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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鸟在前面带路


作者:万方

  有些时候我想:人活着到底该在乎什么呢?我是不得不想呀。想的结果有两样东西我在乎,一是玩,二是龙生,或者位置倒过来,都成。玩就不用说了,大伙儿都懂,龙生是我二姑的儿子,我和他是最好的朋友。和他相比我爸我妈都不算回事儿,我这么说他们是不会伤心的,因为他们也像我,都不大在乎。有时候我觉得这么活着也挺好,我这人经常稀里糊涂说不明白。不说也罢。
  今天我放学回家,屋里坐着个女的,我一下又犯糊涂了,觉得以前见过她,可是死活想不起在哪儿见的,就像我都七老八十满脑袋浆糊了,我才十四岁。天快黑了,屋里很暗,我妈和她坐在桌子前面,看见我进来我妈吓了一跳,猛地蹿起来,冲到我面前,有时她就是这样,慌里慌张毛手毛脚,脑袋瓜跟夏天的地窖似的空空洞洞。我了解她。就听那个女的一惊一奓地叫了一声:“奎子啊?都长这么大了!”
  谁是奎子?
  我妈支吾了一声,说,叫大婶儿,叫呵!
  叫就叫呗。那女的兴冲冲地答应了,站起身向我走过来。她的脸黑黢黢像条鳃鱼,从混水河里钻出来,死鱼眼睛鼓泡泡地瞪着我,让我吓一大跳的是她居然咧开嘴笑了,嘴里冒出一股大蒜味儿。
  我妈一下挡在我和她之间,猛地推我一把:“瞧你脏的,洗脸去!”听她的口气我简直没脸见人了。
  自来水龙头那边有人在洗衣服。我溜达着往那儿走,我妈的声音忽然从身后追上来:去找你爸,告诉他别回家,你也上你奶奶那儿去。快去!
  我明白了,这种事我有经验,是要债的。
  我到我爸单位找到他,不用多说他立刻就明白。我转身要走他叫住我:嘿,你身上带着钱吗?
  巧啦,我身上的钱刚够他买包烟。
  我奶奶问我家里怎么没做饭,我说:没做呗。她看了我两眼,反正也是白看。吃完饭放下筷子我就找龙生去了。
  龙生他爸是警察,在检察院工作。他比我小半岁,可自己有间屋子。二姑问我从哪来的?我说从奶奶家来。奶奶爷爷好不?我说:挺好。大人的舌头不知道是怎么长的,说的话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废话。
  我立刻告诉龙生那个女人的事儿,我就是觉得在哪儿见过她。
  她好看吗?
  谁?
  我他妈的一下子都没反应过来,然后就一步上前用胳膊卡住他的脖子,脚底下一使绊儿,他就呲牙咧嘴朝后倒去。接下来我用手死命托住他,他赖在我身上喘气,差点儿把我胳臂累折了。后来他乐呵呵坐到床上,我坐到他身边,告诉他那女的丑得邪乎,一眼就看出是屯子里的。而且我还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她身上有一股我能闻出来的味。这感觉我说不出口,连和龙生也没法说。
  龙生帮我分析,他说可能我是做过什么梦。
  你做的梦你记得住吗?我问他。
  他不知道。虽然他比我聪明一百倍,有些方面却比我差得远,他连做没做过梦都弄不清。可我却记得梦里的情景,那个丑女人,还有一片庄稼地,一双小脚踩在泥浆里咕吱咕吱走呀走;龙生听着我说话,胖乎乎的脸在灯光下像个瓷娃娃。
  你傻笑个屁!我说。我就爱看他笑。
  他留我住他家,跑出来躲债的时候常这样。小时候他们把我扔在奶奶家,后来我大了能说出真相了,他们就带着我到外面住。要我说我住过多少人家那可太难了。这个城市一半以上的人家我都住过,闻过各种的臭脚丫和臭屁味儿,这些气味伴着我美妙的童年。等我长到会说假话的年纪,我的行动就比较自由了。有一回上课要用地理书,我回家去拿,两个要债的正在我家做饭呢。做得了我就吃,问什么我都说不知道,他们翻东西我也不管。晚上我们三人挤着睡,我反正不在乎,到哪都是挤着睡。第二天我从学校回来看见屋门大敞四开,那两人走了,有个道理我忽然看得清清楚楚,家不家的无所谓,有个能躺下睡觉的地方就成。
  那回我妈的羽绒衣没了,肯定是他们拿走了。拉倒吧,我爸说,那能值多少钱。他一夜下来赢的钱就够买十几件羽绒大衣。没人问他“你赢过吗”这样的问题。懒得问。
  半夜里我被吵醒,听见我妈在外屋和二姑说话,我妈的声音从来就尖:活该!他要作死就作吧,我反正什么也不怕。我知道她早就采取豁出去的态度了。我又睡着了。
  出了一件可怕的事,这件事我不想说,连想也不愿想。可人作不了自己的主,越是不愿想的事它越要往脑袋瓜儿里钻,你都不知道能跟谁玩命去。
  我妈她不要我,把我扔了。那个黑黢黢的女的是我妈。这样的事不可怕吗?
  我走在街上,她冷不了冒出来拉住我的胳膊,小奎子!她叫我。我说我不是小奎子,我叫王高。
  王高?你拉倒吧!你妈是知青你知道不?你妈在农村生的你,你知道不?
  我不说话,瞪着这个疯子。
  你爸是谁你知道不?
  你胡说我揍死你!我大喝一声。她乐了,提高嗓门儿:你妈生了你就把你扔了,给了我了,你是我儿子,叫奎子。
  滚,滚你的蛋!我边骂边想跑,她一把拽住我的胳膊,走,咱问你妈去!这就去问她,走呀!
  我使劲甩开她跑起来,她疯疯癫癫在后面追我,一边喊:奎子!奎子!我比她跑得快,就听见她大声地骂,骂我妈黑了心,骂我是野种,街上的人都站住看她,我一溜烟儿把她甩得没影儿了。

  被那么些人围着可太吓人了,可要是半夜醒过来,屋里黑咕咙步只有自己一个人,那也够喝一壶的,关键问题是我还不到四岁。黑暗中只有一个四岁的小孩在喘气,那滋味我可知道。小心地一口口地吸气,到最后空气都没有了,只剩下黑暗。黑暗堵住你的嘴,要把你憋死,可你一点法于也没有,连动都不敢动。现在我十四岁,我又体会到了那种没法子的感觉。眼看路边有个自来水龙头,我走过去把脑袋猛冲了一气,喝了一肚子凉水,好点儿,也没好到哪去。
  我糊里糊涂到了家门口,看见我妈正拎着一桶炉灰往外走,我扭头就跑。其实我真该让她给我说说明白,可我就是不想看见她,不想听她说话。我到龙生的学校去找龙生,他坐在教室里的第一排,小腰挺得倍儿直,扬着圆乎乎的脑袋看着老师,老师唾沫星于乱飞,我真想给他把伞。后来总算打铃了。
  他问:哪儿去?我不说话,大步流星,他颠儿颠儿地紧跟着我,嘴里一个劲地问,弄得我烦得不行,让他少啰嗦!
  我们俩出了城,来到河边,这是我们的地盘,小风一吹美极了。龙生一直不出声了,坐在地上望天儿,等他的神仙、他就这点好,从来不生我的气。后来我想说话了,就把发生的事告诉了他,他傻愣愣瞪着我,好像我是个丑八怪。
  我看着他那样儿倒觉得好笑。我早知道他这人不行,没经过什么事儿,果然他开口说:你,你胡嘞。他的样子很害怕,怪可怜的,我也不能再指望他什么了。
  我们俩都沉默不语,因为不知道说什么。我学他的样儿仰望天空,过了一会儿,我感觉龙生把他肉乎乎的手搁到我肩膀上。我一动不动,一缕缕的云像扫帚,把天空扫得白白的,渐渐地我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还是我,没缺胳膊少腿儿,龙生就在我身边,天气也挺好,一切都不赖。龙生一定也和我想到一块了,就听他说:嗨,咱下水吧!
  我俩跳到河沟里,水凉嗖嗖的,我“嗷”地大叫一声,吸足一口气潜下去,黄绿色的水中一排排亮晶晶的气泡!“咕咕”往上升,我的身体越胀越大,像气球,最后“嘭”地爆出水面,水花乱飞。水下龙生的头发像水草飘来飘去,脸歪七扭八像怪物,我们互相游近,又交错游开,他白生生的屁股像两朵蘑菇,好看极了。
  太阳已经贴近地皮儿,空气亮堂堂的发红,我决定夜里住瓜棚,不回家了。龙生偷偷回家给我拿吃的。天黑以后虫子一股劲一个嗓门地叫,满天满地。我和龙生挤得紧紧的还觉得冷,星星又大又亮,离得那么远一定很冷。

  和往常一样我爸上来先骂人:操他奶奶,妈了逼让我碰上我弄死她,凭什么给她两百?扯什么鸡巴蛋,你哑巴啦!
  我妈要是没什么可说的就一句不说,我爸没有对手反而越骂越欢,骂到一定的火候就该动手了。他俩打架都咬着牙不出声,只有东西发出声音,床单撕了,镜子碎了,暖壶砸了,擀面杖横飞。我爸想给我妈一巴掌,可没做到,他的脚倒是踢着她了,也没踢在肚子上。我妈打不过我爸可一点不怕他,她抱住他的腿,我爸摔倒了,碰翻了椅子,手被地上的玻璃碴子弄出了血,他俩可不在乎。我妈挥舞胳膊要抓我爸的脸,我爸玩儿命把她往床上一推,我妈很灵活,一翻身滚到地上,眼都没眨就爬起来,我爸一把揪住她的后脖领子,狠劲一拉……
  再热闹的事儿看常了也不热闹了,这是规律。可这会儿我不能走,因为我奶奶在。高儿!你倒是管不管哪,高儿!她大声喊我。我当然不管。一会儿功夫邻居就都到齐了,把他们俩拉开。
  我爸又接着骂人,他真有精神。我们回奶奶家去了。

  奶奶说我妈在农村生我的时候让那个女的帮忙带了几天,她就赖上了。她的话都是放屁,让她断子绝孙去吧!我是王家的独苗,稀罕还来不及呢,信那屁话?
  你干吗不帮忙带我?
  我奶让我问愣了。我妈说:你奶那会儿有病,带不了。
  这下我没的可问了。再说我压根儿就讨厌提问题,能不问就不问,这回是特殊情况。接下来就该轮到我妈说要离婚了。
  错不了。她一说这话我奶奶就叹气,唉!唉!唉!叹得肠子都要断了。
  我妈她气了人就不说话了,眼睛空空地睃着房顶,每到这种时候我都觉得她脑袋里有两个小人在打架,她想看他们打完,可他们永远打不完。
  是这么回事,我姥爷在北京当大官,我爸总说他是被我妈骗到手的,因为他什么光也没沾着。我妈说:我承认,我骗了你了,现在我不继续骗了好不好?
  想骗就骗想不骗就不骗,鸡巴没那么容易!如果没“鸡巴”那就不是我爸了。到后来我妈一听这话就笑,把我爸气得发疯。可是这一回她没笑,脸色铁青:你不答应,那我上法院,她说。谁也没想到她真去了。
  我奶说我妈是想回城,办回北京去。我爷说:继良也不是个东西!到如今我爸欠的钱太多,到处借,想瞒也瞒不住了。我妈和所有的人说她就这一条,和这种人没法过日子。她的话谁也驳不倒。
  龙生告诉我他爸爸问我爷怎么办,我爷说先拖着,拖着看吧。龙生问我的意见,要是我反对他就和他爸说不准我妈和我爸离。我没什么意见。我的意见是作为一个活物,如果非得把你生出来的父母,不如当猫哇狗哇,当人太烦了。
  可我奶说我是王家的独苗。这说明她没学过常识,苗是植物,人是动物,两码事,混不到一块。其实我倒愿意变成一棵树,苗太小了,不安全。

  我在低头写作业,我妈来到桌边,我不抬头以为她能走,可她不走,还把手放到我的后背上叫了我一声:王高,我只好抬起头看她。
  她的眼睛在灯光里一闪一闪亮得奇怪,突然间她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呜呜哭了。
  从我长大以来不记得我妈哭过,所以我害怕了,可又不知道能干什么,只好干坐着瞧着她哭。她趴在桌上,头埋在胳膊肘里,哭得肩膀乱颤,我看得出她难过得什么也顾不上了。
  我也很难受,恨不能站起来跑掉。我实在不愿意看她这么哭。很快她的哭声就减弱了,就像刮过一阵暴风雨,她把脸在衣袖上使劲蹭蹭,抬起头。
  王高,妈要走你知道吗?她的声音很平静。
  我“唔”了一声,放下心来。
  嘿,听我说话,看着我。
  她的样子真够难看的,头发像堆乱草,眼睛又红又肿,还有鼻涕什么的。她说她只能一个人先走,因为回北京不容易,不知道能不能办成……,说到这儿她站起身从铁丝上够了块毛巾,抹了把脸,好像要等我问问题。我说过我的原则是能不问就不问。除非她跟我说她不是我妈了,那我得问问谁是我妈。她嚼着我往下说:这样,你先好好和你奶过,等我去了北京看情况再说,成吗?
  我想说不成,没别的意思,就是难为她一下。可我还没那么坏心眼儿。但是谁是我妈的问题确实是个问题,一直憋在心里,不舒服。“上回来的那个女的是我妈吗?”我问。
  她死盯着我的眼睛,然后说,“不是。”她的口气冷静极了,让人后背直起鸡皮疙瘩,我相信了。
  龙生和我说你妈走就走吧,有我哪。这一阵子我特别怕听人这么说话,赶紧转过脸去。他还向我透露我爷已经动摇了,说心走了人留不住。我妈的心在哪儿我不知道,可我知道肯定不在这。

  自由啦!我从来也没这么自由过。白天上学我在课堂里干各种我爱干的事,只要我不惹别的同学,老师就不理我,如果我睡觉她就更满意了。下了学我就去找龙生。二始有时问我考试得多少分?我说:九十。以前我是得过九十。龙生总是一百,他简直是畜生。可他从来不问我功课的事,他真是特别了解我。
  长大了跟你爸学开车,这辈子就行了。我奶这话我觉着还顺耳。我爸开车,说上哪就上哪,前两天刚去了趟山西。本来他就不好回家,现在我十天半月也见不着他一面,我家的房一直锁着。有时候我奶让我找他要钱,我爷一听就嚷:别寒碜人啦!
  寒碜多少钱一斤?这么大小子不要吃要喝吗,再怎么说也是他儿子!
  没错,我可不觉着有什么寒碜的。奇怪的是我爸住在城边上一个小旅馆里,开门的是个姑娘,吓我一跳,还以为走错了呢。
  我转身要走,她叫住我,问我找谁?我说我找王继良,又告诉她我是他儿子。她一双黑眼珠儿在我脸上转来转去,不说话。我问:你是谁?她一笑露出一口黄牙,让我大失所望。
  这时我爸趿拉着鞋在她身后冒出来,他塞给我五十块钱。不知道为什么我拿了钱却不走,那个女孩儿闭住嘴好看多了,脸红润润的,蒙着一层亮光。她也不动,歪着嘴不出声地笑着。
  鸡巴看什嘛!家去!门“嘭”地差一寸就碰到我鼻于上。
  很快大伙儿都知道刘学芬了,她是饭馆里端菜刷碗的,那饭馆开在山西公路边上。她今年二十一,不过我还听说她十七。她现在在街上开了个包子铺。我和龙生假装路过那儿,她呲着一口黄牙招呼我们进去吃包于。龙生也认为她不笑的时候还成,我说那你跟她说说,龙生的脸就红了。有一回我满处找我爸找不着,只好找她,她从裤兜里掏出一叠票子,从里面挑出一张新的五十元的递给我,我刚要转身,她问:够吗?我说不够,她笑了,“你就跟你爸学坏吧。”她说着低头看看攥在手里的钱,我转身就跑,怕她把手上的钱都塞给我,那我该怎么办呢。

