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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


  小爸爸胡同22号是一个小招待所,被常来常往的人称作小爸爸招待所。其实它的名称是艺术学院招待所。不过,在这儿住几次的人都喜欢叫它前一个名称,认为小爸爸招待所这几个字说出来悦耳动听。这个招待所因为收费低。安静。干净,来往人员不杂而备受欢迎。它已经成了职业与艺术有关尚没有发迹还比较穷酸的那些人的落脚地。
  我来这儿是有人向我诚恳地推荐过,凡事总是有起因的。
  我住进小爸爸招待所是傍晚时分,肚子很饿的时候。我登记完毕拿了卡片,被安排在二楼205房间。我把东西留在接待室,便上街找吃的去了。
  离小爸爸胡同不远有一家爆肚馆。可吃的有爆肚和烧饼,可喝的有白酒、啤酒。我不想吃烧饼,尽管我饿得不行,烧饼让我喉咙发疼,它正肿着。
  我要了爆肚和啤酒,接着又把啤酒退了。我知道一旦我喝了第一口,便只能喝醉,心情很糟的时候,酒是可怕的伙伴。我要只吃爆肚,吃完一盘还要一盘,然后回到房间,然后我肯定睡不着,然后我就可以在睡不着的时间里给他写封信,告诉他他已经成功地摧毁了我的一直良好的睡眠。在他和北半球人民一同酣睡的夜里,我什么也看不见,但我瞪着眼,我想哭。
  不,为什么要这样,难道我真的完蛋了?不!还有个办法,带一瓶酒回房间,钻进被窝以后喝。这样就可以沉沉地睡,可以不写信,可以不对他说任何话。
  我推开205房门时,最先看到的是右边床头上方一个残缺的横幅宣传标语,红底白字:“欢迎您来。”从前这标语一定不是这个样子,它会告诉看这幅标语的人来哪儿。标语下面的床上坐着一个男孩儿,他正瞪着大眼睛瞧我。
  我以为我走错了,所以我问他我进的是不是205房间。
  他像刚才一样瞪着我,但还是点了点头。他不说话,有八九岁样子。他的眼神挺怪,我与他目光碰在一起时,心里有几分发毛,我脑袋里甚至闪过这样的念头:以前什么时候我会不会不留神做过什么坏事2
  房间只有两张床,我把行李放在左边的床上,安置我的东西。我把带回来的白酒放到床头柜上,回头看看男孩儿,这小子还在盯着我。后背有什么好看的,我真觉得定怪。
  我摆弄完,抄起胳膊抱在胸前,面对男孩儿坐在床上。我们的目光僵在一个点上,就这样僵持一会儿,他终于把目光转到了别处,鼻子还哼了一声,显然不服气。
  我问他:“你干吗总盯着我看?”
  “你不看我就知道我看你了?”他说话带着浓重的山东口音。
  “你是男的女的?”我又问他。
  “男的!怎么样?”
  “男的干吗住这儿?”
  “我妈是女的,我跟我妈住。”男孩儿理直气壮。
  “你跟你妈两个人住这么窄的床?”
  “我妈说这样只花一个人的床钱。”
  男孩儿这么说时,我与男孩儿间最初的敌意溶化了。我告诉他我叫西南,愿意跟他交个朋友。他听我说完就嗤嗤笑起来。我又说,外国人叫南西,我就应该叫西南,跟外国人别个劲儿,就可以保持民族气节。他还是嗤嗤笑。我想他还不懂什么叫气节。他是个孩子,骨头还没长成不懂什么叫气节很自然。
  我这时候闻到一股味道,不是什么好闻的味道。我四下找能发出这股味道的物体,男孩儿又开始用比较恶毒的目光盯我。我后背都有感觉了。我很快就看到了一个“芬达”饮料瓶,瓶子里液体的颜色看不清楚,被瓶外的商标遮住了,但瓶子上部的瓶壁上积满了小水珠。我想这不太好闻的尿臊味儿该是这个瓶子发出的,因为男孩儿是不会让盛饮料的瓶子静静地躺在床下的。
  我喝了一口酒。
  男孩儿说:“你凶酒。”
  我说那个字念“酗”。
  男孩儿又使劲用鼻子哼了一声,然后不再言语。但眼睛还是盯着我。
  我又连喝几大口,说:
  ‘你干吗还盯着我看?”
  “你要是不盯着我看就知道我盯着你看了?”他的尾音高挑,听上去很远。
  “现在我脱衣服睡觉,你盯着看好了!”
