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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是文艺学术最为昌明的时代,别的不提,单以词而论,词人之多,词集之富,比之黄金时代的两宋,也算不在其下。但最著名的词人虽有朱彝尊、陈其年、厉鹗、郭艾,而都不及纳兰容若。清代女作家也彬彬辈出,而成功最大者则推太清春。王鹏运先生常谓“满洲人,男中有成容若,女中有太清春”,其实以作品价值而论,他们两个不但在满洲男女词人中第一,便在有清一代男女词人中也算得第一呢。不过说也奇怪,这两位荣膺桂冠的清代词人,均有一段恋爱的故事,流传人口;于纳兰容若则传其为《红楼梦》中的主人公贾宝玉,于太清春则传其曾与嘉道间文豪龚自珍有秘密关系,这也真可谓无独有偶,奇巧不过的事了。 我个人因为读过胡适之先生《红楼梦考证》,深信贾宝玉就是曹雪芹的自传,所以对前说极力反对;对于后说则以盲从流俗之故,又信以为真。其实我于容若《饮水词》及龚自珍的《无著词》,太清春的《东海渔歌》,均没有读过。 今年春天,在苏州东吴大学讲清代词选,才将这三位作家作品,全部浏览一过,读后恍然若有所得,对于以前传说,向之以为非者今以为是;而向之以为是者,今以为非,结果便写成这篇文章,但以参考材料过于缺乏,所有引证,均极贫弱,而且这两个问题,经中国学者长期聚讼,久成陈腐,我拾起人家唾弃的甘蔗渣儿,细细咀嚼,似乎无味。然而我之决心要写此文者,以有二层意见:第一、我以为考证这门学问,“自证”、“旁证”均须注重,而“自证”比“旁证”实更为重要。现在《饮水词》既有许多“自证”,证明纳兰容若有一段恋爱悲剧与《红楼梦》贾宝玉类似,虽欲否认而不可得,又何妨为之一叙。再我读孟心史《丁香花》及太清作品,固然反对太清与龚自珍有恋爱的关系,但《无著词》中许多艳词,不容抹煞,词中恋爱的对象,是一个贵族妇女,又不容抹煞,这很可证当时蜚语不为无因,也不能竟置之不论。第二、我最佩服胡适之先生研究学问的态度,他的《红楼梦考 证》做了三四次,发见了新证,立刻抛弃旧的,或改正它。这种虚心和勇改的态度,使他的考证方法愈趋于精密,理论愈趋于坚固,确值得我们后进取法的。我是一个独学无友的人,切磋讨论既无其人,搜罗参考材料,又以环境关系,很感困难,所以我的做学问不容易有进步。现在我愿意读者做我的朋友,发见我错误时请切实批评指教;有新材料时,请采集寄给我;或引导我去寻觅,我决不惮多次修改,使这篇文字成为比较有价值的东西。 现在让我将所要讨论的问题分为以下两部分: 《红楼梦》虽然是一部言情小说,而其魔力非常之大。中国人素来说小说不入九流,又说这类书不过是茶余饭后消遣的东西,谈不上文学价值,所以有出息的读书人以看小说为大戒。但对于《红楼梦》,他们竟另外以一种眼光相待,居然当作一部正经书研究起来。百余年来已有所谓“红学”也者,惟仅仅是些片断的理论和批评,现在材料愈搜愈多,方法愈求愈密,于是居然有了许多成了系统的著作了。如王梦阮、沈瓶庵合著的《红楼梦索隐》;蔡孑民《石头记索隐》,胡适之《红楼梦考证》,都是洋洋数万言的长篇,其研究态度之严肃,虽汉儒之注五经,宋人之谈性理,也不过如此。这都无非为了这部书,其内容之复杂,结构之奇特,文字之优美,实有引人注意处的缘故。 《红楼梦》的内容,被人瞎猜盲揣也有一百余年,近代王梦阮指为影射清世祖与董小婉故事,已被孟森痛驳,蔡孑民所指的清代政治状况,也被胡适之先生用科学的方法打倒了。 此外则有谓纪明珠家事的,始于陈康祺《燕下乡脞录》,俞樾《小浮梅闲话》继之,钱静方作《红楼梦考》更力主其说,但这些话也被胡适之先生驳过。现在我提出这个题目并不想附和俞樾等主张,不过我读《饮水词》,觉得其中有许多地方可与《红楼梦》相通,因此想略翻陈案。 徐柳泉是道光时人,《红楼梦》则于乾隆甲戌(一七五四)前已有一部分成书,而且有人抄阅重评。乾隆五十七年后程小泉为之排印,更盛传一时。跟着“红学”也随之发生起来。道光时,“红学”正在发达,徐柳泉也许是“红学”中一员健将。他说妙玉指姜西溟,薛宝钗指高江村,都是他自己臆度之词,无甚根据;而且化男为女,从前小说中无此写法,以无关系之人,强使之发生关系(如高江村为纳兰容若之配偶),更与情理不合。但他说贾宝玉即影射纳兰容若,这话倒不是由他首创,他以前便有了。近人寿鹏飞著《红楼梦本事辨证》,引海昌黍谷居士周春松蔼甫《红楼梦随笔》,有“相传此书为纳兰太傅而作“之语。周氏此书尚未出版,原写本现藏吴迂氏家。但周春松是乾隆时人,其随笔中所记“乾隆庚戌(乾隆五十五年在程、高两氏序印《红楼梦》之前一年)秋,杨畹耕语余云雁隅以重价购抄本两部,一为《石头记》八十回,一为《红楼梦》一百二十回。微有异同,爱不忍释手……壬子冬(乾隆五十七年)知吴中坊间已开雕矣”等语可证。此书在乾隆时已传为纳兰容若作,可见徐柳泉也不过摭拾前从之说,又把书中十二钗加以自己意见的扩充而已。 贾宝玉系指纳兰容若之说,其由来既如此之远,不能说毫无原因。无名氏《赁庑笔记》有一条更足证实这话。此条也为《红楼梦》而作,原文云: “纳兰容若眷一女,绝色也,有婚姻之约。旋此女入宫,顿成陌路。容若愁思郁结,誓必一见,了此夙因。会遭国丧,喇嘛每日应入宫唪经,容若贿通喇嘛,披袈娑,居然入宫,果得彼妹一见。而宫禁森严,竟不能通一语,怅然而出。” “故书中林黛玉之称潇湘妃子,乃系事实,否则黛玉未嫁,而诗社遽以妃子题名,以作者心思之周密,不应疏忽乃尔。其第一百十六回宝玉重游幻境,即指披袈裟冒充喇嘛事。又容若侧帽词减兰六阕,与此一一吻合,第三阕即指入宫事,词云:“相逢不语,一朵芙蓉著秋雨,小晕红潮,斜溜鬟心碍凤翘。待将低唤,直为凝情恐人见。欲诉幽怀,转过回阑叩玉钗。”以此引证,妃子之说,尤为有力。” 《赁庑笔记》向来无人重视。但他所称引之各节,颇有研究的价值。我从前也不以笔记所说为然,读了纳兰容若的《饮水词》,才相信它有些道理。我们可以将《饮水词》中的恋爱事迹,概括如下: 纳兰容若少时有一谢姓中表,或姨姊妹关系的恋人,性情相合,且密有婚姻之约。后来此女被选入宫,容若别婚卢氏,感念前情,不能自释。常与她秘密通信,并互相馈赠食物,此女在宫,不久郁郁而死,容若悲悼终身,《饮水词》中所有凄惋哀感之词,均为彼妹而作。 再将此条加以分析的研究:(一)恋人姓谢的证据 《饮水词》提及恋人屡有“谢娘”、“道韫”、“柳絮”、“林下风”等语。《世说新语》称“谢道韫有林下风”,又道韫与父兄咏雪有“未若柳絮因风起”之句,故“柳絮”、“林下风”均为谢姓女子的代名词。《红楼梦》林黛玉姓林之“林” 字是由“林下风”转变来的。曹雪芹用此,明明暗指黛玉姓谢。 “谢家庭院残更立,燕宿雕梁。月度银墙,不辨花丛哪瓣香? 此情已自成追忆,零落鸳鸯。雨歇微凉,十一年前梦一场!”(《饮水词·采桑子》) 这首词追忆少时与恋人共立庭院中,夜深了,燕儿宿在梁上,月儿照在墙上,夜气微茫之中,闻得一阵阵花香,却又辨不清是哪一丛花儿送来的,并且也不知道是哪一种花的香气,这种情景,何等可爱。但人事变迁,光阴荏苒,两人后来竟没有结合,且已匆匆地过了十一年,回首前尘,恍如一梦,其凄凉又如何! “林下闺房世罕俦,偕隐足风流。今来忍见,鹤孤华表,人远罗浮。中年定不禁哀乐,其奈忆曾游,浣花微雨,采菱斜日,欲去还留。”(《眼儿媚》) “林下荒苔道韫家,生怜玉骨委尘沙。愁向风前无处说,数归鸦。半世浮萍随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魂似柳绵吹欲碎。绕天涯。”(《山花子》) 此二首是恋人死后追悼而作,故有“鹤孤华表”、“生怜玉骨委尘沙”、“一宵冷雨葬名花”等语。(二)亲串的关系 照《饮水词》看来,容若和他的恋人,似是自幼在一处长大;即不然,也时常在一处,耳鬓厮磨,形影不离,兰窗腻事,不一而足。中国男女之别甚严,满洲贵族家庭,也传染这种礼教风气,甚至比汉族还要变本加厉,若不是中表姊妹,或其他至亲,决不能如此。 “旋拂轻容写洛神,须知浅笑是深颦,十分天与可怜春。 掩抑薄寒施软障,抱持纤影藉芳茵,未能无意下香尘。” (《浣溪沙》) “十八年来堕世间,吹花嚼叶弄冰弦,多情情寄阿谁边。 紫玉钗斜灯影背,红绵粉冷枕函偏,相看好处却无言。”(同上) 像这类艳词,《饮水词》中极多,简直举不胜举。“红绵粉冷枕函偏”令人联想到《红楼梦》“意绵绵静日玉生香”那一回,宝玉和黛玉同歪在枕头上讲闲话。黛玉要睡觉,宝玉怕她停了食,编出一大篇老鼠变香芋的故事。那段文字写得非常温柔,非常有趣,而两小无猜,天真烂漫的儿童爱情,也发挥得淋漓尽致。 《饮水词》纳兰容若记与他恋人相聚一处的情景,每多“黄昏”、“灯影”、“深夜”等语。好像只有晚间才能与恋人相见,只有晚间印象,在他记忆里,最为鲜明深刻。这大约富贵人家本有迟眠晏起,俾昼作夜的恶习,况且容若是个公子,日间要在书房读书,要学习骑射,放学归内时,往往天色已晚,所以所记情景以“夜景”为多。即如所引之“谢家庭院残更立”,《如梦令》之“纤月黄昏庭院,语密翻教醉浅,知否那人心,旧恨新欢相半。”《酒泉子》之“嫩寒无赖罗衣薄,休傍阑干角,最愁人,灯欲落,雁还飞”,《生查子》之“独夜背纱笼,影着纤腰画。……爱尽水沉烟,露滴鸳鸯瓦,花骨冷宜香,小立樱桃下”,《虞美人》之“回廊一寸相思地,落月成孤倚,背灯和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沁园春》之“最忆相看,娇讹道字,手剪银灯自泼茶”。 又他们私订的婚约,也订于夜深时。《红窗月》(按词律作《红窗影》,一作《红窗回》): “燕归花谢,早因循又过清明。是一般风景,两样心情,犹记碧桃影里誓三生。乌丝阑纸娇红篆,历历春星。道休孤密约,鉴取深盟,语罢一丝清露湿银屏。” 又为《友人赋》六首似皆为其恋人而作,因为所说是他的秘密爱情,不敢明指自己,只好托之友人。第三首第一句为“往事惊心玉镜台”,“玉镜台”代表婚姻之约,这是谁也知道的。容若与恋人虽未经父母主盟,他俩私下里却早订有婚约了。又“玉镜台”也可以指明他和恋人有亲串的关系。 《世说新语》“温峤姑有女,托峤觅胥。峤曰:‘佳胥难得,但如峤如何?”姑曰:‘何敢望汝’。少日报云已觅得婚处,因下玉镜台一枚。姑大喜。既婚,交礼,女大笑曰:‘我固疑是老奴。’”所以我疑心纳兰容若与他恋人的关系,不像宝玉与黛玉之为姑姊妹,则必像宝玉与宝钗之为姨姊妹。(三)恋人之入宫 无名氏《赁庑笔记》说容若恋人入宫后,容若冒充喇嘛入宫,引侧帽词《减兰》六阕为据。其实这词止有五阕,有一阕咏新月的,虽同排一处,同指恋人之事,却是另一时期所作。胡子晋刊的《饮水词》(广东万松山房丛书)止有四阕,其词如下: “烛花摇影,冷透疏衾刚欲醒,待不思量,不许孤眠不断肠。茫茫碧落,天上人间情一诺。