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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途


  自从去国而后,和可爱的故乡,已经有四五年不相见了。这番为了省视母亲的病,我从三万里外的欧洲,回到祖国,到上海后,便恨不得一步跨回故乡。但这时正是五卅惨剧发生之后,英日船已停驶,招商船则须等到星期一才有。我只有捺定心性在上海多住两天。这两天里我也常到街上走走。只见租界上布满铁丝网,巡警都站着双岗,真是如临大敌,我心里便感到非常之不快。然而这时候上海的市民还是熙攘往来,现出一种太平景象。
  好容易挨到星期一我得以起程了。这回船上人是满满的,我那房舱的外边恰是餐厅,叉麻将,唱大戏,拉胡琴,和高谈阔论咳嗽吐痰的声音,好像汽锅里沸腾的水,一阵阵蒸得我头脑发昏。这简直是受罪,我也知道这罪:凡在中国坐火车轮船,和住旅馆,都有应受的义务,但从前何以不觉得?这或者是在外国清静了几年,耳神经已经失去听受这种喧嚣的习惯罢——外边闹声愈高,我的头痛也愈厉害,这时候我确乎有点追悔当初出洋之失计了。
  开船之后,落了一阵大雨,窗眼里诱进习习凉风,我想到舱外看看雨后的江景。于是乎开门出去,然而出去很不容易,几乎是“步步荆棘”。门口几张临时烟榻上伸出的毛腿,便先要留难你,出了餐间,走到船边,偶然碰着横躺在地铺上抹牌人们的脚,他便抬起头来恶狠狠的对你钉一眼,甚至还要口里呐着瞎子。我很小心的从腿丛中跨过去,像战地兵士之跨过电气网,居然给我走到船的中部了。
  那边望去似乎很清洁,我想去走走。而新的难关又发见了。横栏我前面的,是一道木栅,没有锁,却是用铁链缠住。铁链的意义,我幸而未忘却,这自然是和巡警局门前所悬的虎头牌军棍之类,含有同样的威权。然而何以要用在这里?终于我抬头看见中舱外边钉着一块的黑漆小板,才恍然大悟了。那板上有八个金字“洋人卧室,旅客止步。”
  洋人卧室里,走出一夫一妇,后随两个小孩子,我认得这是和我同一海船来的某戍卒家庭。我们曾在甲板上说笑,游戏混过一个多月,也算有点友谊,但今天,我只有转过木栅后面的脸。胡琴,唱戏的声音一阵阵从舱中透出,我不是在梦里,这分明的在中国自己的船上呵!
  到大通,我为有几件行装自己不能拿着上趸船,而约定来接我的族叔慎知还未到,我便被栈房接客的茶房敲去了一元,因为我接到他手里的栈票一看,他便硬要我住他的楼房,终于赔偿了损失才罢。在欧洲独自一个从这国跑到那国,没有出一件岔子,而一入国门便做了“阿木林”,我心里很是惭愧。然而我又想,从前何常这样的“阿木林”,也是很伶俐的呵。现在的我,譬如猴子在园子里养惯,重入山林时,攀藤爬树,都不像从前的灵活。因为它已经失去本能了。但本能究竟是本能,只要在山林里更住几时,自然会恢复过来,我的耳朵便是一个好例,在船上最后两天,不是听不见什么喧嚣了么?
  慎知也有事须得回乡里去,我们便做一路。渡过铜波湖,便到青阳。慎知叫到两顶山轿,一个挑子,我和他们商量走夜路,因一则天气太炎热,日里不便走,二则青阳饭店的臭虫,到今还教我记得它的余威。况在长江船上我已尽了放虫帐的义务,身上还留下二三个疙瘩哩。长途疲倦,我的血已经不多,在皮肤尚未完全恢复受叮而不痒的本能之前,还是吝啬一点的好。况且今夜恰有澄鲜的月色,轿夫也乐意走。
  在上路之前,须得教轿夫吃饭。我只有坐在饭店门口条凳上等候,这时候月儿已升上来了,家家门口坐满了乘凉的人。孩子们聚拢了看我,眼光中露出惊奇,而大人则颇有鄙夷不屑的颜色。这是从前所没有的,使我不解。“咦!这是从省城洋学堂里来的。”一个妇人于再三研究我之后发出这个结论。“不,不,从洋鬼子那里来的罢。”在旁一个青年人矫正伊,“你看她穿着洋装呢。省城里正在烧洋教堂哩。”他眼光里露出狡猾和恶作剧似的笑来了。“洋鬼子都已赶回国去了。可惜不曾杀,斩草除根!哦!哦!斩草除根!”
