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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乡土文学”


  去年冬天,绍棠来津晤谈时,曾说:他要给一个刊物编一个特辑,名叫“乡土文学”,到时要我在前面写几句话。对于绍棠,我是“有求必应”的,因为我知道,他不会给我出难题。他的一些想法,我也常常是同意的。但在谈话当时,我并没有弄清这四个字的含义,也没有细想为什么绍棠要编辑这样一组文章。我还是点头答应了。过了两天,当他同一群人来舍下合影留念时,他又对我说了一次,我说:“我年老好忘,到时候你催促我吧!”
  前几天绍棠果然来信催稿了。对于绍棠,我一向也是“有催必动”的。对这个题目,仍觉茫然,不得要领。因此,我托邹明同志写信去问,究竟要我写些什么。绍棠的回信未到,我已经沉不住气,只好在这里揣摩着写。
  记得鲁迅先生,在许钦文初写小说时,曾称他的小说为“乡土文学”。我想,这不外是,许钦文所写都是浙江绍兴一带的人物故事、风土人情,甚至在人物对话方面,也保留了一些方言土语。所以鲁迅给了他这样一个称呼。这个称呼,很难说是批评,但也很难说是推崇。因为,鲁迅自己也写了很多篇以家乡人民生活为背景的小说,他并没有自称过这些小说为“乡土文学”。别人也没有这样称谓过,也不应该这样称呼。这已经不是什么“乡土文学”,而是民族的瑰宝。
  说实在的,我对“乡土文学”这个词儿,也就是有这么一些印象,其中恐怕还有错误之处。
  我又联想到绍棠这些年的一些言论和主张。他在好几个地方说,他是“一个土著”,他所写的是“乡土文学”,是田园牧歌。他又说,他写的越“土”,则外国人看来就越“洋”,等等。
  看来,他好像是在和别人赌什么不忿,自己要树立一个与众不同的标榜。
  这可能也有客观方面的激励,我是不大清楚的。我看的当代作家的作品很少,不敢冒充了解当今的文坛。
  就我个人的认识来说,我以为绍棠其实是可以不必这样说,也可以不必这样标榜的。因为,就文学艺术来说,微观言之,则所有文学作品,皆可称为“乡土文学”;而宏观言之,则所谓“乡土文学”,实不存在。文学形态,包括内容和形式,不能长久不变,历史流传的文学作品,并没有一种可以永远称之为“乡土文学”。
  当然,任何艺术品种,都有所谓民间的形式,或称地方的形式,例如戏曲。但是,这种形式并非永久不变的,它要进入都市,甚至进入宫廷。一为文人墨客所篡易,就不永远是乡土的了。艺术又是不胫而走的,不分东西南北的,宫墙限制不住它,城墙也限制不住它,它又可以衣锦还乡,重新进入荒山僻野,为那里人民所喜爱,并改变着那里人民的艺术爱好、艺术趣味。
  古之于今,今之于古,外洋之于中国,中国之于外洋,其规律也是如此。
  在文学史上,南宋以来,又有所谓“市民文学”,好像是与“乡土文学”对立的。其实这一名词,也很难成立。平话形式的梁山故事,固然可以说是“市民文学”,但一成为《水浒传》,就很难这样说。城市是个非常复杂的所在,人也是很混杂的,它固然可以是首善之区,藏龙卧虎;但也可以是罪恶的渊薮,藏污纳垢。以城市来划定一种文学形式是不稳定的,因此是不科学的。
  凡是文艺,都要有根基,有土壤。有根基者才有生命力,有根基者才能远走高飞。不然就会行之不远,甚至寸步难行。
  什么是文艺的根基呢?就是人民的现实生活,就是民族性格,就是民族传统。根基也在受内在和外来的影响,逐渐变动。
  因此,凡是根基深的文学艺术,它就可以为当时当地的人民所喜爱,它就可以走到各个地方去,为那里的人民所接受,它就可以传之永久。
  绍棠当前所写的,所从事的,只要问根基扎得深不深,可以不计其他。我以为绍棠深入乡土,努力反映那一带人民的生活和斗争、风俗和习惯,这种创作道路,是完全可以自信的,是无可非议的。自己认真做去就可以了,何必因为别人另有选择,自己就划地为牢,限制自己?作家的眼睛,不能只注视人民生活的局部,而是要注视它的全部。绍棠不要把自己囿于运河两岸。没有一成不变的“乡土文学”,就像人间并没有世外桃源一样。不管多么偏远的地区,人民的生活,也在不断变化。外来的东西,总是要进来的,只要民族的根基深,传统固,自信力强,那是没有什么可怕的,也无需大惊小怪。
  当然,我们不能提倡媚外文学。在三十年代,鲁迅把那种讨好外国人,以洋人的爱好为创作标准的文学,称做“西崽相”的文学。
              1981年2月18日午饭之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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