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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莫叹行路难


  天虹背着一个很大的包袱,在夜色里踽踽独行。他边走边想,既然平汉铁路已被炸断,不妨往西南走,这样不论在什么渡口过了黄河,就可以搭陇海路的车往西安去了。
  但是他从来没有走过夜路,也没有背过这样重的东西。四野无人,只有天际一弯尖尖的孤月陪伴着他。一阵又一阵劲烈的秋风,在黑魆魆的丛林间呼啸着,隐隐地带来一种恐怖之感。尤其经过一片荒凉的坟茔时,他觉得从那些累累的荒冢和松林间,似乎会走出什么来。尽管他不相信鬼神,但从幼年起老人们讲的那些无数荒诞的故事,仍不免重新复活。他的头发竖起来了,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真的觉得身后有什么东西跟着,不禁毛骨悚然。
  而更恼人的,却是这个包袱。他觉得它在背上是愈来愈沉重了。起初他是走一两里路休息一次,后来走不上半里就坐下来。走到后半夜,已经腰酸背疼,迈不开步子,就像后面被什么人死死拽着似的。他举目一望,不远处有一座村庄,便勉强挣扎着走到村边。他本想找个人家投宿,转念一想,半夜三更惊醒人家也颇为不便。这样,他就找了一个避风处,在一个打谷场的麦秸垛旁边躺了下来;头枕着包袱,盖着那件大棉袍,准备入睡。尽管秋风卷着落叶,不时地在耳边哗哗作响,毕竟天气还不算太冷。他望望西天,弯眉般的新月似乎正对他微笑,不知怎地使他想起碧芳的笑靥。心想,自己的那封信不知她读到了没有,反应如何?她这时正在家里做什么呢?这样想着想着,竟不知不觉地睡熟了。
  天亮时,他向村人打听,才知走出不到三十里路,实在大为泄气。他盘算道,像这样的速度,何时才能赶到黄河渡口?何时才能赶到西安?更别说干里迢迢的延安了。说不定还有被敌人赶上的可能。看来,当前最要紧的就是轻装。自然,被褥是不能丢的,有限的几件日用品也不能丢,首先要清理的,就是那些分量最重简直像砖头一般的书了。于是他就打开包袱,着手清理。鲁迅那本杂感集不用说是不能丢的,虽然大部分文章读过,但还想再读一遍;杜甫的诗集也不能丢,而且分量不重,丢掉也减轻不了多少;《史记》新买来不久,没有读过几篇难道就这样丢掉吗?那本《政治经济学》固然很厚很重,但到了西北主要学习马克思主义,怎么能偏偏把它丢弃呢?何况这本书很贵整整花了一块白洋,又怎么能够舍得?这样掂量来,掂量去,只好勉强挑出几本小说,分送给几个围观的孩子,把其余的书又重新包起来了。
  他在小摊上随便买了点油条什么的,匆匆吃过,就又继续赶路。走了没有多远他就发现,背上的重量并没有减轻多少。这样吃力地跋涉怎么能走远程呢?于是,他下决心,不管那几本书多么宝贵都要丢掉。这样想着,在经过下一个村庄的时候,他就下了狠心,把那四大卷《史记》,和那本像块砖头似的《政治经济学》送给了一家农户。
  这样一减,果然背上轻松了许多。为了赶路,中午只在一个小吃店里打了个尖儿。直走到日落时分,才在一个农家投宿。这一天,他以为走出很远,一问,也不过走出五十多里。而令人焦心的是,两只脚掌疼得厉害,走几步就得停一停,几乎不敢沾地。只能脚后跟着地,前脚掌侧起来走,一歪一扭,简直就像个小脚女人。他坐下来,脱去鞋袜一看,才看见每个脚掌上都有一个很大的紫红色的血泡。他没有经验,不知道该怎样对付。
  为了不误行程,他只好挣扎着,找了一根根子拄着,歪歪扭扭地走。随着脚上打泡,背上的行李又显得重起来,颇有不堪重负的样子。他想,也许再次轻装,才是赶路的办法。于是,他坐在路边,盘算着该扔掉哪些东西。想来想去,觉得实在没有什么该扔的了。忽然灵机一动,认为被褥虽不能扔,但被褥里的棉花未必是不可扔掉的;扔去一些棉花,晚上盖上棉袍,也可以凑合过夜了。决心一定,他就打开包袱,拆开被子的一角,往外一团一团地撕扯着棉絮,揪出一块就扔一块。秋后的田野,颇为空旷,天虹扯下的棉絮,被秋风吹得满地乱飞,就像春天的柳絮一般。
  天虹背起包袱,觉得轻松了不少。可是走出不远,就听背后大喝了一声:
  “站住!”