  我妈来信说她找到工作了,可不理想,在书店卖书。我奶说人就是不知足。
  她出去买菜时我爷忽然叫我一声:高儿!你是不是也上北京?老实说。
  这问题让我受惊不小。我爷真是越老越精,但我也不傻,问:谁说的?他看着我叹了口粗气,没再逼我。
  晚上我躺在我爷身边,我问自己:我真的能去北京吗?能吗?
  我可不想跟自己为难,我绕过答案去想北京怎么好。不用说,北京就是好,在那儿天下的人我都能认识,还能干好些事。我开始猜我能干什么,跟猜谜语似的。开汽车,当个司机,开机器当工人,要不就开饭馆,干脆卖包子?想到这儿我忍不住乐了,我爷的呼噜声一下就停了。
  从我爷身上我想到了姥爷。一想到他们我的心就凉了,我讨厌姥姥姥爷的程度比他们讨厌我更厉害,这方面我和我爸是一头的。在我爸面前根本不能提他们,一提就骂,要是有骂人比赛他准得冠军,他能破世界纪录。他和我妈一结婚就上了趟北京,立刻就发现上当受骗了。后来我们三口子又去了一次,就结下了深仇大恨。
  期末考试我有三门不及格,我要来龙生的成绩册,改了我的名拿给我爸看。他瞟一眼,用手巴掌打了我的后脑勺一下,就过去了。每到这种时候我觉得有这么个爸也不赖。
  放假了,我们天天到河沟游泳。我吸足了气钻进水中,耳朵嗡嗡响,脑袋里金星四射,憋呀憋呀,直到最后的一刻:天上的太阳爆炸开来,炸成一团大黑家伙!我第一,谁都比不上我憋气时间长。
  我吃的真不少就是不长肉。这孩子可叫不好养活,一到吃饭的时候奶奶就说,我爸来了她更是说个没完。我给没给钱!不想养拉鸡巴倒,操的,让他妈领走!我奶不出声了。我吃我的,反正不能饿着我。河水像块大绸子在我眼睫毛上下抖呀抖,太阳底下我浑身油亮。龙生说我不是猴变的,是泥鳅变的。
  夜里爷爷睡着睡着觉就死了,死在我身边。我太惊讶了,觉得实在不可能。看上去他缩小了一点,比平时显白,可怎么能说他是个死人呢!天爷,我就是不相信一个人想死就能死,再说我也不相信我爷他想死。奶奶非这么说,她大声地嚎着:你怎么说走就走了呀!你不能想走就走哇你!
  全家人都在奶奶那里商量事儿,我住到龙生家。夜里我害怕得睡不着,感觉龙生会死在我身边。我忍不住推推他。干吗?原来他也睡不着。后来我听见龙生哭了,屋里很黑,谁也看不见谁,我们俩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龙生抽抽搭搭地说,爷爷啥也不知道,你说呢?他都不知道他已经死了。
  虽然这话听起来像小孩说的话,可我心里却觉得好过了一点。

  龙生他爸有枪,我以前从来没看见过,这回看见了。他冲进屋大吼一声:我打死你个败家的免崽子!他扬起手里的枪,姑父要打死的是我爸。
  我爸的脸吓得发青,他退到墙根儿,我奶大喊杀人啦,救命呀!大姑、二姑还有大姑父拉着龙生他爸把枪夺下来了。我爸的声音抖得都没调了:你打呀,不打死我你不是人揍的,杀人偿命,有种的往这打……,我奶奶坐在床上哭得直倒气,干巴巴的手噼噼啪啪拍着褥子,一股股灰尘直冲房顶,呛得她咳嗽起来,咳得身子马上要散架。我使劲拍她的后背,她总算喘过一口气来就接着嚎。
  天黑以后我奶嚎不动了,等人都睡觉去了她告诉我这房子保不住了,我爸也甭想好事,他欠我姑还有别人那么些钱,谁能让他得这房呀?她的声音哑得让人听着别扭,我说你别说了,可她不听我的,卖,卖了就都踏实了。高儿,咱就都听老天爷的吧。
  老天爷说我不是王家人。
  老天爷真敢开玩笑。这个玩笑可开大发了。有谁活了十五岁忽然听说自己和自己的家不是一家子。这类事我在电视里看见过,可我又没上电视。
  后来总算有人给我讲明白了,事情是这样:我妈是知青,在农村生下我,把我给了那个叫我奎子的女人,后来她认识了我爸,错了,不是我爸,是王继良,这个王继良不能生孩子,他有一种病,他和我妈结了婚,然后把我要回来,花了七百块钱。上回那女人找来又花了他两百,七百加两百是九百。
  九百块钱不是个小数目,谁要是给我九百块……,当然,首先我得有什么可卖的。
  不管我怎么想也想不出我有值九百块钱的东西,这么说为我花九百块我爸真是亏了。我不甘心,想来想去,忽然想起在什么报纸上看到过卖血,这燃起了我的一线希望,血我有,问题是它究竟值不值九百块?我问龙生,龙生不愿意和我讨论这个问题。
  我说:又不要你的血你哆嗦什么!
  要也行,他嘴唇发白:你得告诉我,卖了的钱你要干什么使?
  是哇,难道我想把钱还给我爸,我是说王继良?要不还给我妈?原来我以为我是这么想的,可是龙生问过之后我的想法全变了。我顿时觉悟到我谁的也不欠。然后我又想到血是我自己的东西,他们卖的都不是自己身上的东西。我是我,王继良是他,我妈是我妈,我们三个人谁也不欠谁。
  接下来我说:我知道卖血的钱干什么。我让龙生猜,他怎么也猜不着。我只好告诉他了:我要教育教育刘学芬,如果她能一小时不张嘴笑,不让我看见她的大黄牙我就给她五块钱。
  龙生不干,认为太贵了,我说那就三块,他仍然嫌不值,但还是随我了。我俩无论如何也算不清九百块钱能让刘学芬几天不张嘴。
  后来我急了,咱干脆把钱都给她,让她把牙全拔了吧。龙生笑得差点背过气去。
  一星期后奶奶把房子卖了,我爸一分钱也没得着,都让我姑他们扣下还帐了。他气疯了,要和他们拼命,刘学芬和我奶抱着他的腿不放;他一脚把刘学芬踹倒在地,就像以前踹我妈一样,可是刘学芬不是我妈,她不会跳起来和他对打,而是趴倒在地上像只猎似的哭叫;我爸的脸七拧八歪,脑门上青筋乱蹦,冲上去要踢她,我不由“嘿”了一声,我是想提醒刘学芬。这下倒提醒了我爸,他突然发现了在场的还有我,你个小杂种,都是鸡巴你方的我,看我弄不死你……,我撒腿就跑。
  河水还在流,天凉了,水浅了更清了。我坐在河边的石头上看水里的鱼,小鱼游来游去,你亲亲我我亲亲你,摇着尾巴真好看。太阳轻悠悠落下去,碰到地平线上金光四射,好看极了。天越来越蓝,星星一颗颗地冒出来,像要掉到我头上。
  龙生来找我,他叫了我一声:王高,然后就抱住我哭了,像个小娃娃。

  火车“咣当”动了,这时有股劲拧着我的心,像拧麻绳那样越拧越紧,成了个死疙瘩。我听得见龙生的声音,他一个劲地叫我的名字:王高三高……;叫得我都恨自己叫王高了。我想清清楚楚地看他一眼,他就在车下边跟着跑呢,可我的眼睛出大毛病了,看什么都糊涂,我气急败坏地把头伸出车窗,风一下就把帽子刮掉了,我看见黑乎乎一团东西呼啦打在龙生脸上,把他打悟了,踉踉跄跄直要摔跟头。老天爷,我都弄不清是怎么回事儿了,又哭又笑。火车什么都不管,铆足了劲开始向前奔,谁要是想跟它较劲可就傻了,龙生是学校数得着的聪明学生,他站住不跑了,不光站住,而且他还飞快地往后退,越来越快,很快就缩成一个小点儿,等到他看不见了的时候我松了口气,退回到车厢里。
  车窗外,街道在移动,房屋变化着位置。渐渐城市成了一片灰蒙蒙的影子,像发大水给淹了,满视野都是庄稼地。我弯腰把一个塑料黑提包放到脚底下,里面是我十几年的家当,也算是纪念吧。这么说其实不对,纪念应该是件看不见的事儿,能拿能扔的都算不上纪念。但是人呢?人是东西,看得见,可又没法儿拿,要是能拿我早就把龙生揣兜里了。龙生啊龙生,一想到他我又不好受了。
  远远的,一个屯子罩在一团金灿灿的烟雾下,我好像闻见了一股烧苞米叶子的味儿,很好闻,还听见大鹅嘎嘎叫,追着小孩子光着脚丫子四下疯跑。上小学时我写过篇作文,写得就是这样儿的农村生活,老师怀疑我是从哪抄的,因为她认为那篇作文写得真实生动。
  半夜我忽然醒来,火车“咔嚓嚓咔嚓嚓”的响声听着挺舒服,好像它会永远这么开下去,你不用担心。我对面的一个男的在打呼,看着他肚子一瘪一鼓一瘪一鼓,让我想起了爷爷,夏天爷爷光身子睡觉的样子。然后我想到我和爷爷差不多,都说走就走了,我坐在火车上,爷爷呢,在一个自由自在的地方。我扭头望望车窗,希望能看见爷爷在跟着火车飞跑。黑漆漆的玻璃上映出车厢里七扭八歪的人影,大伙都在睡觉。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哪地方不对劲,低头一看提包不在脚底下了。我厥屁股趴到地上,看来看去还是没有,老天爷!这时有只脚踢在我屁股上,我费劲地从座位底下爬出来,那个打呼的男的木呆呆瞪着我:想干吗小子?

  大钟响起来:东方红,太阳升,这曲调只在北京火车站能听到,所以我很激动。周围的人你挤我拥大包小裹累得半死,只有我两手空空轻松自在。东方红一完就是一声声钟响,一共响了九下,我走出车站来到广场上。
  白茫茫的阳光撒满天安门广场,我之所以来到天安门是因为是人就知道这个地方。这地方真宽阔,人一来到宽阔的地方就容易觉得畅快,好像什么事儿都能重新来一回。我妈跟我吹过在天安门上见到过毛主席,说他们怎么又哭又跳,我觉得她一定是记差了。有什么新鲜的,我也见着了,老大一个人头挂在那,又不是瞎子。
  中午我在前门吃了碗拉面,我一次次对自己说王高你大聪明了,把龙生给的五十块钱放在鞋案里,不然就得饿肚子了。我没要过饭,这辈子也不打算要饭。可惜了龙生的零花钱,零零碎碎也有二三十块,都喂狗了。晚上我买了两个面包,大钟打十下时我又回到火车站。姥姥家地址我有,可我不想去,下午我去王府井那个大书店,没找着我妈。明天再到别的书店找找,找不着再说,好办。
  我打第四次电话才是我妈接的,听见我说我在北京就没声了,我以为她把电话挂了呢。过了半辈子她才问:你在哪?我说就在大院门口,当兵的正用枪对着我呢。
  姥姥姥爷逛菜市场去了,我妈让我抓紧时间洗个澡,连说话的功夫都没有。慌里慌张换上她的一件运动衣,走出大院来到街上我才得功夫把我的情况告诉她。她一直有些好奇地看着我,听说我是神秘失踪的,除了龙生没人知道我上哪了,她忽然攥起拳头捶了我一下,骂了我一句“臭小子”,嘻嘻笑了。我一下觉得我妈真可爱,她到底是我妈呀!
  她想了想说反正是早晚的事儿,问题是太突然,让她拿我怎么办呢,回姥爷家可能有点儿问题。我坚决不去!我说。她很快地扫了我一眼,那就住旅馆。
  旅馆二十块钱一个人,我住了两天我妈就找着房了。她说自己真有运气,同事的亲戚正有房要出租,远点儿,但是便宜,一个月一百二十元。她买了两张行军床,从姥姥家拿的被褥。她当然告诉他们我来了,他们的意见是随你们的便。我和我妈都不会误解。
  晚上我躺在行军床上,这是我在北京的床啊!我兴奋得睡不着。
  王高,你打算怎么办?我妈在黑暗中问我。
  你说怎么办。我说。
  你听着,我一个人养不了你,我给你找了份工作,说好后天上班。

     龙生:你好!
     我上班了,在商店卖汽水。我妈给我买了辆车,六点
   起床,骑一小时十八分到商店,这是我的纪录。我和我妈
   租房住。昨天刮大风,差点把耳朵刮没了,真惨。你就好
   好上学吧。我很好,有五个姐姐,一个妹,我挣钱可以自
   己花,我妈不要。昨天我和姐妹们去了麦当劳,是一个美
   国人开的饭店,你来我带你吃。不写了,经理要来了。河
   沟结冰了吗?奶奶好吗?
                     想念你的王高


  蔡小妹的眼睛瞪得像灯泡一样亮,围着我的有一圈灯泡,照得我心一阵发虚,可我挺住了。
  真的吗?!你妈自己在床上生的你!真的吗?!把被子都咬烂了!真的吗?!一脸盆的血!真的吗?!我说是炕,不是床。可她们没见过炕。告诉你们,那会儿她才十六。我本想说十四,又怕太过了。她们互相望望,吃吃傻笑起来。对我妈她们佩服得要命,觉得不是一般人,连她叫高红军她们都觉得了不起。我说那是文化大革命,她们听说过,我说插队她们就不懂了。我告诉她们就是一帮年轻人从城里到农村去,她们坚决不信,骗人吧你,只有人从农村往城里来。我他妈的也解释不清了。
  你爸上哪儿去了呢?蔡小妹细心地问。我说我爸在东北,是开车的,他赌钱,所以我妈和他离婚了。
  这回她们全明白。
  睡觉的时候我和我妈头对头,她一睡着就喘粗气,声儿还不小。我说:妈你睡觉打呼。她说我胡说。我给她学她的呼噜,她笑了,要是光听她笑没准以为是个小姑娘呢,又清脆又开心。我发觉离开东北和我那个爸,她有些改变,比原来爱笑多了。没人和她打架了,她来不来就和我动手动脚,踢我的屁股。
  我爸在哪?
  我妈不笑了,过了一万年终于问了一句:干吗,想找他呀?
  我倒没想过。
  我爸是个顽主,顽主这个词我像在哪儿听说过。我妈说顽主的意思就是指胆子大,什么都敢干,到处乱跑的小青年。他那会儿就是那样的人。他们在集体户里呆不住,满世界疯跑,山西陕西内蒙,他人特仗义,四处有朋友。
  那多好玩呀!我听得来劲,不由坐起来。她想了想说:是挺好玩的。
  后来呢?
  后来他被抓起来判了,七年。