银汉难通,稳耐风波愿始从。” “相逢不语,一朵芙蓉著秋雨。小晕红潮,斜溜鬟心碍凤翘。待将低唤,直为凝情恐人见。欲诉幽怀,转过回阑叩玉钗。” “从教铁石,每见花开成惜惜。泪点难消,滴损苍烟玉一条。怜伊太冷,添个纸窗疏竹影,记取相思,环佩归来月上时。” “断魂无据,万水千山何处去。没个音书,尽日东风上绿除。故园春好,寄语落花须自扫。莫更伤春,同是恹恹多病人。” 这几首词为恋人入宫而作,《赁庑笔记》是对的。“碧落”是“天”的代名词,白居易《长恨歌》“上穷碧落下黄泉”,隐语则指宫禁或帝王所居,李义山诗用得最多。此外如“天上”,如“银汉”,均同。“人间”则指民间。有人以为“碧落”及“天上人间”可作幽明永隔解,但下文有“稳耐风波愿始从”,可见恋人被选入宫后,容若尚抱有将来被放出来,更相团圆的希望,决不是指死别。前引《减兰》下半阕“莫教星替,守取团圆终必遂,此夜红楼,天上人间一样愁”,可以互注。至《采桑子》“只应碧落重相见”,那才是恋人死后之作。言今生相见无望,只有死后在阴世或天上再聚首吧。 所谓“风波”,词中亦层见不鲜。《浣溪沙》云:“容易浓香近画屏,繁枝影著半窗横,风波狭路倍怜卿”,《沁园春》代悼亡云:“……但无端摧折,恶经风浪,不如零落,判委尘沙”,《秋水》(此疑系自度曲因词律不载此调)听雨云:“想几年踪迹,过头风浪,只消受一段横波花底”,《临江仙》云: “原是瞿唐风间阻,错教人恨无情”,又《题文姬图》一长词,也疑为恋人而作: “须知名士倾城,一般易到伤心处。柯亭响绝,四弦才断,恶风吹去。万里他乡,非生非死,此身良苦。对黄沙白草,呜呜卷叶,平生恨,从头谱。 应是瑶台伴侣,只多了毡裘夫妇,严寒隘篥,几行乡泪,应声如雨。尺幅重披,玉颜千载,依然无主。怪人间厚福,天公尽付痴儿鞍女。” 所谓恶风吹去,与“风波“、“风浪”可以互通,总之是指一种突然发作,梦想不到的变故。我想容若与他恋人虽情投意合,且密有婚姻之约,而他的父母也许不赞成。他们恋爱形迹落在他们眼里,引起他们的嫉忌,遂硬将他恋人报名入宫,以绝其望,也未可知,所以容若叠用“风波”等字。容若《蝶恋花》“惆怅玉颜成间阻!何事东风,不作繁华主?”颇有怨他父母不肯主婚之意。又《画堂春》一词极为沉痛: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桨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 “桨向蓝桥”是用裴航的典故,似说恋人未入宫前结为夫妇是很容易的。“药成碧海”则用李义山“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似说恋人入宫,等于嫦娥之入月殿,以后便难下到人世间来了。“饮牛津”用《博物志》的典故,按《博物志》:“天河与海通,有人居海上,年年八月,见浮槎去来不失期。多赍粮乘槎而往。十余日至一处,遥见宫中多织妇,一丈夫牵牛,渚次饮之。其人还至蜀间严君平,曰:‘某年某日有客星犯牵牛渚’,计年月,正此人到天河时也”。李义山身入离宫与宫嫔恋爱,有《海客》一绝云:“海客乘槎上紫氛,星娥罢织一相闻,只应不惮牵牛妒,聊用支机石赠君。” 纳兰容若以入宫与恋人相会,也用此典,居然与义山暗合。 容若乃贵子,本不贫,现在用“相对忘贫”之语者,无非说如果我能同她相见,一个像牛郎,一个像织女,便也可以相对忘言了。再者中国诗词用典时,本来可以利用暗示的力量,容若由“饮牛津”联想到“牛衣对泣”有若能结合,便是做牛衣中贫贱夫妇,我们也满足之意。 恋人进宫之后,他们互相通信,亦可以词为证: “彤霞久绝飞琼字,人在谁边?人在谁边?今夜玉清眠不眠? 香消被冷灯残灭,静数秋天,静数秋天,又误心期到下弦。”(《采桑子》) “谁翻乐府凄凉曲,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 不知何事萦怀抱,醒也无聊,醉也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同上) 自从恋人入宫之后,便成了宫女,即以“天上”、“碧落”、“银汉”、“玉清”等字代替宫禁,则宫人也应以女仙比拟,所以恋人成了许飞琼了。“彤霞久绝飞琼字”与“没个音书,尽日东风上绿除”,“没个音书,除是和愁等”相通。这是指恋人那方面来的信。“谢桥”见晏几道词,“梦魂惯得无拘束,又踏杨花过谢桥。”此处无非指恋人所在处。恋人姓谢,于此益可见。与前所引“分付秋潮,莫误双鱼到谢桥”相同。 这是指容若这方面的去信。 不但通信,还馈赠食物。想两人既属中表,此事宫庭亦不禁止。谢饷樱桃云: “绿叶成阴春尽也,守宫偏护星星。留将颜色慰多情。分明千点泪,贮作玉壶冰。独卧文园方病渴,强拈红豆酬卿,感卿珍重报流莺:惜花须自爱,休只为花疼!” 恋人赠容若以内府樱桃,在容若看来那颗颗红樱,不啻是她红泪。“惜花”两句是容若慰嘱她的话,容若常以花自比,而将恋人比为惜花的人,故有“休说生生花里住,惜花人去花无主”之语。这想是两人爱情间的隐语。 这词中用“守宫”的典故,恋人之入宫为宫女,更万无疑义了。《博物志》:“蜥蝎以器养之,食以氨砂,体尽赤。所食满七斤,捣以万杵,以点女人支体,终身不灭。偶则落,故曰守宫。”唐人宫怨诗有“自研丹砂养守宫”之句。这典故只有宫女可用,平常女子用之便不通。 恋人之为宫女,尚有其他凭证:为《友人赋》六首有“百花深护桃源大,不许人歌赤凤来”之语。赤凤见飞燕外传,李义山诗“梁王宅里秦宫入,赵后楼中赤凤来”,也只有宫女才能用的故事。桃源只可入一次,第二次便不能入。以喻入宫只有一回,以后便无如此的好机会。《海棠春》“不教更觅桃源路,香径晚风寒,月在花飞处”,香径即采香径,也是宫中路径才能用。但容若与恋人相会并非一次。《眼儿媚》:“重见星娥碧海槎,忍笑却盘鸦。寻常多少,月明风细,今夜偏佳。休笼彩笔闲书字,街鼓已三挝。烟丝欲枭,露光微泫,春在桃花。”又《虞美人》“曲栏深处重相见,匀泪偎人颤……”,均可为证。我不信《赁庑笔记》冒充嘛喇入宫之说。 但其说亦非全无根据,容若有《浣溪沙》一阕,题目为“大觉寺”三字,词云:“燕垒空梁画壁寒,诸天花雨散幽关,篆香清梵有无间。蛱蝶乍从帘影度,樱桃半是鸟衔残,此时相对一忘言!”据此词则似容若曾于寺中与彼姝一度相见,此后人冒充喇嘛之由来也。 《调笑令》:“明月,明月,曾照个人离别。玉壶红泪相偎,还似当年夜来……”,薛夜来是魏文帝宫人,恋人若非入宫,何得以此相比? 又《昭君怨》:“深禁好春谁惜?薄暮瑶阶仁立。别院管弦声。不分明!又是梨花欲谢,绣被春寒今夜。寂寂锁朱门,梦承恩。”合以“守宫偏护星星”那句,可见恋人入宫后,从未得皇帝临幸。容若写此词,并非要描写恋人与其他宫女一般望幸的心理,不过表明她始终是清白的女儿身,始终属于他的罢了。《红楼梦》林黛玉虽号潇湘妃子,但未出阁而死。临死时表明自己身子是干净的。又黛玉生日演《蕊珠记》,嫦娥堕落人间,幸得观音点化,嫁前一夕升天而去。也是影射黛玉后来的结局。与此似可互证。 (四)恋人之早夭及容若之追悼恋人入宫之后,容若还抱将来限满出宫——清制宫女入宫限十年,满则出宫听父母领回遣嫁——更为夫妇之望,已如前述。《减兰》之“莫教星替,守取团圆终必遂”,以新月喻恋人,以星喻他结婚候补人。这时候容若想尚未和卢氏结婚,所以要留著正配的位置等他恋人。证以“稳耐风波愿始从”更相吻合。 但不幸他恋人入宫之后,不等限满出来便死了。她身体本来怯弱,又是个神经质的女性,因倾心容若的缘故,无端遭人嫉忌,被送入那深沉宫禁,虚了鸳盟,抛了凤侣,葬埋了花容月貌,辜负了锦样年华,当然使她万分悒郁。入宫以后的生活又像容若所写: “欲问江梅瘦几分,只看愁损翠罗裙。麝篝衾冷惜馀熏。 可奈暮寒长倚竹;便教春好不开门。枇杷花下校书人。” (《浣溪沙》) “落花如梦凄迷,麝烟微。又是夕阳潜下小楼西。愁无限,消瘦尽,有谁知?闲教玉笼鹦鹉念郎诗。”(《相见欢》) “隔花才歇帘纤雨,一声弹指浑无语。梁燕自双归,长条脉脉垂。小屏山色远,妆薄铅华浅。独自立瑶阶,透寒金缕鞋。”(《菩萨蛮》) “凉生露气湘弦润,暗滴花梢,帘影谁摇,燕蹴风丝上柳条。舞安镜匣开频掩,檀粉慵调,朝泪如潮,昨夜香衾觉梦遥。”(《采桑子》) 她挨著这样非人生活,不知过了几年便归泉下。容若后来所作“林下荒苔道韫家,生怜玉骨委尘沙”,“一宵冷雨葬名花”,“鹤孤华表,人远罗浮”,均指此。那首最著名的《蝶恋花》,也是追悼恋人而作: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昔昔都成俺。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无那尘缘容易绝,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 此外如“环按只应归月下,钿钗何意寄人间”,“风絮飘残已化萍……人到情多转薄,而今真个悔多情。又到断肠回首处,泪偷零”(《摊破浣溪沙》),指不胜屈。 容若夫人卢氏早死,悼亡之词颇有几首。但有一首《沁园春》,题目为《代悼亡》,代者拟也,乃为恋人而作。恋人虽未与他结婚,但两人已有密约,感情又如此深而且厚,则容若心目中固已以妻视之,她死后应当有一首正式悼亡的词。 惟集中悼妻之作既多,恐读者混而为一,故以“代悼亡”三字示有分别。我所得一本张预重刻的纳兰《饮水词》(光绪庚辰六月〔一八八○〕刻,后来有正书局又翻刻),将“代”字去掉,止留“悼亡”二字,后参考粤雅堂丛书本及万松山房丛书本,始得校正。这一个字关系极为重要,张预重刻本将其删去,可谓庸人自作聪明,误事不浅。现在我们来看这首词: “梦冷蘅芜,却望姗姗,是耶?非耶?怅兰膏渍粉,尚留犀合;金泥蹙绣,空掩蝉纱。影弱难持,缘深暂隔,只当离愁滞海涯。归来也,趁星前月底,魂在梨花。鸾胶纵续琵琶,问可及当年萼绿华?但无端摧折,恶经风浪;不如零落,判委尘沙。最忆相看,娇讹道子,手剪银灯自泼茶。今已矣,便帐中重见,那似伊家!” 这时容若已与卢氏结婚了。卢氏和他虽是恩爱,而总觉得不如以前的恋人,所以有“鸾胶纵续琵琶,问可及当年萼绿华?”《红楼梦》宝玉也很爱宝钗,可是万不能与他的林妹妹相比。在太虚幻境中听曲子,听到《终身误》一阕:“都道金玉良缘,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这里不用宝钗口气。而用宝玉口气。好像是影射着这两句。 这词说是卢氏死后,指继配官氏而作,也无不可。不过“恶经风浪”等句,与前引“风浪”等字互映过于显明,何况这些话也不像悼妻口气,又何况容若自注为“代悼亡”,故断为悼他恋人之作。 恋爱与嫉妒本来相连,不能同恋人结合时,如其眼睁睁地看她被他人得去,宁可祈愿她死。