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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灵崖: 昨天老人转了你的信来,知道你现在已经到了青岛了。这回我虽然因为怕热,不能和你同去旅行,但我的心灵却时刻萦绕在你身边。啊!亲爱的,再过三个星期,我们才得相聚吗?我实在不免有些着急呢。 拜祷西风,做人情快些儿临降,好带这炎夏去,送我的人儿回。 昨晚我独自坐在凉台上,等候眉儿似的新月上来。但它却老是藏在树叶后,好像怕羞似的,不肯和人相见。有时从树叶的缝里,露出它的半边脸儿,不一时又缩了回去。雨过后,天空里还堆积着一叠叠湿云,映着月光,深碧里透出淡黄的颜色。这淡黄的光,又映着暗绿的树影,加上一层镑镑薄雾,万物的轮廓,像润着了水似的,模糊晕了开来,眼前只见一片融和的光影。 到处有月光,天天晚上有我,但这样清新的夜,灵幻的光,更着一缕凄清窈渺的相思,我第一次置身于无可奈何的境界里了。 栏杆上的蔷薇——经你采撷过的——都萎谢了。但是新长的牵牛,却殷勤地爬上栏杆来,似乎想代替它的位置,它们龙爪的叶儿,在微风里摇摇摆摆的,像对我说: “主人啊,莫说我们不如蔷薇花的芬芳,明天朝阳未升,露珠已降时,我们将报给你以世间最娇美的微笑。” 今晨起来喂小鸡和鸽儿,却被我发现了一件事。我看见白鸽又在那里衔草和细树枝了。它张开有力的翅膀,从屋瓦上飞到地面来,用嘴啄了一根树枝,试一试,似乎不合它的需要,随即抛开了。又啄一枝,不合式,又抛开了。最后在无花果树根之傍,寻到一根又细又长,看去像很柔软的枝儿,这回它满意了。衔着刷的飞起来,到要转弯的地方,停下来顿一顿,一翅飞进屋子,认定了自己的一格笼,飞了上去,很妥帖的将树枝铺在巢里,和站在笼顶上的小乔,——它的爱侣——很亲热的无声的谈了几句话,又飞出去继续它的工作。 为了好奇的缘故,我轻轻的走近它们的屋子,拿过一张凳子,垫了脚向笼里张时,呀,有好几位鸽太太在那里做月子了。 玲珑的黑衣娘小心谨慎的伏在那里,见了人还能保持它那安静的态度。不过当我的手伸进巢去摸它的卵时,它似乎很有些着急,一双箍在鲜红肉圈里的大眼,亮莹莹的对我望着,像在恳求我不要弄碎它的卵。 第四格笼里,孵卵的却是灰瓦。它到底是个男性,脾气刚强,一看见我的头伸到它的笼边,便立刻显出不耐烦的仇视的神气。我的手还没有伸到它的腹下,“咕!”它嗔叱了一声,同时给我很重的一翅膀,虽然不痛,不提防,也被吓了一跳。 再过半个多月,鸽儿的家族,又加兴旺了。亲爱的,你回来时当看见这绿荫庭院,点缀着无数翩翩白影,该高兴吧? 你的寂寞的碧衿 八月二日 灵崖: 你现在想已由青岛到了天津,见了你的哥哥和嫂嫂了。过几天也许要到北京去游览了。你在长途的旅行中,时刻接触着外界不同的景象,心灵上或者不会感到什么寂寞,然而我在这里,却是怎样的孤零啊! 今晨坐在廊里,手里拿了一本书,想凝聚心神去读,然而不知怎样,总按捺不下那驰鹜的神思。我的心这时候像一个小小的轻气球,虽然被一条线儿系住了,但它总是飘飘荡荡的向上浮着,想得个机会,挣断了线,好自由自在的飞向天空里去。 