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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的教训


  
——《耕堂序跋》代序

  多言多败,文章写多了,是非也必多。近有老友,多年未通音问,忽先来二信,联络情谊,然后寄来诗稿,要求作序。我向重感情,尤其是老年战友,凡以此事相求者,无不立即应承。诗稿未能通读,无可多谈者,乃就旧日共同经历朋友交情,说了几句话。对诗作虽无过多表扬,然亦无过多贬抑。稿末照例附言:如不能用,切勿勉强。随即寄回,请他定夺。序文不久又为一期刊拿去,亦曾写信通知。不意此老友在外云游两个月,方才回到家中,见到序文,先拍来一加急电报:万勿发表。随后来一封长信,略谓:如将此序用在书上,或在任何期刊发表,将使他处于“难堪的境地”。我除即刻致信刊物,追回稿件外,仍以老友资格,去信向他作了一些解释和安慰。他接信后,再次发来加急电报:一定把序文撤下,以免影响诗集出版云云,看来如果稿子追不回来,还要有更多的纠缠和麻烦。
  这真是当头棒喝,冷水浇头,我的热意全消了。电报在我手里拿了很久,若有所悟,亦有所感:
  序文不合意,不用在书上就是了。而且稿件俱在,全是一片好意,其中并无不情不义之词,何至影响诗集出版呢?
  当然,我们有过一个传统的观念:一部作品,或题名于奖榜之上,或列目于报告之中,或由专家题字,或得权威写评,都可以身价顿增,龙门得跃。但我是一个平凡的人,没有那样大的法力。说好,出版者未必就赏以青睐;说不好,出版者未必就待以冷遇。况文章诗词,究非商品,即是商品,亦如欧阳修所说,市有定价,不以人言口舌定贵贱。出版社收稿,当以稿件质量为标准,读者买书,当以书籍水平为权衡,岂能单凭别人的话,以定取舍?
  序者,引也。评论作品,多说好话,固是一路;然此亦甚难,如胡乱吹捧,虽讨好于作者,对广大读者实为欺骗。我所作序,多避实就虚,或谈些感想,或忆些旧事,于作品内容缺少介绍,对作者,读者,虽亦助兴导游之一途,然究非序之正体。正体之序,应提举纲要,论列篇章。鼓吹之于序文,自不可少,然当实事求是,求序者不应把作序者视为乐佣。
  我为人愚执,好直感实言,虽吃过好多苦头,十年动乱中,且因此几至于死,然终不知悔。老朋友如于我衰迈之年,寄希望于我的谀媚虚假之词,那就很谈不上是相互了解了当然,这是就我这一方面说。再一转念,老朋友晚年出一本诗集问世,我确也应该多说一些捧场的话。如觉得无话可说,也可以婉言谢绝。我答应了,而没有从多方面考虑,把序写好,致失求者之望,又伤自己之心,可算是一次经验教训吧。在该序文的最后,我曾写道:
  我苟延残喘,其亡也晚。故旧友朋,不弃衰朽,常常以序引之命责成。缅怀往日战斗情谊,我也常常自不量力,率意直陈。好在我说错了,老朋友是可以谅解的。
  因为他们也知道我的秉性,不易改变,是要带到土里去的了。
  今天看来,我这些话说的有些太自信了,是主观的一厢情愿的想法。回想过去写了那么多序,别人也可能有意见,不过海量宽些,隐忍未发罢了。
  因此,现在声明一下:从今而后,不再为别人作序。别人也不要再以此事相求。愿远近友好,诗人作家,一体垂鉴。
                     1982年6月16日上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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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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