  这一点小小爆裂的火花,烧破他们为见生人而拘束的网了。一个脑后留着一丛头发的老者,忽然慷慨起来:“我不知道我们中国人为什么要进洋学堂,吃洋教,穿洋装,做洋人的奸细?!真是卖国贼!秦桧!王氏!”
  老者一番爱国议论发出之后,听的人哗然笑起来了。远处一个人厉声问慎知,“你们往哪里去?让我来做了她!”这分明是恶意的开玩笑。然而人心确乎有点浮动,我不由得浑身毛骨悚然,只有搭讪着离开饭店门前而钻入轿子里去。因为我看见地上不缺少碎砖瓦,怕万一他们高兴,将我当作岳坟前的铁像!
  九华山影浸在银灰色的幽辉里,澹白到成为一片雾光,远远望过去几乎疑心是水晶叠成的。否则何以这般的明透?田陇草木,茶棚,茅屋,一积积的化为溶溶银湖里的藻影,偶然也有几条鱼虾,在波里游嬉,这便是同我一般的乘月而行的旅客。我这时本来可以发一点浪漫的诗兴。而且还想胡诌几句诗,而轿夫却不容我这样风雅,一路勒索:吃点心,喝茶,买草履。几乎三四里一次。而一个胫上疮肿的轿夫还得到烟铺去过瘾,一进去总得两个多钟头才得出来。慎知也惴然地不敢催促。为的一开口,他们便发出倔强的声音来,他们于老者一番议论之后,早失了对我的敬意了。这样一路延挨,到离家尚有30里的杨家尖,天色已经大明。迎面来了两顶山轿,里面是一对年近50许的西洋夫妇。女的一瞥眼看见了我,脸上顿然显出惊慌的颜色。男人也懔懔地将两眼注定我身上,似乎十分的警备着,万一看见我伸手向怀中摸时,他们便好下轿逃命。慎知对我说,这是听了省城风声而潜遁的传教士,大通和青阳的早逃空了。但他们见了我为什么露出这般模样?我思索之下,寻出理由:原来又是这套洋装作怪,竟把我当作由省城来的学生了。我想着不禁暗暗发笑,他们见了我担惊,哪知我一路来担惊的心理,也不在他们之下呢。
  我又明白了一件事:过西贡时曾买了一份法文报,内有一须关于五卅惨剧的记载,他说中国现在又发生了仇教举动,某处教堂被焚,教士被戕。到了上海,才知不确实。我曾痛骂帝国主义报纸之无故造谣,现在才知道谣言是我们自己先造出来的。
  我昨晚为了一套洋装,受了许多虚惊,其实洋装之为物,他们未必没有见过,其所以如此者,不过也借了爱国的大名义,想发一发原祖传来的天性罢。其不敢就动手者,一则为了时代尚没有像白莲教,洪杨,庚子时期之扰乱,杀人可以不负责任,二则为了有本乡本土的慎知和我作伴,所以只好在精神上使我痛苦一番而已。然而想到那“让我来做了她”一句话,还教我不寒而栗!