鸽儿吃饱了,都在檐前纷飞着。白鸥仍在那里寻细树枝,忙得一刻也不停,我看了忽然有所感触起来。 你在家时曾将白鸥当了你的象征,把小乔比做我。因为白鸥是只很大的白鸽,而小乔却是带着粉红色的一只小鸽,它们的身量,这样的大小悬殊,配成一对,是有些奇怪的。我还记得当你发见它们匹配成功时,曾异常欣喜地跑来对我说: “鸽儿也学起主人来了,一个大的和一个小的结了婚。” 从此许多鸽儿之中,这一对特别为我们所注意。后来白鸥和小乔孵了一对小鸽,你便常常向我讨小鸽儿。 “要小鸽儿,先去预备了窠来。”我说,“白鸥替他妻子衔了许多细树枝和草,才有小鸽儿出现呢。” “是的,我一定替你预备一个精美适意的窠。”你欣然的拉着我的手儿说,就在我的手背上轻轻的吻了一下。 真的,亲爱的灵崖,我们到今还没有一个适当的居处,可以叫做我们自己的窠呢——这个幽舌的庭院,虽然给我们住了一年,然而哪能永久的住着?哪能听凭我们布置自己所要的样儿? 我们终朝忙碌地预备功课,研究学问,偷一点工天,便要休息,以便恢复疲劳的精神,总没有提到室家的话。有一次,我们曾谈过这个,亲爱的灵崖,你还依稀记得吗? 一个清美的萧晨——离开我们的新婚不过半月之久——我们由家里走到田陇上,迤逦进了松川,一阵清晓的微风,吹到我们的脸上,使人感到轻微的凉意,同时树梢头飘飘落下几片黄叶,新秋来了。 残蝉抱着枝儿,唱着无力的恋歌,刚辛苦养过孩子的松鼠,有了居家的经验似的,正在采集过冬的食粮,时时无意间从树枝头打下几颗橡子。 树叶由壮健绿色变成深黄,像诗人一样,在秋风里耸着肩儿微吟,感慨自己萧条的身世。但乌桕却欣欣然换上了胭脂似的红衫,预备嫁给秋光,让诗人们欣羡和嫉妒,她们没有心情来管这些了。 我们携着手走进林子,溪水漾着笑涡,似乎欢迎我们的双影。这道溪流,本来温柔得像少女般可爱,但不知何时流入深林,她的身体便被囚禁在重叠的浓翠中间了。 早晨时,她不能向温柔的朝阳微笑,夜深时不能和娟娟的月儿谈心,她的明澈晶莹的眼波,渐渐变成忧郁的深蓝色,时时凄咽着幽伤的调子。她是如此的沉闷啊,在夏天的时候! 几番秋雨之后,溪水涨了几篙,早凋的梧楸,飞尽了翠叶,黄金色的晓霞,从杈桠树隙里,泻入溪中,深靛的波面,便泛出彩虹似的光。 现在,水恢复从前的活泼和快乐了。她一面疾忙地向前走着,一面还要和沿途遇见的落叶,枯枝……淘气。 一张小小的红叶儿,听了狡猾的西风劝告,私离母枝跟他出去玩耍,走到半路上,风偷偷地溜走了,他便一交跌在溪水里。 水是怎样的开心啊,她将那可怜的失路的小红叶儿,推推挤挤地,直推到一个漩涡里,使他滴滴溜溜地打着旋转。那叶儿向前不得,向后不能,急得几乎哭出来。水笑嬉嬉的将手一松,他才一溜烟的逃走了。 水是这样欢喜捉弄人的,但流到坝塘边,她自己的魔难也来了。你记得么,坝下边不是有许多大石头,阻住水的去路? 水初流到石边时,还是不经意地涎着脸,撒娇撒痴地要求石头放行,但石头却像没有耳朵似的,板着冷静的面孔,一点儿不理。于是水开始娇嗔起来了,她拼命向石头冲突过去,意欲夺路而过。