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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早饭过后，他开始在火盆边慢条斯理地换着衣服。屋子里只有我同那秘书两个人。这是一个相当天真的年青人，熬不惯沉默的。他先是吃吃地笑着，后来终于孩子气地扯起乱谈来了。他亟于要表白出来的，是关于一个新从延安学习回来的断臂团长参加大小黄龙战斗时的勇敢行为。 他模仿着那位勇士的神情，随随便便，而且真像面前有架坦克那样，骂道：“人他妈哟！”同时左手做了一个向下抛掷手榴弹的动作…… 这时贺龙将军也忍不住笑将起来。他已经穿好衣服，正在扣上身的纽扣。 “这不算，”他就敞开上衣笑着说了，“你还没有看见他当红四师师长时候的情形呢。那才叫勇敢！一次在鄂西作战，敌人一师人追我们，他一个人带一班人断后；就蹲在山口上，面前摆起这么大一堆手榴弹！” 他比比手势，依旧扣他的纽扣去了。而在一切都弄妥帖之后，他又重新夸奖着那位团长，承认他是一个好干部。 “这简单得很，”他着力地说，“是不是好干部你要在最艰苦最危险的时候去看他。好的他一定坚决，一点也不悲观动摇。贺炳炎这个家伙就越打越硬，尽管环境极端困难，他也拿得出劲来！” 为了使他的意见在人们的头脑里立得住脚，他是很喜欢举例子的。他接着叙述了一段大小洪山的故事。那个时候他们刚才从洪湖拖出来，非常疲惫，而追击的敌人当然不会想到他们需要休息。但是，要停下来反攻吧，也有问题，他们还没有弄清敌人的番号。于是他把捉俘虏的任务摆在贺炳炎的面前，限他一天办到，他真地很快就办到了。 “你不要看他一只手吧，”他又得意地补充道，“就是现在打起架来，你两个人也打不过他呢。” 因为我们好奇的追问，他更用一种抑扬有致的愉快调子叙述了一通他的身世。湖北松滋人，就在长江边上住家。只有一个父亲。自己原是在一家铁匠铺当学徒，因为松滋附近便是苏区，这个小铁匠忽然愿意替红军喂马了。 “可是喂了几天，”贺龙将军微笑着，“大家嫌他太小了，都不要。还哭了他妈一场。我恰恰去碰见，就说，好好好，把他拨到宣传部去提浆糊桶子吧。那时候才十四五岁，又不肯长，这么点高，不搭板凳就会把标语贴歪！后来老头子跑来找他，也加入队伍了。” 正说得上劲，那个被他描写的对象，忽然走进来了。矮而粗大，黑眼仁相当小，炯炯地射着闪光。一眼便可以看出是个心直口快的人。穿着的整饰，就是搬来搁在一个好人身上也毫无愧色。他把右臂的空袖筒那么服服帖帖地塞在荷包里面，乍看起来你会以为他不过是在努力搜取东西，或者不过是一种习惯了的姿式而已。 一看见他我们就更加忍不住笑将起来。而且仿佛做戏一样，秘书一面又把那抛掷手榴弹的精彩动作表演了一番，这引得对方难为情的笑了。 但是因为某种原故，我请他告诉我延安的轰炸情形。他简略地说了几句，而接着，却自动搬出沿途碰见的一大堆极不愉快的事件：许多坏蛋威吓老百姓抬高物价，等等。其间一个小鬼拿着一卷电报走进来了。 这样的电报几乎每天总有一次，报告着晋西北以至大青山一带的战斗情形。但是贺龙将军并不立刻看它，他依旧倾听着断臂团长的洪亮的谈吐；而且一直带着那种愉快神情，仿佛是在倾听一个亲骨肉谈说自己的冒险经历一样。简直到那位健谈家因为觉得不合适而微笑着停歇下来的时候，他才把那一卷电报逐份看了下去。他盘着一条腿坐在炕沿，右手撑在炕上，支持着他那略微倾斜的身体。 他有时皱皱眉毛，摇摇头，或者长长地松一口气；而在看到最末一份电报的时候，他忽然轻声地朗诵起来了： “白汝斌现已到达包头西乌拉山一带，并已在离包头五十里之地，集合人枪百余。不久可能增至二百以上……” 他读着，眼角的笑纹逐渐扩展开来，终至于笑出声气来了。他坐直他那充满精力的魁梧的身体，用右手连连敲击着电报，一面环视着我们，大感兴会地笑道： “你们看顽固派有什么办法呀！……” 他是笑得那样酣畅，至于呛咳起来了。停停，他又夹着笑声继续说了下去： “这个白汝斌还是他妈个一条腿啊！他一出去就会搅出一个队伍来。而且在包头附近！太有趣了，正在谈顽固派！” 仿佛刚才做过繁重的工作那样，他十分舒畅地嘘了一口长气，重新展阅起电报来；但却从未停止过他那种显然是被抑止着的无声的哑笑。而这种笑，无疑只有那些饱尝世途甘苦，而又具有坦白胸怀、崇高理想的人才会有的。他是笑的那样纯真而又深澈。 等到看完全部电报以后，他更显出一种沉迷在美丽幻想里的表情，微仰着头，深思地眨着眼睛；然后自语似的笑道： “这个白跛子真太有意思了！……正在谈顽固派！……” 周士第参谋长不声不响地出现在房门口；但他并不进来，就停在门口告诉贺龙将军：侦查连已经从河间回来了。 “那你叫他们去摸呀。” “让别部分也派点人吗？” “还是自己单独搅吧！免得拖泥带水。” 他的声调轻松，而且一直感觉有趣似的笑着。 ------------------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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