  春天的风倒不会把耳朵刮掉了,可它像个大巴掌捂着你的嘴,不让你喘气。我恨透了北京的风,可是和老天爷有什么理可讲。我就学会了一条:忍着。
  夏天也不好受哇。人在太阳底下就跟在火炉上烤差不多。蔡小妹她们不愿意在外边卖饮料,怕把脸晒黑了,我反正本来就黑。经理买了把大阳伞,不然啤酒汽水都是烫的。一到中午我就犯困,趴在箱子上什么都不知道了,经理拿走两瓶啤酒我也没醒,他扣了我这月的奖金。小妹她们给我又凑上了,没有我她们的脸能白吗?
  有天下午一辆车停到马路边,从车上下来一男的,要一瓶可乐。我收了钱把可乐递给他。他嫌太温乎了,这怎么喝呀!我说是热点儿,可都打开了怎么办?
  好办,你喝了吧。他说着就把可乐递给我,我哪能喝,经理知道该扣奖金了。扣就扣吧,我给你补双份。这人说话真他妈怪,是不是有病啊。
  我打量他的穿着倒不像个疯子,衬衫白得晃眼,一点儿褶儿也没有,米色的裤子上两条线笔挺笔挺的。忽然我自己吓了自己一跳,这个人长得像谁哪?怎么这么面熟哇!我姐她们走过来,都盯着他看。他笑笑,问:看什么?她们支支吾吾,吃吃直笑。那个男的说:他和我挺像是不是?
  是呀,说的就是呀!
  那就对了,他是我儿子。
  那辆车鲜红鲜红,像人血染的。我坐上去之后他开动了汽车。我一阵兴奋,心直哆嗦。我哪儿都不看,就盯着他开车的手,他开车和王继良不一样,他开车像玩。他看看我,又看看我,忽然问:每月挣多少钱?我告诉他一百二,他“哼”了一声说够黑的。这话我一听就爽。从侧面看他鼻子挺高,带个墨镜真神气。他打开收音机:爱听歌儿吗?我说爱。后来我问:你也是司机?他把音乐关小,你说什么?我又问了一遍。他笑笑说不是。
  谁是司机?他想起来了。
  我爸,原来的。我磕奔儿了一下。
  再后来我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汽车,车在马路上开,就像我的身体在河里游泳,感觉好极了。再后来车停在一座闪亮的玻璃大楼前面,有个人走过来把车门打开,我不明白那人要干什么。这时他摘下墨镜拍拍我的肩膀:咱们走。
  这个地方麦当劳可比不了啦,起码高级一百倍。可是也难说,吃饭的时候老有人走过来看你吃了多少,还没吃完就把你的盘子拿走了,换个空的,这能算高级吗?但是实话实说,这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一顿饭。我吃了好多,其实我还能吃,可我说我饱了。这顿饭花了二百三十六块!我估量我大约吃了二百块。
  吃完饭他开车送我回去,我问他怎么知道我在哪儿的?他呵呵一笑:我本事大了,想知道什么就能知道,你小心点儿呵。他说话老像开玩笑。
  车停在商店门口,我要下车了,他让我等等。我眼睁睁看着他从屁兜里摸出钱包,从里抽出两张一百元的,“啪”地一声拍在我的大腿上:好好干,小子,嘿,听见没有!我光顾看那二百块钱了。
  我站在马路边看他发动汽车,他抬起一只手冲我晃了两晃,我也招招手。车子像条鱼那样轻轻地游开了,可它又停住,一个脑袋从车窗里探出来:嗨,过来!
  你知道我叫什么吗?我答不上来。我的傻样儿让他觉得很可乐:记住,你爸叫张峻岭,记得住吗?
  他确实爱开玩笑。
  姐妹们围住我问这问那,蔡小妹的大眼睛更是直勾勾地对准我,像要咬我,可我却顾不上她了。对所有的问题我都乱答一气,我爸是做买卖的,有车,有公司,有大楼,什么都有。
  他有家吗?蔡小妹专爱问这种讨厌的问题。我忽然觉得她很是讨厌。
  他没说我不知道,我就说:没有。大姐们有些怀疑,小妹却替我解释:怎么不可能,有钱就非得有家呀,谁说的,不结婚还自由呢。这么一来我又喜欢她了。一下午她老往我身边凑,可不知为什么我并不像以前那么高兴,我也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也许问题出在她的眼睛上,以前我没觉得她的眼睛那么大那么灵活那么……,我并不是说她的眼睛不好看,我到底是什么意思把自己也弄糊涂了。她好像有所觉察,和我说话的时候渐渐不专心了,一边说一边考虑着千百件心事儿。我觉得有点别扭,可也没什么办法。
  晚上我正闷头儿吃饭,我妈问:见着你爸了?一句话差点把我噎死。
  没想到她却咯咯笑了:紧张什么呀,是我找的他。没想到吧!
  我应该想到,可实在没想到。
  她得意地摸了摸我的脑袋瓜儿,我冲她笑笑:我爸……,两个字一出口我的脸就红了,一时间恨不得有个地缝能钻进去。我妈严肃地望着我,望了一会儿:没错,是你爸,说吧。
  我没别的选择,只能问了,他是干什么的?我没瞎说,他确实做买卖开公司,是总经理。她还郑重地告诉我他有家,有个女儿,家在深圳,不过常回北京办事。不知为什么听了我妈的话我心里有点儿憋闷,什么也没说。关灯躺在床上我忽然很想念龙生,如果他在我就能和他说说了,说什么都成,只要我俩在一起就能互相安慰。黑暗中我想暗自和他对话,试了试,不成,闹了半天我总是在和我自己说话,我可不习惯像个疯子似的和自己唠叨,干脆一闭眼,睡觉。
  有那么个成语叫做“心想事成”,我听说过,可从没想过是什么意思,这回我可懂了,龙生来了!
  在电话里听见他的声音我还以为是做梦呢。不是,他就在北京。我乐得嘿儿嘿儿笑,姐妹们都问:天上掉馅饼了?不,掉巨无霸了!
  龙生放暑假了,他和奶奶一起来的,住在前门外一家旅店。我给我妈打电话告诉她龙生来了,奶奶也来了,我晚上不回家了。她吭哧了一会儿,说行,没说别的。
  奶奶看见我哭了,攥着我的手,弄得我浑身冒汗。我觉得应该说句什么话,就说:抽烟吧。我这可不是瞎说,我奶奶她是抽烟的,我在路上给她买了包好烟。她接过我买的烟,左看右看,我一转身,出奇不意扑向龙生,左右开弓,砰、砰、砰,打得他连连倒退。立刻他就反扑了,用劲一揉,把我推得摔在床上,又蹿上来压住我。我俩在床上滚来滚去,龙生的劲比以前大了,费了我吃奶的力气才算占了上风,掐住他的脖子使他动弹不得,最终求饶。
  奶奶看着我俩又流开了眼泪,我就又让她抽烟。她想起来了,问我烟盒上是什么字,我告诉她是英文,马波罗。她还要知道是什么意思,我说就是“牛仔”的意思。
  牛什么?
  牛仔。放牛的。
  哦,牛郎织女啊!给我点上。
  我和龙生笑翻了。
  我们没有任何原因,就是高兴。走到哪儿都乐,打来打去。我真后悔把存的钱买了运动鞋,不然我们就能玩得更痛快了。坐翻滚过山车的时候龙生死抓着我的手腕子,指甲掐进肉里,我冲着他的耳朵大叫:睁眼!睁眼哪!他就跟死了似的。下来以后他蹲到地上用手捂住脸,我拼命掰开他的手,让他看我手腕上的血印子。他没有反应,嘴角向里瘪进去,像个小老头儿,很是可怜。
  小老头儿一进麦当劳就返老还童了。他最喜欢的是奶昔,说以后挣钱了他要到这来一气喝十杯。我说他喝不下,他说能。我说他要能一口气喝十杯奶昔我请客。
  真的?你有那么多钱?他认真地看着我,看样子他真是爱喝奶昔。
  小意思。花光了跟我爸要。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说话。龙生看了我一眼,那一眼也许并没别的意思,可能觉得我挺了不起,但是我们就此作罢,不提奶昔了。
  晚上我俩挤在旅馆床上,翻过来掉过去怎么躺床都不够大,干脆坐起来。他问:你爸啥样?我就告诉他了,说的都是实话。他半天没出声,不知道琢磨什么呢。我忍不住问:想什么哪傻蛋?他的声音很轻,像说悄悄话似的:他有家了那就不一样了。
  我不懂什么叫不一样,他说你这都不懂?
  对了,我就是不懂,你少跟我废话!
  黑暗中龙生的眼睛像两个小亮点儿,我是为你好,他说。我知道他是为我好,他越是为我好我越不高兴。这时我发现我的心对龙生也不能全敞开。这个发现让我很是难受。
  龙生忽然冒出一句:刘学芬大肚子了。
  我吃了一惊。她和你爸结婚了,他告诉我。
  我一下没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了就说,什么他妈我爸,你说谁哪!一时间我无名火起:我告诉你,王继良和我爸比是狗屎一泡!还有……,我总算咬住牙没说出他的爸爸也一样狗屎。
  龙生不说话了,躺了下去。你干吗,困啦?我不满地问。
  听,他说。我听了龙生的话仔细听奶奶的呼噜,一声长一声短一声紧一声慢,来啦!龙生说。话音刚落,奶奶的呼声冲向最高最大的音量,戛然而止。龙生飞快地数起数来:12345678……
  等他数到33,气都快断了,奶奶的下半个呼噜终于打了出来。我俩喉很乱笑。
  我和龙生脚对脚躺下,过了一会儿我忍不住用脚去摸他的脸,他不让我摸,说太臭。我非要摸不可,他就挠我的脚心,我伸手抓他的脚,他使劲一踹,把我踹到床底下。
  我一星期都没去上班,天天出去玩,把钱全花光了。我奶奶高兴地说我真乖。听她这么说我心里很得意。她知道我爸是当经理的,不时拍拍我的脑壳:不赖呀,高儿,发啦。从那天晚上以后,说到我爸龙生都不表示意见。我当然不至于逼他,可我也没放过他,临走的时候我拍着他的肩膀说:以后缺钱说话,别客气!他只是笑笑,他这小子要是倔起来也挺难办的。我想他是有点嫉妒我,我能理解。
  和奶奶离别时我假充好汉,说:祝您早点儿抱孙子。
  奶奶“噗”地啐了一口:谁知道哪儿揣上的。我一点没明白她的意思,也不好问。送走了火车,脑子里忽然一亮:对呀,王继良不是有病嘛!
  龙生走了。我呢,被炒了。

  你去跟人承认错误,写个检讨行不行?我妈劝我。我说不行,晚了。
  小时候让你睡个午觉难死你,她责怪地说。她以为我真是因为中午眯了会儿让老板看见了。
  小时候谁一睁眼就蹬两小时车上班哪!她想想也对,不再追究了。
  我天天睡到中午才起,吃点东西又接着睡,睡了差不多一个星期,睡得我浑身难受。实在不能再睡了,就上街乱逛。我完全没有目标,溜达到哪儿算哪儿。中午一般不吃饭攒到晚饭一顿吃。我妈问我为什么不吃饭,我说没钱,龙生来的时候花了。她给了我十块钱。这真是害了我了,十块钱够干什么的?羊肉串是我爱吃的东西,但是炸鸡腿看着也不错,我把手插在口袋里攥着那十块钱,一直走到王府井南口。麦当劳门前人进人出,很热闹。那些人都显得干净漂亮,透着有款。
  巨无霸根本名不符实,眨眼间就进肚了,我觉得胃口大开,赶紧站起来,离开这香气扑鼻的鬼地方。出来以后我就感觉后悔,我应该选择羊肉串的,那能吃多少串呀!还有很多选择,一时间我忽然非常想见到我的爸爸,虽然我从来还没叫过他爸爸。紧接着我又恨我自己没出息,我怀着矛盾的心情来到我妈工作的书店,她正在和同事聊天儿,她问我有什么事?我说你再给我找个工作得了。她愣了一下,乐了,你当我是大老板哪!

  每天等我妈一下班我俩就往劳务市场跑,转悠来转悠去,不少饭店在招人。你为什么愿意参加服务行业?突然碰上这么个问题我一下想不出说什么,只好说实话:饭店条件好,也不太累。问的人都笑了,我知道他们没想到还有说话这么不带拐弯儿的。
  第二回我就拐弯儿了,可拐不好,也没成功。我妈说在饭店工作大概得找长得精神点儿的,我知道她是想安慰我,结果适得其反。我真生她气了。什么叫精神?她懂吗!看看身边的人我觉得我长得就不错了,起码五官没毛病。我去理了个发,尽管不十分满意总是那么个意思,头发往前梳垂在眼睛上面,轻轻一甩就能甩到一边去,但是白费劲,马上它又落到眼前,要的就是这么个劲儿。
  这样,一家台球厅雇了我。
  我的工资是二百八,工作也不累,我很满意。老板比我大不了多少,可他有台球厅电子游戏厅和歌厅,真牛逼。台球厅里铺着地毯,有人边玩边抽烟,我们就得端着烟灰缸跟着,这需要手急眼快,我还行。码球开始我不行,半个月练下来我觉得算有一手了。我喜欢听球与球碰击的声音,清脆悦耳,我也喜欢照亮台球案子的灯光,好像那块绿色的台子就是一切的一切,球迅疾无声地滚动,击中目标或者轻轻错过,这些和我没有直接的关系,可是又有关系,有时甚至是生命攸关,好像冥冥之中是我在控制着一切。那些站在灯光外的人走来走去,他们看着都又年轻又有钱。
  我妈说我变了,变白了,我说:是吗?
  我们的工作服是白衬衫外面一件西服背心,每次我对镜梳妆感觉都不错。我妈在一边指着我的鼻子说:笑哇,想笑干吗不笑,傻瓜!
  谁傻瓜,你才傻瓜哪!
  她长腿一甩又想踢我,我灵活地闪开了,差点闪她一跟头。现在她经常就这么没大没小的。够呛。
  那天我上班时接到一个电话,是我爸打来的。他约我在建国门1路车站见面。见面第一句话他就说:嗬,小伙子挺精神嘛!我的嘴登时就咧得跟瓢似的。

  那双皮鞋是棕色的,前头带黑色的花纹,闪闪发亮。挺好,就是它了,我爸说。他掏出钱包,他的钱包老是那么厚,抽出几张根本没感觉。他给了卖鞋的小姐三张一百的还加了些零钱。天哪,我太高兴了!心里明明知道笑得太厉害了不合适,可就是合适不了。怎么样,满意吗?他问我。我借着点头干脆把脑袋扭向别处,不让他看见我的表情。
  爸,这是什么牌子?
  我毫无准备地听到自己叫出这个字:爸,简直吓了一大跳。他像是也有点吃惊,伸手胡撸胡撸我的头发,结果他告诉我的牌子我根本没听见。等他不注意的时候我又把头发弄整齐了。
  我妈看见鞋说:不错,你乐了吧。我说那当然了!她笑笑:你呀……;我怎么了?其实我心里明白她想说什么,她没说出来就对了。
  晚上关灯以后我躺了一会儿,叫了一声:妈!
  干吗?
  我说没什么。
  有一会儿屋子里很安静,让人感到不安。
  怎么了?她又问。
  我干吗还姓王?
  那你想姓什么?
  我没出声,我觉得我的意思她应该明白了。
  你爸说什么了?我还是不出声,就听见一阵啼唆的响动,她坐起来了。
  王高!王高,你聋啦!
  干吗?我的声音听着气乎乎的,事实上我也是生气了。
  你说干吗?我叫你呢,你为什么不答应?
  我知道她也生气了,也知道她为什么生气。我们俩都有生气的理由,可是凭什么她的理由比我充分呢。她的声音激动刺耳,她说我没出息,一双鞋就能收买我,真没劲,早知道我是这样的人她养我干吗!到最后她几乎喊起来:他管过你什么?十几年了他在哪儿?
  你问谁哪,我怎么知道?我拼命让自己显得冷静,声音都有些发抖了。
  放屁!她尖叫一声,把我吓了一大跳。灯突然亮了,我妈的脸在灯光里气得走了样儿,灰乎乎乱糟糟的,她起身下床,一步走到我床前,她像要把我看得更清楚点。
  王高,你可以改名字,我告诉你,我不在乎。我在乎吗,你说!
  我不说。我咬牙忍住没说“你他妈当然在乎”就很不错了。我知道我虽然恨她,可是并不想把她气死。
  我要是在乎我早就让你姓高了,你说是不是?难道我愿意你姓王!
  她这话说得有理,可我还是不说话。
  我不是要和谁计较,你心里的感觉我也能明白,他现在混得不错,我不行,可是你问问他你和他过行吗?你问问去!
  我胸口一阵发堵,闭上眼,我真的恨她,恨不得她立刻死在我眼前,她怎么就不知道她有多可恨哪!
  憎恨就像一块石头,哽在胸口,我除了把它咬碎吞下去还能怎么样!当然我可以爬起来、下床、走出门去,我真的都准备坐起来了,可我忽然觉得自己早已和所有的人都断绝了关系,用不着再跑了。真的,我都不想活着了,还跑什么跑哇。离家出走也是需要一种心情的,而我连动一下的心情都没。
  这么一想硬块很快就不那么硬了,我一声不响闭眼躺着。我妈没有再说话,凭心而论她不是个啰嗦的女人,以前常有人说她心胸开阔性格乐观,她确实没什么心眼儿,想得开。果然她关灯躺下了,又过了一会儿,我听见她喘气的声音粗起来。我渐渐有了心情,开始想问题,可什么都还没想明白就听见她重重地叹了口气,原来我错了,她根本没睡着。我一下觉得火冒三丈,说不出的难受,生气和难过混到一块比什么都要命,如果只是单纯一种就好办多了。小时候好就好在这儿,不是哭就是笑,童年真是一段无忧无虑的日子。
  我醒来的时候我妈已经上班去了。床上一片朝阳。