冲突激烈时,她的浅碧色衣裳袒开了,露出雪白的胸臂,肺叶收放,呼吸极其急促,发出怒吼的声音来,缕缕银丝头发,四散飞起。 辟辟拍拍,温柔的巴掌,尽打在石头的颊边,她这回不再与石头闹着玩,却真的恼怒了。谁说石头是始终顽固的呢? 巴掌来得急了,也不得不低头躲避,于是水得以安然渡过难关了。 水虽然得胜了,然而弄得异常疲倦,曳了浅碧的衣裳去时,我们还听见她断续的喘息声。 我们到这树林中来,总要到这坝塘边参观水石的争执,一坐总是一两个钟头。 “这地方真幽静得可爱”,你常微笑的对我说,“我将来在这里造一所房子,和你隐居一辈子,好么?” 啊,亲爱的灵崖,这话说过后,又忽忽过了一年多了。鸽儿一番番经营它们的窠,我们的窠,到底在哪里? 你的碧衿 八月三日 灵崖: 这两天来,天天下午总有个风暴,炎暑减退了许多,我想北京定然更凉爽,你可以畅畅快快的游玩了,近来我有些懊悔,不该不和你同去。 但是,今早在床上时,看见映在窗槛上的朝日,带着一派威胁性的红光,便预料今天的奇热。于是赶紧爬起身,好享受一下那霎时间就要给炎威驱走的清晓凉风。 近中午时,果然热得教人耐不住。园里的树,垂着头喘不过气儿来。麝香花穿了粉霞色的衣裳,想约龙须牡丹跳舞,但见太阳过于强烈,怕灼坏了她的嫩脸,巡逡地折回去了。紫罗兰向来谦和下人,这时候更躲在绿叶底下,连香都不敢香。 憔悴的蜀葵,像年老爱俏的妇人似的,时常在枝头努力开出几朵黯澹的小花。这时候就嘲笑麝香花们:“如何?你们娇滴滴的怕日怕风,哪里比得我的老劲!” 鸡冠花忘了自己的粗陋,插嘴道: “至于我,连霜都不怕的。” 群花听了鸡冠的话,都不耐烦,但谁也不愿意开口。 站在枝头的八哥却来打不平: “啧!啧!你以为自己好体面吧。像蜀葵妈妈,她还有嘲笑人的资格,因为在艳阳三月里,她曾出过最足的风头。你,什么蠢丫头,也配多话!” 鸡冠受了这顿训斥,羞得连蒂儿都红了。 八哥说过话,也就飞过墙外去,于是园里暂时沉寂,只有红焰焰的太阳依旧照在草、木,和平地上。 正在扇不停挥的当儿,忽然听见敲门的声音,我的心便突突的跳起来,飞也似的跑去开,果然是邮差来了,果然是你的信来了! 以后便是看信和写信的事。你说后天还要给我写一封,我等着就是了。 祝你旅途安好! 碧衿 八月四日 灵崖: 夜间下了雨,天气又凉了。傍晚时到园中徘徊,望见三四丈外绿树丛中荡漾着粉红衫的影儿,我知道汤夫人也在那里散步。忽然听见她在土山上唤我的声音,我便顺着碎石子路,穿过几丛雏菊,上了那螺旋式道儿的山,才看见和她并肩坐着的还有汤先生。 “你独一个人,觉得寂寞吧,和我们谈谈如何?” “好,好。”我们开始谈起话来了。我用的是不完全的英语,他们用的是不纯熟的中国话,遇着讲不出的事件,便用手势来形容。这种谈话,觉得可怜吧?但又何妨呢,人与人心灵间的交通,定要靠着言语和文字么? 我们先谈天气。譬如去年很热,今年却凉等一类的话。又谈园艺。你知道的汤先生是一位园艺家,他一天到晚一把锄在园里,我们只看见他所分的地里,菜蔬一畦一畦的绿,花儿一莳一莳的红。 后来谈到他们的结婚。汤先生说前天是他们结婚周年纪念日。去年比今天还早两个星期,正是汤夫人由美国到上海的时候。 