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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熊友


  这是什么没出息的习惯,我自己也说不出,如其叫我爱人,我宁可去爱动物。举动太粗野,心理太单纯,和人周旋,往往有肆应为难之感,和动物周旋,却可以沆瀣一气,说起来也许又是那下流孩子气作怪。
  不过我也不是样样动物都爱,那整天瘫在烂泥潭里,好像生来世上除了准备吃那么一刀不再干别项事业的猪、每天晚上咋咋索索,穿塘穴壁,以扰人清梦为唯一乐事的鼠,诱惑夏娃偷撷智慧果,害得人类至今受罪的蛇,还有那些一瞥见就使人浑身肌肤起栗的毛虫、蠕虫,却很教我憎恶。虽然我们新作家曾说他可以爱林野背景里的猪,老鼠也曾得彭士欣羡,而法国高蹈派诗人对于蛇类有特殊爱好,仍然不能改变我这种偏见。
  我爱驯善的兔和羊,又不如爱凶猛的老虎和豹子。印度古圣人常以降龙伏虎为德行到家之证,中国也有“至人跨猛虎,驭之如骐骥”之说。做圣人也罢,做至人也罢,定要和野兽发生交涉,究竟为了什么?我想借此试验自己的道力,倒是第二义,借此发挥“征服欲”才是第一义。龙虎等物,都有名的难于控制,现在这庞然大物居然匍匐我们足下,伏贴地听从我们的指挥,能不使我们隐隐然感到人类的无上尊严,而发生胜利的喜悦!
  家畜中,猫可谓最虚伪而且无良了。但数千年来它竟在人类家庭里占了一个优美的位置,说单单为了它善于捕鼠?不,不,我个人之爱猫,便存了另一种心理。我想到那深山大泽长林丰草之间的猛虎,一啸而风生,眼光一射而百兽震恐失次,真个威风八面;现在看见这具体而微的虎,依依餐桌底,或缩成一团睡在火炉边,当你用手轻轻摩抚它脊毛时,它就拱起背,竖起尾巴,呜呜地柔声叫着;当你从外边归来时,它会迎到门边,用一种谄媚姿式,把头在你脚上擦个不住,表示同你亲昵,你如何能不高兴?如何能不感到人为万物之灵那句话的实在?虽然,这种优越感有点可怜,有点自欺,然而优越感总还是优越感呀!
  西洋人将长毛小狗剪去身上的毛,单留头部不剪,让它长鬣骙鬠的像狮子模样,出门时随带身畔。又听说西洋摩登妇女喜欢牵着鳄鱼在街上走,这或者可说是我们爱猫心理之一种解释。
  中山公园动物部有一头黑熊,被囚已不知几年,似乎很上了年纪,毛皮憔悴,走路蹒跚,挪一步都像很吃力。青岛夏季原算得清凉,而从寒带来的它,似已不胜炎威之重压,每天我们游园时,总看见它将那片鲜红的舌头拖在唇外,吁吁地喘着气。有时热得没办法,便在树荫里,四脚朝天仰面睡着,那四只脚伸得笔直正似四根石柱,看了会教你疑心小儿顽耍的绒熊被人翻转来搁着似的,不由得要发笑。
  不知为什么我同这头老熊竟发生一种情谊。我爱它那笨重的身体,浑圆的四肢,巨大的颈脖和那颔下一圈发金光的黄毛。你别瞧它这样痴肥臃肿,以为它别无作为,它一掌打来,可以将你打成一个肉饼,嘴一拱,可以倒掉一株树,然而它的外表,却又这样温和良善,有如一只绵羊。真正的“力”是应该威而不猛的,应该有所谓“宽仁以教,不报无道”的气度的。动物里的熊,我以为算得“力的象征。”
  这头大熊却爱吃细巧的花生,游客每在笼旁杂食担上买来喂它。花生从铁笼缝里撒进,撒了个满地,它会一粒一粒拾起来吃,一粒也不遗漏,有时人家故意同它开玩笑,将花生摆在笼外边,让它可望而不可即,空咽馋涎。然而它却会不慌不忙地打网缝里伸出爪慢慢地钩,再伸出舌头舐了去。它的舌头极灵活,能帮助它做许多事,好像象的鼻子,正可以补足它身躯笨重的缺点。
  它的口粮似乎不足,常向游客乞食。一日清晨,我到园散步,看见园丁送来熊粮:三四个窝窝头,五六个烂桃子,一撮焦黄菜叶,便算它一天充饥之物。怪不得它这样龙钟潦倒,食物关系,怕还在年龄关系之上呢。自从我发现这哑朋友痛苦之后,每天总要带几个馒头一包花生来喂它,我又知道它爱吃榆叶,常常在自己园子里采了大捧大捧的嫩榆叶,掷入铁笼,供它大嚼。它的灵性并不差,不到几天,便认识我们了。每回见我们走近笼边,便起身表示欢迎,乖乖地像一只家犬似蹲在那里等候我们布施。喂熊,成了我岛居唯一功课,兼不多每天要去拜访它一次。康笑我俩是好朋友“今天不去拜访你的朋友吗?”“喂!快去公园吧,你的朋友等得你心焦了!”他常用很庄重的口吻这样说着,旁人听了还以为我真有一位什么朋友住在公园里。
  有友如此,决非耻辱,所以康的戏谑,我也直受不辞。朋友,想你年青而自由的时候,出没冰天雪地,通红的眼光,像两把炬火燃烧在黑夜中。当你踱着方步从林中出现时,最大胆的猎人也会吓青了脸,将猎枪掉在地上。现在你这位北极圈中的兽王,竟被关闭在一个局促的笼里,忍受园丁的冒剥,顽童的戏弄,挨着绵绵无尽的寂寞岁月,你是一位落魄的英雄,你也是一位暮年的烈士,我们友谊也许就建立在同情上吧。可惜我不能在青岛久居,维持友谊于永久,再来时也许你已残生莫保,这如何能不使我现在更加怜悯你。唉!可怜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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