那人就从人群里走了出来。
  “他就是新来的排长,从抗大刚刚毕业,名字叫周天虹。”
  周天虹刚要举手敬礼,连长已经把他的手握住了。天虹见他黑而瘦的脸上,满是黑胡碴子,鼻梁上架着一副平光眼镜,镜片后面一只独眼布满红丝。
  “你来得好!”连长热情地说,“指导员负伤住院还没有回来,连里只剩下锤子跟我两个人啦!每天两眼一睁,忙到熄灯,连个拉屎放屁的工夫都没有。”
  “我刚出学校门,一点经验也没有,还希望连长多多帮助!”天虹也热情地说。
  “帮助?我能帮助你什么?”连长嘿嘿一笑,用他那口山东话说,“我从小斗大的字识不了半升,家里穷,没饭吃,就跑到军阀部队里当兵。后来又开到江西剿共。在那里当个熊兵真倒霉透了,一天挨打挨骂没有个完,气得我一枪就把狗日的连长崩了,领着几个弟兄投了红军。当了几年红军,没有挂过花,不想长征到了陕北,山城堡最后一仗,给我留下了一个纪念,成了独眼龙啦!现在全团上上下下,不喊我刘福山,都我‘瞎子’,‘刘瞎子’!一开头很不受听,仔细一想,也没有啥,本来也差不多成了瞎子了嘛!”
  周天虹笑了一笑。刘福山又认真而又真诚地说:
  “同志们山南海北地聚到一起,不容易。说句不受听的话,子弹是没有长眼的,今天,咱们在一条炕上睡觉,一个锅里吃饭,到明天就不定谁是死是活。我们在一起工作,就是一条战壕里的生死弟兄。我这人没有什么别的缺点,就是有一条儿,性子急,说话不会拐弯儿,有时候爱骂人。事后也很后悔,可是改不了,这也是旧军队留下的军阀残余。这样吧,今后我的毛病犯了,你就狠狠地批评,再不你就骂我几句也行。我决不会计较的。”
  “连长,咱们先到三排去吧。”左明看了看腕上的手表,提醒说,“打完仗再唠嗑吧,今天怕没有时间了。”
  “好,好,先到三排去!”连长挥挥手,一边走,一边又说,“小周,今后咱们就摽着膀子干吧,千万别让咱们四连落到别连的后边去。我常给同志们讲,既然是干工作,干吗不跑到前边要落到后边去呢?既然是干革命,干好也是干,干坏也是干,干吗不当英雄要当狗熊呢?”
  他们来到三排,战士们正忙着擦拭枪支。刘福山当众宣布了命令,又特意把各班班长和支部委员召集起来嘱告了一番。周天虹的军事生涯,一种陌生而新鲜的生活,也就从此开始了。
  晚饭大家都吃得饱饱的。暮色刚刚降临,全团已经集结完毕,向预定的目标进发了。周天虹背着背包,挎着那支破旧的手枪,在队伍里默默地行进、一天来他接触的人物和纷坛的生活景象,似乎需要他好好地梳理一番,但怎么也难以集中起来。此时吸引他的只是神秘而陌生的战场。
  队伍在夜色里行进得十分肃静,只有嚓嚓的脚步声和刺刀撞击水壶的细碎音响。驮着迫击炮和重机枪的骡马,马蹄下不时溅起好看的火花。三四十里的路程,对于这支善于夜战的队伍,自然是轻而易举的,不到三个小时已经接近山口了。
  西天上挂着一弯新月。在朦胧的月光下,可以看到山口里静卧着一个黑魆魆的村庄,正好堵住山口。傍着村庄有座圆圆的小山,小山上有一个还没有修成的碉堡,和一盏时明时暗的灯,就像星星眨眼一般。周天虹的三排,被带到山口一侧的小山上。
  连长刘福山来到周天虹身边,冲着那个村庄一指,神态严肃地说:
  “看见了吗,那就是桃花堡村。日军桑木中队就驻在那里。团里准备用一、三两个营来把它干掉。我要带领突击队去。你们排的任务,就是守好这个口子,防止敌人从这个口子里窜出去。你听清了吗?”