汤先生说到这里,一只手不知不觉地搭上夫人的肩,眼望着我,慢吞吞地说道:“林白太尉由大陆驾着飞机渡过几万里海洋,降落在巴黎。她——一面回头望他夫人一眼——由美国飞到中华,降落在Married State上。” 汤先生隽妙的词令,不禁使我微笑了。“自然,爱情的翅膀,比什么飞机的力量都强。”我说。于是大家都笑了。 他问我们是几时结婚的?差不多两年了,但这番的谈话,引起我的心思,我默默的望着苍茫暮霭里的北方出神了! 碧衿 八月五日 亲爱的灵崖: 一早起,就惦记着你今天有信来。 但今天有些古怪,邮差照例是午前来的,差不多十二点钟了,还不见他到。一听见敲门的声音,便叫阿华去开,我走到栏杆边望着。小孩轻捷的身躯,像鸟儿般翩然飞去,我还嫌他慢。但每次开门,进来的不是那缺了牙齿说话不清楚的老公公,便是来拿针线去替人缝穷的厨子老婆,哪里有绿衣人的影子! 等着,等着,太阳快要到午时花家里茶会了! 啊,亲爱的,什么是午时花的家呢?我趁这个机会告诉你。这是你去后才有的,你不知道。这是我的记时器呢。 朋友送了我几盆午时花,我便将它们放在东边草场上——盖满了榆树影儿的草场之一角——因为树下有一只水缸,灌浇便利。 午时花是极爱日光的。但早晚时懒惰自私的榆影,伸长他的肢体,将一片绿茵,据为卧榻,懒洋洋躺着,尽花儿们埋怨,只当耳边风——不是的,他早沉沉地睡着,什么都不能惊动他的好梦了。 可是,日午时,太阳驾着六龙的金车,行到天中间,强烈的光辉,向下直泻,榆树影儿闭着的眼,给强光刺着,也给逼醒了。他好像有所畏慑似的,渐渐弯曲了他的长腰,头折到脚,蜷伏做一团。 花儿们这才高兴哩,她们分穿了红黄紫白的各色衣裳,携着手在微风里,轻颦浅笑地等候太阳的光临。 这位穿着光华灿烂金缕衣的贵客,应酬是很忙的,等待他的多着呢—— 池塘里的白莲展开粉靥,等他来亲吻。 素雅的翠雀花凝住了浅蓝色的秋波,在清风里盈盈眺盼。 山黧豆性急,爬上架儿,以为可以望得远一点儿。 铃兰挂起了一串银铃,准备贵客一到,便摇铃招集群花宣布开会。 木香和十姊妹早已高高巴在那玲珑得好似疏棂格子的木棚顶上了,还要伸出她们纤纤的碧玉臂,在青天里乱招。好笑,她们比山黧豆还缺乏耐性。 这中间,我觉得葵花的忠心最为可佩。她知道自己比不上群花的娇美轻盈,不敢希翼太阳爱她,但她总伸着长长的颈儿,守着太阳的踪迹——太阳走到哪里,她的颈儿也转到哪里——轻佻的花儿们和太阳亲热不上两三天又和风儿跳舞去了,萧条的秋光里,葵花还是巍然立着,永远守着太阳! 但穿着金缕衣的王子虽有这许多花儿要爱抚,要安慰,无论如何,每天正午时,总要匆匆地到午时花家里打个照面。我的钟表你在家时便都坏了,又懒得拿去修,我就把太阳降临花儿家时刻,代替了钟表。看见牵牛花咧嘴笑时,知道是清晨,榆影儿拱起脊背时,定然是正午,葵花的颈儿转到西,天就快黑了。 但是今天为什么呢?太阳已经由午时花家里宴罢出来了,你的信还没有到。 碧 八月六日 崖—— 昨天又没有等到信,我真有些不高兴起来了,所以也不写信给你,只好让我们通信的日历上,留一页空白,虽然这是不很美观的,然而错处不在我。 