  那天我们正坐在亚运村的游泳馆里,我爸很认真地和我说要介绍我认识个人,我四下望望,谁呀?
  她穿着粉绿两色的游泳衣,鲜艳极了,衬托得她的皮肤白得让人不能多看。她不胖不瘦,婷婷袅袅走到我面前站住,伸出一只嫩手。
  我真没弄懂她是要和我握手,以前没人这么干。嘿,怎么傻啦!我爸推了我一把。这时她一屁股坐到我身边,用胳膊搂住我的肩膀:儿子,他才傻呢,是吧?
  这下我真傻了,谁是谁的儿子?
  我爸告诉我她叫寇琴,这名字真够逗的。我注意到了,她真会吹口琴。
  我说的是她的嘴,实在奇妙,一和人说话就向四面八方扭动,简直了不得。我老觉得她正准备着要吃我爸呢。
  她老是叫我儿子,每叫一声都让我心里一惊,后来我忍不住问:你多大了?她扭着嘴说你猜猜看。我不猜。她以为我没明白她的意思,又说:你要猜对了有奖。
  我受不住诱惑就说:二十。
  她张嘴笑开了花,有红有白:真的呀,我那么年轻呀,我可太高兴啦!
  你别和孩子逗了。
  谁说人家是孩子?她征求意见似地望望我:多棒的小伙子啊!是不是?弄得我头都抬不起来。
  她还嫌不过瘾,又把手放到我背上摩挲了两下:我要有这么个大儿子多好!
  一时间我都觉得她是在骂人了。可她确实没想骂我,她只是扭动着嘴想吃我爸。我爸什么话也没说,可我却有种感觉,他也想吃她。至于怎么吃法,我不便明说。
  游泳池里只有我们三个人,“口琴”坐在池边用脚向我们撩水,我连忙把头钻进水中。等我冒出来就见我爸拉住她的一只脚,她拼命乱踹,他俩玩得高兴极了。
  我一脸傻笑看着他们玩。我倒并不是想装傻,只是凭本能觉得这样两方面都舒服。我爸放开她向我游过来,一边划拉一边大喘气:以后、我不在、你有什么事、可以找、找你寇、寇大姐。
  胡说!口琴纵身一跳,跳到水里追我爸,我爸拼命逃跑,一边朝我喊:叫她大姐!叫哇,儿子……
  大姐,口琴大姐!我叫道。口琴立刻冲我来了,她不知道我是打水仗的老手,被我打得嗷嗷直叫,那一会儿我确实玩得挺开心的。
  分手时她先走一步。我爸站在我面前,头发湿漉漉的,看上去非常年轻。他把手放在我肩膀上捏了捏:好,儿子,有空咱们再玩儿。
  他叫我儿子我还是很高兴。当我转身要走他忽然又叫住我:嘿,儿子,别和你妈说呵。
  我能吗,真是的。听我这么说他笑了:行,去吧!

  我把这事和威哥说了,威哥的名字叫郭威。他冲我挤挤眼:好哇,什么时候给这姐们儿打个电话,约她出来玩玩,怎么样?
  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就说她比咱们大多了。他哈哈一笑:那更好啦,越大越有经验,懂嘛小子?当时我真没大理解他的意思,不过我一个劲猛点头。我不想让威哥以为我是傻逼。我极力掩饰,同时意识到还得加劲儿学习。
  威哥在学校上初三,他很狂,大伙儿都叫他威哥。许多比他大的人也这么叫。他和我们老板是哥们儿。开始他不认识我,有一回他和学校里的两个同学玩球,旁边台子上的人不知说了什么,他冲上去揪住一个人的衣领。那拨人不少,眼看台球厅就要大乱,我大声喊:别毁东西,威哥,求你了……,当时我真的很担心,上去想拉他们,结果被推得摔了一跤。威哥低头扫了我一眼:嘿,听着!我郭威不给哥们儿惹麻烦,走,外面去。
  第二天威哥一来就拉我上厕所看他的鸡巴。那东西肿得老大老大,红得发紫,我的心一紧,威哥跟没事似的。那拨人再没在台球厅露面。
  从那以后我就服威哥了,他对朋友特仗义大方,经常拉我一起出去吃饭。我口袋里没钱说不去,他说我真没劲,我就舒舒服服地去了。威哥有个哥们儿偷了一箱手榴弹被警察追捕,逃到澳门去了,那家伙父母都死了只有一个妹妹,威哥帮他养着,据说那女孩长得像香港的张敏。有无威哥突然问我能不能让她到我家住一夜,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那一天我绞尽脑汁想出各种方案,最后决定说她是我爸女儿的同学,从深圳来。到晚上威哥又说有地方了,不去我家了。我松了口气,又觉着很遗憾。
  放寒假威哥要去青岛,他爷爷是海军的大官。他知道我姥爷也是大官儿,他说他很理解我,因为他的爷爷也是个老混蛋。我隐隐觉出他对我不错这是个原因。这回他准备带他的一个同学坐飞机去,如果我想去也带我,机票钱他出。我真难以想像人坐在飞机上,而飞机真的飞上天空。说老实话我连真飞机都没见过。
  别人告诉我威哥的舅舅特有钱,威哥用他的钱就和从自己口袋里掏钱那么容易。要是被发现怎么办?早发现了,威哥说:我不跟我妈废话,就问她一句,我是拿我舅的钱好还是到外面拿别人的钱?
  谁的钱也不该拿。她妈说出这种装孙子的话意思谁还不明白嘛。
  有关威哥的事我从不和我妈说。现在我们很少见面,因为我每天回家很晚,她也乐得轻松,省做饭了。她压根儿也不是干家务的人,大大咧咧,能凑合就凑合。有时我干脆住在台球厅,我妈问我为什么不回家住,我也不多废话,就说厕所大恶心。这其实是实话,胡同里的厕所离着八百里地一闻一个准儿。

  我的同事小贲儿问:怎么了王高?出什么事啦!你说话呀,你哭啦?
  滚,滚一边去!我哽咽着,他没听明白,还一个劲问:怎么啦,干吗哭哇……,我想大骂,可要是一张嘴非哭出来不可。台球厅里像个黑洞,简直要憋闷死我啦!
  哪儿去你?老板一会儿就来!我理也不理地冲出门去。
  街上的人都得了歪脖子病,都冲我这边扭头,我不怪他们,因为我知道自己的样子确实新鲜,嘴咧得奇形怪状,浑身止不住乱哆嗦,实在招人看。可我管不了那么多了,龙生要死了,他得了骨癌,我奶奶来信说的。我泪流满面,内心却毫无知觉,一股劲地走哇走哇,渐渐地我看见了一个女的在我前面扭屁股,左右左右左,还有一男一女站在路边互相啃来啃去,一个外地傻帽儿推着三轮车,扯着嗓子喊五块钱三斤啦!这个时候我已经不哭了,脸干巴巴的,眼睛有点酸,我四下张望,觉得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这个世界本来就很陌生,谁也不认识谁。
  龙生忽然在人群里探了一下头,我想多看他两眼,他却躲到人群里去了。
  当我能够想问题的时候我首先想到钱。道理很简单,龙生要做手术,要花很多钱。和钱关系最直接的就是我爸,张峻岭。可我不知道在哪能找到他。
  我有“口琴”的电话。我拨了她的号码,没人接,我握着话筒像抓着一根救命草,嘿,通没通呀?理发馆的臭娘们儿懒洋洋地问。我真想把电话扔她脑袋上。
  我又来到街上,有一会儿我想到我妈,但立刻把她排除了,她是穷人,没钱。大街上人来人往,我他妈的越看他们越有气,一个个贼眉鼠眼,还乐呵呵的,真该来颗原子弹,炸得他们一个不剩,满天的肠子肚子屎星子,满地骨碌骨碌乱滚人脑壳,眼珠子当弹球儿,叭叭四射,想出这番情景,我心里算是松快了点儿。
  后来我口干舌燥坐在马路牙子上,一直坐到路灯忽然亮了。我心中一震,摇摇晃晃站起来想过马路,发现世上除了人还有更让人恨的家伙,车。你要过马路就得从这些铁壳儿之间找出一条缝儿,它们虽然不能咬人,可人一靠近它就叫唤,和狗一个德行。一辆汽车轱辘离我的脚差着半寸就压过去了,可它还呲牙咧嘴,露出半拉黑窟窿,从里面发出一个女人的声音:嗨,你找死啊!
  我操你姥姥!不,不对,我操的就是你!

  借我钱的人叫小豁子,在他脸上我看不出哪儿豁了,可他有种神气,我倒看出来了。数钱的时候他的嘴唇越绷越紧,牙一点点儿呲出来,从牙缝儿里嘶嘶直冒气,一百元一张,他数了三十张。利息是百分之三十六,一个月还清。

  现在台球厅的人都知道我有个爸是大老板,深圳有公司,经常回来看我。
  你干吗不去深圳?小贲儿问我。
  去,当然去,他说了,再来就带我去。
  威哥从青岛回来了,他笑着拍拍我的肩膀:够有胆儿的,敢借豁子的钱。他收起笑容,我忽然发现他脸上的神气很眼熟,再细看,他的牙也有点呲出来了。
  什么事急成这样儿?是不是你让谁肚子里揣上了?一帮子人哄哄大笑。我也笑了。
  笑他妈什么笑!大伙儿立刻不笑了。嘿,王高,把妞儿带来让我瞧瞧,值不值三千,你小子忒傻,别让人蒙了。
  我不知道我该说什么。本来我可以解释,但我不想提起龙生,就是不想。
  有人伸手摸摸我的后脑勺,我没动。我知道出问题了,可还弄不清出了什么问题,只能紧张地等着。“啪”的一响,我脑袋上挨了一巴掌,我回过头,假装当他是开玩笑,别闹!
  那人笑咪咪盯住我,小子,谁跟你闹啦。威哥,还带不带他玩?
  说,你借钱干吗用了。说啊!后脑勺上又是一下,比刚才狠。你说不说?!
  我的嘴唇这时候变成石头做的了,身体也开始变,很快也成了石头,这个过程我自己都能感觉出来。他们也感觉到了,就一起扑上来。我摔倒在地,心里数着数儿,可他们拳脚齐上,我就数不过来了。
  过了一会儿我觉得四下里安静了,我动了动,抬起手遮住刺眼的阳光,他们的身影在太阳下像一堵高墙。一只大皮鞋踩在我肩膀上,是威哥。
  怎么样,好不好玩儿?问你就得说话!他猛地踹了我一脚,不知哪来的一股狠劲儿,我抄起那只脚就地一滚,只听“咚”地一声,威哥重重地摔倒在地。我双手撑地,想爬起来,这时千万只脚把我端进地面以下。
  后来我曝躺在阳光下,像只虫子缩成一个蛋,浑身只有一种火辣辣的感觉,嘴里还有股难闻的血腥味儿,我微微欠起身,“噗”地啐了一口。从两条极细的小缝之间看见一些影子,模模糊糊。

  龙生做了手术,他活了。他给我写了封信。这封信现在在威哥手上。
  挨打以后我一直没回家,我妈来电话找过我,小贲儿跟她说老板让我学技术去了。学什么技术?她挺高兴地问。小贲儿说不上来,因为我忘了教他。
  一个礼拜以后我才回家。天早就黑了,我妈不在,我一个人躺在行军床上,后墙上有个开得很高的小窗户,路灯能从那儿照进来一点儿,在昏暗的光线中我看着屋里简陋的家具,闻着一股股潮湿发霉的气味,渐渐感到奇怪得要命,我为什么躺在这个地方?我是干什么的?
  脸上有只小虫儿在爬,我摸了摸,不是,手指头上有点潮乎乎。我妈怎么还不回来?她一夜都没影儿,一定是回姥爷家了。

  开门的正是姥爷,他一看我就愣住了,好像他在梦里见过我,一下子弄不清是不是睡醒了。他的模样也和我记的不一样。我记得他没头发,是个秃子,看来记错了,他是个半秃儿,脸红通通的,红得像有病似的。
  我妈在吗?
  他半天不出声,死盯着我看,我浑身难受。
  我找我妈。
  她出差去了,怎么,你不知道吗?
  他的话充满怀疑,我听出来了,不是怀疑我,而是怀疑我妈。去他的吧!我转身要走,等等,你站住。
  我还真站住了。进来进来,我有话和你说,来,进来呀!
  我犹豫了一下,向门口迈了一步,他立刻后退一步,我又走一步,他又退一步,像是怕我打他,就这样我迈过了门槛儿,等他在我身后“咔嗒”把门锁一拧,我忽然觉得掉进了陷阱,但是我到底不是黄鼠狼,我是人,他也不过是人,用不着怕他。
  我走进客厅,他让我坐在长沙发上,我偏坐小沙发,他妈的一屁股就坐到了一个深坑里,挣扎了好半天才站起来。
  让你坐那儿,他责怪地说,这个沙发坏了。我只得照他的话坐了。他自己拉过一把鲜红的人造革椅子,坐下来。
  怎么样啊?他的口气就像他是个大老板,也许更像个校长。
  挺好。我不想多说。
  是吗,他笑眯眯望着我,一个劲儿从鼻子眼儿里出气,听说你本事不小哇。
  什么?我装不懂,我也确实没摸透他的心思,反正是不怀好意。
  说说吧,你的工作怎么样?
  可以。我突然决定对他的所有问题都用两个字回答。
  可以是什么意思呢?你能解释解释吗?他像是要我回答,可不等我开口就接着说,这么小年纪就不上学,在台球厅那种地方鬼混,还可以,可以什么?
  对这种问题我一字不答。
  我问你,你们家是不是连镜子都没有阿?啊?!我忽然有点犯傻,说:有呵。
  他不理我,站起来“咚咚咚”走出去马上又转回来,手里拿了面镜子,把镜子一下柠到我鼻子尖儿上:你瞧瞧,看看自己的样子,好好看看!
  我的左眼还有点发青,头发好多天没洗了,肯定谈不上什么发型。我用手拢拢头发,手指头感觉阻力不小。
  没用,你就是抹一头香水也没用。他把镜子收到身后,你今年多大了?
  这话听着太够意思了。我是我妈生的,我妈是他生的,不是生,就那个意思吧。
  十七。是两个字。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长气,肚子都鼓起来了,十七,肚子再慢慢瘪下去,还不算太晚。
  什么事儿晚不晚呢?我不由很想知道。
  王高,你受你那个爸的影响这么多年,不过你到底不是他,还不是一个坏人,还可以教育。问题是……,他卡壳了,猛然想起什么,你妈她是个二百五,居然允许你不上学,你想过没有,你这样下去前途何在?你应该问问你妈,一个母亲对自己的孩子是要负责任的……
  我猛地站起来。
  干吗你要?
  玩儿去!
  什么?玩去?现在?!!他浑浊的眼珠子瞪得溜圆。
  我看出来他没理解我的话,想解释一下,是别他妈装孙子了的意思。但是一来他太傻,我觉着犯不上,二来这么一解释就不是两个字能完的,干脆不说了。
  外面阳光明媚,天气好极了。我把那个满嘴放狗屁的老家伙痛快淋漓地大骂了一通,才消了气。
  书店的人告诉我,我妈上南京去了,还交给我一封信,其实是张纸条儿,上面写着两行字:我出差了,找不着你。这回我要坐飞机,所以要告诉你,万一出了什么问题,我的存折在姥姥家。你知道就行了,不会出问题的。

  在胡同里郭威和他的人把我堵住。
  你小子为什么不告诉我实话?啊!
  我不说话。因为我觉得他并不在乎我说什么,只在乎他说话我是不是立刻答应。可他抬起手,手上是龙生的信。
  给,他把信还给我,我接过信,仔细叠好放进口袋里,忽然他向我伸出右手,我以为又要开始了,脖子一缩。走,哥们儿,他一把搂住我的肩膀。
  我们去了一个挺像样的地方吃饭,还喝了酒。威哥掏出一张纸放到桌上,我认出来了,那是我写的借据。他说他替我把事儿了了,说完把借据撕成两半,又撕成四半……,白花花的碎纸片儿四下乱飞,我胸口里一股热乎乎的东西往上涌,根本压不住,我干脆不压它了,胳膊肘往桌上一架,埋头呜呜哭起来。
  夜里我一个人在小屋里睡得像块石头。

