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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中央纵队和三、五、九军团于一九三五年一月二十六、二十七日到达土城。川军的模范师也衔尾而至。从昨天晚上三军团就与他们接了火。今天一大早起,更是炮声隆隆,硝烟飞卷,把这个小小的土城镇搞得鸡犬不安。
  土城是赤水河边一个相当繁华的小镇。她有一条石板铺路的长长的小街,同邻近的茅台镇一样,也是一座酒城。四川的盐经过水路也运到这里出售,所以镇子就显得颇为闹热。部队开来的路上,毛泽东开玩笑说,土城是一个酒城,能喝酒的快喝,但是不要喝醉了。部队一到,管理部门买了不少酒分给部队,人们正猜拳行令喝得起兴,传说敌人来了。战士们纷纷痛骂:“我×他个祖宗!这些四川‘锤子’真缺德,刚刚痛快一点,他就来了!”人们一面骂着,一面提起枪上了阵地。
  说土城在赤水河边,还不如说赤水河在这座小镇的脚下。因为河岸很高,土城实际上在半山腰里,而赤水河,这条从云南镇雄奔腾而来的湍急的流水,却在深深的谷底。今天的情况所以显得特别紧张,还因为敌人占据的青棡坡,地势很高,竟差不多象是在土城的头顶。红军向敌人出击,一路都是自下而上实行仰攻,何况是兵家最忌讳的背水作战。
  毛泽东住在土城街上一个名叫爱华商店的后院里。昨天他同周恩来、朱德、博古、王稼祥等人商量了许久,大家觉得这个仗还是要打:一来据得到的消息,敌人只有两个旅共四个团,依靠土城的现有兵力,消灭它不仅是可能的,而且是比较轻易的;二来敌人已经逼近赤水河边,如不坚决予以打击,在不利情况下渡河,还会出现相当危险的局面。于是就决定以三军团为主,展开了这场战斗。
  但是,从早晨出现的情况看,敌人的气焰相当嚣张,步步进逼,似有将红军一鼓推入赤水之势。毛泽东、周恩来、朱德等几个人又聚集在这个商店的后院里商议。朱德忽然提出,他要亲自到第一线指挥。毛泽东坐在一个大方桌旁边,正端着他那个旧搪瓷缸子喝水,听到这话蓦然一惊,连忙放下茶缸笑道:
  “总司令,我看还不到时候吧!”
  周恩来也连连摆手:
  “不行,不行!我不同意。”
  其他人都频频摇头,连说不可。
  “怎么不行?”朱德有点急了,“如果今天消灭不了郭猫儿,情况会恶化的!”
  毛泽东点着烟,徐徐吐着烟圈,说:
  “老彭、伯承都在前面嘛!”
  朱德一向心平气和,平时很少与人剑拔弩张地争论,今天却皱着浓眉反驳说:
  “好几个军团都在那里,我去了还是要方便些嘛!”
  毛泽东见他如此坚持,不言语了;但是也不作声色,只是一口一口地抽烟。抽一口喷一口,徐缓而从容。朱德瞪大眼睛,望着他喷出的烟圈期待着。渐渐一支烟抽完了,以为他要说话了,结果他又取出了一支烟,在桌子上磕了磕,接在那个烟蒂上……
  一向以有涵养闻名的朱德,渐渐沉不住气了。他的浓眉皱起来,那张历尽风霜的赤红的农民脸上,出现了压制不住的急躁的表情,他把自己的红五星军帽猛地摘下来,搔了搔他的光头,说:
  “得啰,老伙计,你们就放我去吧!只要红军胜利,区区一个朱德又有何惜?”