  “听清了!”周天虹认真地说。
  说过,刘福山就带着队伍往前去了,很快就消失在夜色里。周天虹又仔细看了看地形,把本排的兵力在山头上摆开,把两挺轻机枪也摆在适当的地方,使其能封锁山下的通路。
  西天上一弯金黄色的月牙儿,照着静寂的群山,万籁无声。耳边只有一阵阵的风声和山下小河的流水声。
  战前的时刻是格外熬人的,对于随遇而安的老兵倒没有什么,他们顷刻之间就打起呼噜来;对于新兵就不同了。周天虹一直处于亢奋状态,但是眼前什么情况也没有发生。
  这样难挨的时间整整持续了两个小时,西天上那弯新月已经沉落下去,天地漆黑一片。周天虹刚要进入梦境,只听耳际轰然一声巨响,村子里闪着一大团火光。这是手榴弹声。接着,手榴弹就一个连着一个,一声接着一声,后来就密集得分不出个儿来了。整个村子全笼罩在手榴弹盛开的繁花里,爆炸的红光就像雨天的雷电一般闪个不停。好几分钟之后,才听见日军三八枪和歪把子轻机枪的还击声。战斗就这样展开了。
  阵地上活跃起来。战士们兴奋地低语道:
  “打进去了!打进去了!”
  过了片刻,又听一个战士喊道:
  “排长,你看,村子里起火了!”
  周天虹凝神一看,只见村子里腾起一大团火焰。随着风势火焰愈来愈大,顷刻间染红了一面夜空。
  这时,本连的通讯员小白子从前面跑回来,正经过三排阵地去给营长报告情况。人们拦住他问:
  “小白子,前面情况怎么样?”
  “打得顺利极了!”小白子兴奋地说,“你想么,当向导的就是桃花堡的老乡,把敌人的哨兵弄死以后,一直把突击队带到鬼子住的房子跟前去了;手榴弹一顿猛砸,狗日的们光着屁股就见了阎王爷了。”
  “好,好,那房子怎么起火了呢?”
  “是这么回事,”小白子说,“有十几个敌人钻在一个房子里顽抗,不好接近。有一个老乡就提议说,‘点了火,烧它!’同志们说‘这是老百姓的房子怎么能烧?’这个老乡说,‘烧吧,没关系,这座房子是俺家的,烧了旧的盖新的!别叫这伙狗日的在这里祸害人了。’这样才放了一把火,把这十几个鬼子通通烧死在里面了。”
  大家听了哈哈大笑。小白子说过就赶快送信去了。阵地上一片欢腾,这里那里,不断传过战士们的谈笑声。仿佛胜利已成定局,即将结束。不料一小时后,村庄后面的圆包包山上,枪声突然激烈起来,像是敌人重新占领了山头,歪把子机枪向四外狂热地射击着。村庄里的战斗则渐渐平静下来,稠密的枪声转移到村庄的东南角去了。
  战斗一时陷入僵持。在三排的阵地上人们又打起盹来。“原来以为打仗很神秘,其实也不过如此。”周天虹暗暗想道,随之也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不料突然间,耳边响起惊呼声:
  “排长!排长!”
  周天虹猛一睁眼,见是六班长孙超喊他,忙问:“什么事?”小孙往山下一指:
  “你瞧,那是不是敌人蹿过来了?”
  此时,东方已露出朦胧的晓色。周天虹往山下一看,山径上影影绰绰有几个人影,正在气急败坏地奔跑。再往村庄方向一看,后面似乎还有几个黑影蠕动。
  周天虹登时急了,忙问:
  “你看他们戴的有钢盔吗?”
  “好像有。”
  周天虹立刻命令轻机枪射手:
  “瞄准射击!”
  捷克式轻机枪开始叫起来,接着全排开始射击。很快敌人的歪把子机枪也盖了过来。这种机枪远听异常清脆,近听却仿佛在耳际爆炸似的。小孙看排长的姿势太高,就把他的肩头往下一摁,摁到山头下面来了。
  战场上的情况稍纵即逝。不一时,周天虹就听小孙报告:
  “排长,不好,鬼子被打死了几个,剩下的全从下面冲过去了。”
  “糟了!”周天虹暗暗叫苦,登时出了一身冷汗。他急忙从破旧的皮套里抽出驳壳枪,向空中一挥大声喊道:
  “同志们!敌人跑了,大家跟我下山追啊!”
  说着,周天虹和小孙在前,全排飞快地跑下山去,一面射击,一面追了上去。日军轮番掩护着往前跑,周天虹觉得越追距离越远,不得不泄气地停住了脚步。
  这时,后面也追过十几个人,为首的那人身高体大,脸色乌黑,满脸怒容,两个眼瞪得像钢铃一般。周天虹仔细一看,不是别人,正是本营营长何彪子,不禁吃了一惊,胆怯地低下头去。
  那何彪子破口大骂了好大一阵,最后说了一句:
  “咳,你们这些知识分子,我早知道就是嘴巴会说,幸亏我没给你好枪,不然你把我的枪也得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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