  我爸回来了。不,是我妈先回来的。我问她飞机坐得怎么样?她说很好,很安全,和在地上一样。接着就问我出了什么事,姥爷和她说我鼻青脸肿。我说是让人打的,她瞪起眼睛,看上去有些害怕,我说没事儿,警察到台球厅抓人,我帮忙抓来着。
  我妈向我伸出右手,摸了我的脸一下,勇敢是好的,她说,可你还小,以后还是让警察叔叔自己执行任务,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我喘了口气说要是我死了,她就是烈士家属了。她说去你的,你要是弄个半死不活呢?我怎么养你?你想想。
  这我倒真没想过,应该记着点儿,缺胳膊少腿儿那还不如死了好。我把我的看法和她一说她很赞同,说要是有一天她中了风瘫了痪或是痴了呆了变了植物人,千万要把她安乐死,我说没问题,她看出我确实听进她的话了很高兴。她给我买了一件毛衣,老热的天买什么不成。她说就因为热才便宜,非让我穿给她看看。我穿了,扎得够呛,她嘻嘻笑着说,挺精神,你还真有点儿像你爸爸,你知道吗!我妈挺傻的,这是她的优点,什么事儿过去就完了,可我却觉得她有点儿可怜。
  我妈往床上一躺,伸了伸胳膊腿儿,啊,还是家里好。这小屋还挺好的,你说呢?
  我没话可说,就哼了一声。
  等你大了,离开我,我也想自己住,你说呢?
  那随你便。
  当然也可以和他们住,那样能省点儿钱,可是太不自由。
  你也知道自由好啊!
  我当然知道了。她盘腿坐起来,一只手托住下巴颏愣了会儿神,要能有个好工作就好办了!
  妈!我嗓于眼儿一热,叫了她一声。
  怎么?她微微歪着头看着我。想说的话憋在心里说不出来了,我想说不用担心,我能挣钱,可就是说不出口。不说也罢。
  和张峻岭说话要多长个心眼儿,他可不是好胡弄的人。过得怎么样呵,小子。他和威哥一样爱叫人小于。我笑笑:还行。怎么个还行,说说。就是还行。
  他像是不满意,完了,你怎么不会说话呀,一点没继承我的口才。那得怪我妈,不能怪我呀,我说。他笑了,没人怪你,心里有准儿就行。我看你心里挺有准儿,是不是?
  什么叫心里有准儿?
  他想了一下:知道该防着谁。
  我又没钱,防什么呀!
  对,咱谁也用不着防,咱才没那么多心眼儿呢。“口琴”插进来说,一边用眼神瞟着我爸。
  我爸哈哈笑起来,这可真叫贼喊捉贼呀!
  谁是贼?你说,谁是!口琴急火火地大叫。我爸笑得更开心了:谁喊谁就是,王高你看谁喊呢。
  讨厌,口琴说着伸手要打我爸,让他一把攥住了手腕子。她用力挣脱挣不开,嘴八面扭动,看得我直愣神儿。我爸一松手她站起来就走,上厕所去了。剩下我和我爸俩,我爸看了我一眼,我觉得有点不对劲儿,就低头看脚上的鞋,那天我还真穿的是他给我买的那一双。结果他并没理我。掏出烟点上了。
  吃完饭我们去了口琴家,吃饭的时候她一直说:让儿子去看看,认认门儿。她家不像家,像饭店,沙发像条船,一坐就像掉进软棉花堆里,眼睛就有点睁不开了。
  等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沙发上,屋子里没点儿人声,安静极了。我扒着靠背坐起来,四下看看,看见衣架上还挂着我爸的衣服,可人不见了。
  说不清从哪儿传来一种声音,我仔细听又没了。卧室的门关着,我轻轻走过去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听,我听见自己的心脏咚咚咚跳得特别欢。
  声音从门里边发出来,类似男女声二重唱,可哼的是小曲儿,哼着哼着“哎哟”一声,猛然停住,接着又哼,又在不该停的地方猛停,调儿越变越厉害。我像被施了魔法,听得一阵阵难受,可动弹不得,越听小肚子越不对劲,发热发胀发酥,想撒尿。
  说话就憋不住,要尿裤子了,可我还是像个太空人似的,用极慢的速度转身,乍着两只手,脚跟儿着地,一步步地倒腾,倒腾到了厕所门口。
  厕所的门挨着单元门,衣服架就在门旁边,这时发生了一件事儿,使我忘记了憋尿,这事儿是“叭嗒”一声响,地上掉了个钱包。
  钱包很厚,鼓鼓囊囊,露出一叠百元大票。我没法想像它怎么就掉到我眼前了?!这是天意。
  卧室里还在呼哧带喘地唱二重唱,逼迫我作出了决定。我弯身捡起钱包,拿了三张,然后把它放回衣袋,过了一秒钟我伸手又把它掏出来,又拿出一张。好了好了,我对自己说,成了。我连尿也没撒,回到沙发上躺下,闭上眼,脑子里哄哄响,什么也听不见了。

  到底是亲爹,不一样就是不一样,真给呀!威哥他们都笑嘻嘻地望着我。
  我说:那是,不给成吗!我的声音听上去那么假,可他们一点没觉察。我倒是也想过告诉威哥这钱是怎么来的,但终于没说出口。奇怪极了,我干得出来,可说不出来,无论如何我也不明白这是什么原因。去他妈的吧,干杯!
  我从来不知道我还挺能喝,这一手把他们给震了。“小过年”里热气腾腾,大伙儿都脱了衣服,谈论着前途问题。
  听着,我要开饭店就是二十层,一层一个国家,招全世界的小姐来侍候着。
  傻样儿,地球上有多少国家你丫知道吗?
  操你妈一百多个。
  多多少,说准数儿。
  妈了逼爱多少多少,反正到我这儿的都是大国,美国日本意大利……
  听着,我把意大利球星都买过来,我当老板,赛一场就赚它百八十万。
  傻逼了吧,百八十万?还不够巴乔给小蜜买件衣服呢!
  嘿,听着听着,我把拉斯维加斯买了,狂不狂!
  说谁哪,哪国的?
  我操土、土、土、土、上,拉斯维加斯,没听说过?
  听说过呀,不就是什么什么斯吗!
  撕你丫的嘴!
  威哥隔着桌子打了老马一个小嘴巴,打得他哎哟一声溜桌子底下去了。我笑得差点喷了。接着我发现每个人都在笑,脸上油光光发亮,笑哇笑,笑得脸发酸,直腻歪,也止不住。一个越鼓越大的笑像巨浪一样喷射而出,喷到他们所有人的脸上。

  房顶的灯光直刺进眼睛里,我用手捂住脸,把灯关了!嘿,关灯!没人理我。
  过了一会儿我听见门响,我妈进屋了,手还提着裤子,是上厕所去了。
  嗬,醒啦。她说,怎么样,好点儿没有?
  我脑子像一锅浆糊,懒得说话。她走到床前,小床被压得吱呀呀响,她坐下了,手放到我脑门上,凉凉的挺舒服。我睁眼看着她,觉得她很面熟,虽然我心里明白她是我妈,可还是觉得很生疏。
  你醉得跟死人似的,怎么搞的?
  我不出声。
  送你回来的人都是谁呀?王高,王高!
  她以为我故意不理她,根本没想到我的舌头粘在上牙膛上没法儿说话。
  你别装了好不好,睁开眼,听见没有?
  嗓子眼里毛扎扎的,心里难受得要命,她总算看出我想喝水,给我倒了杯热水,这样我的舌头才算能活动了。
  但是我又有了别的需要,挣扎着想起来。
  她说我不是你妈嘛,就在屋里尿吧。
  可我需要拉屎。
  我妈架着我,我的胳膊挂着她的脖子,由她把我送到男厕所门口。我进去蹲下,正在疼痛难耐的时候就听她在街上大叫:王高,完没完?完没完王高?
  我大吼一声,走你的!
  后来不知道过了几辈子,我摇摇晃晃走出厕所,胡同里黑漆漆的,一个人影猛地斜刺里冒出来,吓得我酒都醒了。原来我妈她没走,等着搀我回家呢。
  你现在尽和什么人来往?我怎么一个也不认识。晦,我跟你说话哪!她扶着我弄得我也很费劲。
  我告诉她那些人是我特磁的哥们儿,特好,我还告诉她龙生做了手术,得救了。我给他寄了钱,钱是我哥们儿给的。她一直攥着我的一只手,这时松开了:你借了多少钱?
  我说不多。
  是多少?
  你别管了,反正不用还。
  为什么,借钱怎么能不还哪?
  就是不用。你不懂。
  这时我们已经回到家里,她站在门口,手拉着灯绳,若有所思。那,他们的钱是哪儿来的?
  我一机灵,警惕起来,妈的,怪我一时受了感动把她当成自己人了。
  他们的钱是不是……
  你这人真没劲,我说。
  如果是正道来的,为什么不用还?
  你瞎说什么哪!
  那你告诉我,你有钱还他们吗?
  有。
  在哪儿?拿给我看看。
  反正不会用你的钱。
  那不行,你得给我说清楚。
  说个屁!我豁出去了。王高,你,你混蛋!你今天要不说明白我就……
  她两步冲到我面前,我猛地蹿上床,双手攥拳,咬牙切齿,顶天立地,这副样子把她吓愣了。结果她什么也没干,只是仰着脸傻乎乎凶巴巴地瞪着我,我们俩终于没有动起手。要真是动起来后果不堪设想,虽然我居高临下,未必就能得胜,但她久不锻炼了,所以也难说。
  关键是这个架怎么想怎么没法儿打,于是我们同时放弃了。
  我就要睡着了,也许已经睡着了,一个声音在叫我,王高,王高你睡了吗?我用鼻子哼了哼。你听我一句话,绝对不能随便花别人的钱,你想想王继良……,我慢慢沉入水中,水下那么寂静,王继良也不来打扰我了。

  口琴的家在一个新建的小区,所有的楼长得都一模一样,所有开电梯的女的都用怀疑的眼光看我,看得我直吹口哨。
  12O6,我记得这个号码,但是每座高楼里都有一个12O6,我敲了五次门,心想如果再不是我就不坐电梯了,直接从窗子跳下去。老天有眼,开门的是她。
  她没想到是我,一脸吃惊,手把着门,不想放强盗进屋。然而我不是强盗,她只能笑脸相迎。可那一会儿她脸上的表情让我忘不了,很别扭。
  我爸在睡觉,她在看电视,她让我一块儿看电视等我爸睡醒。
  她指指茶几上的一个盒子,里面闪闪发光都是糖。我挑了一块金纸的,她说银色儿的好吃,我听了她的,确实不错。
  你也来一块?
  她说她怕胖。她穿了一件只到大腿根儿的裙子,肩膀上两根细带子挂着,四肢苗条雪白,得,来一块吧。
  她的嘴嚼了起来,让人觉得糖甜美无比,无法想像,引得我连吃六块,凑了个吉利数儿。
  咳,你长得像谁你知道吗?她瞟着电视,轻幽幽地问。
  像我爸。
  不像你妈?
  像我爸。
  你妈长什么样?
  她收回目光,平静地注视我。她那点小心眼儿我一眼就看出来了,可我用一贯的策略。
  我妈,我妈嘛,不好说。
  怎么呢?
  我妈她,说难看吧也不难看。
  那就是好看?
  也不能说有多好看,年轻的时候可能还行。
  现在老了?
  不,她脸上倒不显老。
  身上呢?
  身上?我咽了口唾沫,哪儿?
  我是说胖吗?
  不,不胖。
  瘦?
  也不算瘦。
  我们俩就这么磨牙,她想听的我偏不说,可又不让她觉出来。有一会儿我觉得她挺可怜的,费这么大劲打听我妈长什么样儿,她要是见过我妈就绝不会有这份兴趣。我妈这个人根本不能用好看难看衡量,她的问题是像个男的。
  没想到心里这么一想嘴里就冒出来了。
  口琴咯咯笑了,你爸就这么说,说你妈人不错,就是有点儿像男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子,他们俩在一起议论我妈使我很不痛快。但是我的心情在这个地方还是藏着点儿的好。
  嗨,儿子,儿子!
  叫我哪。
  我告诉你,你比你那个妹妹强多啦。
  我妹……,我嘴张着,眼瞪着,口琴看着我笑得前仰后合,我突然明白她说的是谁了,可不是,我是有个妹。
  我妹她怎么啦?她不笑了,那孩子可不像你这么懂事儿,那么大点儿就跟凶婆子似的,真的,不骗你。
  对你凶?
  她敢!她嘴一撇。那对谁?
  你爸呀,让她训得一愣一愣的,我真看不上,哪有那么惯孩子的,长大了还有他活路吗?
  她来这儿啦?
  没,在电话里边。她那个妈就更不是个人了,整个儿一奴隶,连奴隶都不如,要是我早造反啦!
  反谁呀?
  谁欺负我我就反谁。哼。
  这会儿我和她倒是挺一致,满肚子不服,直生闷气。过了一会儿口琴叹了口气,也就是你爸他对我好,是真好。
  她直愣愣看着我,弄得我不敢再看她,只好看电视。她伸出一只手放在我肩头上,捏捏我,真的,儿子,等有一天你懂什么是爱情了,你就理解我和你爸的事儿了。
  我现在就理解,谁说我不理解,我太理解了,我就是不能忍受她一会儿一个儿子地叫我。我控制不住心里的厌恶想瞪她一眼,结果大吃一惊,她眼里亮晶晶的,有颗泪珠儿马上就要滚下来。我愣住了,她哭什么呀?谁招她惹她了!非常奇怪的是我心口忽然有点儿热乎乎的,像是受了什么感动。
  我爸睡醒了,我们已经看了一会儿电视剧。口琴回过脸,用爱不够的那种声音问:睡醒啦,睡得好不好?
  我爸看见我还挺高兴,你怎么来啦?
  想你了呗!口琴替我说。
  那天我们没出去吃饭,口琴说一家人在家吃多好,于是我们一起去了赛特商场,买了三个电火锅,一人一个,还买了好多盒各种的肉。口琴用一只胳膊挽着我另一只手拉着我爸,笑得清脆得要命,我都觉着不好意思了。可她确实开心,谁也没法儿怪她。
  吃完火锅都快九点了,我爸打开录像机,放上一盘武打片,是我最喜欢看的那种。然而坐在我爸和他的情人之间看就是另一回事儿了。一晚上我心情很快活,这会儿开始变化,他们是一男一女,把我夹在中间,通过我进行着某种交流活动,他俩会气功,使的是暗劲,弄得我身体跟过电似的。
  又不能立刻起来,忍受到了一定的时候才站起来说我要撒尿。其实我真是白受罪,他俩谁也没问我一句。
  我走进厕所,关上门,解开裤子。尿有是有,可是撒不出来。那玩艺儿改变了方向,朝前直立着。我想想点办法解决它的方向问题,用手压住它,反而更难受了。随它吧,看它要干什么。
  半天它就那么直挺挺地呆着,我犹豫不决,不知道该怎么处理。犹豫来犹豫去,我的尿算是出来了,那家伙也慢慢低下脑袋。
  我系好裤子,走出厕所,客厅里除了电视没有别的光亮,电视里打得天翻地覆,整个屋子在剧烈摇晃。我站在厕所门口,看见我爸和口琴都不见了,剩下他的衣服搭在沙发背上。
  黑衣人从墙头一跃而起,直冲树梢,擦着树梢飞过去;拿宝剑的女子追着他飞,飞得比他更利索……,我走到沙发前坐下,屁股压着了我爸的衣服,门突然开了,儿子,你看你的吧,困了就睡。