  他回过头一看,原来是三个身着灰军服的溃兵。有的歪戴着帽子,有的倒背着枪支,还有一个枪支上挑着包袱。天虹暗暗吃了一惊。
  “你是干什么的?”其中一个脸上带疤的问。
  “我是个学生。”天虹忙答。
  “不对,我看你不是好人!”那个脸上带疤的把枪栓哗地一拉。
  “你别吓他!”另一个较和蔼的兵走过来,对着天虹,“说实在的,俺们几个是从前线下来的,现在要回家,没有钱,你能不能借几个路费?”
  “我也没有钱。”天虹脸色苍白地说。
  “看起来总是善财难舍哟!”带疤的兵过来搜了。很快就从天虹的学生服里搜出了五元纸币。天虹的包袱,也被翻了个底儿朝天,却没找出什么。最后把一双还算像样的布鞋拿了去了。
  “老弟,再见!我们也是没法儿啊!”
  那个比较和蔼的兵,带着几分歉意笑了一笑,三个人一溜烟儿地向南去了。
  天虹叹了口气,把翻得乱七八糟的东西重新整理了一番。他一边拾摄,一边暗自庆幸缝在棉衣里的钱没有被发现,不禁对欧阳先生深为赞服。同时鉴于大批溃兵已经下来,为了免得再度遭到骚扰,提前投宿在一个山村的乡野小店里。
  小店挨着大路,门上挂着一个大笊篱,上面垂着红布条。里面一铺大炕,能睡一二十人。这里也有两个从前线下来的士兵,看来在此已住多日,和店主混得很熟。天虹正好跟他们紧挨着睡在一起。晚上睡不着,就彼此扯起闲话,越谈越觉亲热。天虹问:“你们在前边打日本,为什么顶不住呢?”那个年纪轻的叹了口气:“咳,人家的武器厉害啊!又是飞机,又是大炮,又是坦克,连咱们的刺刀也不如日本人的刺刀长,你还没有刺住他,他早刺到你身上了。咱们怎么能顶得住呢?”那个年长的不服气了:“你说的不对!我就不信中国人打不过他!要拼大刀片,我至少能劈死他三五个。可是上边当大官儿的熊包。我们守涿州,敌人还没到,那个万福麟就叫我们撤了。你怎么打?”年轻的没有言语,那个年长的又说:“要说武器,人家八路军还不如我们;可是我们往下退,人家往上开。保定丢了第二天,人家八路军就在平型关打了个大胜仗!这事儿怎么说?”那个年轻的说:“那是人家官兵平等,上下齐心。咱们当官儿的喝兵血,抱小老婆,咱们怎么跟人家比?”天虹这些天只顾赶路,也没看报,还不知道八路军打了大胜仗呢。卢沟桥事变以来,每天听到的看到的,全是丧师失地,一片败退声,使人的心境十分灰暗。今天听到这个消息,才觉得危急的民族真正有了希望,自己的行动也更有意义了。可是这种喜悦之情他并没有流露出来,只暗暗地埋在心里。停了一会儿,他又问那两个士兵:“你们两个在这里住着于什么呢?”那个年轻的道:“我们想回家,没有路费;我们俩打算在这里做个小买卖,又没有盘缠。唉!你说可怎么办呢?”那个年长的长长地叹了口气,说:“我的家比他还远,他是河南,我是山东。家里有老婆孩子,还有老母,我每天想家,连饭都吃不进,真愁死人了!”天虹和他们谈着谈着,不知什么时候进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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