阿伯拉被人暗算,不能再和哀绿绮恋爱,便要求哀绿绮和他一同出家,同度那两不相见的寂寞修道院岁月。这不必一定责备男性的自私,我以为真正懂得恋爱与人生意义的才能如此。但这种心理,只有西洋文学能表现,中国文学竟可以说绝对寻不出,惟纳兰容若此词“但无端摧折,恶经风浪;不如零落,判委尘沙”,很足以表现这种极沉痛的心理。 《红楼梦》贾宝玉悲伤黛玉之死,出家做了和尚(此虽高鹗所续,但前八十回已有此种暗示)。纳兰容若虽未出家,而自谢娘死后,更加卢氏之丧,心绪全灰,也有趋向空门的倾向。《宿双林禅院有感》云: “心灰尽,有发未全僧。风雨消磨生死别,似曾相识只孤檠,情在不能醒。摇落后,清吹那堪听。淅沥暗飘金井叶,乍闻风定又钟声。薄福荐倾城!”(《忆江南》) “挑灯坐,坐久忆年时。薄雾笼花娇欲泣,夜深微月下杨枝。催道太眠迟。憔悴去,此恨有谁知,天上人间俱怅望。 经声佛火两凄迷,未梦已先疑。”(同上) “抛却无端恨转长,慈云稽首返生香,妙莲花说试推详。 但是有情皆满愿,更从何处着思量,篆烟残烛并回肠。” (《浣溪沙》) “闷自剔残灯,暗雨空庭,潇潇已是不堪听;那更西风偏著意,做尽秋声!城柝已三更,欲睡还醒。薄寒中夜掩银屏。曾染戒香消俗念,怎又多情?”(《浪淘沙》) 又据刘世瑗《饮水词跋》引清代笔记关于容若的轶事数则,称武进费屺怀太史念慈曾得其玉印,一面镌绣佛斋,一面镌鸳鸯馆,均其斋舍名,其风致可想云云。这绣佛斋是恋人死后取的吗?那我们就不知道了。 容若三十一岁便死了,虽他生来短命,但想也与这个重大打击有些关系。况且他的身体又弱而易病,与《红楼梦》中的贾宝玉完全一样,更加心理上的忧郁,当然不能活得多久,“黄昏又听城头角,病起心情恶。药炉初沸短檠青,无那残香半缕恼多情。多情自古原多病,清镜怜清影。一声弹指泪如丝,央及东风休遣玉人知。”(《虞美人》) 还有《忆桃源慢》,《湘灵鼓瑟》均系长调,不全录。只摘其中写愁病的几句,如: “离魂何处,一片月明千里。两地凄凉多少恨,分付药炉烟细。近来情绪,非关病酒,如何拥鼻长如醉。转寻思不如睡也,看道夜深怎睡。”“几年消息浮沉,把朱颜顿憔悴…… 加餐千万,寄声珍重,而今始会当时意。”“若不是忧能伤人,怎青镜朱颜便老!慧业重来偏命薄,悔不梦中过了。” 他寄谢娘的《减兰》“莫更伤春,同是恹恹多病人”,与《红楼梦》三十二回宝玉发迷,对黛玉诉肺腑道:“你皆因都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病了。”又说:“我为你,也弄了一身病,又不敢告诉人,只好挨着!”意味相似。(五)恋人之性格及其他 《红楼梦》里的林妹妹是位神经质女孩子,爱哭,爱使小性儿,多愁善病,一点挫折都经受不起,所以一失恋便死了。 《饮水词》里纳兰容若的恋人也像这样。譬如写她爱哭的一点,便有许多词: “十二红帘暗地深,才移岸胺又沉吟,晚晴天气惜轻阴。 珠被佩囊三合字。宝钗拢髻两分心,定缘何事湿兰襟?” (《浣溪沙》) “土花曾染湘娥黛。铅泪难消,清韵谁敲,不是犀椎是凤翘? 只应长伴端溪紫,割取秋潮,鹦鹉偷教,方响前头见玉箫。”(《采桑子》) “纤月黄昏庭院,语密翻教醉浅,知否那人心,旧恨新欢相半。谁见?谁见?珊枕泪痕红泫!”(《如梦令》) “金液镇心惊,烟丝似不胜,沁鲛绡,湘竹无声。不为香桃怜瘦骨,怕容易、减红情。将息报飞琼,蛮笺署小名,鉴凄凉、片月三星。待寄芙蓉心上露,且道是解朝醒。”(《唐多令》) “泪案红笺第几行,唤人娇鸟怕开窗,那更闲过好时光。 屏障厌看金碧画,罗衣不奈水沉香,遍翻眉谱只寻常。” (《浣溪沙》) 《红楼梦》林黛玉每每无缘无故泪痕不干,不但她心腹丫头紫鹃等莫名其妙,有时连她知心贴意的宝哥哥也寻不出理由。词中“定缘何事湿兰襟”及“谁见?谁见?珊枕泪痕红该!”足见这位谢姑娘也是动不动便要流眼泪的。至于“土花曾染湘娥黛”,“沁鲛绡,湘竹无声”,更与黛玉之住潇湘馆,号潇湘妃子,及三十七回秋爽斋结海棠社大家取做诗的别号,探春说:“当日娥皇、女英洒泪在竹上成斑,故今斑竹又名湘妃竹;如今她住在满湘馆,她又爱哭,将来她那竹子想来也是要变成斑竹的。”一段话相合。又与宝玉挨打后使睛雯送绢子给黛玉,黛玉感其深情,在绢子上题诗“湘江旧迹已模糊”,“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识香痕渍也无”?一段故事相合。 《采桑子》与《唐多令》二阕似是恋人入宫后所作。“鹦鹉偷教,方响前头见玉箫”,均是写宫人生活口气。“只应长伴端溪紫”是想象她入宫后百无聊赖,只好以笔墨为消遣的情景。“将息报飞琼”二句,是入宫后通信的话,后文另有引证。“片月三星”是心字。秦少游赠姚心儿有“一钩斜月带三星”之句。此词乃双关语。 黛玉既爱哭,所以她的双蛾时时深蹙。但她的愁眉,不但不损其媚,反而加增其美。《红楼梦》对于黛玉那双眉时常用特笔来写。她名黛,号颦卿,都与眉有关。第三回宝黛初次相见,写宝玉眼中所见的黛玉云:“两湾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宝玉请教尊名之后,又请教表字。黛玉回答无字,宝玉便笑道:“我送妹妹一字,莫若‘颦颦’二字极妙。”探春问他出典,宝玉道:“《古今人物通考》上说: ‘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画眉之墨。’况这妹妹,眉尖若蹙,取这个字,岂不甚美?”第三十回宝玉在蔷薇架看龄官画字,有“见这女孩子眉蹙春山,眼含秋水;面薄腰纤,袅袅婷婷,大有黛玉之态”之语。晴雯是黛玉影子,第七十四回王保善家的在王夫人前谗谮晴雯。王夫人听了猛然触动往事,便问凤姐道:“上次我们跟了老太太进园逛去,有一个水蛇腰,削肩膀儿,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正在那里骂小丫头……”,及将晴雯唤来,晴雯恰在害病,王夫人见她钗肮鬓松,衫垂带褪,大有春睡捧心之态,而且形容面貌,恰是上月的那人,不觉勾起方才的火,便冷笑道:“好个美人儿!真像个病西施了!”西施心痛,颦眉更增其美,用此等典,正是写晴雯双眉的出色,也就是写黛玉双眉的出色。 纳兰容若的恋人的眉毛想也有特别美点,故容若常有意无意的写在词中: “何处?几叶萧萧雨。湿尽檐花,花底人无语。掩屏山,玉炉寒,惟见两眉愁聚倚栏干。”(《玉连环影》) “才睡,愁厌衾花碎,细数更筹,眼看银虫坠。梦难凭,讯难真,只是嫌伊终日两眉颦。”(同上) “冷落绣衾谁与伴,倚香篝。春睡起,斜日照梳头。欲写两眉愁,休休!远山残翠收,莫登楼。”(《诉衷情》) “雨歇梧桐泪乍收,遣怀翻自忆从头,摘花销恨旧风流。 帘影碧桃人已去,昂痕苍藓径空留,两眉何处月如钩?” (《浣溪沙》) “晚妆欲罢,更把纤眉临镜画。准待分明,和雨和烟两不胜。莫教星替,守取团圆终必遂。此夜红楼,天上人间一样愁。” (《减兰》) “眉谱待全删,别画秋山,朝云渐入有无间。莫笑生涯浑似梦,好梦原难。红盎啄花残,独自凭栏,月斜风起袷衣单。消受春风都一例,若个偏寒?”(《浪淘沙》) “阑风伏雨催寒食,樱桃一夜花狼藉。刚与病相宜,琐窗薰绣衣。画眉烦女伴,央及流莺唤。半晌试开奁,娇多直自嫌。” (《菩萨蛮》) “欲语心情梦已阑,镜中依约见春山;方悔从前真草草,等闲看。环佩只应归月下;钿钗何意寄人间?多少滴残红蜡泪,几时干?”(《摊破浣溪沙》〉容若恋人因自己双眉特美,所以也特别着意修饰,如“晚妆欲罢,更把纤眉临镜画”,“画眉烦女伴”等语,简直把画眉当做一件重要功课。旗人妇女脂粉甚为浓厚,画眉也重,虽云北方胭脂,但打扮得灶公夫人一般,实为可厌(到过北京的人便可以知道),但容若恋人虽爱画眉,而淡抹轻施,不损其天然之美。“镜中依约见春山”,“朝云渐入有无间”可以为证。容若有诗云:“春山自爱天然妙,虚费隋宫十斛螺”,可见容若对于女子双眉的态度。他恋人的眉,既有天然优点,又加以人工之妙,无怪容若念念不忘,恋人去后,简直要叹息“遍翻眉谱只寻常”了。 《红楼梦》里的林黛玉是住在潇湘馆里。馆之所以得名,则因其多竹。但红楼地点系在北京,北方苦寒,竹子不易生长,曹雪芹为什么巴巴地要造出一个潇湘馆来呢?况且潇湘馆满地苔痕——第三十五回“黛玉一进院门,只是满地竹影参差,苔痕浓淡,不觉又想起《西湘记》中所云:‘幽僻处可有人行?点苍苔白露泠泠’二句来。”第四十回贾母众人先到潇湘馆,“一进门,只见两边翠竹夹路,土地上苍苔布满。”后来刘老老甚至被青苔滑倒。青苔也非北方常有之物,安置在潇湘馆中,与竹子同一无理,怪不得俞平伯先生讨论红楼地点问题时,再三注意了。但他不知竹子北方虽属不多,培植得好,也未常不可生长,读明人唐顺之《竹园记》便知一二。 不过竹子在南方虽属贱物,到北边便成珍卉,非王公大人的园庭,休想此物点缀。明珠是康熙朝权相,秉性奢侈,对于建筑极其讲究。刘世瑗《饮水词跋》“太傅筑自怡园(大观园?) 延唐东江查他山课之。唐有园居杂咏诗,如‘流水游龙非马尉,赤墀青琐异王根’其景象繁华可见”等语可证。他既注意建筑,则北方所无之草木花卉,亦必不惜重价罗致,以夸其围林之美备。譬如桂花也是北方少有的东西,《红楼梦》夏金桂家把十顷地种桂花,便引出俞平伯先生的疑惑,不知明珠府也有。刘跋所记容若曾命人绘天香满院图,着自己小像于其中,图中风景是“朱邸峥嵘,红栏屈曲,老桂十数株,柯叶作深凹色,花绽如黄雪。”等语,及《饮水词·满江红》末句“道别来浑是不关心,东堂桂”可证。 读了《饮水词》,始知相府中还有竹子,竹子下恰巧铺满苍苔,而竹子苍苔所在之地点,又恰巧是容若恋人所居之所。 曹雪芹硬要在苦寒的北京布置出一个富有江南风味的潇湘馆,这哑谜现在才打破。不过明珠相府中竹子至多不过四五竿,苍苔多寡如何,不可得而知,想也不过小小院落中几片。 像红楼梦中的“千百竿翠竹环绕”,“凤尾森森,龙吟细细”,“土地上苍苔布满”,那就是小说家夸张出来的境界了。 《饮水词》中有一个回廊,大约就是《红楼梦》里潇湘馆。 容若与他恋人密誓婚姻即在此地,读者想还记得《红窗月》“犹记回廊影里誓三生”那一句。恋人入宫后容若大约移住此中,常常追忆从前的情事,这“回廊”二字也就常常在他笔端流露。如《浪淘沙》后半阕“莫道不凄凉,早近持觞。暗思何事断人肠,曾是向他春梦里,瞥遇回廊。”这是说梦见恋人在回廊出现。《虞美人》之“回廊一寸相思地,落月成孤倚;背灯和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是说从前和恋人同处回廊,差不多十年之久,所以成为相思之地——《青衫湿·悼亡》一词有“愿指魂兮识路,教寻梦也回廊”,那是为他妻子说的。可见容若后来夫妇曾同住回廊里。 回郎外边种着竹子,在《金缕曲》中“依旧回廊新月在,不定竹声撩乱”二语可以看出。