  月黑风高,夜深人静,黑衣人从天而降,一霎时飞沙走石,天昏地暗,黑衣人就是我,我从高空急坠,哈地砸到地上,猛然惊醒,发现自己真的躺在地上。我迷迷糊糊撑起上身,惊愕地看见我爸光着脚丫儿站在面前。
  混蛋,你干什么了!他声音不大,但是极凶。
  我干什么了?
  “啪”地一声,茶几上玻璃杯乱跳,水珠儿溅到我眼睛里,我揉揉眼睛,看见几张百元大票儿摆在茶几上。
  这是什么?
  我先站起来,然后说钱呀。
  谁的钱?
  我不知道。你再说一遍!他向我一步逼近,我碰到沙发上,差点挥个大跟头。
  站好了。我说站好!他一巴掌抢过来,打得我眼冒金星。
  我还没明白他要干吗,手腕儿已经被他按在茶几上,只见一道亮光一闪,是把刀!
  我剁了你!你信不信!你个下三烂,你哆嗦什么!
  那把刀剁人有困难,是削水果的。可我确实是哆嗦了。
  小子,想干这行我给你找师傅,三八蛋说话不算话!今天我告诉你,当年,一提大吉普没人不知道,全北京有名儿,不是别人就是我。八把菜刀架我脖子上我连眼都不带眨的,就你,瞧你那雏样儿。
  他厌恶地松开我,直起身子后退了两步,他身上穿了件条子睡衣,露着胸脯,很像电影里黑社会老大。他慢慢把刀子折起来,扔到沙发上,顺手抄起一张一百元票子,抖了抖:这钱是谁的?
  我说了实话。
  他把手圈在耳朵后面,好像他是个大聋子: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你的!
  好,我的,这是我的钱,对吧。你看着!他面带微笑,把钱又抖了两抖,那是张新票,发出好听的哗哗声。他两手捏住钱,手指轻轻一交错,钱被撕成两半,然后又重复了同样的动作……,他一共撕了五张,就是说他把茶几上的钱都撕了,把所有的碎片小心地放进烟灰缸里。
  看见了吧,这钱是你从我这儿拿的,现在我把它撕了,我觉得挺好,撕了比给你用了好。
  他坐到沙发上,拿起烟盒,从里面抽出一支烟点上,抽了两口,翻起眼睛看看我,眼珠子像两个玻璃球。
  我问你,你喝过冰棍吗?
  我听不懂他的话,就愣愣地看着他不出声。
  是啊,是没人听说过喝冰棍儿的,可我就喝过,喝了整整一夏天,喝得直氽稀!你懂吗?
  我立刻被他的故事吸引住了,忘了他刚刚怎么折磨我的,为什么?我问。
  哈,他干笑一声,不为别的,就因为我是卖冰棍儿的。夏天卖不完,到晚上就化成水儿了,一家子都跟着我喝。我弟天天站门口等我,我赶紧往家跑,有两天他没喝上,天太热,得有四十多度,冰棍一根儿没剩。全家都高兴。那种日子叫什么你知道吗?就叫一无所有!
  他眼睛发红,声音洪亮,从里面出来我就是穷光蛋一个,没人靠,就靠自己!操的,这会儿的孩子懂个屁,当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他妈的,混蛋!
  他大吼一声,我浑身一震,忽然我想对他说我也是靠自己,刚要张嘴脑瓜儿里“轰”地一响,老天爷,我来这儿不就是为了偷他钱吗,这是真的,我已经这么干了。我还有什么说的。
  他抬起头,向门口包斜了一眼,我跟着转过头去,口琴斜靠在卧室门上,双臂交叉在胸前,目光低垂。
  屋里烟雾迷漫,我爸他把抽了一半的烟村进烟灰缸,猛地立起,睡觉!
  我又在楼群里迷了路,这鬼地方是新建的,连路灯都没有,四下昏黑一片。我想像刚刚发生了核大战,外星人来了,只有我一个人还活着,心里渐渐快活起来。走着走着一楼的一个窗子突然亮了,吓我一跳。杂种操的,还有别的人,那我就没什么可得意的了。
  转到大街上,路灯下的街道亮亮堂堂,一个人影也没有,我忽然想起小时候,半夜一个人往化肥厂走,去找我妈的情景。那会儿我又孤独又害怕,现在我倒不怎么怕了,可还是孤独。想想还是小时候好,一进车间,机器轰轰响,我妈扔给我一件大衣,我往一堆口袋上一倒就睡了,睡得要多香有多香。现在让我上哪儿找化肥厂去呢?我觉得有点儿累了,可脚底下一前一后紧倒腾,我懒得管。
  街上开始热闹起来,像变戏法似地冒出许多人,有的骑车有的跑步有的炸油饼。我口袋里还有钱,就买了俩油饼,刚吃两口就觉得恶心。我抓着油饼不撒手,走了半天,想把它吃下去,不然怪可惜了的,可后来还是扔到垃圾桶里了。我总不能抓着油饼绕北京城转圈吧。
  街上的汽车越来越多,我忽然想到其中有一辆是我爸,他开着卖冰棍卖出来的红色汽车,想想真挺惨的。又一想这事不公平,我卖汽水怎么就连一个车轱辘也卖不出来呢。可惜呀,我没早生几年,和他一起卖冰棍。但那是不可能的,因为他是爸我是儿子。他妈的要是我是他爸多好。猛然间我想到一个问题,他是我爸吗?脑子轰隆一声,天地大放光明,对呀,这问题提得好哇!这么重大关键的问题我以前怎么就不带琢磨的哪。这件事绝对经不住琢磨,一琢磨他根本就可能不是我爸,谁能证明他是我爸呢?就凭我妈一句话靠得住吗?谁知道他和我妈是什么关系?再说他是干什么的,有身份证吗?我本应提高警惕,可一时糊涂就给收买了。
  立刻我又想,这小子收买我想要干什么?他说他要给我找师傅教我一门手艺,可那些话更像是气话,不像真的。他一直对我不坏,确实不坏。也许他是我爸,这也不是完全不可能,想到这儿我心里乱得要命,别扭极了。一个人老弄不清自己的爸是不是爸,这确实是个问题。我身上都急出汗了。
  千百万人走上大街,每个人都急急慌慌,只有我在慢悠悠闲逛,想问题。一个追公共汽车的妇女撞了我一下,一个脚下拌蒜的老头儿把豆浆溅了我一身,一个骑车的中学生轧了我的脚,我发现我的问题变得无关紧要了,简直不能算个问题,这年头谁在乎谁是谁呀!我要不是疯了才怪哪,要不就累糊涂了,我他妈的实在太累啦,只想倒在地上就睡,就怕带红箍的不让你睡安生,所以只得坚持走到家,走到那张行军床前,一秒钟的功夫就死过去了。

  歌厅里光线很暗,我和威哥坐在角落里。台上有个女孩在唱歌,说她是女孩其实有点儿装孙子,她准有二十好几了,唱的是“乌溜溜的眼睛”。她头上戴了顶带檐儿的帽子,卡着眉毛,配合着歌词儿东一眼西一眼满场乱扫,脸上还长了些疙疙瘩瘩的东西……,不过说她干吗,威哥约我来玩儿是为了安慰我。他听我讲了遇到挫折的事情,说:我要在就好了,打得丫找不着北信不信!什么鸡巴玩艺儿,玩儿蛋去吧!
  听他这么说我一点不生气,只觉得很痛快,可见张峻岭是我爸的可能性极小,但是我没把这个想法和威哥说。这是我自己的问题。
  我爸一个操性,你是没见过,见了更恶心。还他妈的处长,畜生!
  我笑起来,心里有点怀疑威哥也有同样的问题,那个处长是不是他爸他也弄不清,所以经常臭骂几句来检验一下,检验的结果他暂时还是他爸。
  我爸就一点儿好,老他妈急着开会去,我就抽他临要出门的时候跟他提钱的事儿,他没时间废话就给我了。我要拿也不拿他的,他的还不就是我的。
  这时那个乌溜溜的眼睛唱完了,有人给她鼓掌,威哥也鼓了两下。接着又一个像条蛇似地扭着就上来了。威哥嘿嘿一乐,嗨,够骚的,你要不要?
  这儿小了点儿吧。
  没错儿,三围差点儿劲,也就闹个凑合吧。
  那我就别要了。
  你不要我要,操,老子不挑食。
  我们俩你一句我一句,这种玩法真不错,把这些女的一个个玩儿个够,一分钱不花。
  后来威哥也上去唱了,他唱的是:别问我是谁。他微微晃动身体,闭着眼睛,就像睡着了。
    从没想过爱着谁
    为谁而憔悴
    从没想过对不对
    为什么很疲惫
    匆匆忙忙孤孤单单
    从来没有人来陪
    真让我心碎

  我的心一抽一抽,有点疼。突然,威哥的声音变得冷冰冰直通通,像大石块砸到头上,又像地震,从脚底下震得你直发抖。

    别问我是谁
    请和我面对
    看看我的眼角流下的眼泪
    我和你并没有不同
    只是我的心更容易破碎。

  这是我这辈子听到过的最好的歌,它唱的就是我,唱出了我的心声,我感动得鼻涕眼泪哗哗直流,赶紧四下睃望,看看自己是不是被别人注意上了。我的心忽悠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儿,天哪,那是谁呀!
  没错儿,是口琴!千真万确就是她。
  那张嘴我绝不会认错,它微微扭动着和另一张嘴凑近,两张嘴马上就要亲了,这时我的心跳都停了,那个她要亲和要亲她的是个男的,可不是我爸。
  我兴奋得几乎要发疯,威哥一回来就发现了,出什么事啦?
  我把我的重大发现告诉他,声音激动得止不住发抖。
  威哥也兴奋起来,甚至比我还兴奋,两只眼睛闪闪发光盯住口琴,手指不停地叭叭叭打着榧子。那两个人在昏暗中亲来亲去,黏成一团,这种亲法在我的小腹和裤裆处产生了效果,弄得我很不好受。我总算拼命扭回头来,威哥眼神发直,嘴半张半闭一副呆傻状,我脸一阵发热,心里的别扭劲就别提了,恨不能站起来一走了之。
  操他妈的,威哥终于目光阴沉地向后一靠,声音充满仇恨。这他妈骚货,找操哪!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命令我过去,和口琴打招呼。
  我听了他的话就笑了。
  笑他妈什么,当我说着玩哪,起来!
  威哥的话有时难分真假,我坐着没动,有点为难。
  傻逼!过去,去呀!
  过去干吗?我问。
  你丫真傻呀!他扭过脸,气得连看都不愿意看我了。其实我一点不傻,我已经琢磨出他的意思了。
  我深吸一口气,站起来。坐了半天皮带都松了,我先紧紧皮带,迈出一步,发现鞋带也松了,又蹲下系鞋带,黑灯瞎火摸了半天,威哥踢了我一脚,我这才直起身子。刚走出两步腿就绊在别人的椅子腿儿上,险些来个狗吃屎。我磕磕绊绊,说了八百六十个对不起,总算走到他们面前。那个比我爸年轻得多的男的抬眼瞟瞟我,口琴也跟着他扭过头来,她嘴张得老大,像吸了一口毒气。
  我以为她会晕倒,可是她却叫了我一声:王高,是你呀!她那么兴高采烈,把那男的吓了一跳。他不由打量口琴、看她是不是犯了什么病,口琴感觉到了,生气地说:看什么,躲开。
  那小子莫名其妙看了我两眼,听话地站起来离开了桌子。
  我扭头想看看他上哪儿去,口琴却拉我坐下,一个劲问我喝什么?
  我说我有的喝,在那边。她顺着我示意的方向看了两眼,威哥也正往这边儿看呢,那副样子一点都不好看。那孩子和你一块的?她扭回头,假装镇静。
  对。
  来玩儿?
  又十。
  有一会儿她没话说了,就清清嗓子。你爸走了你知道吗?她很灵活,马上又接上话茬儿。
  我不吭声,不说话有时候是绝招。果然她有点发慌,讨好地说,上回那事儿我说你爸了,干吗呀自己的儿子,不就几百块钱吗,至于吗!他那人就那样儿,火一上来谁都不赁,没事儿,过一段就好了,我再跟他说说。
  说什么?
  你说说什么,你说。她真心实意望着我,等我说话。我心说玩蛋去。
  她轻幽幽叹口气,王高,这事也不能全怪你爸,你干吗那么干哪,用得着吗?你要缺钱和谁说不成,那么于不是惹你爸伤心嘛,是不是?他就你这么一个儿子。说着说着她眼里泪汪汪起来,我差点儿吐了。她这套是从哪儿学的?就是给我一百万块我也学不会。
  真的,王高,你要用钱干吗不和我说,我能不给你吗?她亲热地对我看着。
  那是,你敢不给。
  她吃了一惊,我自己也吃一惊,没想到我来得挺快挺顺溜。
  嘿,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哪?她有点儿发急了。
  对了,我就这么说话,我说错什么了?
  她一时语塞。威哥他一直盯着这边,我冲他微微点点头,让他心里有数。
  那孩子是干吗的?口琴忽然问。我告诉她是开歌厅的。就他?她哼了一声,根本不信。可威哥让她心里不踏实是真的。
  她故意不再理我了,转过头去看台上唱歌的人。我却盯着她看,死盯不放。我觉得我的目光就能要她的命,我真有这种感觉。才一会儿功夫我就差不多掌握了威哥那种本事了。
  果然她受不住了,向我转过脸来,你干吗老看着我?
  你好看哪。
  瞎说八道什么,她的嘴像条毛虫蠕动着笑了:看着你挺老实一个孩子。
  我特老实。
  是吗,她挑着一只眉毛问。我肯定地点点头,强烈地感到一股无赖劲儿。
  你听我说,王高,口琴正面对着我,看着我的眼睛,你还不了解你爸,真的,他的情况不会都告诉你,他、他也不是就我一个,他……
  呸!我恨你们,滚你们的蛋吧!我终于说出这句憋了许久的话。
  她盯着我继续看了一会儿,低下头又抬起来:好吧王高,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咱们还算是朋友,怎么样?
  我咬紧牙关,仇恨使我都忘了为什么来的了。可她没忘。
  她伸出一只手拿起她放在椅子上的皮包,从里面摸出一个精致的钱夹子,“叭嗒”打开,看了看,数出五张一百元票子。
  我不由自主移开目光,威哥在昏暗中像只野兽,冲我呲了呲牙。
  给,她把钱放到桌上,拿着吧,算我替你爸给的。
  一时间狂风骤起天昏地暗,我一把抓起这些钱把它们撕得粉粉碎,扬到口琴脸上,碎片满歌厅飞舞,口琴、还有威哥、还有整个歌厅的人都目瞪口呆,而我哈哈大笑,转身扬长而去。
  这一连串的镜头在我脑子里飞速地闪了一千二百遍,然后我松开攥得紧紧的拳头,抬眼望望四周,没人注意这儿发生了什么,除了威哥。我匆匆伸出手,一把敛起那些票子,把它们揉成一团,塞进裤袋里。口琴耐心地等着我,脸色平和。
  我站起身的时候她说:再见。
  你妈了逼!我说。

  操她姥姥的,丫认栽了!威哥的声音欢快得直打战,她就给咱哥们儿吐血吧,要敢不吐,就揭丫的!
  我们走在大街上,边走边嗷嗷乱唱。已经是深夜了,我俩干脆走到马路中间,威哥跳起舞来,我也跟着他跳,远处车灯闪过,照在我们身上,没人敢碰我们。我从来没有这么痛快过,像狼一样扯着嗓子狂吼。

  我妈的脸凑得很近,一说话一股热乎气儿,你别起来,躺着休息,多喝水,这有一满壶,千万记着喝,记着吃药,记得吧?我记得,什么都明白,我病了,发烧,躺了好几天啦。还有一件事儿我一下子想不起来,别急,让我慢慢儿想想。
  天下雪了,河水结了冰,我在河面上滑冰玩儿,当然还有龙生。我们俩有一个冰爬犁,我推他他推我,滑得像飞那么快。龙生的脸蛋冻成两个红疙瘩,我一把揪下他头上的狗皮帽子,他的脑袋瓜热气腾腾像个蒸笼,我把帽子往远处一扔,“嗖”地一声坐着冰爬犁就滑走了。
  河面上空无一人,四下里静悄悄的,只见一条条冰沫子像蛇似地在灰乎乎地冰面上游动。起风了。龙生!龙——生——!我大声喊他,可他躲起来了。
  后来我问他躲哪儿去了,他笑咪咪不说话。
  我转过身不理他,他凑过来小声说:放心吧,你让我办的事我都办好了。这一下我想起来啦,我们俩说好了要出门旅行,让他爸和火车站的老江头说说,让我们不买票就上车。只要你病一好咱就走,龙生笑模笑样地望着我。
  大地一片雪白,真干净啊。
  太阳慢慢地接近地平线,红艳艳金灿灿,亮堂极了。龙生,看哪!看见了吗?我看着哪,咱们快走吧。
  天快黑了,只听见脚步声咯吱咯吱咯吱响,龙生死了,他死了。
  现在我开始怀疑死是什么意思,这个问题我以前也想过,那是在我爷死的时候。大伙儿说这人死了,他就是死了吗?
  死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我翻来覆去地琢磨,最后总算想明白了,死就是再也见不着了的意思。当我想明白了这点,我就嚎叫起来,张着大嘴流着口水,完完全全像个大傻子。而且奇怪的是我能看见自己的模样,看得一清二楚。我看着自己哭得跟傻子似的,我也不管,只觉得哭得好,该哭,你就哭吧你这个混蛋王八蛋,哭死你才好哪!我一边哭一边骂自己,总觉得下一口气就会憋死,结果偏偏又喘上来了。
  后来我清醒过来,发现自己抱着个潮乎乎的枕头,耳朵里有只哨子一股劲地尖叫,钻得我脑仁儿疼。疼得受不了了,我就吃下一颗药,是颗白药片。吹哨的人停住了,威哥把他赶走了,他自己唱起歌儿来。