心里的忧闷,像雨后遥山一般,浓酽酽的又翠深了一层! 你失望的碧衿 八月八日 灵崖—— 我应当怎样忏悔这两天以来对于你的怨望呢?我明明知道这两天没你的信,是邮差在弄鬼,或者在路上耽搁了,不是你骗我,教我发急,然而我偏偏要怨恨你。亲爱的人儿,这真是不可解的无理和褊狭啊,我偏偏要怨恨你! 果然,懒惰的邮差,将你应许我的信,与你七月廿九的一张明片同时送了来。我接着时,恨恨的望了他一眼,恨不得说:“先生,下回请你多跑一趟吧。多跑一趟,你的腿不见得会长,但我便不至于错怪我爱的人儿了。” 你的信里说:到天津已经三天,明天便得上北京,还要游北戴河。 北京,是我旧游的地方,自从离开它已经有六年了。虽然我后来又游历了许多地方,见了些世界著名的建筑,然而我总忘不了北京。在我的记忆里;巍峨的凯旋门影子,没有掩没了庄严苍古的大前门。想起双塔插云的巴黎圣母院,便立刻联想到天坛。啊!那浑圆天体的象征,给我的印象真深刻。它,屹立在茫茫旷野里,背后衬托的只是一片连白云都没有一朵的单色的蔚蓝天——寂寥,静穆。到那里引不起你的愉快或悲哀,只教你茫然自失地感觉自己的渺小。到那里想不起种种的人生问题,只教你惊奇着宇宙永久之谜。有时候和人谈起鲁渥尔博物院,我每每要问一句:“朋友,你到过北京没有?文华和武英两殿的宝藏真富。” 枫丹白露和凡尔赛的离宫真壮丽啊,但同时那淹在金色夕阳中红墙黄瓦的故宫影子,也涌上我的心头。 听说北京现在不如从前了。灵崖,我很想知道你经历些什么地方,好和我从前所游相印证,但请不要提起它的不幸。 我和北京有如相别多年的老友一般,很想知道它一点消息。然而,灵崖,听见地坛几百年的老柏都斫做柴烧了,古皇城的墙都拆下来一块块的卖了,就如听见老友家里遭了灾难,那是如何的惆怅啊! 你的碧衿 八月九日 灵崖—— 昨天晚上,我坐在凉台上,做了一个好梦。亲爱的,让我把这个梦详详细细的告诉你。 心思杂乱的人都多梦吧。你常常对我说,平生没有几个梦,因此就每每自己夸为“至人。”但我的梦真多啊,天天晚上梦儿乱云似的在我脑海里涌现。醒来时却一个记不清。好像园里青草地上长着的黄白野花,寂寞的在春风里一阵阵的开了,又寂寞的在春风里一阵阵的萎谢了。 不过,昨晚的梦,却非常清楚,醒时那清美的新鲜的味儿,还萦绕在我心头,经过好久好久。倘把杂乱的野花,比我平时那些乱梦,昨晚凉台上的梦,我便要将它比做一朵睡莲——银色月光浸着的池塘里的一朵睡莲。——夜里的清风,拍着翅儿,轻轻的飞过它的身边,它便微微动摇着,放出阵阵清幽的香气。在水光月影中,它的轮廊又是那般的异样清晰。 梦是这样开始的。晚饭后沐浴过了,换上宽博的睡衣,照例到凉台上纳凉。有时和阿华讲讲故事,有时吟吟古人的诗句,但大部分的时间消磨在用我寂寞的心灵和自然对语。 昨晚月色颇佳,虽然还没有十分圆,已经是清光如水。我想起你日间寄来的信,便到屋里取出来,在月光下帔读,读了一遍,又读了一遍,啊!我的心飞到北京去了。 在冷冷幽籁里,我躺在藤椅上,神思渐渐瞢腾起来了。 恍惚间,我和你同在一条石路上走着,夹路都是青葱的树,仿佛枫丹白露离宫的驰道,然而比较荒凉,因为石路不甚整齐,缝里迸出的乱草,又时常碍着我们的脚趾。 