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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源教授逸事


  一陈源教授的爱伦尼所谓“爱伦尼”就是Irony,有嘲谑、讽刺诸义,相当于我国的俏皮话。说俏皮话要口才灵便,陈氏以爱说俏皮话而出名,口才其实很坏。就是他说话时很是困难。说他说话困难,并不是说他有口吃的毛病,他倒不和司马相如、杨子云患有同样的症候,但他说话总是期期艾艾,好半天才能挣出一句。这里有他好友徐志摩描写为证。《自剖求医》篇说:“我的朋友……说话是绝对不敏捷的。他那茫然的神情与偶尔激出的几句话,在当时极易招笑,但在事后往往透出极深刻的意义,在听着的人心上不易磨灭的。别看他说话外貌乱石似的粗糙,那核心里往往藏着直觉的纯朴……”
  因他说话是这样的不敏捷,当和朋友谈心时,他只有永远做个“听者”了。诗哲又写道:“他是那一类的朋友,他那不浮夸的同情心,在无形中启发你思想的活动,引逗你心灵深处的‘解严’,‘你尽量披露你自己’,他仿佛说:‘在这里你没有被误解的恐怖’,我们的谈话是极不平等的,十分里有九分半的时光是我占据的,他只贡献简短的评语,有时修正,有时赞许,有时引申我的意思;但他是一个理想的‘听者’,他能尽量的容受,不论对面来的是细流或是大水。”诗哲并未指明这个朋友是谁,袁昌英告诉我便是陈通伯。
  诗人这支笔真把个陈通伯说话的神情活画出来了。奇怪的是陈源教授说话既如此不畅顺,偏偏爱作俏皮话。法国19世纪文坛巨匠法朗士也是爱作“爱伦尼”著称于世,所谓“法朗士无双的爱伦尼。”《西滢闲话》有《法朗士先生的真相》和《再谈法朗士》两文,曾有几段描写。陈氏的文章据徐志摩说他学法朗士“有根”,也许他的爱伦尼是从那个怪老头学来的。不过世间学问技艺都可以学得会,爱伦尼却无法学,我们不如说是根于人“与生俱来”的气质吧。
  爱伦尼虽有嘲讽意味,但谑而不虐,受之者只觉其风趣隽永,而不感到难堪。陈氏的爱伦尼则有时犀利太过,叫人受不住而致使人怀憾莫释。像他和刘半农笔墨间的冲突,就是当他尚在英伦留学时,一天介绍这位北大教授给英国某名学者时说:“这就是所谓教授的某先生。”半农听了大恚,以为他有意刻薄。返国后,曾站在反对立场,向陈氏狠狠地开了几炮。不过半农究竟是个厚道人,与胡适先生私谊颇厚,以后经过胡先生的调解,对陈氏便不再存芥蒂。
  爱伦尼进一步便是“泼冷水”,这又是陈氏的特长。徐诗哲《自剖》中《吊刘叔和》又有一段描写:“这三位衣常敝,履无不穿的‘大贤’,在伦敦东南隅的陋巷点煤汽灯的斗室里,真不知有多少次借光柏拉图与卢梭与斯宾塞的魔力,欺骗他们空虚的肠胃。但通伯却忘记告诉我们,他自己每回加入战团时的特别情态。我想我应得替他补白。我方才用乱泉比老老,但我应得说他是一窜野火,焰头是斜着去的;傅孟真不用说,更是一窜野火,更猖獗,焰头是斜着来的;这一去一来就发生不得开交的冲突。在他们最不得开交时,劈头下去了一篇冷水,两窜野火都吃了惊,暂时翳了回去。那一翦冷水就是通伯;他是出名浇冷水的圣手。”
  陈氏对我们女同事为礼貌起见,俏皮话和泼冷水尚有保留;对留英同学,一向玩笑惯了的袁昌英(兰子)教授便毫不客气,致兰子常受其窘。记得某年夏季,兰子穿了一身白色衣履,陈将她上下一打量,说道:“奇怪,武大医学院尚未成立,白衣天使倒先飞来了。”兰子对写作热心非常,有时为努力写一篇文章,妨碍了吃饭的胃口,刘南垓背后笑她拼命想做作家,以为不值得。陈氏冷冷地说道:“莫为她担心,我看她有十条命也愿意拼的。”刘问何说,他道;“你没听说‘拼命吃河豚’那句话吗?作家的味道胜过河豚当不止十几倍,岂不值得拿十条命来争取?”兰子常埋怨她所在“一区”离文学院太远,虽有交通车,上课究嫌不便。陈说:“我看你呀,顶好去学古仙人的什么缩地术,把你的家搬到文学院的顶上,不过那时你又要叫嚷上下的麻烦了!”