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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反应与存在文学


  程石泉教授《文学是生活的反应吗?》中间曾提及沙特、卡缪等存在主义的文学,我现在把别的搁开,就我对存在主义一知半解的知识,将它作为题目来谈它一谈。
  西洋文学自古典主义起,接着是浪漫、写实、自然诸主义。至于象征、唯美、颓废、心理则算是错出的旁支别派,并未成为主流。半世纪以来又有什么新古典主义、新浪漫主义、新写实主义。都是纷纭错杂,同时并出,不像以前占典浪漫应着世局的变化,人心的趋向,秩然有序地一个接一个的产生。
  近代存在主义的思想盛极一时,关于这个主义的文学也风起云涌,席卷文坛,几于我们不言文学则已,一言及则沙特、卡夫卡、卡缪诸人名字,摇笔即来,信口而出。甚至还要上溯到雅斯培、海德格、齐克果、尼采以及俄国的杜斯托他夫斯基,更将希腊的柏拉图,我国的庄周、孔子,都拉入他们的阵营。
  我曾在另一篇文章里说过存在主义也是一种人文主义,有其严肃的一面。因为一个人有了思想,即有其见解,这些思想只要是出于诚实的胸怀,并无欺世盗名虚伪的意志,干禄营利卑鄙的企图,我们对他便该抱有相当的敬意,那怕他说的话过于偏激,我们也该承认他有发言的权利。像上述那些存在主义的大师都是极有学问的人,人格也很高尚,只因学问深,看世界,看人生,自有他们独特的见解,自然要倾吐出来,这是他们的自由。我仍是不能干涉的。
  谈到文学,我以为文学也像人的一生:有儿童期、青少期、中年期、老年期。文学的开始是神话,或寓言之类,为儿童之所爱听。神话的满纸荒唐,寓言的幼稚浅薄,成人听了只觉好笑,儿童欲觉得醰醰有味。古典浪漫文学或描写金戈铁马的骑士生涯,或渲染罗蜜欧、朱丽叶的死生之恋,或漂流绝海,屠龙斩鲸,或深入蛮荒,臣服文身披发之民,为祖国开拓殖民地,青少年读之每每神驰心往,也要攘臂而起,自己来照样创造这些冒险事业。人到中年,血气渐冷,阅历渐深,所能引起兴趣的:倒是家庭间油盐柴米的琐屑,友朋间酒食的征逐,诗文的唱酬,学术的讨论,事理的辩析。中年人知道世间事有其光明面也有其黑暗面,人本来大都生活于光明面;但对那黑暗面,总抱着强烈的好奇心,想一觇其究竟。自己没法去探讨,文学家却能供给你以种种资料,如通奸、谋杀、诈骗、盗窃那类事虽日见于报端,到底未能知其细微与曲折,若文学把那类神奸巨蠹的作为、钩心斗角的手段,绘声绘影地、淋漓尽致地写述出来,岂不教你拍案叫绝,引为过瘾之至。回忆自己儿童期与青少期所不忍释手的作品,未免太小儿科了。
  现代学术进步,读者都受过相当的教育,对于各种学说也都有些研究,若文学能将最新学理作为其写作的基础,再以生花妙笔传达出来,化枯燥的学院著作,为趣味浓郁的文艺作品,更能教读者倾倒与欢迎。譬如法国曹拉的《罗贡·麦加尔》,一共写了二十卷,将遗传学的理论借罗贡·麦加尔三代表达出来。写遗传之可怕,令人惊心动魄。此书遂成自然主义的杰作。又如佛罗贝尔的《波梵丽夫人》写一妇人不安于平庸生活,梦想浪漫时代的种种,背了丈夫也去试验,卒至身败名裂,自杀了事。对于女人病态心理,刻划得入木三分,开写实主义的先河,也是享誉文坛,历久不衰的巨构。而佛氏这部书却是建筑于心理学上的。再如奥地利的弗洛伊德对于梦的研究,称其方法为“析心术”或“精神分析”,近代文艺受其影响,产生作品颇多,笔者过去便曾读过若干篇。譬如目前美国畅销书《最后的难题》,借一个最受读者欢迎的大侦探福尔摩斯,在这位精神分析家催眠术作用之下,道出他儿时心理的症结。他之仇恨某教授,控其为穷凶极恶的罪犯,必欲杀之为快的异常心理,原来是他父母间一场家庭奇变所酿成。福尔摩斯原是子虚乌有的人物,他的六十几件曲折离奇的侦探案,也是柯南道尔笔下所虚构的。本书作者却硬说福尔摩斯乃是真人,他的朋友华生也是实在人物,并捏造此书乃华生病故前的遗稿,尘封故居阁楼上多年,始被发现。
  以上所引写实主义与自然主义作品之例,不过千百分之一而已。但我们也可以藉此而知写实主义与自然主义的文学是个怎样的东西,我认为它们是中年人的文学,谅不为过。不过人生各期区分得不能太规律、太呆板,文学又何独不然,譬如十九世纪的西洋已被写实、自然两派文学所独占,却偏偏跳出一部洛斯当的《西哈诺》,以一个长鼻英雄为主角,写他一生的歌泣故事,既豪气干云,又风流跌宕,在那冷冰冰唯图以锋利解剖刀,刻划人生为能事的写实时代,这个浪漫剧本的出现,无异是一蓬耀眼光芒,足以使人心魂震撼,热泪横流,觉得人生并不完全丑恶,究竟还有“美”,有“纯真”的存在。