    从没想过爱着谁
    为谁而憔悴
    从没想过对不对
    为什么很疲惫
    匆匆忙忙孤孤单单
    从来没有人来陪
    真让我心碎

  我跟着他唱起来,一边唱一边流眼泪一边咬牙,哦,别问我是谁,别问我是谁,我也不管你们丫的都是谁,我他妈的根本不在乎。这辈子我就认识一个龙生,龙生没死,他死不了,有一天我死了,他就也死了,只要我不死,他就也活着。别问我是谁,问了也白问。

  小贲儿说威哥进去了。他慌里慌张,结结巴巴。
  出什么事儿了?我问。他光摇头不说话。
  老板今天没来,台球厅里玩的人不多,我想我应该去打听打听消息,也许一会儿就会有人来报信儿。可我已经等不了了,就让小贲儿照看着点儿,我准备到威哥学校找人去。
  走之前我先上了趟厕所,在厕所墙上我又看见那句话:大鸡已操你逼!每回我看见这几个字都有一种奇怪的忙乱感,今天我却乐了,写这句话的人肯定悠闲自在,心里美滋滋的,叫人羡慕。
  我哗哗尿了一大泡,这时我也不那么慌了,不管出什么事儿了,我们有的是哥们儿,总有辙。我脑子转得飞快,已经想好了先找谁再找谁,一边系着裤子走出厕所。
  一个人蹿到眼前,又是小贲儿,我立刻感到事情不妙。他说有人找你。
  找我?谁?
  不认识。
  我绕过小贲儿走进台球厅,一眼看见我爸站在那儿,他也看见我了。我们俩互相看着,真像不认识似的。说实话他那张脸我一眼就认得出来,可他到底是什么人我真的不知道。
  他一步步朝我走近,面无表情,很吓人。我一时冲动转身想跑,但忍住了。他一直走到我面前,盯着我的脸,好像要往上啐东西,可没啐。跟我走,出去。

  我们坐在街边的一家小饭馆里。他皱着眉扫了扫肮脏的桌子,老板,来……,你吃几两?
  我说了个数儿。
  对,六两饺子。不,不要别的。
  我一个一个地把六两饺子都吃进肚子里。他坐在我对面抽烟,不时地瞟我两眼,我不说话,他也不说话。
  盘子光了,我放下筷子。
  吃饱了?
  饱了。
  那好,我就有两句话,说完了就完。他说着把一个信封推过来,这是给你的,一千块钱,你爱怎么花怎么花。从此以后你就别再找我了,你再找我也没用,我也不认识你。我没你这么个儿子,你听明白了吗?
  我也没你这个爸。我冲口而出。
  成。咱们就说定了。
  他站起身,我坐着没动。
  把钱收好了。也许有一天咱们还能遇上,谁也说不准。再见。

  威哥从里面传出话,让我收拾口琴。事情原来是这样,他去找她要钱,她不给,还骂了他,威哥让她等着瞧,口琴就告诉我爸了,我爸找了警察把威哥给拘了。如果我不给威哥报仇,不灭了口琴,他就灭了我,不信我就等着。
  我当然信,我干吗不信呢。世上什么事儿都会发生,连龙生都死啦!
  你觉得有些人就该死,可他们活得比谁都好,这个世界从来不朝人希望的那样儿变,你希望什么它准往反着走。今天它说这人是你爸,你就信了,明天它准反悔。它倒不是光和我作对,对谁都一样。拿我妈来说吧,她现在谁的老婆也不是,不用希望谁怎么样,可她还有我这个让她躲不过去的儿子。她希望我好,我偏偏就好不了,等哪天我进去了,要不就让威哥杀了,她就会发现我发现的道理:不要希望。或者反着想。有人管这叫自我欺骗,我觉得自己骗自己总比受别人骗强。可大伙儿都不乐意,宁愿受人骗,也不舍得骗自己。这就叫贱,活该倒霉。
  以前我不怎么注意我妈,吃了张峻岭那顿饺子我不由注意她了,发现她的脸上皱纹多了好些,想想她真可怜,马上就要发现自己的希望全落空了。
  我妈和口琴,她们俩都是女的,女的和女的真太不一样了。我妈那么傻,一点不觉得自己是女的,口琴浑身上下每个细胞都让人觉得是母的。我要灭了她!让张峻岭抱着死尸乐去吧。
  下雪了,雪片落在眼球上,冰凉冰凉,很舒服。我站在大街上,东张西望,心里下着决心,今天,要不然就明天,反正越快越好,来它个一了百了。可我脑子里有点乱,一时难以决断,只有继续往前走。
  大雪纷纷扬扬那么洁白,一落到地上就变得湿唧唧黑乎乎的,汽车不安地乱按喇叭,街道响成一片。我集中精力考虑方法问题,有好多种方法,刀子,绳子,放火,煤气……
  有一回,威哥和几个哥们儿拦住一个他们学校的,让他掏钱,那家伙又瘦又高,两只手插在兜里,结结巴巴,一个劲说不是他的钱,是他妈的钱,说来说去老那么两句,嘴唇直哆嗦,脸比白纸还白。我当时也在场,心里着急得要命,真想一枪毙了他得了。
  现在我忘了那小子到底掏了多少钱,也许一分没掏,放他走了。这样的事也有过。我拼命想想起来,似乎他掏没掏钱非常非常重要,弄到最后我也不知道自己希望什么,是希望他没掏还是掏了。
  天慢慢黑了,雪还在下,下到地上也是白色的了。我好几次差点摔跟头,结果真摔了个大跟头。我坐到地上,手抓了一把雪,心里一阵激动,就坐在那儿捏呀捏呀,捏成了一个雪球。我本来想砸公共汽车,接着又想砸骑车的,后来又想砸商店,砸小汽车,可砸的东西太多啦,我一直犹豫不决,最后我的手失去了知觉。

  我终于想出一样好家伙,枪。他妈的那家伙往外一掏,整个一个黑社会!虽然我还算不上黑社会,可黑社会也是从白社会进去的呀。再有一条,不是人人都有地方弄到枪的,可我行。
  我一激动,脑子转得跟飞轮似的,直冒火花。头一件事儿,把我妈的钥匙拿到手,这很简单,跟玩一样,然后去自由市场那个摊儿,不,那地方我妈老去买菜,六里铺百货商场门口也有个配钥匙的,不然上我们那边更保险。配好了我妈的钥匙就是姥爷的钥匙,这可难多了,只能是晚上,等他睡着了。想到睡觉我忽然心头一喜,我妈说她不自由,就因为姥姥姥爷一辈子当兵养的毛病,非得听着起床号起床,听着熄灯号睡觉,早五点半晚九点半。
  他们不看电视吗?她说看,就看新闻联播。我说那更好,你看呗。
  没门儿,还不够听他们啰嗦的哪!干脆睡觉。
  睡不着怎么办?
  愣睡呗。
  我妈愣睡了一年多,我来了她才不愣睡,自由睡了。
  那把枪就放在姥爷屋桌子的抽屉里,是他从一个师长手里抢的,上面刻了一行小字儿,纪念什么什么战争,109。我妈告诉我109是个团,姥爷的团,那把枪她说是勃朗宁。既然叫外国名儿一定错不了。我的计划是先配好钥匙,等白天老头儿老太太逛菜市场我稳稳当当就把枪拿到手了。
  我顺利地拿了我妈的钥匙,配好以后给她往床上一扔,她就以为是她自己扔的,又收到包里。我又顺带着问了问情况,她说现在姥姥也有点愣睡了。我假装逗乐问要愣多长时间?她说愣到十点十一点吧,什么时候等姥爷也愣睡了那就好玩了,说着她哏哏笑起来。看来得抓紧时间。
  我妈一边铺床一边哼哼,哼的是一首她小时候唱的歌,什么小鸟在前面带路,风儿吹着我们,我们像春天一样……
  我心里有点乱,妈,就你,还春天哪!她扫了我一眼,接着唱起鲜艳的红领巾和美丽的衣裳;我越听越不安,妈,问你个问题。
  她不唱了,等着我。我要是不在了,你怎么办?
  你要上哪儿?
  哪儿也不去,说着玩。
  那有什么怎么办的,我这辈子就这样了。
  为什么?我忽然不服气起来,你可以再找个人,我说,男人有的是。
  你怎么知道?她上上下下打量我,王高,你是不是有女朋友了?
  我?可惜,没人要我。
  我妈愣愣地看着我,好像在琢磨我的话。那,那咱俩不是一样了嘛,也没人要我。她说这话时又自然又真诚,弄得我挺不好受。我要你。我冲口而出,说完就觉得是胡说八道。
  我妈用手神神床单,抬起头眼神亮闪闪的,王高,你要有点儿出息,将来让他们看看,听见吗?
  我点点头。
  懂吗?
  我又点点头。
  她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可没说,过了一会儿又哼起那支歌来,什么小鸟哇,春天哇,花园儿哇……

  就在我准备采取夜间行动的时候,蔡小妹找我来了。她不是一个人来的,还带了一个女孩儿。我一见那女孩儿就傻了,那不是龙生他妹嘛。
  龙生他妹长得和他实在太像了,只是比他头发长,个儿矮点儿,是个女的。我不由瞪大眼睛盯着她,看得她直脸红。
  蔡小妹很怀疑地望望我,你们俩认识?
  对,我认识她哥。
  她没哥。
  她有,叫龙生。是不是?
  龙生他妹有些奇怪地望着我,忽然笑了,一笑的模样更让我差点儿晕过去。我早就有这样的发现,世上有些人,不分外国人中国人,也不分男女,会长得很像,你一眼看见一个人就猛然想,这人像谁,我怎么见过呀!结果想来想去,想得要发疯,最后总算想出来这个捡破烂的老头子是你在电视里看见的少林寺老和尚,广告里的那个金发美女是化肥厂和我妈一车间的刘大辫子。可是我从来没有见过长得和龙生这么像的人。她笑起来两眼眯眯的,圆乎乎的脸像个发面团子,嘴唇有点厚,眉毛像月牙那么弯着,有点像女的。不对,她本来就是女的。
  小静,我怎么不知道你有哥,他瞎说哪吧!
  没。我有个表哥。
  她这么说倒真叫我想不到,可我立刻就接过话茬,你哥好吗?
  她微微愣了一下神儿,挺好的。
  他现在干什么呢?我不甘心,又问。
  原来干什么现在还干什么。她倒挺会说。
  你什么时候见着他的?他还那么胖,跟口猪似的?我忍不住继续挑衅。
  这个叫小静的再也憋不住吃吃笑了,蔡小妹扫了她一眼,她笑得弯下了腰。
  好哇,你骗我哪!蔡小妹尖叫起来,伸手要打她,小静就躲。两个人围着我绕了八百多圈,绕得我晕头转向,心里乐滋滋的。
  后来蔡小妹问我谁是龙生?我不想告诉她,可是看在龙生他妹的面上我说了,说完心里就堵得慌。小静和蔡小妹合租一间屋,她在一家美容院给人洗头。我问她洗一个头多少钱,她说要看什么样儿的头了。我说要是我的哪?她扑味又乐了,她爱笑这点也像龙生。蔡小妹打断我俩的谈话,问我过得怎么样,她一直想来找我玩,可又怕我去深圳了。
  去深圳干吗?我一下都没明白,立刻又想起来了,对对,你找得太及时了,不然我就走了,我看着蔡小妹的表情,觉得效果不理想,马上又加了一句:上香港去。
  这下立马见效。你要上哪儿?!香港?!!
  对,香港。
  去干什么?
  玩呀。
  她两眼放光,羡慕地望着我,望得我都有点坚持不住了,赶快问她过得怎么样?
  我问了许多问题,包括她们每天吃什么,几点上班几点下班几点睡觉,有没有礼拜天,休息不休息,洗一个头能有多少钱,累不累,打不打算回家?老板对她好不好?问着问着突然发现蔡小妹不见了。
  她拿着一块烤白薯,远远地落在后面。
  咱们过去吧,小静说,一边冲蔡小妹使劲挥手。可她老也看不见。
  等等。我叫住小静。
  她扭头等着我,面带微笑,嗨,你要不说话我可走啦。
  我一时冲动,想告诉她不是明天就是后天,我就要有把枪了,到时候……,当然我什么也没说。
  我请她俩到饭馆吃饭,要了一盘煮花生米一盘小惠拌豆腐一盘四川泡菜,我是算着口袋里的钱要的,当然还要了两瓶啤酒。不一会儿她们俩就吃得哆哆嗦嗦,我鼻子也吸溜吸溜的。蔡小妹好像又高兴了,说香港有这有那,有条女人街,东西很便宜,我说去香港要买就买金子,因为假货少。她立刻把右手举到我眼前,你看我这个是真是假?
  她带着一个又大又粗跟顶针似的家伙,不可能是真的。
  我说了,她就看着小静吃吃笑,小静也笑,两个人冲着我笑个没完,笑得我都腻歪了。
  告诉你吧,是真的。
  扯。
  瞧,他还不信,她撇撇嘴,你跟他说。
  小静告诉我这个戒指是蔡小妹她叔的,给她戴两天玩玩,是真的。
  给,好好看看,别到时候真假不分。
  我把那个老大的顶针套到小拇指上,在阳光里那家伙黄澄澄的,说不出好看还是难看。这就是金子,金子就是这德行的。
  你戴着吧,小妹大方地说,等走的时候再还我。
  上哪儿?我问。
  香港呀!
  我差点让一口啤酒噎死,玩了命地咳嗽,就差把心肝儿肺吐出来了。两个女孩儿又拍又捶,一阵紧忙活。吃下牛肉拉面身上暖和了,我们站在马路边又聊了半天,因为我不怎么想走。可小静说她得上班去了。
  蔡小妹拿眼睛瞟着我,你呢?她似乎有所期待,可我突然没了心情。
  我说我也有点事儿,等从香港回来跟她联系。我一边说目光却从小静脸上扫过,不由地挤了挤眼睛。
  她笑着,很平和又很狡猾,我弄不清她是不是明白了我的意思,也许她是装糊涂。她不是龙生,我根本不知道她是谁。可我觉得有点喜欢她。
  我假装匆忙地转身离去,走出一段路忍不住扭头看了看,只见她俩亲密地挽着胳膊,边走边说边乐。我心里忽然别扭得要命,倒不是在乎她们议论我什么,而是觉得世道不公平。我想像着身边有个伴儿的感觉,想象小静挽着我的胳膊,想来想去不对劲儿,倒不如蔡小妹挽着我更合适。我可以逗她,骗她,想怎么骗怎么骗,只要她高兴就成。和小静能说什么呢?说我爸是个三八蛋,这辈子我都不想再搭理他,我妈是个倒霉蛋,我一点法子也没有,只有随她去。这些话想想都难受,有什么可说的呢。
  我接触的妞儿真是不多,喜欢的一个没有。我觉得她们有一个算一个,都差不了多少,都犯一个毛病,喜欢受骗。你要是不骗骗她们她们就觉得你这人没意思,不值一理。你要是和她们说实话那就傻逼了。说到这儿还是女的聪明,人家就懂得自我欺骗这一套,玩得还挺好。我也听说过玩得不好的,可是没亲眼见过。也许我妈算一个,她根本不会玩。等有闲心的时候我也许故意当回傻逼试试,看看效果如何,现在可没功夫。
  有一会儿小静的笑脸老在我眼前晃悠,弄得我心里乱糟糟的。要是龙生真的有个妹妹就好了,那我就把她当成我的妹妹,一辈子养活她,对她好,什么都给她,她想要什么我都给她弄到手,一辈子什么事儿也不干,就干这个,那样儿该多好啊!