兰子对学生的奖励有时嫌太滥。一个自命青年诗人,诗却并不好的学生,呈她阅一首求爱长诗,她赞叹道:“这首诗写得这么缠绵婉转,嫦娥读了恐也会思凡下界,何况人间女郎?”陈氏道;“那么,我想你劝劝你那位高足,且莫把这首诗发表,替我们留下这个清辉万古的月儿罢。”兰子不解,问其缘故,他说:“我怕那个曾射落九个太阳的后羿先生一怒之下,又要弯弓来射月哩。”这都是兰子对我说,或我从别处听来的。想陈氏说的话更加隽永有味,可称上等的爱伦尼,我今日的追述,恐难免刻画无盐,唐突西子之诮。那就对不起这位中国法朗士了。二《西滢闲话》
  陈源教授一生的作品并不止《西滢闲话》一种,但人家提出陈源,便提他这部书。这部书好像成为了他的代表作。这些闲话当时在现代评论上每周发表一篇,性质属于批评文学,时事较多,文学艺术亦曾涉及。《西滢闲话》何以使陈氏成名,则因每篇文章都有坚实的学问做底子,评论各种事理都有真知灼见。尤其时事文章,对于当前政治社会的各种问题,分析清楚,观察深刻,每能贡献很好的解决方法。至于文笔则又修饰得晶莹透剔,更无半点尘滓绕其笔端。诗人徐志摩曾在某篇文章里评介当时作家,提到陈源时曾说:他正在仔细琢磨他的笔触(这二字大概来自绘画的词汇),功候到了,那支笔落在纸上,轻重随心,纵横如意,他才笑吟吟地享受他的成功,才是你们对他刮目相看的日子(大意如此)。又说陈的文章很像19世纪法国文坛巨匠法朗士,学法朗士可谓“有根了”云云。梁实秋也说西滢笔下如行云流水,有意态从容的趣味。又说《西滢闲话》有阿迪孙与史提尔的“旁观报”的风格(见台版《西滢闲话》序),这也是闲话风靡一时的缘故。
  不过为什么陈教授苦学多年,读书无数,仅仅留下一部《西滢闲话》呢?他当然还有些翻译本子,论创作也只有这一部了。即使这部书字字珠玑,篇篇锦绣,我们尚有未尽其才之憾;何况以今日文学标准来衡量,有些文章也不见如何出色呢(恕我对死者的不敬)。对了,他相当警策的倒是他的时事文章,但时事文章最难讨好,当时竞相传诵,时过境迁,便索然寡味。我在现代评论上所读陈氏时事文章似乎远比今日的《西滢闲话》为多,也许作者自己删去了。即不删,他的作品份量也不算丰富,何以这样呢?我现在妄作猜测,也许是文思艰缓有关。正和她说话口才的蹇涩一样。本来文思的迟速难易,每人不同。法朗士就是难而迟的。《西滢闲话》里那篇《法朗士先生的真相》,就曾说:“法朗士的散文像水晶似的透明,像荷叶上露珠的皎洁,是近代公认为一时无两的。他的功夫可大了。孛封(Buffon)的名言‘天才是无限的耐心’,法朗士虽然对白朗教授谈话的时候竭力地否认,他自己的作品就是极好的证据。他同学崖生说他同雷南(Renan)一样,每篇文得改六七遍,才像他自己的作品。他说:‘想象力我是没有的,耐心我可不是没有的,’‘我很少得到灵感的助力。我的笔没有抒情的力量。它不会跳,只会慢慢的沿着道儿走。我也从不会感到过工作的沉醉。我写东西是困难的。’他写了一些便付印,付印后得再校对五六遍,先修改它的字句,再去掉一切多余的字句,然后他用剪子把所有句子都剪破了,再好像玩着练耐心的玩意儿似的,把一句句的句子来配对,配好了又拆散,又找另外的匹配,单一节文章就造过了30遍。末了他喊道:‘胜利了!收尾的句子现在变了开头的了。’”
  我们不知《西滢闲话》写作时是否也像法朗士这么的惨淡经营,不惜再三改造,以期臻于至善之境。但良工自来心苦,美人必严妆橡饰,始肯见人,也许两人作风是差不多。
  陈氏写作之难,诗哲又曾描述过。当他读了诗哲的两篇自剖,说也要写一篇“剖徐志摩的自剖”,但他一再因循,未能动笔。几次逼问,他说离京前一定交卷。一日,他谢绝了约会,躲在房里装病,想试那柄解剖刀。晚上见他时候,他文章不曾做起,脸上倒真有了病容,“不成功”。他说:“我这把刀,即使有,早就在刀鞘里锈住了,我怎么也拉它不出来,我倒自己发生了恐怖,这回回去,非发愤不可。”诗哲形容他那时候的情形道:“打了全军覆没大败仗回来的,也没有他那晚谈话时的沮丧!”