  毛泽东深知,那些经常发脾气的人,你不要理他;而那些很少发脾气的人,如果发起脾气来,就不能不予以重视了。刚才听他的老伙伴说到这种程度,望了众人一眼,只好点了点头。
  朱德多皱的脸上出现了几丝笑意,又恢复了素常那种宽厚慈祥的表情,仿佛对刚才一时的急躁还颇有一点遗憾似的。
  早饭后,毛泽东、周恩来、张闻天、王稼祥、博古等许多人,都出来为朱德送行。总司令要披甲亲征的消息,惊动了总部,参谋们和干事们都跑出来了。他们聚集在土城街上一处比较宽敞的地方。朱德身着半新的灰棉军衣,腰束皮带,腿扎绑带,背着从江西带来的竹斗笠,显得特别利索。红星军帽下的那张浓眉方脸,更是显得格外有神。他满身豪气,迈着大步走在前面。后面跟着手枪班长袁国平。这人手枪打得忒好,几乎是百发百中,因此脸上常常有一种自信的甚至是自负的微笑。今天在这么多人面前,他那时时露出的微笑中,更增添了一层庄重,似乎特意告诉人们,只要他袁国平在,总司令的安全就万无一失。此时,山那边的炮声更激烈了,仿佛一阵阵炸雷从顶空滚过,更使这场面增加了一种勇壮不凡的气氛。
  朱德在大家的面前走过,人人都用无限敬爱和感动的神情注视着他。而他却好象有点不安。毛泽东看见朱德走过来,连忙迎上去用双手将朱德的手紧紧握住。朱德很激动,一连声说:
  “不必兴师动众!不必兴师动众!礼重了!礼重了!”
  毛泽东忙接上说:
  “理应如此!总司令!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昆仲手足情呵!”
  周恩来、张闻天、王稼祥、博古也都上前与朱德握手,纷纷说:
  “总司令,你多保重吧!”
  炮声越发激烈了,有几发炮弹咝咝地越过顶空,在河岸上腾起一团团的浓烟。
  “请放心吧!”朱德匆匆说了一句,就毅然离开大家,迎着枪声激烈的地方走去。袁国平向大家微笑了一下,然后紧紧地跟在后面。另外,还有几个参谋也踏上了一条上山的小路。
  毛泽东招呼周恩来说:
  “走,咱们也到指挥所去吧!”
  这些在战火中成长起来的领导人,从来不满足于在指挥室内看图指挥;只要有可能,他们就要投身现场。尤其山地作战,他们总认为置身战场对敌我双方态势一目瞭然,有了变化也能够处置及时。
  毛泽东、周恩来和几个警卫员,由作战局的几个参谋引路,出了土城。他们沿着一条崎岖的小径开始上山,约爬了半小时之久,才上到了一座比较高的尖尖山上。精明强干的作战局长薛枫早在山上等候。旁边摆着一部电话机,似乎刚刚架好。薛枫见他们上来,连忙跑过来说:
  “我先汇报一下情况吧!”
  毛泽东和周恩来点了点头,然后并肩立在尖山顶上,聚精会神地观察着战场的地形。薛枫最讨厌指挥所人多,把警卫员都赶到山背坡去了。他指指点点地介绍着敌我双方的态势。看来毛周两人都对薛枫选择的这个指挥所表示满意。因为这座山不仅地势高,而且正处在青棡坡战场的左后方,对全局看得十分清楚。薛枫指点着说,那横在半天空的一条长长的大岭,名叫营篷顶,正是川军据守的主要阵地,我军攻了几次都没有打上去。大岭下是一个葫芦形的山谷,靠近山根有一座寺庙,远远看去,象儿童摆的积木似的。庙前面有一个不太高的圆圆的山包。此处名叫官坟嘴。薛枫说,今天早晨为了夺取这个小圆山包和这座寺庙,伤亡了不少人。一个名叫大个子的营长,用刺刀刺死了好几个敌人,自己也牺牲在那里。现在这个营仍然据守着这个圆山包和那座寺庙,正准备再次进行仰攻,夺取营篷顶。毛周二人盯着那座圆山包和寺庙看了好一会,敌人的炮弹不断地向那里猛烈轰击,掀起一团一团的蓝烟。蓝烟缓缓地上升着,和山间的云气渐渐合在一处。
  毛泽东回头望望背后,在深深的谷底就是蓝色的赤水河。从赤水河到营篷顶,一路都是上坡,而准备进攻的红军就伏在这面斜坡上。毛泽东不禁叹了口气:
  “这个地形太不利了!”
