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悼念一位纯真的艺术家方君璧


  好久没接到好友方君璧来信,正在想念,前日忽得瑞士来函一封,看信封上的笔迹好像是君璧的,欣喜地以为她的信终于来了。拆开一看,我一颗心突然绞紧,又突然下沉,原来这信是她公子曾仲鲁写来的,报告她母亲因登山作画,跌断腿骨,送医三日,病情恶化已于上月十六日逝世。一个可爱的知心的朋友;一个真纯的艺术家,竟以一跌而永离人间了!
  回忆民国十年初冬,我们一行男女学生百十余人乘海轮到里昂上新建设的“中法学院”肄业,君璧是负责招待我们的一人,我们才开始相识。她是黄花冈七十二烈士方声洞的胞妹,比我们先到法国十年。她那时年龄也不过二十几岁,梳着左右分开的两个小髻,穿著一身朴素的洋装,面貌清秀,举止温文,说着一口流利的法语;但国语也说得极纯正,奉校方命辅助我们这群女生,譬如有病带领去看医生,或陪伴着上街购买必需品等等。我们饮食起居及各种生活琐节,觉得有不适合的地方,告诉她,她便透知校方改善。她并不居住校内;但每日必来,非常尽职。
  辅助男生的是曾仲鸣。听说他是老革命党员曾醒女士(乃方声洞之嫂)的介弟,也是君璧青梅竹马之交,而现在的未婚夫,他常与君璧校门同进同出,倒是一对珠联璧合的爱侣。尤其叫我惊异的,他们两个都是髫龄来法的,法文优异是不必说,中文根柢也极优厚。曾见仲鸣翻译的一首法文长诗,笔法苍古,意义渊深,比之汉魏人诗作亦无多让。君璧也能韵语,虽不及她的未婚夫,而富有奇趣、妙趣,(她暮年在香港为她丈夫及自己的诗词,出了一部《颉颃楼诗词稿》,读者当知其价值之为如何)。留学生中居然有此等人物,可称难得。听说他们的国学虽少年时期稍有根柢,做旧诗词,则都是法文学好之后再开始学的。蔡元培、李石曾、汪精卫都做过他们的老师;而汪氏教得又久一点。虽传授者得其人,若非他两人资质特殊颖异,不克有此。现君璧三位公子也是自幼被携带赴欧赴美者,在异邦个个学业有成,而写起中文信来,居然流畅自然,无一字龃龉。我曾问过君璧,是否是她所教,她笑而不答。你曾见带领幼年子弟出国之亲友,热切想实行“双语教育”,无不失败。中文实在难学,孩童到了异邦,学习了异邦的语文,再叫他们来学中文,真所谓“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了。
  话说回来,我在中法学院与君璧没有说上三句话。第二年即一九二二年,他和仲鸣到日内瓦亚尼西湖畔举行结婚典礼,后来听说都回了国,仲鸣从政,君璧则教书。我回国后,对留法同学的消息,颇为隔膜,于君璧夫妇的事更少有所知。只听说仲鸣做官已到铁道部的次长,君璧当然成了贵夫人,未知她还画画否?