  到了羚羊镇离家只有15里了。我记起镇上表兄的家,民国3年,我曾和母亲到过一次。此时想借便去探望他。我便和慎知乘轿夫吃饭的空儿,到了那小巷口。巷口一檐破厕,一个粪缸,和地上潴积的污水,映入我眼帘时,恍然是11年前的情景。中国的空气或者含有一种的化学元素,否则在中国的东西,何以竟这般历久而不敝?想中国文明之所以能支持五千年之场面者,未常不靠着这种“不变性”罢。如果有人对我说:“这巷口的破厕,粪缸,污水是从开辟时留下的,我相信。若更说这巷口的破厕,粪缸,污水能保持这个情状一直到世界的末日,我也相信,因为它们在我眼里,已过了这多年而一丝一毫没有改变。不能不算是宇宙间一个奇迹。叩门进去,鸡照从前一般的惊飞,狗照从前一般的狂吠,而天井里的臭水,也发出11年前那夏天一般的气味。只是屋里拥出的一群孩子,这是不同之一点。
  表嫂出来招呼我,伊的风凉头髻和脚上的红缎鞋都无异于前。不过脸面略为苍老些,而且身边已有一个缠了足的小女孩儿了。大家将我和慎知簇拥进了房。表兄赤了上半身,躺在炕上抽烟,苍蝇照旧在他油汗吟吟的颈边飞舞,地上也照旧堆满了瓜皮和浓痰。
  他放下枪欠身含笑招呼:“啊!小若,你回来了。我早听见姑母谈起来。但我现在几乎认识你不得,你竟变做外国人了。”我们往下谈了几句途中情况,又互询了些家常,便转入五卅惨剧的问题,为的是我恰从上海来,而五卅问题,又是这时谈话材料中一件流行品。
  “学生?学生们干得什么事?尽着空口嚷嚷。外国一只铁甲船来,中国就给打得落花流水了!”我表兄一面打烟泡,一面说。
  “没有实力原是不成功的,”我说,“但空嚷也得嚷几声。民气太消沉了。不是用这样的兴奋剂鼓荡鼓荡,中国被人宰割尽了,还睡在梦里呢!”
  “兴奋剂,”表兄愤然喊起来,“吃过早有百十剂了。效果在哪里?单以抵制日货而论,五分钟热度的把戏,干过几回?你也知道。其实抵制一回日货,反使日本人发一回财。什么缘故:为的旧的衣服和东西扯的扯了,烧的烧了,而新的还免不得要置,又做一份去补那烧扯了的,我们自己受经济两重损失,仇人的货恰好加倍输进来了。”
  “照你这般说,你那新昌店号还要发大财哩!”慎知接口说。
  我的表兄听了这句话笑起来了。“开了店不希望发财难道希望折本?我不是不爱国,只是国货销不出去。为的旧式的太粗陋,仿造的不坚牢,没人爱买。我不开店,总不能叫一家老小挨饿呵!”他又回过脸向我说:“我们做商家的,也有做商家的苦衷,不过你们学生总不肯原谅人的。”
  “你难道不是学生出身的人么?”我无聊地说。“这也不过当时不得不随众罢,”他说,“其实学校有什么用处?我在商业学校辛苦巴结到的文凭,到商界混时还不如一张算盘之得用。我将来决计不教孩子们进学堂了。我这阿大,”他说时指着蹲在床边和其他孩子共玩一盆蟋蟀半段香烟的小孩,“我先把他在家熟练几年便送他站柜台去呢”我坐在烟榻旁,脑筋里又涌起了异样的感想:“我从前对于老辈的中国人,认为文化革新的障碍物,但又不能由我的诅咒而使他们消亡,于是我的乐观,只有乞灵于时间了。我想:光阴似水,一年一年地淌去,过20年,老辈的死亡了,中年的也衰老了,剩下的都是染毒未深的青年,由努力奋斗之下,做了中国的主人翁,中国至少有几分革新的希望。再过50年又有一班离祖、父愈远的青年出来,那时社会上的障碍已经稀少或至没有。那些革命和奋斗的精力,便可以储蓄起来,而为建筑之用,百年之后中国光明灿烂的新文明,或者可以出现于世界。但是现在呢,我觉悟了。我的乞灵于时间的乐观,还是幻想,老年人虽会死亡,中年人也会衰老,但是青年人又怎样?他们才得在社会上留得几声空嚷的声音,便投入社会的洪炉里熔化了,甚者就在瓜皮痰迹之间辗转于长大,将来又都成了中国的障碍物,一代一代,薪尽火传,空旷如沙漠的中国,除了天际几声寂寥空嚷的回音,什么也寻不出!
  “军阀政客的专横,不足畏惧,外国人的残杀,不足痛心,一切一切,由国际地位上所得的耻辱,不足愤慨,只要我们有人起来干,换言之就是养成干的实力。这些困难,都可以消弥而排除之的。但干的人在哪里?过去?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没有!”
  我就这样的离别了表兄的家,再经过几处茶棚和烟馆,便居然回到我的家,而和可爱的病了的母亲相见了。

              原载《语丝》,1925年10月12日,第4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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