  周恩来也点点头,没有说话。
  这时,前方指挥所电话报告,总司令已经到达,总攻即将开始。
  毛泽东和周恩来随意在枯黄的、厚厚的草地上坐下来,静等着总攻。
  稍顷,在川军据守的营篷顶上腾起了三条灰黑色的烟柱,随后是三声沉重的重迫击炮声。这是红军事先规定的总攻信号。接着,轻重机关枪一齐响起来,开始了对敌人的压制射击。三军团的几门山炮,因为炮弹少只能对敌人的工事进行着郑重地颇为克制地射击,好象一个有威望的老成持重的长者进行着有分寸、有分量地发言。这些音浪汇在一起,在山谷中撞击着,竟一时听不清哪是它的回音。接着,不止一处响起了那种特别激励人的足以使人热血沸腾的冲锋号声,使这场纷繁的合奏达到了高潮。
  “冲上去了!冲上去了!”七八个警卫员从后山坡涌上来兴奋地乱糟糟地喊着。其中以周恩来的警卫员小兴国和毛泽东的警卫员小沈叫得最响。他们的脸孔涨得红红的就象喝了一杯浓酒似的。小沈早就把望远镜取出来,跑到毛泽东的身边说:
  “毛主席,你还是拿上这个看吧,你看已经拼上了,大刀都抡起来了!……”
  毛泽东没有答话,也没有接望远镜,因为他已经看得出神。刚才冲锋战士们从山下跃起的时候,他看得很清楚,后来他们的手榴弹在营篷顶上汇成一片蓝色的烟海,就看不见他们的身影了。现在蓝烟渐渐散去,在碧蓝的天空上他又清清楚楚地看见他们跃进的身影。尽管那些身影远远看去只不过一寸来高,但却异常清晰。他们正挥起大刀和敌人拼在一处,敌人正向山下狼狈逃窜……
  周恩来也目不转睛地望着营篷顶,不断地拍掌大笑。
  “行!行!我们的战士就是行!”毛泽东满脸是笑,转过头问薛枫,“他们是哪个单位?”
  “是九军团!”薛枫连忙答道,“他们耍大刀片一直训练有素!”
  枪声渐渐稀疏下来。营篷顶上插起了一面红旗。这面红旗,在晴空里舒卷自如地飘舞着,显得特别鲜艳。
  毛泽东顿时松弛了许多,在厚厚的草地上坐下来,笑着对大家说:
  “你们看,我们的总司令一出马就不同,大家的士气多高!”
  周恩来也兴致勃勃地坐下来,说:
  “小鬼们,拿水来喝!”
  小兴国和小沈都跑过来,连忙解下军用水壶。
  毛泽东接过来喝了几口,还给小沈时笑着说:
  “小沈呀,守着个酒城,你怎么不装一壶酒呢!”
  “我看你昨天喝了不少。就没有装。”
  “咳,你不知道这个赤水河边的酒硬是与众不同!如果你带着,我真要远远为总司令干一杯了!”
  “那就晚上再喝吧!”周恩来笑着说。
  战场上出现了暂时的沉寂,只有稀稀落落的枪声。显然,双方都在组织力量,来打破僵持的状态。
  中午过后,炊事员送饭来了。大家一看是肉包子,全很高兴。毛泽东、周恩来同大家一边吃一边说笑。人们刚刚吃完,忽然一阵猛烈的炮火盖住了营篷顶,顷刻间,红军的阵地笼在了烟火之中。接着,敌人开始冲击,显然意在夺回失去的阵地。经过半个多小时的搏战,敌人才被打了下去。那面红旗依然在灰蓝色的硝烟中静静飘扬。
  战场上再一次沉寂下来。薛枫拿着望远镜聚精会神地观察着战场上的形势。忽然,他低低地叫了一声:
  “周副主席,你看,敌人似乎向我们这个方向运动……”
  周恩来机警地站起来,一面举起望远镜一面问:
  “哪里?”
  “你顺着青棡坡往后看,在那个黑乎乎的山口那里……”“看见了,看见了,”周恩来连声说;“很可能是敌人要向我们这里迂回。”
  毛泽东也举起望远镜细细地看,一面说:
  “很有可能。他们正面攻不动了。”
  说过,放下望远镜,吩咐薛枫说:
  “快摇总司令,问问是怎么回事。”
  薛枫立刻摇电话,不通了,原来电话线已被刚才的炮火打断。
  这时,警卫员们用尖尖的声音喊:“通讯员送信来了!送信来了!”众人望山下一看,从红军阵地下面的一片青棡林里跃出了两匹红马,正穿越过一片开阔地奔驰过来。这片开阔地正遭到敌人侧射火力的射击,马的前后左右不断飞起一股一股的烟尘。他们好容易钻到这面山坡的青棡林里去了。
  “快,快去接他们上来!”