  至于象征、唯美各派,说起来与写实、自然风马牛不相及,却也同在十九世纪里斗艳争妍。人性本是多方面的,文学当然也不能为一宗一派所限制。至于存在主义之起更在写实、自然之后,即第一次世界大战到第二次世界大战之间。存在主义虽有无数解释,概括言之:只有“悲观”、“绝望”两句话而已。
  尼采虽宣布上帝的死亡;但还有一个超人观念,来支拄他生存的意志。他说他要用意志的铁锤,击碎上帝的权威,然后由石块中锤出超人的影像。他说一切神们死尽了,现在我们要超人出来。他把道德分为贵族的、奴隶的两种。基督教的道德是属于奴隶的,超人则是属于贵族的。超人是“能力”、“理智”、“高傲”三种性质所造就。所谓善,便是勇敢;所谓恶,便是怯懦。基督教所倡导的谦逊,怜悯、利他诸德行,是尼采所唾弃的。基督教人爱近人,尼采则教人爱远人,远人便是将来的超人。
  但尼采希望的超人似乎很难出现,所以他感觉到世界和人生只是空幻和虚无。他说:“人的存在是怪诞的,阴郁的,而且没有意义。”又说“来到人间,一切皆是空的,什么都一样。”又宣言“一个大混乱的时代即将来临,是长时期的摧残、毁灭、混乱、将要发生战争,那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悲惨的战争。那时世界濒于毁灭,于是虚无主义来临”。
  尼采思想的结论:人生只是荒谬与矛盾,建立于否定与虚无之上的荒谬和矛盾。超人的产生必须通过毁灭,通过废墟;可是超人来自虚无,最后归宿也是虚无。于是超人始终不能来到世间,而尼采只好死在疯人院。
  沙特认为人总想获得自足安定之感,然而安定自足,只有“自体存在”才享有,人若祈求永远的安定自足,唯有变成没有意识的“自体存在”;可是一旦变成了这种“自体存在”,又将失去“自觉存在”的自由和自我超越性,这永远是个矛盾。人就在矛盾中讨生活,“自觉存在”与“自体存在”间的鸿沟,永远无法填满。因此,人也永远不能兼有安定自足和自我超越。于是沙特以十分悲观的口气说:“人只是一堆无用的热情,永远得不到他所冀求的解脱。人一旦来到这个世界,就只有在这个世界里起伏浮沉。往前,是一片无止境的深渊。理想愈追愈远,往后,是一堆磷磷白骨,毫无一点依凭。面对着茫茫大海,渺渺前程,我人曾不得片刻安宁,这是人的悲惨命运。”
  卡缪《西薛弗斯神话》借希腊神话一个受罪英雄来立说。那个英雄因犯某罪受上帝宙士的惩罚,他要每天推着一块大石上山,那石才将到达山巅,又复滚下,于是又来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永远干着这同样吃力而无用的工作。卡缪认为人生世间受着命运的支配,又何尝不和这位受罪英雄一样?这样处境是非常荒谬的。不过假如人若无视于命运的簸弄,认清了生命本身的荒谬性时,以轻蔑代替了诅咒,则在这瞬间,他就超越了那块石头,也就超越了命运,而变得快乐起来了。
  卡夫卡的《蜕变》,一个旅行推销员,一早醒来,发现自己竟变成了一只大甲虫,家人只好将它锁在房里,每天送点食物给它吃,让它绝望无助地在房中爬着,最后当然借死亡为解脱。据存在主义者说:这是一种“割离”之感的具体化。当我们遇到周围世界挑战时,便会深刻地体会到我们存在的有限性,以及人类的奋斗与成就的外界限制,就像被抛到一种不由自己选择的地方和境遇里,也就像那个推销员忽然变成了巨虫,与外界甚至最亲爱的家人相割绝。
  我觉得存在主义产生于近代是有其原因的。十九世纪下半期本来称为“世纪末”,异说蜂起,群言庞杂,人们思想陷于空虚、动摇、悲观、痛苦,更加之两次世界大战,漫天卷地的战火烧过去后,不但生命财产牺牲不可胜数,才建设起来的规律、秩序又完全破坏,整个欧洲笼罩于无边黑暗之下,痛苦之上加痛苦,绝望之上加绝望,这种灰黑的存在主义就乘虚而入,大行其道。
