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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年


  在炮火中过了九个年关,倒并不觉得怎样难过。不,甚至可以说是一点也没有过年的感觉。年三十晚上早早的睡上了床,年初一睡到日高三丈才爬起。临睡的时候也没有什么忧愁,也没有什么感伤。没有人来跟我要债,也没有人来借钱急着还债。爬起之后也一点没有觉得异样。偶然看见本地人有点像过新年的样子,也漠不关心,仿佛这与我无分。那么平静,那么顺利,那么安逸。当时不以为可贵,现在却不胜其忆慕了。
  现在,胜利还乡以后的第三个年关,却过得有点惊心骇目了。我不知道应该用哪一些字眼才能说明这一份情绪。在炮火中行了宪,在饥饿中民主。有人花一万块钱吃一碗阳春面,有人花几十亿争取一个国大或立委。在啼哭呼号与欢喜赞叹打成一片的交响乐中,我不敢对镜子看一看,因为我觉得连我的脸也一定很尴尬相了。
  有时也偶然会爽然若失,觉得自己还不够达观。到底这些局面还可以与我不相干的。为花惜春,为蝉悲秋,总是感情用事,不值得那么牵挂。俗语云“天坍自有长人顶”,我辈矮小儿郎大可不必干着急。可是不行,尽管会得作如是想,也似乎摆脱不掉这干着急的情绪,甚至有时竟也会双脚乱跳起来。
  一年,两年,三年,谁知道愈跳愈急,无法安静下来。难道要我把这一辈子断送在这干着急的情绪里了吗?我有点害怕。现在又得过一个年了。时光既不会永久的或暂时的停止,我又不预备切断我的生命来否定时光的前进,于是这个年关展开在我面前,那副狰狞的面目,使我望而畏缩了。
  我不敢揣测这一关之外是些什么景象,我只晓得我已不能再跳下去了。然则不过这一关,岂不可以稍稍安定些?话果然有理,但我可哪能不过这一关。一切在年关自杀者其实都是蠢人,抽刀断水水更流,水既长流,抽刀亦遂徒劳。你难道真以为自己一死,年就不过了吗?你的双脚不必再跳,这并非表示关外已无使你不跳之景象也。
  因此,我的最大问题,乃在于应该怎样挨过这一个年。照法国人的话讲起来,就是我应该有一个“哲学”。可是偏偏我从来没有读过哲学,现在急切之间,不知从何找起。我思古人,不免打开几卷残书,想看看古人的过年哲学如何。谁知因此却发现了一个向来没有人注意的事实。原来古人对于过年一事,也都缄默无言。关于除夕的诗文倒有不少,可是那还没有过年。元旦或新年的诗文也常常碰到,可是他们已经过了年。白石道人诗曰:
  沙尾风回一道寒,
  椒花今夕不登盘,
  百年草草都如此,
  自琢春词剪烛看。
  这一首自然是一切除夕诗的代表作,风韵可称清绝。但是他说“百年草草都如此”,却一笔判定了百年,不承认例外。这一点与我现在的心境却不同。我所想到的是:从前的确并不如此,今年却弄到如此。或者说,尽管从前如此,以后如此,今年却偏不如此。因此,白石老仙还能从容剪烛,自琢春词,我却无此安定的情怀。况且,当他写完十首诗后,不管他是吹熄了蜡烛,在船里睡觉过年,或是对着烛花守岁,那时此老真的如何感想,还是一个秘密。元微之诗曰:
  一年今日始,
  一年前事空;
  凄凉百年事,
  应与一年同。
  这可说是一切元旦诗中最爽利的了。我把它检得来与白石道人诗配对,因为他们两公是同样的看法。元微之也毫不客气地一年判定了百年。不是吗?“凄凉百年事,应与一年同。”与“百年草草都如此”,岂非同一机杼?我们不能说白石道人偷用了元微之的诗句,只能说大家都代表了中国诗人在岁暮年初的观感。
  但是这首诗也不是我现在所要寻找的,因为他到了正月初一,才做这首诗,他告诉我的是过了年之后的感慨,也并不是过年的情绪。
  于是,在我的苛刻的条件之下,我只能找到一个宁波和尚的法语:
  大树大皮裹,
  小树小皮缠;
  庭前紫荆树,
  无皮也过年。
  这是北宋时余姚法性寺行持和尚过年颂。的的确确是咏过年的,正是我所要来用以消遣我的过年情绪的药物。到底佛法比消法地下净还有灵验,它登时启发了我的禅机。我可以给它下种种注脚,不管是政治的,经济的,心理的或社会的。左讲右讲,无所不通。总而言之,“无皮也过年”宛如一声狮子吼,使我猛然警悟,放下一切。过年过年,原来正该作如是观。一切恐怖忧虑,疑惑苦闷,立时消释,无有更无无了,这样一来总算解决了一个问题,比预支三月份薪津还要受用,欢喜赞叹之余,请为和尚下一转语:
  荆树本无皮,
  岂为过年故?
  年自由它过,
  莫把树认错。
  禹城神洲一切善男子善女人,于意云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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