此外写竹之词甚多,略抄数首如下: “锦样年华水样流,鲛珠迸落更难收,病余常是怯梳头。 一径绿云修竹怨,半窗红日落花愁。敖敖只是下帘钩。” (《浣溪沙》) “拨灯书尽红笺也,依旧无聊,玉漏迢迢,梦里寒花隔玉箫。 几竿修竹三更雨,叶叶萧萧,分付秋潮,莫误双鱼到谢桥。”(《采桑子》) 帘卷落花如雪,烟月。谁在小红亭,玉钗敲竹乍闻声,风影略分明。化作彩云飞去,何处?不隔枕函边,一声将息晓寒天,肠断又今年。”(《荷叶杯》)。 “电急流光,天生薄命,有泪如潮。勉为欢谑,到底总无聊。欲谱频年离恨,言已尽,恨未曾消。凭谁把,一天愁绪,按出琼箫。往事水迢迢,窗前月,几番空照魂销。旧欢新梦,雁齿小红桥。最是烧灯时候,宜春髻,酒暖蒲萄。凄凉煞,五枝青玉,风雨飘飘。”(《东风齐著力》) 我们在《浣溪沙》里“鲛珠迸落更难收,病余常是怯梳头”二句,便联想到前面举过的“沁鲛绡,湘竹无声,不为香桃怜瘦骨”等语,俨然画出一个每日泪痕洗西,瘦弱多病的林妹妹来。至于“五枝青玉”可见相府“回廊”只种了五根竹子,这倒是实在情形,竹子在北京本是难得的。又《秋夕信步》一首更明明有潇湘二字,曹雪芹以此名黛玉所居,原因极为显明,不知为什么后人偏参不透。那词云: “愁痕满地无人省,露湿琅熬影。闲阶小立倍荒凉,还剩旧时月色在潇湘。薄情转是多情累,曲曲柔肠碎。红笺向壁字模糊,忆共灯前呵手为伊书。”(《虞美人》) 《红楼梦》宝玉曾在冬天呵手为晴雯写绛芸轩的匾额。晴雯是黛玉影子,曹雪芹写此事大约影射这首词的后两句,所以宝玉写完之后恰巧黛玉走来,宝玉请他批评,黛玉便赞他书法进步。 至于院中有苔则“林下荒苔道韫家”一句为有力的证明。 更如《浣溪沙》“帘影碧桃人已去,昂痕苍藓径空留”,“泪点难消,滴损苍烟玉一条”,“愁痕满地无人省”,均有苔的意思。 又《唐多令·雨夜》“丝雨织江茵,苔阶压绣纹,是年年肠断黄昏”,是容若在寒垣时回忆府中风景做的。《添字采桑子》“闲愁似与斜阳约,红点苍苔”,大约都指的回廊。 《红楼梦》龄官也是黛玉影子,故容貌相像。龄官流著眼泪,在蔷薇架下用簪子在土上画字,《饮水词》的谢姑娘,也曾用犀椎或凤翘,在苔上敲诗,“土花曾染湘娥黛,铅泪难消,清韵谁敲,不是犀椎是凤翘”可证。谢娘住回廊中很久,又常在地上敲诗,想曾有钗簪之类,后来被容若拾得,竟成为他最伤心的纪念品。《虞美人》云:“银床淅沥青梧老,昂粉秋蛩扫。采香行处蹙连钱,拾得翠翘何恨不能言……”,《添字采桑子》“为伊指点再来缘,疏雨洗遗钿”,“钗钿何意寄人间”。 (六)容若与谢娘的知己之感我这里要劈头引一首容若的《塞上咏雪花》: “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谢娘别后谁能惜?飘泊天涯,寒月悲笳,万里西风瀚海沙!” 这首词若说是寻常咏雪花,已经很好,若说有寓意那更有味了。容若和谢娘恋爱隐语:是容若以花自比而以谢娘出为惜花之人。此处容若以雪花自比,谢道韫曾咏雪花为千古名句,他恋人又恰姓谢,做在词里,真正妙合自然,不露丝毫痕迹。双关语如此,可谓绝调。 原来容若虽生于朱门富贵之中,性情却有些古怪,他的生活,也与寻常纨扒不同。他老师徐乾学替他做的墓志铭道;“闭门扫轨,萧然若寒素,客或诣者,辄避匿。拥书数千卷,弹琴咏诗,自娱悦而已。”又道:“当读赵松雪自写诗有感,即绘小像,仿其衣冠。坐客或期许过当,弗应也。余谓之言: ‘尔何酷类王逸少’,容若独心喜。”韩吧替他做的神道碑道: “君虽履盛处丰,抑然不自多。于世无所芬华,若戚戚于富贵,而以贫贱为可安者。身在高门广厦,常有山泽鱼鸟之思,达官贵人,相接如平常,而结分义,输情愫,率单寒羁孤,笆傺困郁,守志不肯悦俗之士。其翕热趋和者,辄谢弗为通。 ……”《红楼梦》中的贾宝玉不喜做八股,取功名,骂那些巴结上进的人为禄蠹。又不喜与宾客往来,见了那些做官的,或谈忠说孝的人,便头痛。这倒与容若相像,不过宝玉对于富贵生活还是少不了的罢了。 容若既具此特性,所以咏雪花时说:“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但这种特性,固然可贵,而那些同一社会的膏粱子弟,却万万不能了解他。便是他的家庭,想也必引为奇僻。但他的恋人谢娘却偏偏与他表同情,容若于恋爱之外,更加一层知己之感,那爱情自然来得更高尚,更纯洁,无怪乎谢娘别后,他要叹息怜惜我者之无人了。《红楼梦》中的贾宝玉不爱上进,父母不喜固不必说,连袭人、宝钗、湘云,也无不以正言规劝,但林黛玉始终没有一句。第三十二回贾雨村要会宝玉,宝玉抱怨,史湘云劝他,他反拿话顶冲湘云。又说“林姑娘从来不说这种混帐话,要是她也说这些混帐话,我早和她生分了。”可见宝玉之特爱黛玉,也无非因为黛玉是他一个知已。 关于“知己”的话,《饮水词》是不缺乏的;《添字采桑子》云:“知己一人谁是?已矣!赢得误他生。多情终古似无情,莫问醉耶醒!……”,又前引“一生一代一双人”,“林下闺房世罕俦,偕隐足风流”,可见他心中、意中、眼中、只有谢娘一人,是她知己,别人都不足数。他何以如此看重谢娘呢?不但为她才貌,还为了她有同他一样高洁的人格。《为友人赋》六首云:“不将才思唱临春,爱着荷衣狎隐沦”,临春、结绮是陈后主为张丽华、孔贵妃等唱酬之所。谢娘虽被选入宫,不愿以才自见,邀帝王之宠幸,她所爱的却是高人隐士的生活。容若虽生于潭潭相府中,偏建筑小茅屋与朋友顾梁汾等同居,谢娘若能和容若结婚,将来是有资格和他偕隐的。 又《采桑子》“不及芙蓉,一片幽情冷处浓”,芙蓉也是恋人的象征。《红楼梦》林黛玉在怡红院宝玉寿诞上,掣得一根签,上面画着一枝芙蓉花,题着“风露清愁”四字;那面一句旧诗,道是“莫怨东风当自嗟”,众人笑道:“这个好极! 除了她,别人也不配做芙蓉”,晴雯是黛玉影子,所以死后做了芙蓉神。 我已经将容若恋人性格与林黛玉互相比较过,现在趁此机会把容若与贾宝玉比较一番吧? 王国维《人间词话》道:“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又说:“‘明月照积雪’,‘大江流日夜’,‘中天悬明月’,‘黄河落日图’此种境界,可谓千古壮观,求之于词,唯纳兰容若塞上之作,如:《长相思》之‘夜深千帐灯’,《如梦令》之‘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差近之。”王国维先生批评容若的词无非说他真切,《长相思》、《如梦令》等句,也不过是断章取义;但近来有许多作家做纳兰容若评传,或批评《饮水词》,因见王氏有“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及“千古壮观”等语,便把容若当作朔方健儿,他的作品,也列入悲壮一派,这是大错而特错的。其实容若是个生长绮罗丛中而多愁善病的公子,是深中汉人文弱之毒的书生,简言之,只是一个天然贾宝玉型的人物。 读者如不信,请听我的解释;第一、满人未入关以前,便在提倡汉族文化,入关后更处处要求与汉人同化,自顺治至于康熙朝,成绩更为灿然可观。纳兰容若的父亲明珠汉文造诣便不错,他于康熙五年授弘文院学士,六年充篡修世祖章皇帝宝录副总裁,又曾充经筵讲官。以后重修《太祖太宗实录》及编篡《三朝圣训》、《政治典训》、《平定三逆方略》、《大清会典》、《一统志》、《明史》,明珠都做总裁官。容若生在这样家庭里,又有徐乾学做师傅;顾贞观、姜宸英、严绳孙、秦松龄、陈维崧一时的名士做朋友;他又喜读书,喜研究诗词,喜为风流侧艳之语,又中过举人,所以他可以算得一个沉浸于汉族文化中的人。汉族的文化的特色是文弱,容若便于不知不觉间,传染了这文弱的病。加之以他特殊的满洲贵族生活,更有把他陶冶成为贾宝玉的可能了。 第二、满人有多用奴仆的习惯。这是游牧民族的特色,游 牧民族攻破其他部落时,便将那部落所有牛羊财货,连同男女老少一齐掳来。掳来之后,无所置之,只有分派各旗旗下当奴隶。这种积习到太平时也不能改,每个旗人家中奴仆必十余,贵族则数百。奴仆多则颐指气使,坐享现成,也是养成文弱的原因。《红楼梦》是部满洲贵族家庭生活的实录,其中一个小姐,固然奶子、丫环、媳妇,一大群捧着;甚至一个哥儿,也十来个奶子、媳妇、丫环,前呼后拥,时刻不离。 这种生活叫我们汉人读了,委实觉得奇怪,但他们却确实如此。满人入关之后,成为统治阶级,生活更加穷奢极欲,况明珠又是有名权相,其家中之繁华富丽,丫环媳妇之多且美,自不必说,在这样一个罗绮乡中,脂粉丛里长大的纳兰容若,怎不带几分女儿气呢?他那首著名的“绿槐阴转小阑干,八尺龙须玉八寒。自把红窗开一扇,放他明月枕边看”,与贾宝玉的“花影一庭惟见鹤,梨花满地不闻莺”何异?他那“散帙坐凝尘,吹气幽兰并,茶名龙凤团,香字鸳鸯饼”的富贵温柔生活,与《红楼梦》所描写的贾宝玉种种生活又何异? 有人说容若文武全才,说他深中汉人文弱之毒,未免冤枉,请看徐乾学和韩吧称道他的话。徐氏道:“自数岁(指容若)即善骑射,自在环卫,益便习,发无不中。其扈跸时,雕弓书卷,错杂左右,日则校猎,夜必读书,书声与他人鼾声相和(按阮葵生《茶余客话》,亦有同样记载,乃根据徐氏墓志铭)。又说:“其在上前,进反曲折,有常度。性耐劳苦,严寒暑热,直庐顿次,不敢乞休自逸,类非绮襦纨扒者所能堪也。”韩吧也说;“上所巡幸,无近远必从,从久不懈,益谨。 上马驰猎,拓弓作霹雳声,无不中。或据鞍占诗,应诏立就……康熙二十一年,秋,奉使觇梭露羌,道险远,君间行疾抵其界,劳苦万状,卒得要领还报……。”这样的耐劳苦,这样的有才干,这样的健儿身手,文弱二字,与他合得上吗?不错,他这些地方实贾宝玉所不及。但不知尚武之风,是满人最注意提倡与保存的,入关之后,处处要求与汉族同化,这一点却不肯同化的。他们常用政府权力,督策旗人骑射,清代初叶的帝皇,如康熙,如乾隆,弓马都娴熟。某尚书因腕弱不能拉弓,被圣祖杖责几死,父母还要发黑龙江充军(见《国朝先正事略》),其严厉可知。容若的骑射好是环境使然的,文弱不是他的形体,是他的灵魂。他那许多出塞诗,便可以看出他的思想了。像那首为王国维先生赞美的《长相思》“夜深千帐灯”气概果然悲壮,但你知道他下半阕是什么?原来是: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他是满州人,塞外才是他的家乡,然而他现在竟把北京当做他的故园了。清高宗要寻侍郎世臣的错儿,见世臣“一轮明月新秋夜,应照长安尔我家”之句,便大为震怒,说盛京是我们祖宗发祥之地,是我们真的家乡,世臣忘却,以长安为家,大不敬!如果他看见容若这首词,不知要怎么说? 其他出塞之作: “黄云紫塞三千里,女墙西畔啼乌起。落日万山寒,萧萧猎马还。笳声听不得,入夜空城黑。秋梦不归家,残灯落碎花。”(《菩萨蛮》) “身向云山那畔行,北风吹断马嘶声。深秋远塞若为情! 