路尽处,看见一片荒基,立着几根断折了的大理石柱。斑斑点点,绣满了青苔,显出黝然苍古的颜色。圆柱外都是一丛丛的白杨,都有十几丈高,我们抬头望去,树梢直蘸到如水的碧天。杨树外边还是层层叠叠的树,树干稀处,隐约露出淡蓝碎光,那是树外的天。 没有蝉声,没有鸟声,连潺潺流水的声音,都听不见,这地方幽静极了,然而白杨在寂静的空气里,却萧萧寥寥,发出无边无际的秋声。 荒垣断瓦里,开着一点点凄艳可怜的野花。 同坐在一片云母石断阶上,四面望去,了无人迹,只有浸在空翠中间的你和我。我不觉低吟前人这样两句奇思妙想的诗句: “红心满地宫人草,碧血千年帝子花!” 以后梦境便模糊了。圆柱和荒基都不见了。眼前一排排的大树慢慢倒了下去,慢慢平铺了开来,化作一片绿茫茫的大海。风起处,波涛动荡,树梢瑟瑟的秋声,这时候又变为海面沙沙的浪响。 这时候我们坐着不是石阶,却躺在波面上了。我们浮拍着,随着海波上下,浑如一对野凫。我们的笑声,掩过了浪花的笑声。 海里还有飞鱼呢,蓦然从浪里飞了起来,燕子似的掠过水面丈许,又钻入波心,在虹光海气里,只看见闪闪的银鳞耀眼。 忽然一尾鱼,从我身边飞过,擦着我的脸。一惊便醒了,身子依旧躺在藤椅上,才知方才做了一场大梦,手里的信已掉在地上去了。 呼呼的正在起风呢。月儿已经不见了。梦里的涛声,却又在树梢澎湃——鬓边像挂着什么似的,伸手摸时,原来是风吹来的一片落叶。 夜凉风紧,不能更在凉台上停留了。拾起地上的信,便惘然的走进屋子,收拾睡下了。 梦儿真谎啊,我本来不会游泳,怎么在梦里游得那般纯熟?这也不过是因为你信里说要到北戴河作海水浴,惹起来的。真的,灵崖,我也想学游泳呢,什么时候同你到海边练习去。 碧衿 八月十日 灵崖: 平常的时候,你知道我是怎样爱惜光阴的一个人,然而现在心情变易了,每天撕下一张日历,便好像透过一口闷气似的,暗暗说声惭愧,又过去一天了,他的归期又近一天了。 每天除了和你写封信之外,别的事总是懒懒的。一张双塔的写生,只涂上一片淡青的天空,点缀了几笔树影,便连画架儿抛在那里,已经积满了尘埃了。还有许多小飞虫,当油布未干时,企图上来歇息歇息,不意它们细细的羽儿,被油彩粘住,再也挣扎不脱,便都死在上面了。那张未完工的画,已不能用,未免可惜。 写信外,睡午觉。午觉醒来已经天黑,便洗一个浴,到园里风凉风凉。夜间躺在凉台的藤椅上,用大芭蕉扇扑去趁便来叮的蚊子,同阿华谈谈闲话。这就是我一天的生活。而且天天如此,一点没有改变。但是,今天忽然想着这个办法很不对,我该用一点功,这样风凉的长昼,这样清净的园林,不可辜负了。 整天潺潺大雨,好闷人呀!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碧衿 八月十一日 灵崖: 本说从今天起,我就要用一点功的,然而难题又来了,要想用功,就得有画看,偏偏东吴大学图书馆为修理房屋的缘故,今夏不开放,我们的四部丛刊又在上海,没法搬来,架上寥寥百余卷,实在不够我几天翻阅——而且大半从前都看过的了。 于是想起省立第一图书馆离我们这里不远,何不去一趟。 