  说“文学是生活的反应”,那是写实主义和自然主义作家的主张。这类作家的作品有如善画者画人像则须眉欲活,妙到毫端;画山川万物,也莫不点染逼真,好像将大自然搬到画布上。他们将对象忠实地写出,不能丝毫加以更改。若加更改,便失真了。存在主义者借文学表达其哲理,与实际生活倒是无关的。像卡缪的《异乡人》,一个人奔母丧,不肯瞻仰遗容,借来的丧服,才出殡仪馆便脱去。当晚便偕女友在旅社做爱,次日游于海滨,又用手枪射杀人。这种人真是太奇特了,卡缪固原谅他诸所作为的动机,检察官则不过是一普通人,听犯人坦然自述:置老母于养老院,不肯尽赡养之责;送了母殡的当晚,即与女人纵恣肉欲之乐,这样无心肝人,世间有几?何况他又真的杀了人呢?判他死刑,并不为过。卡缪却认为是相传礼俗与习惯的荒谬,是法律的荒谬,我看卡缪将那个“异乡人”当做自己的化身。这个小说主角对世间万物都看透了,觉得无处不荒谬,已完全消失了生存的意志。借法律之手,了却残生,原是他求之不得的。可是在实际生活里有这种人吗?又如卡夫卡想写割离之感,竟幻想一个人会变成一条大虫,更荒唐得不可诘究,请问人变虫,又岂是实际生活所有吗?
  存在主义的哲理很深。这类作家的心情是悲天而悯人,也是十分沉痛。可是他们整天唱着“焦虑”、“空无”、“绝对自由”、“人生荒谬”,流弊也是很大的。整个欧洲为这种阴暗凄惨的空气所渍染,所毒化,蔓延及于整个世界,你也自命为存在主义的文学家,他也自诩为存在主义的艺术家,这三十年来战后时代的诗歌、小说、戏剧,表现一种像程石泉教授所说的共同情调:“那个情调是悲观的、失望的、沮丧的、畸人式的、不正常的、不近情理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在小说里和戏剧里,所描写的人物皆是不健康、不正常的畸形人物,也偏好同性恋爱,不正常的性交和严重的精神病患者心理状态和犯罪行为。”但古人早说过,“学我者病,来者方多”,这些作家对于存在主义又何尝有很深的了解,不过袭其皮毛,乱来一通而已。
  这三十年来的艺术,又何尝不如此?我在另一篇文章里就曾说过:“道德条例,社会秩序,百年来本已呈出空前的波动,两次世界大战的战火,更将它毁灭无余,人心苦闷与枯燥、只想反抗、冲抉,打破种种樊离,以求还我自由。正确的道路摸不到,便走入邪径。于是文学、艺术、音乐、歌唱,也起了绝大的变动,五花八门,不可胜述……以绘画有所谓立体派、未来派、超现实派,不讲形体、色彩,杂乱无章,乱涂乱抹,叫你看不出究竟是什么。”(《论音乐歌唱、雕刻》从略)
  现代的艺术看了只有叫人骇怖与反胃,怪不得某学者指为艺术的发疯,都兰博士也说看了这些东西令人浑身发毛。
  我说存在主义文学可说是属于老年期,它不一定为老年人所爱读,却颇类似老年人的生理与心理。笔者颇有几个年龄相仿佛的朋友,同他们或她们谈起话来,除了有宗教信仰者外,大都悲观失望,觉得人生完全空虚,世界也果然荒谬。人生到世上来,果是受禁制于一种“恶咒”,非自杀无法解脱。不想自杀,只有一天一天混下去,一直混到老死。我的那些老年朋友,并非碌碌,大都是学问颇好,事业有成的人,到了暮年,回想以前种种,觉得好像镜花水月,尽成虚幻;而西薛弗斯滚转上山的巨石,仍非继续滚转不可。这块大石,倒不是指生活问题,而是指那种无可言说的“空虚”之感。我们都知道生命毫无意义,但当过去精力旺盛时尚可借学问啦,事业啦,甚至卑下的声色货利啦来刺激自己、充实自己、陶醉自己,求得生命暂时的飞扬与欢喜。现在生理退化,这些事都没法谈了,即说尚可勉强,也引不起像从前一样兴奋,这叫做“老人沮丧症”,人非到了老年,是无法体验的,卡缪虽教我们以“轻蔑”来对付这块大石,就是那个无可奈何的命运,究竟是阿Q精神,似不足取。
  再者老人退出社会后,与广大人群不再发生关系,人们也会渐渐淡忘了他,甚且渐渐遗弃了他,“君平既弃世,世亦弃君平”,真的变成了卡缪的“异乡人”,又真的变成了被“割离”于斗室的人虫了。若问老人假如“来生”之说可信,是否愿意再来人间,十有九个摇头说:“不愿。这一世做人,苦也罢,乐也罢,滋味不过尔尔,谁愿再去尝试。清代大诗人袁枚一生生活,也算十分美满,临终作诗,尚有‘若见玉皇先跪奏,他生定不落红尘’的两句,才子且然,又何况我们呢。”
  老年人智慧成熟,阅历世事又多,勘透这个世界实在是真的无意义,不合理。他们说:“福善祸淫的天道固难以凭知;历史人物贤愚邪正之分,当时及后世的评判每失公道,那都不必去提它。仅以我们这个地球来说:过去冰河已来过四度,最近全球气候失常,某地洪水为灾,某地又干旱累岁,学者们说这是第五度冰河将临之兆。生命付出无穷血泪与苦辛,好容易进化到目前阶段,冰河一到,又将一扫而空,多少年后又从洪荒初辟做起。冥冥中若果有一位造物主,就像儿童玩积木,推倒了又从头堆砌,好像以此为乐,再三为之不厌,这不是拿我们来开玩笑吗?”