一抹晚烟荒戍垒,半竿斜日旧关城;古今幽恨几时平?” (《浣溪沙》) “微云一抹遥峰,冷溶溶。恰与个人清晓、画眉同。红蜡泪,青绫被,水沉浓,却向黄茅野店听西风!(《相见欢》) “朔风吹散三更雪,倩魂犹恋桃花月。梦好莫催醒,由他好处行。无端听画角,枕畔红冰薄。塞马一声嘶,残星拂大旗。”(《菩萨蛮》) 再如《虞美人》的“朔鸿过尽、归期查,人向征鞍老。又将丝泪湿斜阳,回首十三陵树暮云黄”,《浣溪沙》的“万里阴山万里沙,谁将绿鬓斗霜华;年来强半在天涯”,《菩萨蛮》的宿滦河之“金笳鸣故垒,唤起人难睡,无数紫鸳鸯,共嫌今夜凉”,又“山程兼水宿,漏点清钲续;正是梦回时,拥衾无限思”,这些词和北朝乐府,面目精神都大相差异,虽然在同一环境和同一生活里写出来的。可见这位朱邸红楼里走出来的阔公子,虽然黾勉从公,虽然奉使远道,虽然打猎射生,但他对于那单调荒凉的大漠生活,其实非常不惯,而且很觉得厌恶。他血管里更没有他祖宗的热血了。游牧民族精悍剽疾的本色,早被他那汉族柔弱的文化,和富贵温柔的生活,淘汰尽了。他的神经纤维已经变得很灵敏,很细腻,富于感受性,需要高尚精美的美术文学,或浪漫神秘的恋爱来刺激它了。因为他生长在满洲贵族家庭里,不敢不习武,做了侍卫,伺候皇帝,不得不出塞,其实又何尝是他所欢喜的啊! 但是,我之所谓文弱,并不含鄙薄容若的意思,他以沙漠子孙——也许他祖上是汉人归化去的,待考——一跃而变成汉族文化的宠儿,是进化不是退化。“尚武精神”在相当的时代是需要的,然而究竟含有野蛮的意味,世界愈文明,它也愈受排斥,到了大同时代,它就更无存在的价值了。 再看容若对于恋爱的缠绵狂热,生死不移,与贾宝玉更无二致。 这篇文字证据过于薄弱,决不望摇撼胡适之先生再三再四,用精密科学方法写出来的《红楼梦考证》,而且也万万摇撼他不动。但是,退一步,我可以主张曹雪芹写那部书的动机,许是为了容若的恋爱故事。何以知之呢?原来容若这段恋爱故事虽不敢表白之于父母之前,朋友间却决不隐瞒,所以他同时的人都知道。韩英替他做神道碑称他“爱作长短句,跌宕流连,以写其难言”,所谓“难言”是什么?不是他那段事关父母与宫庭的恋爱悲剧吗?其他如朱彝尊挽诗,如顾贞观词评,均流露同样意思。想容若以贵公子,而好学能文,礼贤下士,文采风流,映照一代,既大得当时人士同情;加之他那段恋史又极哀艳,所以他的故事,容易为人所传,说不定其恋人的姓名,轶事,也同时播于众口。曹雪芹祖父曹寅与容若同时,又同隶旗籍,《饮水词》集中且有赠他之词,则他对于容若的故事当然更比别人知晓详细。雪芹少时侍其祖父,于此事亦颇耳熟,晚年无聊著书,便打算以这个故事为主干,以容、谢为书中主人公,写出一部哀感顽艳情节动人的小说来。但《红楼梦》结构太大,头绪太繁,人物太多,容、谢故事的材料太少,不易敷衍,只好将自己生平及家庭状况搀和在里面——将自己真实历史搀入虚构小说中,不是没有先例的,文铁仙写《儿女英雄传》是用这个方法。俄国托尔斯泰所著小说,也均与自身有关,但不因此便说他是完全的自传——后来愈写愈长,删改的次数也愈多,面目也愈糊模了。不过书中大节目还没有十分更动,还教人可以依稀认出。 如其像胡适之先生所说,雪芹的《红楼梦》完全是自传,则他聚精会神,郑重其事地捏造一大段绛珠草与通灵玉的富于传奇意味的故事干什么呢”如其他真有一位像林黛玉似的表妹,他和表妹间真有像宝黛间恋爱悲剧,那还可说,但据胡适之先生所得的海内孤本又是曹雪芹亲自加批的脂砚斋残本《红楼梦》,其中人物只有秦可卿可考,重要人物如黛玉,宝钗,甚至王熙凤都付缺如,则林黛玉一定是指的曹家以外的了。我说他是纳兰容若的恋人,大约还不至于不可通吧。 再退一步,不谈曹雪芹自传他传的问题,这篇文字总还可以证明清代红学以《红楼梦》与纳兰容若牵连一起,不是完全无因的。不过他们的话都由耳食或辗转传闻而来,并没有到《饮水词》中去寻证据,所以只鳞片爪,说得不成系统。 最可笑的是钱静方氏巴巴地来做《红楼梦考》,也不过说了几句“余读《饮水词钞》,不独于宾从间得忻合之欢,而尤于闺房内致缠绵之意”,又引了几首悼亡词指为黛玉为容若德配之证。这种浮光掠影,不关,痛痒的考证,无怪要被胡适之先生很痛快地挖苦几句了。 完全撇开了《红楼梦》,再退到第三步,也可以证明纳兰容若的词是有内容的。梁任公先生说容若是“当时一位权相明珠的儿子,是独一无二的一位阔公子,他父母又很钟爱他;就寻常人眼光看来,他应该没有什么不满足。他不晓为什么总觉得他所处的环境是可怜的。他的夫人早死,是他极惨痛的一件事,但不能便认为总原因;说他无病呻吟,的确不是,他受不过环境的压迫,三十多岁便死了。所以批评这个人只能用两句旧话,说:‘古之伤心人,别有怀抱’”(《中国韵文里所表现的情感》)。梁氏如果将《饮水词》细细研究一番,便不这样说了。我们须知道狂热的诗人固能创造他理想中的世界,幻想里的蜃楼海市,但真正好文学,还是要有真实的内容。王国维批评容若词为“真切”,容若词辞藻富丽,这二字似乎不确,但现在我才知道王氏读词果然能别具眼光了。 “真”是富于真实性之谓,“切”是准确地描出他的情感之谓,只有这样文学,才能深深地感动读者,只有这样文学,才能有永久的价值。它是眼泪写的,血写的,全生命写的! 顾太清是清代有数的女词家,龚定庵也是嘉、道间有名的文士,二人生同一代,住同一城,风流文采并都照耀当世,真可谓“一个是文章魁首,一个是仕女班头”了。但不意他们当那礼教森严,社交不公开的时代,清末对于他们竟有一段“罗曼史”的传说。起初不过士大夫口耳相传,如罗瘿公之流,断断为此说张目;渐至评注家于评注两家作品时,说些恍惚迷离,捉摸不定的话,以为影射,如宣统元年上海国学扶轮社精刊《龚定庵全集·无著词选》后,有署名艾者,跋云:“江阴夏闰枝姐丈云:‘《无著词》一卷,皆实事也。其事深疤,有不可言。’”吴昌绶编《定庵年谱》有长洲章钰,元和张一艾相助之说,所谓艾,大约是吴门名士张一艾。他所提夏闰枝的话,虽未明言,但读者可测其是影射龚、顾恋史,或即根据罗瘿公等的主张吧?后来冒鹤亭刻《天游阁集》,对于龚、顾恋爱,更有较为明显的陈述。如集前自序云:“余从后斋将军(溥侗)假得太素所著《明善堂集》,尝刺取太清遗事赋为六绝句。”这六绝句冒氏于《天游阁集》中陆续提出,最重要的一首是:“太平湖畔太平街,南谷春深葬夜来。人是倾城姓倾国,丁香花发一低徊。”按龚定庵《己亥杂诗》有一首云:“空山徙倚倦游身,梦见城西阆苑春。一骑传笺朱邸晚,临风递与缟衣人。”自注:“忆宣武门内太平湖之丁香花。”按顾太清的丈夫奕绘贝勒的邸第恰在宣武门内之太平湖,当时既有龚、顾恋爱之传说,龚氏此诗又明将太平湖之邸第点出,所以冒鹤亭有此一段附会之词。近代文学大家东亚病夫所著《孽海花》,其中有一章写他们恋爱尤为淋漓尽致。《孽海花》名虽小说,而包罗晚清一代掌故,巨细靡遗,可作清季稗史读,作者述这段艳史,并非用直叙法,却是借定庵儿子龚孝珙的侍妾口中曲折转述而来。龚、顾恋爱的传说,经病夫生花妙笔一番渲染,更显得有声有色,流传广远了。 但对于此事主张反对论调者也未尝无人,如冒鹤亭刻《天游阁诗集》后,孟森先生便写了一篇《丁香花》的长文驳他(原文载《心史丛刊三集》)洋洋数千言,采取论证的方法,既严密周详,议论也透辟痛快。我也是反对龚、顾恋爱说的一人,读了孟心史先生的文字,万分钦佩。不过我研究的方法,与孟先生略有不同,即其与孟先生相同的,对于他的意见,也还略有补充之点。这就是我不揣浅薄,写这篇文章动机之所在。 顾太清与龚定庵之恋爱既根本不是事实,则太清是被诬的了。她何以被诬,我以为这里有三个原因: (一)《无著词》之适巧合。 (二)杭人之推波助澜。 (三)载钧之昏巴横暴。 现在请先论第一项: (一)《无著词》之适巧合孟心史谓龚、顾恋爱,无非他人捍造,与龚、顾二人本身全无关系,这点我不敢赞同。中国历史上名人恋爱的嫌疑,颇称不少:如李清照有再嫁的嫌疑,欧阳修有盗甥的嫌疑。这些疑案,虽由仇家诬陷,或好事的读者附会而起,但附会必有可以附会的根据,否则也附会不起来。好像李清照原有张飞卿玉壶之事,又有富于才华的宗女与其夫张汝舟离婚涉讼之事,所以人家能附会到李清照本身再嫁和离婚上去(见俞燮考证)。又好像欧阳修原有《江南柳》及许多艳词,又恰有犯奸的甥女牵连及他,所以招出当时许多仇家的攻击(据胡适之先生的考证,欧公盗甥之事确有重大嫌疑)。其他如曹子建的《洛神赋》,朱淑真的《生查子》词,无不可作如是观。 龚定庵与顾太清互相恋爱的传说之所以播腾众口,也不是完全无因,最大的证据,当然是龚氏《无著词》中所述的恋爱对象。 现在让我们来看定庵的《无著词》吧。《无著词》大都是言情之作,而且所记又大都偏于男女之情。在词里面,龚氏表出他恋爱的对象是个出身贵家,工翰墨,能填词的美女子,其所居又在水滨,与顾太清身份适合。 按顾太清与他丈夫绘贝勒同往太平湖本邸。绘贝勒诗有“太平湖畔吾家住,车骑翩翩侍宴还”之句。自注云:“邸西为太平湖,邸南为太平街”。按太平湖在宣武门内宗帽胡同之西南。现在北平之平民大学即设贝勒府内,与袁家花园、太平湖饭店相离不远。我并没有亲到太平湖,但照北平地图看来,积水一潭,水势也不甚小,想绘贝勒在时,在湖上必有些亭榭之胜。定庵《无著词·桂殿秋》一阕,序曰:“庚午(庚午为嘉庆十五年,西纪一八一○,是年定庵十九岁)六月望(此项年月,根据孝珙手抄词),梦至一区,云廊木秀,水殿荷香,风烟深郁,金碧嵯丽。时也方夜,月光吞吐在百步外,荡夜气之空拔,都为一碧,对清景而离合,不知几重,一人告予曰‘此光明殿也。’醒而忆之赋两解。”其词云: 明月外,净红尘,蓬莱幽跋四无尘。九霄一派银河水,流过红墙不见人! 惊觉后,月华浓,天风已度五更钟。此生欲问光明殿,知隔朱扉几万重! 这两首词即《孽海花》“光明开夜馆,福晋呈身”一章之所根据。又《梦玉人引》: 一箫吹,琼阑出月锦云飞。十丈银河,挽来注向灵扉。月殿霞窗,渐春空,仙籁参差。报道双成,乍搴了罗帏。陡然闻得,青凤下西池。奏记帘前,佩环听处依稀。不是人间话,何缘世上知。梦回处,摘春星满把累累。 “十丈银河”与“九霄一派银河水”气象相似,所指当然当是一水。《梦芙蓉本意》写水畔美人尤为透澈。 背灯欹凤枕,见一珠秋弄。水裙风鬓。露华无力,飞下姗姗影。又微芒不定,月坠金波孤迥。小立空塘,怨红衣半卸,消受夜凉紧。脉脉鸳鸯瞑正稳,乍莲房粉坠惊初醒。香重烟轻,愁绝共幽映。五更魂魄冷,吟断锦云休讯。捐佩疑寒,更凌波恐湿,塘外晓风阵。 定庵《破戒草》诗集《纪集》前后二首叙述的也是湖畔与美人相会之事。不过所叙之湖似非太平湖。故老相传为什刹海。谓太清曾与定庵在什刹海幽会。《孽海花》太清与定庵在厂甸相见,或者又是根据这两首诗。 又其所恋美人若非皇室名姬,则为贵家女子,又可以拿他的诗词来证明。《忆瑶姬》: 唳鹤吟鸾,悄千门万户,夜静尘寰。玉京殿杳,帐九霄仙佩,不下云靶。今年小谪,知自何年?消尽炼琼颜,料素娥今夕无人问,裙袂生寒。定万古长对晶盘,敛庄严宝相,独坐婵媛。