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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闲谈之间,有一位朋友说:要写杂文,必须先有严肃的生活。我以为这很对。攻打追击,手法固须干净,脚跟尤其要立定,因为首先得提防到对手的回拳。中国的向例,倘使立在河中,就不准批评水的清浊,必需爬到岸上,再发议论,否则就得捉住头颈,灌下混汤——这一着很便利,但要原在一起,所以通行的方法,是先把那批评者拉到水里去。 有谁把脚跟种在泥土里的么?没有。请先淴个混水浴。 然而也有以汗血来涤荡身心,终于不沾泥污的人物,我以为鲁迅先生就是。他的韧战,搏斗,反虚伪的精神,完全是以洁白的言行来织成的。综先生之一生,无不可以告人之事,无不可以示人之物,分明的是非,热烈的好恶,喜笑怒骂,都极磊落。然而那些由旧社会现形的恶魔,却无时不想把他拉入混水,衍太太之流用流言来把他塑成为一个偷卖饰物的败子,异国的同学用书面来把他封成为一个私漏题目的劣生,在大官小吏的眼里他是叛徒,在“正人君子”的嘴里他是堕落文人,十五年前的卢布谣,六七年来的投降说,到如今消灭的消灭,收回的收回 ,然而他前进,兀立,几曾动得毫毛!“踏了这些铁蒺藜”,“跨过了灭亡的人们向前进”。 这种精神表现在他的杂文里的,是坚决,泼辣,通脱,从容。形象的具体化,设境的富于诗意,举例的切合现实,以及造句的慎重,用字的认真等等,这些多多少少地决定了他的文章的文艺性,用艺术的形式来表现出政治的立场;同时,也说明了这种文体,终于要因为鲁迅先生而走进了文苑的大门。 世界日日改变,我们的作家取下假面,真诚地,深入地,大胆地看取人生,并且写出他的血和肉来的时候早到了;早就应该有一片崭新的文场,早就应该有几个凶猛的闯将! 先生自己就是先驱的闯将,以“血和肉”,为后来者扫除荆棘,开辟路途,但因为“现在是多么切迫的时候,作者的任务,是在对于有害的事物,立刻给以反响或抗争”,所以他采用了杂文的形式,这是匕首,是投枪,“是感应的神经,是攻守的手足”,应用在爱憎之际,刻划于是非之场,这是一块分水石,是善和恶的最可靠的界线。 统治阶级的憎恶杂文,虽说“古已有之”,然而所以“于今为烈”,却是开始于读了先生的文章以后。“论时事不留面子,砭锢弊常取类型”,这是先生的对于自己杂文的批评。他拿着的虽然只是匕首,然而却能够善使这匕首,他用《荡寇志》里林冲凌迟高衙内的方法,来碎割旧社会,割一块,就说明这一块所以被割去的理由,痛快淋漓。所以,我们在先生的杂文里,能够看到一颗愤怒的心,也能够看到一副从容的态度;能够看到尖利的批判,也能够看到温和的诗意。有深恶,才能有热爱,这是不易的至理。 虽然在伪善者的前面被詈为“迫害狂”,然而我同情于他自己的话:“我还欠刻毒!” 先生曾比自己的杂文集为深夜街头的地摊,虽然零星,然而对于我们,却是切实而又有用的,我们本来不是富家的庶务,所以仍旧能够在地摊上得到有益的教训。 现在,天空,岩角,大漠,丛莽,奔腾着无数新生的狮虎鹰隼,这是由被称为“杂感家”的鲁迅先生的血和乳来喂养大的,真是伟美的壮观。虽然音容已杳,然而遗教尚存,我要借用先生的一句话来作结束:“石在,火种是不会绝的!” 选自1939年7月世界书局《横眉集》初版本(署名风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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