  我与君璧建立友谊,实开始于民国三十八年,我任职香港真理学会,君璧那时正住在香港,间接得知我的踪迹,时来学会相访,并邀我到她家,两下遂时相往还。不过为时不久,她为避免许多穷亲友的缠纠,又举家赴法,我们鱼雁仍常通。我之决心再度赴法,实想到海外搜寻解决屈赋难题的资料,同时妄想再学绘画,完成第一次赴法的志愿。不过回国已将三十年,对法国生活情形已一无所识,不敢冒险。君璧来信鼓励我道:“到法国若知窍门,生活并不比国内高,况现巴黎的老同学尚有潘玉良,她可指引你、教导你,我也可帮忙,你放心来吧。”于是我于一九五○年公教所谓“圣年”,对真理学会负责人说:“我要到罗马朝圣。”题目正大,学会不便挽留,我遂离开了香港,迳往巴黎。到后住国际学生宿舍,君璧所住为一旅馆,距离并不远,玉良住处则不近,有君璧陪同,寻她也不难。我们三个里昂中法学院的老同学又得聚首一堂。虽此时我们都已入了暮年,见面时,谈谈笑笑,打打闹闹,也恢复了许多少年乐趣。
  我想继续入艺术学院竟不行。有人告诉我,学绘画要年轻,年龄大了,目力差,没法描准石膏塑像。手腕有些颤抖,学院虽不拒收,教师却懒得教你这种前途无望的老学生,只让你冷冷清清地坐在角落里,从不过问。久之,也自觉无趣,惟有自动退出。我听了这话,只好作罢。君璧很想我做她艺术同志,倒为我惋惜了一阵。我每日只是徘徊各书店搜罗世界神话书籍,到巴大附设的法语学校补习法文。又在法兰西学院旁听西亚神话。君璧学习兴趣强,她的法语虽同法国人一样,仍然要求更精进。也进了这个学校,但比我高好几班。我们为消遣光阴起见,又选了当时汉学权威戴密征的课,一共两班,一班仅有我和君璧两个学生,用的课本好像是佛经中之一种。有时他对那些中译文法弄不通,讲时连贯不下。君璧与我便加以指点,所以戴教授常指着我二人,笑对他另一班学生说:“我还有两个中文老师,就是这两位。”戴先生所授另一班学生却甚多。所教是敦煌石窟某种俗文学。记得他有一回解释这类文学中的“变”字,譬如“目莲变”、“地狱变”之类。我们中国学者对于这个“变”字从未知是何意义,戴先生旁征博引,竟有十几种解释。虽然他也未下结论,究竟是哪种说法对,而其博览工夫,则至可惊。这才知道他这“汉学权威”的头衔不是幸得的。
  我和君璧既一同上课,见面机会更多,友谊也日日增进。到了暑假,法国规矩所有寄宿舍寄居的人一概迁出,让出房子用来招待别处来巴黎观光的人,我们让出后各自另觅住处。那时候,各处风景优美,气候清凉的避暑别墅也相继成立登报招客,费用比之原住的寄宿舍并不会高出多少,只须多出一笔来往旅费而已。君璧打听到瑞士某山中有一处山庄可住,于是她带了三个儿子和我同住,也有别处来的中国人,男女均有。在山中住了两个月,曾旅行到瑞士著名的雪峰及各名胜地游览,那个暑假过得愉快极了。
  我在巴黎两年,资斧告竭,有人介绍我回台湾教书,遂于一九五二年摒挡来台。行前赴露德朝圣,君璧陪伴我同去,留露德三日,她陪我攀登露德之北的歌泰山,探山顶戈贝灵湖,又陪我去培丹伦钟乳岩穴,看见宇宙间许多奇景。君璧以前曾游过露德,歌泰山也曾与她丈夫住过一个暑假,这一次是完全陪伴我而去的,良友盛情岂不可感。三日期满,她顺道赴西班牙写生,我赴马赛,乘海轮赴港,然后至台。
  我返台后,君璧尚在巴黎居住。一九五六年,她自巴黎来信说:她三个孩子所学都是英国语言和文字,现在他们学业已告一段落,她决定送他们去美国深造,她也要赴美长住,以便照料。不久,她的计划,果获实现,系赁屋居住美国波士顿。
  十余年前,她来香港开了一个盛大画展,又来台湾开。先总统蒋公介石,听知此事,甚为欣然,说以前政治恩怨,过去便已过去了,不必再提,知道君璧乃一个艺术家,与政治并不发生关系,况她又是方声洞烈士的胞妹,今以华侨身分来台展画,理应表示欢迎,并予以各种方便。遂命行政院院长张群主持其事,借中国历史博物馆为展览会场,君璧展出她新旧画作二百余幅,造成了一次轰动。她接着便来台南住在东宁路我家里。住了一个月的光景,每日上午出去写生,下午在家作画。她对我说,波士顿有个有钱的太太,见了她的画,非常欣赏,愿意资助美金三千元,请她再画些富有东方色彩和情调的画儿,她所以到台湾来猎取画材,以便回美交帐。台南名胜如文庙、郑成功祠堂、赤嵌楼、安平古堡及各佛寺、道院、人家的古厝,她都去拜访,每处各画几幅,果然积蓄了一大宗杰构。临返美时,又买了《故宫名画三百种》及台湾各名画家影印成的画册,又买了许多宣纸、颜料、各种画笔、归装非常丰富。