幽怀知有恨,玉笙吹澈,激骨难眠。双成问讯,青女凭肩。瑶华筵宴罢,长风起。吹堕离愁到世间。 《瑶华》:(董双成画像) 云英嫁了,弄玉归来,向翠楼琼户,虚无万叠,试问取金阙西厢何处?容华绝代,是王母前头人数。看紫衣仙佩非耶?汉殿夜凉归去。低鬟小按霓裳,唱月底仙声,记否亲遇?霞宫侍宴,浑忘了听水听风前度。天青海碧,也只合其中小住。笑人间儿女聪明,倒写成双名字。 又《梦玉人引》前已述及,兹不复。这几首词里的美人所居则为“玉京”、“霞宫”、“汉殿”、“翠楼”、“琼户”,所服御则为“霓裳”、“仙佩”、“云靶”,其人则为董双成。按双成随侍王母左右,在天仙中品级甚高,是贵女皇姬身份,所以知道定庵的恋人,决非小家碧玉。 又《无著词》多用《霓裳序中第一》、《瑶华》、《梦玉人引》、《忆瑶姬》、《桂殿秋》、《凤栖梧》、《梦行云》等调,这些字眼也含有他与贵家女子恋爱的暗示。我们固不能限制词人用调的自由,但看定庵用此等调子如此之多,不能不疑其为有意。 定庵的恋人工文笔,能词,又可于他词中看出。《洞仙歌》:“把花魂细绾,月梦低敲,间谱得十叠新词堪记。”又“银钩传来劝笺,愁看,比玉能红,比箫能脆”。《意难忘》: “凉月姗姗伴,兰心玉性,试语还难。愁花分少影,秀句写冰纨……”“知音何苦轻瞒?者温存隐秀,慧思华年。”以知音相许,足见两人于恋爱之外,还有一段文字因缘。 在定庵诗词中影射他与贵家妇人恋爱的作品如此之多,不能不启读者疑窦。当时贵家妇人居住城西水畔,才名藉藉众口者,止有顾太清一个;况《丁香花》一诗又明明说他内眷与太清有往还,读者之附会这一段艳史,当然无怪了。(二)杭人之推波助澜 太清之籍贯无考,或谓为吴人,或谓为顾八代之裔。据孟心史先生考证,则谓为久居京师仕宦者之女,且生于吉黑濒海产鹿之区,引《次夫子清明日双桥新寓原韵》及《食鹿尾》二诗为证。这句话我也赞成,太清善于骑马,常与其夫并辔而出,遍游名山胜水,这一点更决非汉族娇弱女性所能到的了。况旗人无姓,太清族望为西林,故自署为西林太清春(其名为春,字子春,太清乃其号)。有时则直号太清春。 恽珠《正始集·顾子春小传》谓其氏顾,我以为其姓顾或效汉人习惯,或汉军旗人本有姓。总言之,太清决非汉族,而是旗籍女子之有才者(日本铃木虎郎称其为汉军人)。 但太清虽非汉族,却颇喜与汉官内眷来往,尤喜与杭人来往。考其同游之女友有阮许云姜,许石珊枝,钱李纫兰,孙许云林,武沈湘佩,许项屏山……考恽珠《国朝闺秀正始集》诸人大都有小传作品。冒鹤亭根据各家诗文集考得各人历史大略,现在我更为编排之如下: 阮许云姜,孙许云林:两人为姊妹。父为许周生,母梁楚生恭人,钱塘人(梁楚生恭人,号古春轩老人,著有《古春轩诗钞》。顾太清同其两女交游,与她亦有书信往返。 (《天游阁诗集》屡有《答古春轩老人》、《题自画菊花寄古春轩老人》诗)。云姜嫁阮芸台相国之子福为妻,云林嫁孙承勋,(见陈左海《许周生君墓志》及潘素心《梁楚生恭人古春轩诗序》)。 许项屏山:钱塘人。许滇生尚书之妻。善画,梁楚生有《题族妇项屏山女史画花卉卷》一诗(见《古春轩诗钞》)。许滇生之母是顾太清的干娘。故《天游阁诗集》称许滇生为六兄,有《谢许滇生司寇六兄赠银鱼螃蟹诗》。日本铃木虎郎《天游阁诗集》卷七有《同治丙寅十一月初一日哭许滇生六兄》诗。 许石珊枝:为滇生尚书子妇。 钱李纫兰:为钱把石给谏子钱子万之妻。钱把石妻陈女士有《听松楼遗稿》,太清曾为之题诗。纫兰为秀水人。太清《春日游法源寺前后和钱侍郎诗五首。乃云姜遂和诗至六首,纫兰和诗七首,并又篆书七言长歌送来,余不获已,复次前韵三章答之。》其诗云:“熟读古文字,名妹秀水传,书成吴氏韵,画法米家颠;金薤垂仙露,玉堂森宝烟。清风洒幽谷,萧艾别当前。”可见纫兰不但能诗,且擅长书法。 武沈湘佩:名宝善,钱塘人,武凌云妻,著有《鸣雪楼诗草》,见《两浙耙轩录》。又湘佩著有《闺阁诗话》,录太清词五首。 此外尚有云姜之女阮手蓉,云林之女孙静兰,其名均见于太清诗集。又有陆碧卿、陈素安、汪佩之、虽非浙人,却与云姜等同游,当然也有些瓜葛。 太清乃旗籍贵妇,其与杭人内眷发生亲密友谊,想由许家干娘的关系。又阮芸台为相国,同时亲藩亦与往返,《天游阁集》中关于阮相国的诗不少,可知其由了。 现在我们再来考龚定庵的内眷。定庵原配段宜人,为段玉裁的孙女。段玉裁本是定庵外祖父,是亲上结亲的。嘉庆十八年段宜人卒于徽州府署。二十年继佩何宜人来归。宜人字吉云,山阴人,安庆知府裕均之从女孙。她的学问虽不知如何,但道光六年定庵作《寒月吟》,概念劳生,有偕隐之志。 诗序称“相喻以所怀,相勖以所尚”,又有“示君读书法,君慧肯三思”,可见何氏也是个志趣不凡,知书识字的妇女。她既然了解文墨,又以同籍关系,自然有资格,也有机会和同时居住北京的浙籍妇女往还,而至于和太清往还了。定庵之《丁香花》诗写内眷与太清的交谊,孟心史先生谓为不足怪,我极以为然。 但太清与杭人内眷往返,不意竟被人猜其与龚定庵恋爱,身名皆大受厥累,这又谁能料及的呢?太清被杭人之累可于骂陈云伯一诗见之,其诗题云: “钱塘陈叟字云伯者,以仙人自居,著有《碧城仙馆词钞》,中多绮语。更有碧城女弟子十余人代为吹嘘。去秋曾寄云林以《莲花筏》一卷,墨二锭见赠,予因鄙其为人避而不受。今见彼寄云林信中有西林太清题其春明新咏一律,并自和原韵一律。此事殊属荒唐可笔,不知彼太清,此太清,是一是二,遂用其韵,以记其事。” 含沙小技太玲珑,野鹜安知澡雪鸿?绮语永沈黑暗狱,庸夫空望上清宫!碧城行列羞添我,人海从来鄙此公。任尔乱言成一笑,浮云不碍日光红! 据冒氏考证,太清曾记女友许云林索汪允庄夫人题其听雪小像,允庄效花蕊宫词体为八绝报之。允庄是许云林的表姊,而为陈云伯之子妇,则云伯虽托名题诗,太清也应当看许云林、汪允庄的面子为他留点余地;况云伯此举无非钦慕太清才名,其事虽可哂,其情实可恕,在受之者不过一笑置之,便可了事。今太清竟将陈云伯骂得一文不值。一则曰“鄙其为人”,再则曰“人海从来鄙此公”,诮之为“庸夫”,咒其“永坠黑暗地狱”,大有恨入骨髓之势。且诗中用“含沙” 用“浮云蔽日”等舆,分量也太重。孟心史谓云伯与定庵同里,疑其与当时蜚语,有所关合,故太清恶之如此,我以为大有道理。不过孟心史后来又说丁香花案之谣传起于冒鹤亭校刻太清集之后。考冒氏刻集在宣统元年,孟氏将时代移后五六十年,且使冒氏独尸造谣之罪,未免自相矛盾。我以为蜚语当时已有流传,一则《无著词》过于巧合,二则我们贵国人大都是“造谣学校”高等毕业生,对于造谣一事,最称特长,而于闺阁隐事,尤津津乐道。至于妇女尤其多话,喜欢谈论人家是非,太清之被诬,其原因是碧城女弟子,还是陈云伯?我们不得而知,但观太清诗中之所云云,杭人之推波助澜,可以想见。定公与太清一则金闺俊彦,一则皇族名姬,正如孟心史所谓“得纽为一谈,自足风靡一世”至其年岁之不合,事迹之参差,他们就不暇问及了。太清《东海渔歌·踏莎行老境》“敢将沦谪怨灵修,虚名蚤被文章误”,沦谪似指被迫出邸事(见后),“虚名蚤被文章误”,则分明说己之被谗,乃由文名太高之故。(三)载钧之昏巴横暴 蜚语的结果,顾太清是被迫出邸,龚定庵则相传被绘贝勒派人寻仇,定庵于是狼狈出都,厥后暴卒丹阳县署,有人谓被仇家毒死。孟心史对此两点极力否认,他最有力的证据是: (1)《无著词》选于壬午(道光二年,公元一八二二)刻于癸未(道光三年),则此词之作必在壬午之前。要之作此者在道光初元,至十九年己亥出都,安有此等魔障,亘二十年不败,而至己亥则一朝翻覆者?……又己亥为戊戌(道光十八年)之明年,贝勒已没,何谓寻仇?定公此时年已四十八,太清亦已老而寡,俱非清狂荡检之时。况定庵出都,有留别诸同僚诗甚为从容,无仇家不利之说。其不肯再入国门,乃其清兴所至,难以常理论。 (2)太清之出邸,不过载钧兄弟不睦,挟其太夫人为难,故出邸暂避,观其诗中“奉堂上命”及“斗粟与尺布,有所不能行”诸语可知。但不久仍归邸,可以天游阁宴集诗为证。 孟心史先生数千言的考证其扼要点都有这里了。但细心评断,觉心史之说,仍不能据为定论。 关于第一点,《无著词》虽选于壬午,刻于癸未,但安知他们恋爱不在壬午之前?己亥之后,太清、定庵俱已半老,固不能更谈“罗曼史”,但壬午之前,两人都正在火刺刺的青年时代呀!魔障亘二十年而不败,一朝反覆,固无此理,但太素与太清爱情过笃,他生前无人敢于揭破,他一死,此事始显露,亦事实上所常有。贝勒已没,固不能寻仇,但嗣子报仇,亦人情之所许。但观太素(太清的丈夫绘贝勒之号)于道光十八年七月七日弃世,太清以同年十月二十八日,即奉常上命,携子女出邸。龚定庵以翌年四月三日出都。各事蝉联而下,风发云踊,不可制止,此中必有一同一动机为之主使。 孟心史根据汤鹏《海秋诗后集》、《赠朱丹木》结句:“苦忆龚仪部,筵前赋白头。”自注:“往时丹木入都,值定庵舍人,许其长官,赋归去来。”遂谓定庵出都是为了得罪上司,愤而挂冠,并非为仇家所迫。但忤长官,尽可从容归去,何必弃其眷属坝从,以一车自载,一车载文集百卷,仓仓皇皇,好像逃难一般?其杂诗“罡风力大簸春魂,虎豹沉沉卧九阍”,不是有人危害他,京师不能更居的口气吗?“我马玄黄盼日薰,关河不窘故将军”,不是赶路出都,幸而路上未遇截留的口气吗?况定庵之祖龚匏伯,父霸斋官京师至定庵,三世垂及百年,北京好像自己家乡,感情深厚,其《己亥杂诗》有:“进退雍容史上难,忽收古泪出长安,百年綦辙低徊看,忽作空桑三日看”之句。其他则别西山,别翠微山亦均有诗,对于京师,有不胜其系恋之意。可见定庵之出都,实有逼而然,并非得已。且《杂诗》有“生还重喜酹金焦”之句。既曰生还,可见在都必曾遇大危险,幸而得脱。十月北上迎眷,至任邱县,遣一仆入都,其子书来,乞稍稍北,乃进次于雄县,又请,又进,次固安县。以后再也不敢进一步了。故《杂诗》有“渐近城南无尺五,回灯不敢梦觚棱”之句。孟心史对于此等事实,仅以“乃其清兴所至,难以常理论”二语了之。殊不能使人心服。 其暴辛于丹阳,固不敢即谓为仇家毒毙,但证以前后情事,蛛丝马迹,亦复隐约可寻。定公是否死于正命,实属疑问。 关于第二点,自太素死后,长子(正室妙华夫人所生)载钧袭固山贝子爵,太清即于丧后三月奉姑命出居邸外。于养马营赁宅一区。出邸之时,情形很是颠沛,《天游阁诗集》四卷有诗,序曰: 七月七日先夫子弃世,十月二十八日奉常上命携钊、初两儿,叔文、以文两女移居邸外。无所栖迟,卖金凤钗,购得住宅一区,赋诗以纪之。 仙人已化云间鹤,华表何年一再回。亡肉奇冤谁代雪?牵萝补屋自应该。已看凤翅凌风去,剩有花光照眼来。(此宅中海棠最多)兀坐不堪思往事,九回肠断寸心哀。 太清乃太素爱妾,自从妙华夫人死后,太素即不续娶,九年之间,占尽专房之庞,俨然同正室一般。载钧虽嫉视其弟,也不能于父亲骨肉未寒之际,对他素所钟爱崇敬的人,下此毒辣无情的手段。甚至连生活费都不供给,区区一座栖身之所,也要太清自己典钗来买。