  屋子里真叫黑,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这可不是形容,我真把手举起来了,可看不见它在哪。我觉得自己就像个瞎子,原来人要是瞎了还真不好办,不敢动,就觉得一动准撞上东西。
  屋里真他妈暖和,有股说不出的干木头味儿,我站着站着都有点儿犯困了。过了得有好几千年,耳朵渐渐听出嘀哒嘀哒的响声,眼睛模模糊糊看见一块灰乎乎的方框子。我琢磨了半天,总算琢磨出那是厨房里的窗户。
  我记得姥爷的屋子在厨房右边,要不就是左边,好像还是右边,就开始往右摸,脑子里忽然想到一个问题,老头儿把钥匙放在什么地方呢?我并没有糊涂到连想都没想过这问题,但是我得承认想得不太多,没想明白。现在我越想越心急,伸出去的手猛然排到什么东西上,一阵剧痛,眼冒金星,他姥姥的我的手腕子呀!
  我浑身冒汗,眼泪都出来了。就在这时灯光大亮。姥爷穿了件背心儿,光着两条腿,头发蓬乱,手里死攥着一个玻璃瓶子,正要往我头上砸哪!
  我总算能大叫出声了,哎呀妈呀!疼死我啦!
  没想到人的手腕子长得还真结实,居然没有折。可是比折了疼一百倍,我呲牙咧嘴,眼泪横流,别的什么也顾不上了。
  姥爷镇定地拿来云南白药,别说,还真管事儿,我立刻就活过来了。他缓过神儿把衣服穿好,这会儿功夫足够我想出对策。
  我说我妈说明天要出差,可我发现她把钥匙拉在家里了,我来给她送钥匙来了。这话应该说合情合理,没什么大毛病,可是天下就有这么巧的事儿,我话音刚落,有人用钥匙拧开了大门,走进来的不是别人就是我妈。
  咦,你怎么在这儿?她惊讶得直揉眼睛。
  没等我开口,老头儿就说,你也太粗心了,钥匙丢了都不知道。
  什么钥匙?
  咦,你是怎么进来的?老头儿糊涂了,不,应该说他明白过来。
  用钥匙开的哇。这不是嘛。
  这么一来配钥匙的问题立刻暴露了。接着就是要我交代为什么偷偷配钥匙。
  我没有准备,灵机一动忽然冲着我妈去了,咱家跟冰窖似的,你倒是一冷就往这儿跑,我怎么办,想冻死我呀!你能来我怎么就不能来。
  这么个理由谁也没想到,连我自己也没想到。可我说的句句是真话,绝没半点儿假。加上这屋子里这么暖和,说的时候心里真觉得有点委屈,连声音都哆嗦了。
  我以为你今天不回来了。
  我就是回来你也不生火呀!
  那谁知道你回来不回来,再说我不也冻着吗!
  怎么,你们冬天不生火吗?
  对了,我妈懒得生。
  你就那么懒吗?
  他老不回家,回来也那么晚,干脆钻被窝得了。
  那你自己呢?
  我,我能凑合。
  怎么凑合?
  她老逛商场。
  瞎说。
  谁瞎说了,你告诉我的。
  那你让我一个人在屋里干冻着,等着你呀!
  我还尽干冻着哪!
  我手冻着的时候比你多多啦!
  开玩笑,岂有此理!你为什么不生火!
  生了,到晚上就灭了。
  这叫什么话?你们过的是什么日子?!啊!
  老头儿把生火问题一下上了纲,我妈脸上有点挂不住了,说那是她的家,想生就生不想生就不生,没碍别人的事。她的态度把她爸惹急了。
  我问你,你是人还是猪?
  什么意思?
  我就问你这句话,你回答我。
  当然是人。我替我妈回答了。
  我没问你,问的是你妈。
  是人。我妈大声说。
  谁呀?姥姥搭了句茬儿,睡眼惺忪地从里屋走出来,迷迷糊糊看着我们,我们也看着她。
  我妈“扑哧”笑了,我也想笑,可手腕子还很疼,没笑出来。
  姥爷看着我妈,脸色发白,你还笑,你有什么可笑的?我都为你害臊!
  我怎么了?
  你看看你们俩,半夜三更到处乱跑,简直就是盲流嘛!
  我妈伸手就来拉我,走,王高,咱们走。疼得我差点晕过去。她吓坏了,问我是怎么搞的,这下又转回到配钥匙的问题上。姥爷指出,大半夜,一不敲门,二黑着灯,三偷偷摸摸,这种行为像什么人,他让我自己说。
  我当然不说。他替我说了:小偷!
  他回的是他姥爷家。
  哼,我不认他这个孙子。
  你不认他也是,这是事实。
  我还不认你哪!我激动得声音发抖。
  那你干吗上我这儿来,干什么来了?你说呀!
  我想大吼一声,我要拿枪崩了你!可是上下牙咬得太紧了,一下子都分不开。我妈又要拉着我走,老头儿怒火万丈,大喝道:站住,高红军!
  我妈的脸一哆嗦。姥姥看看老头儿又看看我妈,就是没看我。别生这么大气,有什么话好好说,好不好?
  姥爷呼啸呼味直喘气,对,是该好好说说了。好多话我一直憋在心里不愿意说,当初我就坚决反对那个姓王的混蛋,第一眼看见他我就觉出他不正派。事实证明怎么样?我是对的。现在看来有其父必有其于,看看他的儿子,他们之间是有遗传基因的,这是科学。
  他说话时不断嚼着我这个物证,一脸的得意洋洋。我又急又恼,我自己的事儿就够麻烦的了,还要把王继良也栽到我头上,别操你妈了!
  谁说我是姓王的儿子?他不是我爸!我爸姓张,叫张峻岭!
  一句话把他们镇蒙了。我妈多少年隐瞒的事情,”让我这句话全捅出来。
  姥爷姥姥全傻了。这世界对他们太狠毒,居然让我和我妈这样的人和他们发生关系,真是天大的冤枉!他们俩结结巴巴问来问去,你看我我看你,姥爷想埋怨姥姥,是她生出我妈,姥姥还想埋怨他呢。最后总算弄明白谁埋怨谁都晚了,眼前的这两个怪物是没法子消灭的,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他们一下子泄了气,姥姥哭了,姥爷板着脸,像是失去了知觉。屋子里鸦雀无声,静得吓人。
  你为什么早不说?他困难地看我妈一眼。
  说有什么用,已经发生的事儿了。我妈的手指在沙发扶手上划来划去。
  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那他就不是那个姓王的儿子。
  那他也是姓张的儿子,她冷笑了一声,他总得是谁的儿子吧。
  说得好,我都想给她拍巴掌了。屋里又是半天没人说话。姥姥擦擦眼睛,叹了口气,你说说,你怎么就这么倒霉,找的两个男的都这么混蛋。
  因为混蛋太多。
  放屁!姥爷猛地抬起头,两只眼睛红通通的,问题出在你自己身上,是你太糊涂。他往前欠欠屁股,举起一只手放到太阳穴上,用指头在那个地方戳来戳去,你自己好好想想,什么叫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还有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说的就是你这样的人,还有一句话是,对了,一丘之貉,狼狈为奸,这都是什么意思你知道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就会和什么样的混蛋……,他他妈的又缓过劲儿来了。我可再也不想受了。
  你们凭什么说我爸混蛋,我爸是干什么的你们知道吗?
  他干什么?姥爷拧着脖子问。
  他干的事儿多啦,他是经理。
  王高,说什么说!我妈想阻止我,我才不听她的哪。只听姥爷从鼻子眼儿里冒出两股凉气,经理?他扭过脸不准备理我了。
  他是共产党员!我忽然明白该怎么说了。
  老头儿的脑袋立刻转了回来,一脸的惊讶,是吗?他是吗?
  当然是了。他还是先进工作者,劳动模范哪!
  劳动,他劳什么动?
  他给咱国家挣了多少钱你猜得着吗?我顿了一下,一亿!妈的,我可能说得太邪乎了,他们大眼儿瞪小眼儿,死盯着我看,我连忙往下说。他还要让我上大学,说学了知识能为国家多做贡献。
  我妈不由站起来。那你为什么没去呢?姥姥顶真地问。
  我爸怕我走了,我妈伤心。他老跟我说要我孝顺我妈,他还给过我钱让我给我妈买东西,可我自己给花了,都没敢告诉他。
  我妈已经走得离我很近了,眼睛瞪得大大的望着我,可我不受干扰,照说不误。
  我爸对他父母特好,老带我去看爷爷奶奶,他们住的房子都是他给买的,比这房子大多啦,特高级。
  那他是有钱,姥姥说,咱们这就挺好,姥爷接了一句。
  我爸挣了钱尽赞助别人,赞助学校什么的。
  我们也赞助过。残疾人他有没有赞助?有。贫困地区?有。革命老区?让我想想,也有。我爸干的好事儿多啦,都上电视了。他还是自学成材,好多国家都请他去,美国日本意大利,可他都拒绝了,说不去。
  为什么?
  不为什么,他爱国。要不人家怎么选他当代表哪!
  什么代表,人民还是党的?
  都是,又是人民又是党。
  我还想往下编,因为我觉出他们听得挺来劲儿,而且我想起来还有个地方叫政协,那儿的人不叫代表叫委员;这时我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怪吓人的,连忙转过脸,那是我妈。只见她的嘴哆嗦着,脸也开始拍,越抽越厉害,都不像个人样儿了,嗓子眼儿里一个劲咯咯地倒气儿。
  她这是怎么啦!我纳闷儿极了。我妈总算喘上一口气,猛然爆发出极为响亮的嘎嘎嘎嘎的声音,妈的,原来她这是笑哪!
  她笑得前仰后合,笑得头跄地,两脚乱蹦哒,她简直就是疯啦!
  你、你、你、你,她笑得都哭了出来,用手指着我的鼻子,你、你、你、你、你太逗啦!笑、笑、笑、笑、笑死我啦!
  我妈又哭又笑,浑身颤抖,鼻子眼睛嘴七扭八歪,都要从脸上飞出去了,这辈子我还没见过这么种笑法儿哪!她实在太痛苦啦。看着我妈那副没法儿形容的模样,我他妈也忍不住了,也笑开了。没错儿,这件事儿是可笑,实在能把人逗死!我正笑得起劲,我妈朝着我就冲过来,我赶紧一把拽住她,不然她准得撞到墙上。她扑到我怀里,一个劲儿直哎哟,我也有点受不住了,觉得笑真不是什么好玩儿的事儿。
  结果我们光顾笑了,等觉出事情不对头已经晚了。
  姥爷脸色铁青,手指头直哆嗦,你们俩给我滚,滚出这个家,我再也不要看见你们。滚!
  这个老头儿简直凶恶万状,刺激得我不由问道:你先滚一个,教教我。
  王高,别,别这样。
  那你会滚?你滚一个给我看看。我对我妈说。
  有什么难的,不就是,就是滚吗……,我妈的话还没说完就又笑开了,我也跟着笑。我们母子二人疯疯傻傻,像两个神经病,真够现眼的,连我们自己都看得一清二楚,可就是没辙,真要了我们的命了。
  爸,爸你,你……你别生气。我实在,没,没法儿……哎唷我的妈呀,快救救我王高……
  只听“啪”的一声脆响,玻璃杯摔在了地上,摔得粉碎,这一手灵极了,我们猛地止住笑,一秒钟两秒钟三秒钟四秒钟五秒……,我妈的嘴开始噗噗往外吹气,姥爷的眼珠子瞪得要掉出来,说不出话,抓起一个杯子朝我妈扔过来。我妈一闪身,杯子从她耳边飞了过去,飞向电视,正砸到屏幕上。
  屏幕裂开来,四分五裂冒白烟儿,我妈回过身看着电视机浑身乱哆嗦。这时我觉得我妈有点不对劲,想帮帮她又不知道怎么帮,就走过去抱住她的肩膀,妈,妈你怎么了?她想挣脱我,用力把我推开,别管我,别管!让我笑,我愿意……
  可她已经笑不出来了,她的力气都笑光了,咧着嘴,手扶着电视一口口倒气。姥爷姥姥都怔怔地看着她。
  我,我看看,它坏没坏?她说着去按电视开关,屏幕上很快就冒出人影儿来,不过那些人都在水里泡着,说话乱跑调儿,手脚一动都跟面条似的,这下又糟了,我妈又要笑,她刚刚喷出两声哈哈哈,就停住了。我从她的眼睛里看到害怕的表情,连忙转过头去,只见姥爷的身体一个劲儿往后绷,都快弯成弧形了,嘴角两边冒出一些小泡泡,小泡泡堆积成白色液体往下流,姥姥惊慌得声儿都变了,老高,老高你怎么啦?你说话呀!老局……
  爸!我妈张牙舞爪冲上去,掐住姥爷的鼻子和嘴唇之间的地方,狠狠地掐呀掐呀掐,姥爷的身体慢慢地沉重地向后倒下去,倒进了沙发之中。

  救护车尖叫着,把姥爷拉走了,姥姥和我妈都跟车一起去了医院,她们把我忘了。
  帮忙的人散了,楼道里空空荡荡,单元门大畅四开,等着我进去。我就走了进去,进去以后转过身“咔哒”关上门。
  电视里一大堆身穿军装的男男女女正在大合唱,从他们飘来移去的嘴里实在听不出唱的是什么,一股股忽高忽低的声音伴随着一小股一小股的白烟儿从电视机里冒出来。我想把电视关了,怕它爆炸,可开关不管用了,我只得拔掉插销。白烟儿慢慢地不冒了。
  屋里很安静,让人觉得不对头,好像有人在看着我。我把四间屋子巡视了一遍,姥爷的床上乱糟糟的,被子都掉到地上了,我走过去想把被子捡起来,不知怎么搞的却躺到了床上。
  我躺在姥爷床上,心里紧绷绷沉颠颠的。都怪我,是我惹的祸,要不是我,姥爷这会儿正躺在这儿呼呼大睡呢,大肚子一鼓一瘪一鼓一瘪,就像这样。我越琢磨越难受,不由想缕出个头儿来,就是说这些事儿到底是怎么发生的?缕呀缕,几下子就缕到姥爷自己身上。事情很简单,没有他就没有我妈,没有我妈就没有我,没有我也就没有这些倒霉事儿。可是也不这么简单。他有了我妈也许并不要紧,只要我妈不碰上张峻岭,就没事儿。就算躲不过张峻岭,也别再碰上王继良。姥爷他们刚才就是这么个意思,他认为这事要怪也怪我妈,怪不到他头上。这样一来我就想,那不如王继良没出生,那个混蛋东西。这就得怪我爷了,不然也是怪我奶奶。最好压根儿连他们都没出生,那就最保险了。可我突然想,那龙生也就没有了。不行,绝对不成。可是也不见得,龙生反正已经没了。
  我心里一阵烦乱,爬了起来,四处转悠,打开一盏盏灯。厕所里,雪白的澡盆在灯光下很是耀眼,水龙头滴嗒滴嗒,没关严。我伸手去拧龙头,发现水是热的。
  我放了满满一大盆热水,脱了个精光,躺进澡盆里。热乎乎的水包围着我的身体,真舒服啊。这时我脑子转动得顺溜多了。
  我已经出生,正在这儿洗澡,所以没什么可想的了。我也不愿意事情搞得这么乱七八糟的,这能怪我吗!要说倒霉我比他们倒霉,要说中风该我中风,要抽疯也该我抽,我他妈的怎么就好好的呢?找谁说这个理呀!可也许我天天都在抽疯,只是我不觉得。
  电话铃响起来,是我妈,她想起我来了,告诉我姥爷正在抢救,让我别着急,她的声音有点哭咧咧的,你好好的,好好的别闹,就像我是个小屁孩儿。放下电话我回到澡盆里,不知不觉流起了眼泪,眼泪噼滴啪嗒落进水中,我拧开热水龙头,水越来越热,腾腾的蒸汽把我淹没。
  半个月后姥爷从医院回家了。又过了一个礼拜,我到109团去当兵。我的生活从此变成了另外的样子。
                               1997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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