  这个宇宙想必真像叔本华所说:盲目的意志,爆出一个大千世界,又盲目地加以摧毁,又盲目地再来过。尼采说:“这种轮回,他厌倦了,我们也厌倦了,造物主想寻开心,请找别人去吧!恕我们不能再做他老人家戏弄的工具了。”
  我这些老年朋友说的话未必皆是;但却颇为沉痛,与存在主义者之沉痛相似。存在主义者都是太成熟,智慧太高,神经纤维又太灵敏,感受的苦乐总比常人为深。他们的眼光又太明锐,参详宇宙万事万理比之常人又远为透彻,才有那些悲观绝望的理论。所以我说:存在主义的文学是老年期的文学,似乎有些道理吧。
  青年轻视老人,憎恶老人,对于备具老年人气质的存在主义,普世青年却爱好如狂,趋之若鹜。这种矛盾现象,我认为究竟是青年人好奇爱新之咎。
  或者要问:人老了接着就是死亡,万无一免;说文学也像老年,则文学经过存在主义者一搞,岂非从此进入墓墟,世上再没有文学这样东西了,岂不可惜?答曰:人老不能恢复青春,更不能回转童年;文学则是整个人类心灵的产品,它自然会与人类生命相终始,我们正不必预作杞忧。况且宇宙广大无涯,时间延绵无穷,造物主的意旨,我们有限的智慧,浅薄的知识,又何能窥探其究竟,不但现在的人类无法窥探,再经过无量世纪也无法窥探。不过有桩事实,我们却可认知:那便是生命的奥秘。生命自低微生物,进化而为万物之灵的人类,仍然在不断地要求进化,将来或者真有像尼采所冀望的超人出现。更有比超人更进化的超超人,更有超超超人出现。人类想进化完全似神,那当然不可能,但或者会像古代神话所谓“半神”,其智慧,其能力,皆胜过今日的我们千万倍。
  于今飞碟之事愈传愈盛,或者遥远星球上果有人飞越数百光年的距离,驾临我们这个地球。假如真的是,则这些外太空的来客,不是超人又是什么?宇宙内银河系不计其数,单就我们这个银河系而论,就有亿万颗太阳,亿颗行星,那些行星仅半数有人类,数目之多,也就非巧历所能计算。外太空客人可以来,我们将来又何尝不可以往?尼采要人忠于大地,不要梦想高天,甚至在我们这个地球以外寻找东西都可不必,他的超人便是忠于大地的。尼采生于十九世纪前半期,今日人类登陆月球的盛况,他未曾意想得到,而要人永远被地心吸力粘牢于地面,未免所见不广。不知人固然是“地之子”,可是,人应该最进一步,做“太空之子”。这种事的实现,想在百年千年之后,假如外太空人肯善意地拉我们一把,那就近了。
  将来我们地球人类,翱翔碧落,游戏诸天,才能实现人的价值与意义,悲观绝望,岂非多余的吗?那时文学当然另具一番光景,不是现在的我们所能蠡测的了。
  或者又将说:如此岂不极好,惜冰河将届,时不我待,奈何!冰河临届与否,事未可知,即真的要来,也未必将整个地球淹没,我们若未雨绸缪,预作准备,或者可以逃出这个浩劫,这就有待于人类的觉悟与努力了。

  原载《〈文坛〉大家谈之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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