若非他对于太清抱有一种重大的怀疑,和由这怀疑中所生出来的嫌恶情感,决不至此。即云挟祖母为难,但太清已生子女多人,在贝勒邸中地位亦已稳固,若载钧没有极重要的藉口,太夫人也不会让她出去。况“亡肉奇冤”尤觉可怪,这个典故出于《前汉书·蒯通传》略谓“里妇夜亡其肉,姑以为盗,怒而逐之。妇晨去,过所善诸母,语以事而谢之。里母曰:‘女安行?我今令而家追女矣。’即束罢请火于亡肉家曰:‘昨暮,犬得肉,争斗相杀,请火治之。’亡肉家遽追呼其妇。”太清之用此典,明明说有不白之事,被姑所疑,而致被逐。其曰“奇冤”,措词沉痛已极,如果寻常姑妇不和,用不着这两个字。 孟心史说太清出邸后旋复归来,以侍奉姑病诸诗为证。太清出邸之第二年,太夫人抱病,太清仍回邸侍奉,有《庚子十月七日先夫子服阕,因太夫人抱病未果亲往,仅遣载钊诣南谷,痛成六绝句》第三首道:“九泉能否念慈亲?老病思儿信怆神。虽有诸孙终不及,承欢难慰暮年人。”第四首道: “思量到此不胜悲,况是高堂病已危。二载忧心惟有泪,庞姑苦志有谁知?”太清姑媳间感情,据诗观之似不甚坏。谓姑妇失和而出邸,我不能信。但载钧是长孙,况又袭爵,俨然为一家的主人,他要和太清为难,太夫人也难左袒。太清“虽有诸孙终不及,承欢难慰暮年人”,明指载钧不能承欢。大约载钧除了种种昏聩横暴的举动以外,还有压迫太清母子出邸一事,为太夫人所不愿意的吧。 心史据《天游阁宴集》诗谓“太清集名天游阁,系邸中一处”,当是太清燕息之所。集中有“丙申(道光十六年,公元一八三六)夏至同夫子登天游阁”,可证其在邸内,决非后来养马营赁宅中物。壬寅(道光二十二年,公元一八四二)又有《谷雨日同社诸友集天游阁看海棠,庭中花为风吹损,只妙香室所藏二盆尚娇艳怡人,遂以为题,各赋七言四句》,时在太素没后四年,宴集仍在邸中,合之前一年庚子诗所云太素服阕之日以太夫人病未诣南谷,可知姑妇之间,猜嫌旋释,其服归邸中,不知在何时……”但心史考证,略有错误,太清闻姑病危而归侍(或者其姑自唤她回)姑死之后,又被载钧驱出了。这里我得到两个证据。太清诗词集中国现有的刻本均不完全(诗阙第五卷,词阙第二卷),日本铃木虎雄所见内藤炳卿藏《天游阁集抄本》,诗词集各多三卷,遂作《天游阁集钞本》一文。现由中国公学教授储皖峰先生译出,题曰《关于清代女词人顾太清》,载在《清华周刊》。其《东海渔歌》五集《满江红》一词的词序说:“辛丑(道光二十年,公元一八四○)十一日为先姑断七之期。前一日率载钊、载初恭诣殡宫致祭。月之九日,长子载钧由南谷遣骑谕守护官员及厨役等,初十日不举火。予到时已近黄昏,深山中虽有村店,因时近新年,便饼饵亦无买处。有守灵老仆妇熊姬不平,具菜羹粟饭以进食。呜呼,古人有云:‘周公与管蔡,恨不第三间’,诚所谓也。遂填此阕,以纪其事。”考诗集,太夫人抱病在庚子十月(道光二○年,公元一八四○年),辛丑(次年)十一日为其断七之期,则太夫人之抱病,差不多有一个多月的光景,其死必在庚子年十一月间。断七后太清率子女致祭,载钧竟传谕守兵不供茶饭,那么她回到邸中,如何度那种岁月呢?我想太夫人哀事一完之后,太清一定又率儿女回到养马营赁宅中去了。 至于天游阁的问题,铃木虎雄《天游阁钞本》有《惜秋华》一词的题目:原注“壬寅七月廿一日,重睹邸中天游阁旧居有感”,其曰“重睹”,曰“有感”,是居住外间,有事入邸,见旧居而生感慨的口气。谷雨在清明之后,若壬寅清明之后,太清已复归邸中,则七月之诗,不应有“重睹”字样了。所以我说天游阁应当有两个:丙申年和太素同登,及壬寅七月重睹的是邸中的天游阁;壬寅谷雨日赏海棠的是养马营赁宅中的天游阁——按诗集壬寅年尚有《上巳访栋鄂武庄,留予小酌,遍游邸中园亭,且约初十日过予天游阁看海棠》一诗——中国文人习惯,每以所居亭轩楼馆,取为诗文集的题名,或自己的别号,己身迁徙,所居亦随之迁徙,但所迁徙者为虚名而非实物。太清将邸中天游阁的名字,搬到她养马营赁宅,大概也是这种办法。况养马营宅中海棠极多,典钗赁宅诗已有说明。又辛丑闰三月二日病中忆钊儿有“庭中海棠花,灿熳开如锦,多病对残春,思儿难就寝!”此诗作时,太夫人已死,可见太夫人死后,太清仍然出邸。又庚子年她的女友纫兰寄到《阖家共赋春生》诗数十首,太清和以十章。 第七首道:“何处春生早,春生小院中,柳才飘弱线,花已破条风。帘额停云腻,房栊晓日融,鸟啼催梦醒,绿上海棠丛。” 这是她自赋养马营宅中风景。辛丑年又有《筠邻主人见惠彤管茶瓯,并惜余春慢词一阕。是日予他出,归来以此致谢》,诗中有“东风惹恨吹红雨,青鸟衔书降碧天;落尽海棠春去也,绿杨庭院草竿竿”,所写园庭景物相类。又有《惜花词》: “海棠娇泣墙之东”亦壬寅年所作。可知她自太夫人死后并没回邸。 太清之出邸,主动者为载钧,故太清恨载钧最甚,集中诋毁载钧之语无数。在载钧之压迫太清出邸,寻仇龚定庵,无非为他父亲报仇,洗涤王家名誉污点,其用心亦未尝不可恕,但太清本无与龚氏恋爱的一回事,他凭了一点风闻,便居然大作大为起来,太清屡诋其为昏聩横暴,果然不能不说昏聩横暴了。 我口口声声说太清被诬,却偏举了许多相反的证据,似乎不能维持我的主张了。但现在我要举出正证了,这正证只有一条——倒溯上去的年月不合。 孟心史说《无著词》选于壬午,刻于癸未,词之作当更在壬午之前,我前面已说过安知他们的恋史不更在壬午之前呢?近人刘大白先生亦说“此词——指《红禅室词》之《瑶台第一层》——决为龚氏三十一岁以前的作品。他那段恋史,是否发生于三十一岁以前,却须细考,方得明白”——《旧诗新话》189页——如果定庵恋史发生于二十九岁或三十岁之间,则顾太清那时为二十二三岁(太清生于清嘉庆四年,公元一七九九)那时他们发生恋爱是可能的;因为男女年龄均当青春壮盛之际,情感热烈,思想浪漫,每因一时冲动,决定终身命运。况他们两个又都是旷代难逢的天才,我们可以借用都兰博士(Dr.Durant)形容柏拉图遇着亚里士多德的话道:“天才与天才相遇,其和谐如炸药遇到火焰”,他们爱情的爆发原无足怪。但据龚定庵的外祖父段玉裁先主《经韵楼文集·怀人馆词选序》: “仁和龚自珍者,余女之子也。嘉庆壬寅(嘉庆七年,公元一八○二)其父由京师出守新安,自珍见余于吴中,年才弱冠。余索观所业诗文甚夥,间有治经史之作,风发云逝,有不可一世之概。尤喜为长短句,其曰《怀人馆词》者三卷,其曰《红禅词》者又二卷,选意造言,几于韩、李之于文章。银碗盛雪。明月藏鹭,中有异境。此事东涂西抹者多,到此者少也。自珍以弱冠能之,则其才之绝异,与其性情之沉逸,居可知矣……” 嘉庆壬申,龚定庵为二十一岁,是年三月,他父亲霸斋先生简放徽州知府,定庵侍行。四月从母亲段恭人归宁吴中,旋就婚于吴。他生于乾隆五十七年七月初五日。嘉庆十七年三月出都,实际尚不到二十岁。而顾太清生于嘉庆四年正月五日,到嘉庆十七年三月之前,虽云十四岁,而实际不过十三岁。二十岁男子固可恋爱,十三龄女孩谈此事恐怕太早吧。 况定庵示词集于其外祖父时已裒然成帙,则必须两三年光阴方可写成。其《桂殿秋》一词自序为庚午年六月所作之梦,是年定庵仅十九岁,(实是十八岁)而太清则不过十一岁半,况据龚氏词,十九岁时与恋人相会时,恋史已有五年(见后),时定庵十六,而太清那时还是六岁的小孩。十三岁女孩同人恋爱已嫌太早,六岁女孩而能同人恋爱,岂非“人妖”么? 太清与太素同年,太清十二岁时,太素亦不过十一二岁,十一二岁的女子或能嫁,而十一二岁的男子决不能娶。即曰太清自幼生长邸中,其与太素的关系如《红楼梦》袭人、晴雯之于贾宝玉,但《无著词》中恋爱对象,为贵家少女,未言其为婢妾之流。况据太清癸巳(道光十三年,公元一八三二)《夫子清明日双桥新寓原韵》诗道:“萧寺垂杨岸,明河第几湾,去年今日事,二十五年间(自注:余二十五年前侍先大人曾游此寺)……。”太清作此诗时年三十五岁,由癸巳倒溯二十五年太清正十岁。十岁的时候她还在母家,十一二岁时不见得便入绘贝勒府。况据孟心史的考证,太清之父,亦为仕宦之流,更不见得便将女儿卖作人家奴婢。 好了好了,这一条证据,可以救得顾太清了。那怕他有千百条反证,四面围拢压迫,把人挤入永不能自白的疑狱,这一条证据,足以打倒他们而有余了。这好像一道光明,射破千年黑暗,这好像犹太商人歇洛克在公堂上磨刀霍霍,要割安东尼的胸头肉,旁观者望绝心死,但鲍梯霞只说一句话,情势便立即改变。我们要想证集中说得清清楚楚,无论如何,改它不动。我们即想为满足我们的雅兴起见,证实这段趣味深长的艺术恋史,其奈那位铁面无私的时间老人不允许何? 此外还有几个小小证据,也可以杜塞主张龚、顾恋爱者之口,我们不妨将它举列出来。 第一,或谓定庵与太清发生恋爱,是因定庵职务上与太清丈夫有联带关系。太素曾管宗学,而定公又曾为宗人府主事,定公为其僚属,故得为入幕之宾,由此而得到与太清恋爱的机会。《孽海花》即作此说。但太素管理宗学在丙戌年(道光六年),道光十年,管理御书处及武英殿修书处,是年冬授正白旗汉都统。至道光十五年,他已罢官家居,享闲散之福去了。而考定公年谱,他之擢宗人府主事在乙未岁(道光十五年),那年绘贝勒早已不在宗人府了。 第二,假使太清的丈夫绘贝勒是个臃肿龙钟,尸居余气的老头子,或是个目不识丁,俗不可耐的纨扒儿,太清以丰才貌美,嫁了这样一个男人,则或不免有“燕婉之求,得此戚施”之感,而有与别人发生恋爱关系的可能。但事实告诉我们,太素与太清同年,而且也是十分爱好文学的人。与太清唱酬相得。集中提及太清必大称扬一番,对于她真可谓极敬爱之能事。太清对于丈夫爱情,亦非常专且笃,丈夫号太素,她即自号太清;丈夫别号幻园居士,她即自号云槎外史(此见铃木虎郎所见《东海渔歌》所署名);丈夫全集名《明善堂集》,她的全集即号《天游阁集》;丈夫词集名《南谷樵唱》,她的词集即名《东海渔歌》。伉俪之爱外,又加上文学的同情,其家庭幸福,美满达于极点,太清又何必更有外慕? 第三,太清虽是个才调卓绝的女子,而从她的作品上看来,性格却是很方正的,而且还是个礼教观念很深的女性。集中虽有几句艳体诗,自己早标明“戏拟”。关于她爱人——她的丈夫——方面的作品,端庄亦较流丽为多,无论如何太清实说不上是个风流人物。说她有同别人恋爱的事,实是冤枉了她。况周颐《东海渔歌序》谓“末世言妖竞作,深文周内,宇内几无完人。太清之才之美,不得免于微云之滓,变乱黑白,流为丹青,虽在方闻之士,或亦乐其新艳,不加察而扬其波,亦或援据事实,钩考岁月,作为论说为之申辨者,余则谓言为心声,读太清词可决定太清之为人,无庸断断置辨也。”此语可谓实获我心,我这篇文字,其实可谓是多做的了。 关于顾太清的话,我暂时没有得说了,关于龚定庵的话却不得不更为一提。龚氏与太清既绝无恋爱的事实,那么《无著词》究何所指呢?我再三研究,姑下一个假设,《无著词》的内容可分为真假两方面说。 真的方面:是定庵少年时真的和一个别的女子有一段恋爱史。《无著词》初名《红禅词》,见定庵《无著词》自跋,及段玉裁《怀人馆词序》。但它更早的名字为《红禅室词》。