  薛枫招呼着通讯员,很快把两个骑兵通讯员接上来了。他们满脸是汗地递上一封信来。
  周恩来接过信一看,原来是总司令来的。信上讲了三点:一、对情况侦察有误。原来说敌人是两个旅四个团,据刚才捉到的俘虏供称,敌人实际为两个师八个团。二、又据俘虏供,敌人现在又有两个师增援已到。三、据战场观察,敌似有迂回我军意图,请务必注意。周恩来看完,把信交给了毛泽东。毛泽东一边看,一面认真地思考起来。
  信还没有看完,敌人的炮已经接连打在前面的山头上,距指挥所越来越近。接着前面响起了机枪声,显然敌人距此不远。警卫员们紧张地望着作战局长薛枫。指挥所笼罩着严肃的气氛。
  薛枫冷静地望了望正在向这里运动的敌人,终于鼓起勇气,有些不安地说:
  “毛主席,周副主席,你们看是不是指挥所移动一下?”
  毛泽东望望周恩来,又望望大家,笑着说:
  “慌什么!前面还有个警卫连嘛!总司令都在前边,我们跑到哪里去呀!”
  说过,又凝望着周恩来说:
  “这个敌人也太不自量了!你看,是不是把干部团拿上去?”
  “我也这样想。”
  周恩来说过,就立刻吩咐薛枫说:
  “快摇陈赓!叫他立刻把敌人打下去!”
  命令下达不久,就看见从一个名叫漏风垭的山垭口涌出一支队伍,一个个动作敏捷,简直象小老虎似地向前迅跑。这个干部团原来由江西苏区的红军学校和公略学校合并而成,全是班排连营各级干部。他们军事动作娴熟,觉悟又高,一听是毛主席和周副主席亲自下达的命令,莫不奋勇向前。时间不长,他们就占领了前面关键性的山头,很快就把敌人打了下去。接着一个追击,又把敌人追到青棡坡那面去了。
  电话铃响起了欢快的铃声。前方指挥所报告:干部团已接近了敌人的师部。
  乐得毛泽东合不拢嘴,笑着称赞说:
  “陈赓行,我看陈赓可以当军长了!”
  薛枫笑嘻嘻地说:
  “我看这个仗还是有希望的。今天好好地组织一下,把一军团也调过来,明天再大干一场!”
  毛泽东摇摇手,说:
  “不,这是个消耗战,不能干了。”
  接着,他以探询的目光,望了望周恩来,进一步申述道:
  “一个是战前了解的情况不准确,把敌人的兵力搞错了;一个是地形很不好,让敌人占据了有利地形;再一个是我们的兵力不集中,一军团到了赤水。再打下去,虽然也可能把敌人打垮,恐怕要蚀老本,这是不合算的!”
  周恩来还没有答腔,薛枫就忍不住说:
  “那不是太便宜郭猫儿了?我看他的‘模范师’也不过如此!”
  “也只好便宜了他,打仗不能感情用事。”
  周恩来经过慎重考虑,叹了口气,郑重地说:
  “再打下去,确实消耗太大,会影响到我们的战略目标。”
  毛泽东也叹了口气,有几分难过地说:
  “这个仗没打好,主要是太轻敌了。不怨天,不怨地,就怨我自己考虑不周!”
  “我们大家都有责任。”周恩来连忙接上说,“过去没有打过川军,我们都以为和贵州军队也差不多。”
  毛泽东接着说:
  “恩来,我不知道你的意见怎样,我的意见是明天就渡过赤水,先到古蔺地区集结,然后再根据情况研究今后的行动。”
  “好,我看就这样决定吧。”周恩来果断地说。“可是主要是搭浮桥呵!”毛泽东笑着说,“这个恐怕要你亲自布置了。”
  周恩来笑了笑,表示全部承担。另外在分工上又提出,总司令和刘伯承仍在前线指挥;伤员的运送安顿由陈云负责。一切都要在今晚处理完毕。毛泽东表示全部同意,最后说:
  “部队恐怕还要进行一次轻装。那几门没有弹药的山炮,把人真累苦了,我看就丢到赤水河里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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