  我觉得君璧一生所开画展次数之多,为历来画家所未有。论国内的,从前在北平、上海、南京、广州;论国外的,则香港、新加坡、马来西亚、泰国、英伦、巴黎、巴西、阿根廷等处,香港便开过几次,日本也开过一次或两次,日本亲王贵族购藏其画者颇多。去年,即一九七四年的一月,她又接洽巴黎东方艺术馆为她举行一个“方君璧从画六十年回顾展”,她应该去做开幕主持人,那时她大病初愈,正需休养,我曾屡次劝她展期;不然,就派一个儿子或一个媳妇去做代表,自己不必亲自出席;她不肯听,仍然自己去了。画展结果,当然异常圆满,可是她的健康难道不受影响吗?君璧原住美国波士顿,次子三子结婚就业,搬离了她,仅长子孟济和她同住。以后长子为就业,也离开了波士顿,一座大屋子仅她一人独住。她季子仲鲁就业瑞士,曾劝她迁去由他奉养,我也写信劝她去。她说瑞士屋宇仄狭,她波士顿地下室有她一生心血染成的画儿连框数百,迁季子家便无处存放。而且儿子处屋宇过狭,想作画也展施不开,竟不肯搬。她饮食方面,兴趣好的时候,上街买些鱼肉蔬菜,自烹自煮,享受一顿;意兴阑珊的时候,便啃干面包,喝冷牛奶,接连几天挨过去。试问老年人哪能久挨这种生活?她的健康当然日坏,后来她推却不过儿子们的恳求,还是迁瑞士了。迁去后,儿媳对她非常孝顺,但她终于病倒了,送入医院,医生觉她胃部似有异物,细查是癌,幸病菌尚未扩散,为她动手术割除。八十几岁的老年人患这样重症,治愈后,理应好好休养几个月,才能恢复元气,偏偏病前约定回顾展不能展期,她又一定要亲自赴巴黎出席。我不敢说她死是与这次回顾展有关,不过我终以她大手术后,不肯好好休养为憾。
  我从未见过一个艺术家像君璧这样,对于绘画这么的热爱,这么的执著,这么的竭忠尽智来从事,这么的视同第二生命不能片刻离的。里昂时代的君璧,我不深知。巴黎时代的君璧,则见她无冬无夏,无昼无夜,总是一笔在手,一有机会便坐下来挥挥洒洒,好像饭可以不吃,画非画不可似的。我于西画并未入门,于国画也仅识皮毛,对于君璧的画作,实不敢批评她的造诣究达何等阶段。不过我总觉她是学西画出身的,她的油画也曾获法国某艺术大师的肯定,那么就一直从事西画好了,何必又来搞什么国画?这就像“教坊雷大使之舞,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我也把这话对君璧说过,君璧回答说:“我是想把西画解剖学、透视学等等原理,融合到国画里来,改正国画种种不合科学定律处,能否成功,我亦不计。”她究竟成功与否,世人自有定论,像我尚在法国时,她在巴黎开了个小规模画展,名艺术家葛洛赛、弥亚孟德及巴黎每日邮报均曾著论极口颂扬,我曾为译出,现收拙著“归鸿集”。我现在乱说几句,也不过是我个人意见,希望故人地下有知,不要怪我。
  君璧最可爱处,还是她的为人。她可说是个饱经忧患的人,丈夫在政界久居高位,她的地位当然连带不低,别人处她之境,养尊处优,定必骄骞万状,或变成一个城府深沉、冷酷无情的人。她可是一点架子也没有,她腔子里仍保存一颗赤子之心,那颗心好像璞玉一般,清淳未琢,浑然可爱。她的性情是真挚、忠厚、爽朗、坦白,她同你谈话可以把整个心灵向你披露,即她自认偶尔做了一件失败事或有什么缺点,也毫不掩饰地对你直说。整个的她,“纯真”二字可以尽之。这是个极可爱的朋友。这种性格半由天生,半由艺术的陶冶。凡是真正的艺术家,大都是如此。像潘玉良,她也算是久历风霜之人物,年龄比我和君璧都大,我们那时已逾知命,她则超过花甲,我返台后,出了几本小书,寄给君璧,没有给她,她竟对君璧大哭起来,说:“雪林如何竟忘了我?想必不要我这个朋友了?”我知道此事,立刻寄书,并向她再三道歉。她从君璧手中得到书后,又即破涕为笑。这不像小孩争糖果么?凡此琐事,都可见艺术家真纯可爱处。
  玉良前几年在巴黎去世了,于今一位可爱的朋友又离开了人间,剩下我这个老废物孤零零地尚苟延人世,抚今追昔,何以为情?唉!唉!

  原载1975年11月28日台湾《新闻报》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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