  我曾说过陈氏并未患口吃,而说话总呐呐若不能出口。不过他只是开端难,真正说下去时,艰涩的也就变成流畅了。并非滔滔而下,却是很清楚也很迟缓,一句一句地说出,每句话都诱着很深的思想;若说俏皮话则更机智而锋利。我想他写文章也是开端难,因此怕动笔;同时阅读欧美名著太多,眼界太高,写作态度就变得过分矜重,所以文章就少写了。“惜笔如金”固是文人美德,但让他那柄刦犀象,断蛟龙,寒光射目的宝刀,永远锈在鞘子里,我觉得太可惜了啊!
  但胸罗万卷而不轻著作如陈源其人者,也真罕见,这真是令我们这群“有了三分颜料就想开染坊”的人,为之愧煞。三外冷内热的陈源教授陈源教授因喜说俏皮话挖苦人,有时不免谑而近虑,得罪好多朋友,人家都以为他是一个尖酸刻薄的人,或口德不好,其实他的天性倒是忠厚笃实一路。他在英国留学多年,深受绅士教育的陶冶,喜怒哀乐不形于色,加之口才如此蹇涩,不善表达,而说起俏皮话来时,锋芒之锐利,却令人受不住,人家仅看到他“冷”的一面,却看不到他“热”的一面,所以对他的恶感就多于好感了。
  陈氏性情之深蕴不露,可于下面一小事看出。他留学英国,曾获有伦敦大学的博士学位,可是,笔者和他在武大共事十余年,与他夫人凌叔华,留英好友袁兰子又是时相过从的好友,却从不知他是个博士,为的他自己从来不说,别人也不提,直到前年文星书店替他再版《西滢闲话》,封底附有他简单的学履历,我才知道了。当时我倒惊讶了一阵子,并非惊讶博士头衔之如何珍贵,而是惊讶于他这个头衔怎么会保密到这么久长的年月!
  我想陈源教授之不提他的这个头衔,并非由于过度的谦虚,实由于孤冷的不屑。这种孤冷的不悄,也是他那英式绅士修养之一端。因此他顶看不起别人的自炫、卖弄,人家说话,稍有这种意思,便忍不住要以冷语挖苦他一顿。
  不过陈源教授其实是个外冷而内热的人,他对家人骨肉的情感是很深挚的。他虽是个自少留学西洋的人,脑子里中国伦常礼教的观念却保留得相当深厚。他孝于父母,笃于友人,在这个新时代问题复杂的家庭,都是很不容易做到的。记得抗战发生后,其尊翁在南京因日机轰炸受惊而死,珞珈山陈寓居然设立素帏香烛的灵堂,并不敢烦朋友来吊祭,他们一家早晚焚奠而已。这虽遵其太夫人之命,一个新人物能够如此,总也难得。后陈母和一个菇素不事,以终身奉母为帜志的女儿,随子入川。数年后,陈母逝世,他哭得像个小孩似的,人家问他衣衾棺木怎样张罗,他只说我方寸已乱,你们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只须从厚就是。老人家苦了一辈子,万不可再委屈她了。人家只好各自分头去忙碌,让他一个人哭去,因为没法劝慰。想不到一个平日感情深蕴,又惯以冷言冷语讥讽人的陈源教授,此时竟会显露他婴儿般的纯真。又过几年,他的姊姊也因病死了。当陈尸榻上未殓时,紧闭的双目,忽然大张,陈氏见状大惊,急进房,俯身死者榻前,用无锡土白喃喃和死者说着话。我们在隔壁客厅里隐约听见他向死者说:阿姊不肯闭眼,必是为了老母灵柩停厝异地,放心不下的缘故,抗战胜利后,我一定要将老母和阿姊的遗骨运回故乡安葬,现在请阿姊安心归去吧……安心归去吧。他对死者这样温柔地抚慰,呜咽地许着愿,说也奇怪,他老姊的双目果然缓缓阖上了,我们吊客也被感动得人人热泪盈眶了。
  陈源教授办事负责的精神也极可佩。当武大文学院长十余年,把全部时间和精神都用在院务的发展上,其一生写作之少,固由于他笔墨太矜贵,太尽忠于职守,恐亦为其原因之大者。他对待朋友也是不负责则已,既负则负到底,任何艰难在所不顾,这也是陈源教授负责精神的表现。

  选自《苏雪林自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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