上午同阿华走出后门,雨后的郊原,风景颇不坏,一片衡皋,绣着芊绵细草。沟里流水潺○,沿着堤埂流去。埂上蒙密的丛条,缀着浅紫色的花朵,据说是木槿花。阿华想折几朵来插瓶,我怕他跌下水沟,不许他去,我们家里的好花多着呢,留着这个给农夫村妇润润枯燥的心田吧。 穿过几条巷,看见一带虎纹石墙,护着扶疏小树,我们知道到了目的地点,脚步便缓起来了。这个地方,你从前也曾到过的,现在正在修改,园里随处有未完的工程。园正中处,有一个水门汀的八角池,新划出的花坛,疏疏朗朗的长着些杂花,也是从前所没有的。这园总算在积极整理了。不过树还太稀少了,骄阳下,人们走来看书,眼睛里晃耀着几百亩沙地上反射来的阳光,心灵不免感着烦躁。 我想起从前所见法国郭霍诺波城的图书馆了,里面参天的老树,何止几百株,高上去,高上去,郁郁葱葱的绿在半天里。喷泉从古色斑斓的铜像所拿的瓶子或罐子什么的里面迸射出来,射上一丈多高,又霏霏地四散落下,浓青浅紫中,终日织着万道水晶帘。展开书卷,这身儿真不知在什么世界里。或者,就是理想中的仙宫吧。 他们那里到处都有林子,天上夕阳云影,人间鸟语花香,衬托了一派绿荫,便觉分外明媚。 可怜中国还说是四千余年的文明古国呢。孟子说:“所谓故国者,非谓有乔木之谓也……”可见必有乔木,才称得起故国。然而我们在这故国,所看见的只是一片荒凉芜秽的平地,没有光,没有香,没有和平,没有爱……就因为少了树。 即说有几株,不到成阴时,便被人斫去用了,烧了,哪里还有什么乔木? 我们所爱的祖国啊,你种种都教人烦闷,不必说了,而到处的童山,到处的荒原,更是烦闷中之烦闷。 馆里书也少得可怜,我所要借的书,只得到范石湖诗集一部。翻开看不到几页,已经是关门的时候了,于是走了出来。回家吃了饭,和阿华到街上逛逛,不知不觉间又踏入相识的书店。 在书店里倒翻出我所需要的几部书,但惜我们在上海的四部丛刊里都有,买太不上算,就向书贾商量借。我以为他定然不肯的,谁知他竟欣然允许,居然让我携了四五部书回家。我开了一个地址给他,约定下星期派店伙来取,他也答应了。 我觉得这个书贾,真风雅可人,远胜于所谓读书明理的士流,那“借书一痴,还书一痴”的法律,不是士流定出来的么? 从此我也可以略略有书看了。不过以为在这将残的假期中,我还能做出什么成绩,那就未必吧,我实在是懒得可怕啊! 碧衿 八月十二日 崖: 秋天来了,也是无花果收获的时期了。但今年无花果不大丰稔,在那大而且厚的密叶中,我翻来覆去的寻觅熟了的果子,只寻到两个。其余都是青的而且都只有梅子般大小。就是这样的也不多,一株树上至多不过十来个。懊恼!去年冬天我还在树下埋过两只病死的鸡呢,它所报酬我的却只有这一点,真吝啬呀! 提到鸡,我又要将它们的消息报告报告了。你去后小鸡长大了不少。但八只鸡之中只有三只母的,其余都是公的。母鸡全长得玲珑轻巧,便捷善飞,譬如它们在墙根寻虫豸吃时,你这里一呼唤,它们便连跳带飞地赶过来,一翅可以一丈多远。据说这都是江北种,将来不很会生蛋的。于是我记起母亲从前的话了。母亲曾在山东住过,常说北边的鸡会上屋,赶得急了,就飞上屋顶去了。又会上树,晚上差不多都登在树上,像鸟似的。