近人刘大白先生《旧诗新话》第二十七则谓于民国元年,经绍兴一个王姓书贾手上,得到一本抄本定庵《红禅室词》。卷首有今流行本所作的定庵自题三绝句,又每卷首叶之第二行,都有“碧天怨史龚自珍倚声”九字。而“碧天怨史”,后又用淡笔涂去。刘先生认为这个抄本,是定庵使人代录的初稿,它的证据,一则卷首三诗是定庵笔路,决非假托;二则他人未必会涂去他的别号,涂痕必是他的亲笔。刘氏细检各词:计见于《无著词选》者三十六首;见于《小奢摩词选》的三首;见于《怀人馆词选》的四首;为定庵全集各种词选中所无的三十二首。又,《无著词》中所有,而为此本所无的九首。我去夏想考证顾、龚恋爱的事件,渴想得刘先生抄本一为参考,曾托储皖峰先生转求胡适之先生向刘先生奉借,胡先生已答应我了,但刘先生那时恰不在上海,故未借着,至今怅怅。刘先生抄本中有定庵所作《某王孙小传》一篇文字,与今通行本有简复之不同。其著墨之哀感顽艳,有如汉晋小说(见《旧诗新话》四十九则)。其中说“某王孙,镶黄旗人,年十六,未议昏”。“中表某氏,正黄旗二甲喇贵家,有女年十五。” 通行本传后言:“此为嘉庆丙寅、丁卯间事(公元一八○六年至一八○七),越辛未(公元一八一一)序之如此”。丙寅丁卯间,定庵正十五六岁,定庵《无著词》言庚午(公元一八一○)十九岁时至光明殿与情人相会,则他们恋爱的时间,约有五年之久。传中女郎“工填词,多哀怨语,险丽奇谲语,惝芭迷离语;又多奇梦,若在瑶池阆苑中,殆非人间人也”,则又与《无著词》中贵家少女能填词相合。王孙遘家难,女家遂瞧不起他,求婚拒不与,两家儿女皆病。后来女郎之婢杏儿授意王孙,引入女之卧室,那一段文字写得极其哀艳动人。 尚有一段云:“一日王孙乘间至。杏儿去:‘王孙来耶?’褰帘导之入,遥揭软红帐,立于床前。女方睡,张目见王孙,薄怒,召杏诘之。杏托不知。王孙云:‘无他,来相诀耳!’因执手泣。”《无著词·丑奴儿令》:“鸾笺偷写伊名字,琴语依稀,筝语依稀,花影无媒忽进帏。兰因絮果从头问,吟也凄迷,掐也凄迷,梦向楼心灯火归”。《南歌子》:“香雾漫空湿,珠帘暗地横,云围月拥见卿卿,受尽轻怜痛惜不分明。红泪弹前恨,心香警旧盟,瑶华密帐絮三生,怊怅五更风急断魂惊!”此二阕所写情事,亦恍惚与传相同。提到灯火帘帏字,《无著词》颇不缺少。《浪淘沙·写梦》:“中有话绸缪,灯火帘钩。”《洞仙歌》:“正文窗四扇,缥渺华空,晶艳艳玉女明灯一笑”。《梦行云》:“晓帏怯春冷,重帘下,眠未醒”,情景均甚相类。该女郎似为贵族出身之旗女,所以词中屡以瑶姬、玉人等字影射。 龚定庵十一岁从父入都(见《年谱》),何以于十五六岁时竟与旗女发生恋爱,实不可解。但定庵确有爱恋满州女性的心理倾向。这可于他作品中看出。定庵是个奇绝的天才,他不但文学上造就于二千年文学界独树一帜,其赏鉴美人的眼光也与众不同。定庵同时代的人对于女性以纤弱为美,崇拜金莲尤为狂热。但定庵独不然,他心目中美人以康健完全为标准。这标准只是满州女子具有之。《己亥杂诗》之《爸词》形容袁浦某名妓云:“玉树坚牢不病身,耻为娇喘与轻颦,天花岂用铃幡护?活色生香五百春”。某名妓虽非满人,但非工愁善病的中国普通女性可比,故定庵特别赏识她。他极反对女人缠足,《己亥杂诗》之《偶感》云:“姬姜古妆不如市,赵女轻盈蹑锐屣,侯王宗庙求元妃,徽音岂在纤厥趾?”因此他对于天足女子便特具好感。如《婆罗行谣》:“婆罗门,来西胡,勇不如宗喀巴,智不如耶苏。绣衣花帽,白若鹄凫。娶妻幸得阴山种,五颜大脚其仙乎!……”《菩萨坟》系咏辽圣宗第见之十女之墓中有句云:“大脚鸾文白,明妆豹尾车”。他于天足如此津津乐道,其识见之突过时代,只有袁子才差可比拟,这或者是他少年时代与旗女恋爱所遗留的影响吧?况刘大白先生所得龚氏《红禅室词》抄本,卷首龚氏自题三绝句,有“随将阅历写成吟”之语,既曰阅历,则这段恋史确系事实了。 假的方面,则《无著词》全部都是他捏造出来的恋爱史。 礼教森严的时代,文人想尝艺术恋爱的意味而不可得,则托之于梦寐,托之于游戏笔墨,甚至假造恋爱对象或理想中的女性,如史震林《西青散记》之伪造《贺双卿》。胡适之先生称之为“文人的宗教”,可谓谑而近理。定庵《无著词》中的少女,恐怕也是他宗教的幻象,使奥国弗洛伊德来将他的心理分析一番,或者要说这是变态的性欲作用了。 若非捏造恋史,则或者是定庵象征的笔法。定庵以《写神思铭》一篇冠其全集。有署名公勋者评云:“《文心雕龙·神思篇》极论文章之奥。定公为此铭冠集之首,犹太史公之自叙也……”(扶轮社精刊本)全铭文理奇奥,难以寻绎。其中有曰“熨而不舍,袭予其凉,咽而复存,媚予其长。戒神毋梦,神乃自动。黯黯长空,楼疏万重。楼中有灯,有人亭亭,未通一言,化为春星。其境不测,其神习焉,峨峨云玉,清清水仙。我铭代弦,希声不传,千春万年。” 所谓楼台,所谓灯火,均与《无著词》恋史可以互相印证。所谓春星则《秋心》第三首:“我所思兮在何处?胸中灵气欲成云,槎通碧汉无多路,土蚀寒花又此坟;某水某山迷姓氏,一钗一佩断知闻,起看历历楼台外,窈窕秋星或是君!” 诗中缥渺恍惚,不可捉摸的情人,同写《神思铭》中的似乎同一性质。至于水仙,则于定庵一生的关系更为密切,他十三岁时,建德宋先生命作《水仙华赋》,后尚保存集中,为少作之首。《无著词》的美人居于水畔。丙戌又有《梦中述愿作》云:“湖西一曲坠明柏,猎猎纱裙荷叶香,乞貌风鬟陪我坐,他生来作水仙王。”此时他已四十余岁,尚念念不忘水仙,实不解其何意。又《无著词·木兰花慢》:“故人碧空有约,待归来天上理天琴”。自注:“予梦中受词一卷读之,一人告余曰:‘此天琴谱也。’”我们初疑是指恋人所作词,因为《无著词》全部都纪恋史,不能另指别事的。但他文集补编又有《天琴》颂,所谓“余鼓斯舞斯,黄斯玄斯,哲斯文斯,万灵其彻闻斯”,又不指恋爱了。难道这都是他的象征自己文思的笔法吗?中国文人素富于象征思想,所谓美人芳草,以比忠贞,恶鸟怪兽,以比小人,自从屈原开端,后来模拟者不乏其人。不过均以“人”为对象,以“物”为对象者尚少所闻,其以无形质之“心灵”为对象者,则更可说没有,定庵居然独创此例,可谓奇人做的奇事了。 或者有人说以文字象征心灵亦无不可,以女子为象征,造出这许多故事,则不但可笑,亦为中国前此文士所未有,定庵虽好奇,亦未必至是。不知这事在别人做不出,在定庵却做得出。他本是个极诡僻的文人,思想行事与普通人都不同,有时他竟会不惜娇揉造作,斫伤自然的性情,以求符合他那诡僻条件。他的为人是充满神秘性的,《奴史问答》,借仆役与书记谈话,描写自己,便可为证。那仆人自述从主人一纪有余,而他又是能算天九,算地九,聪明伶俐无比的,却还摸不着主人的行藏。定庵在此,竟活画出一个奇奇怪怪,不可了解的自己的小影。又《能令公少年行》云:“名惊四海如游龙,攫百不定光影同”,他以行藏诡秘,沾沾自喜,于是可见,他的文章的神秘性更为丰富了。他的文,他的诗,他的词无不深奥隐晦,难读难懂。但这也费了极大的代价来的。他平生著述甚富,诗亦极多,古今体编年诗自十五岁时始。《己亥杂诗》自注云:“编年始嘉庆丙寅终道光戊戌,勒成二十七卷”。但今所传者,止有《破戒草》二卷,《己亥杂诗》一卷,不足二十分之一,少壮之作荡无一存,人或谓其失传,我则疑其自毁。但观《己亥杂诗》:“华年心力九分殚,泪渍摆鱼死不甘;此事千秋无我分,毅然一炬为归安!”自注:“抱功令文二千篇见归安姚先生学佰。先生初奖借之,忽正色曰: ‘我文著墨不著笔,汝文墨笔兼用。’乃自烧功令文”。所谓功令文,即科举时代弋取功名之八股,定庵居然做了二千篇,且听姚先生一言,又付之一炬,其志之坚,力之毅,实属可惊可羡。至其编年诗二十七卷者,大约也遭了功令文一样命运。 其《纸冢铭》云:“龚子瘗其所弃之言三千七百九十一纸,既筑山以封之,并为元石之辞曰:‘一言一魂气上纵,大光下泣万星动。心界续续内无空,百朔望血勿汝恸。埋汝恃汝积者众,李氏云‘当其无,有车之用’”。这纸冢中所埋者或者有其少作之诗歌。我们须知道文学有“大家”与“名家”之别,大家无体不包,局面广大,而名家局面总比较小。这不是他故意要小,实有不能不小的苦衷,因为他造意立言,要自成一家,局面大了,格调不能不杂,格调杂了,便不能精粹了。 所以大家有时反不能表现其作品的特色,而名家能之。定庵能割爱,故其作品能造成中国文学界特异的作风,不但得大名于嘉、道时代,且风靡咸、同之际,著名诗人谭嗣同,差不多完全拟仿他,黄遵宪、康有为也受了他不少的影响。梁启超办《新民丛报》,其时诗人所作,莫不具定庵诗格。余波所及,还成了苏曼殊一派的情诗,其势力可谓大极!但焚埋已成作品以求显作品之奇特,求之古人中亦绝无仅有,这就是我所批评他的“不惜矫揉造作,斫伤自然性情,以求符合他那诡僻条件”的说法了。他之不惜捏造恋史,以为其文学之象征,又何足怪呢? 最后,我们更不妨说句神经过敏的话,他对于顾太清也许有存心影射的行为。不过并非《无著词》而为《纪游》等作。考太清《天游阁诗集》编年始于道光丙戌。丙戌之前,才名谅已稍起,其作品必已不少传播都人士口中,欣羡她的想不乏其人,定庵内眷既与往还,闻妻述太清才貌,于中安能无动?《无著词》既偶然与她巧合,索性再做几首《纪游》诗来影射顾太清一下,岂不更妙。《纪游》后首:“归途又城盃,朱门叩还入,抽出三四华,敬报春消息。”又《有所思》:“终古天西月,亭亭怅望谁!”考定庵三十岁居城南道观。据《张青雕文集序》知为圆通观。圆通观本是庙宇,在宣武门外丞相胡同下之南横街。以地势按之,宣武门内之太平湖恰在它之西北。丙戌年,他三十五岁,若他仍居圆通观,则此城盃之“朱门”,及“天西”字样,不能说毫无所指。况《梦中述愿作》,又有“湖西一曲坠明柏”之语呢? 在定庵之为此,或者想借此引起读者的疑心,朋友的注意,增加自己行藏上神秘的气氛,以为得意。这本是他一种文学的策略。想不到朋友们误以为真,纷纷传扬,竟传入那糊涂昏乱的绘贝勒儿子耳中。于是初则寻仇,使其不得不狼狈南下,还饶他不过,使人暗杀,俾其不得寿终止寝;这又恐非那个狡狯好事的文人,初意所能料及的吧? 文字以真美善三大条件为依归,定庵的这些文字,无论象征神思也好,影射与顾太清恋爱也好,终不免一伪字,何况坏人名节,以完成一己之神奇,我觉得他无甚可取。王国维先生《人间词话》: “读《会真记》者,恶张生之薄幸,而恕其奸非,读《水浒传》者,恕宋江之横暴,而责其深险,此人之所同也。故艳词可作,唯万不可作儇薄语。龚定庵诗云:‘偶赋凌云偶倦飞,偶然闲慕遂初衣,偶逢锦瑟佳人问,便说寻春为汝归。’其人之凉蒲无行,跃然纸墨间,又何必考厥平生,而后知其邪僻哉?” 五氏若知道定庵诬蔑顾太清之事,更不知作何感想? 原载武汉大学《文哲季刊》 一九三一年第一卷第三、第四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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