后来读古人诗,如陶渊明的“狗吠深巷中,鸡鸣高树巅”;杜甫的“驱鸡上树去,始闻叩柴荆”等语,于母亲的话,更得了一层证明,不过总还没有亲见。现在见我们鸡之能飞,很感趣味。 小公鸡更茁壮,冠子虽没有完全长出,但已能啼了。啼得还不很纯熟,没有那只大白公鸡引吭长鸣的自然,然而已经招了那老物的妒忌。每晨,听见廊下小公鸡号救声甚急,我以为有谁来偷它们了,走出一看,却是大白鸡在追啄它未来的情敌呢。小公鸡被赶得满园乱飞,一面逃,一面叫喊,吓得实在可怜,并不想回头抵抗一下。如果肯抵抗,那白公鸡定然要坍台,它是丝毛种,极斯文,不是年富力强的小公鸡的对手。我于是懂得“积威”两字的厉害了,这些小公鸡从幼在这园里长大,惧怕那白公鸡是匪伊朝夕的,所以到力量足以防卫自己时,还不敢与它对敌。一个民族里有许多强壮有为的青年,能被腐败的老年人,压制得不敢一动,就是被“积威”所劫持的缘故。 不过大白公鸡威名坠地的时期也不远了。只要这些小公鸡一懂人事,知道拥护它们自己的利权时。革命就要起来了。 我祝这些小英雄胜利! 请伯哥转的信都收到了么?几天以来没有接到你的消息,不免又有些挂念。快开学了,希望你早些回来。 碧衿 八月十三日 灵崖: 你临走时,教我随时报告鸽儿的消息,但它们都和从前一样,所以我也寻不出什么来做报告的材料。然而这两天来有一段关于它们的趣事,说来想你也要称奇的。 红宝石眼失踪后,它的小孀雌青玉已经同灰瓦配成对偶了。然而灰瓦却有一个同性的朋友,那就是大黑鸽。灰瓦今春死了妻子而后,不耐岑寂,时常咕咕的在别个雌鸽面前打旋,但它们都罗敷自有夫的。谁理它呢?不知什么时候,它和大黑鸽认识了。从此行止必偕,宛如伉俪。甚至同住在一个笼里,你知道鸽儿对于它们的笼,是最视为神圣的。不是自己的配偶,错进去了,便要出死力来打出的。至于两雄同栖,更是从来所未闻的事,然而现在它们居然和和睦睦地同栖了。现在灰瓦和青玉好起来,大黑鸽非常之吃醋,一听它们在笼里亲密地互相叫唤时,便立刻要飞进去,乱搅一阵。青玉在孵卵,它也要进去捣乱。昨天两个在笼里恶打一场,孵过三天的卵,踏得粉碎,卵黄流了一笼子,你说可恨不可恨呢?但灰瓦对于大黑鸽仍然很要好,它们两个时常在屋脊上,交颈密语,或用喙互刷毛衣,虽然它们亲爱的表现,仅此而已,然而已够叫我纳罕了。如果有生物学家在这里,我真要去请教一番,这难道不是一个问题吗,动物竟也会发生不自然的恋爱? 至于白鸥和小乔已经孵了一星期的卵了。不久当有小鸽儿出来。碧衿八月十四日十四 亲爱的灵崖: 听老人说你决定南回,就要动身了,这话使我怎样欣慰啊!虽然我们在上海分别,至今不过一个月,然而在寂寞的生活中,便觉得有半年之久。更使我感到不快的,就是你的信太稀少,在这样风鹤惊心的年头,未免使我焦急。但也不必更埋怨了,只要你能回来,我也就满意了。这信你或者接不着了,但也要写一写。 碧 八月十五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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