  男孩儿啤了一口,然后抓起放在床头儿的羽绒服,蒙在脑袋上。
  第二天一早,我被一阵撒尿声惊醒了。我下意识地想到头天晚上我见到的那个饮料瓶。我翻过身,把眼睛眯条缝儿,见一个较胖的女人多肉的后背冲着我,她手里拿着那个饮料瓶,正为男孩儿接尿。男孩儿撒尿时闭着眼睛,撒完尿马上躺回被窝,接着睡着了。我想这女人该是男孩儿的妈妈,她把瓶盖旋紧,然后将瓶子放到一个尼龙布兜里,出去了。
  我合上眼,想再小眯一会儿。突然一阵啼亮的歌声冲进屋门,然后又冲进我的耳鼓:‘手握一杆钢枪,身披万道霞光…,,
  我只好起来。穿好衣服拉开窗帘,阴天,不见霞光,却有一个抱着冲锋枪的男孩儿,在胡同里前后左右用嘴摹拟枪声,轮番扫射着他的邻居的家门。
  我端盆去盥洗室,昨晚收我卡片的服务员正在用洗衣机洗撤换下的床单枕巾什么的。歌声是从她的半导体里发出的,这会儿那里面反复传出的歌声是:“党的教导记心头,党的教导记心头,党的教导……”
  我跟服务员打了招呼,问她为什么还不下班?她说她的夜班要下午二点才能下。她又说我姓西真逗,在见到我之前,她还不知道有姓西的。她问我有没有姓北的,我说肯定有。她说姓北不错,她还说她叫娟子。
  娟子是个长得很顺气的姑娘,有二十六七岁。圆脸儿,大眼睛,皮肤微黑,很讨人喜欢的面相。她一边干活一边随着半导体哼歌,“再见了妈妈,再见了妈妈,钢枪已擦好……’俄端着脸盆回房间,路上我想,今天早晨歌里总唱“钢枪”。
  男孩儿的妈妈正在叫男孩儿起床,见我进来,就先跟我寒暄了几句,然后又接着叫儿子。她推搡男孩儿,说:
  “你让我八点叫你,我八点叫你,你光撒了泡尿。这会儿,我都从你姨姥家回来了,你还不起,你看看几点了,八点二十了,起,快起来。”
  男孩儿突然翻身,冲着妈妈大声说:
  “你要是再叫我,我就打死你。”
  男孩儿可能经常这么说,所以没有威慑力,男孩儿的妈妈一点儿也没被激怒,她对我无可奈何地笑笑。
  此时此刻,我在想象有一个儿子以后会有的美好心境和美好的烦恼。
  妈妈又操着山东话喊起来:
  “牛牛,你还不起,是不?那好吧。你睡,睡死。我告诉你啊,吃的东西我给你摆这儿了,我出去办事,你老实呆在屋里写作业,回来我检查。”
  牛牛的妈妈终于走了,留下了短暂的寂静,因此歌声也没有了。
  我决定不吃早饭,坐下来给他写信。我要告诉他在我眼中他是如何成为一个坏蛋的。又一转念,不写了。他知道他要干什么,干了什么以后会成为什么,他不在乎,那我为什么要告诉人家我的眼睛看到的是什么,太没必要了。我想明白的是我眼睛看到的什么只对我有用。这样我为什么还要媒蝶不休地写信呢?于是我被上衣服,这时我听见一声大吼:
  “你要死啊?”一个女声,像是娟子的。
  我一动不动想知道接下来还可能传过来的声音会是怎样一种情形。牛牛也把脑袋从枕头上抬起,盯着房门,竖着耳朵。
  “那你——”声音跟刚才一样大。
  我走近房门,接着倾听。这是个很小的招待所,每层只有六个房间,牛牛妈和我是仅有的女房客。每层楼只有一个女服务员。我为娟子担心。
  “别缺德。”这一次我能肯定是娟子的声音,前面的两次叫喊也是娟子的。
  我拉开房门,走廊上一个人也没有,各个房间的门都是紧闭着。别的客房的人也许都出去了。这时206房间的门欠一条缝隙。
  “你再这样,我喊人了。”
  我走过去,推开206房门,娟子拉着门站在门口,离娟子不远的地方站着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在我推门的时候他还没来得及把脸上的讪笑收回去,换上正人君子常见的微笑。
  “娟子,你没事吧?”我问。
  娟子马上没事儿似的说:
  “你还在啊,我还以为你们都出去了呢!”她一边说一边拥我出去,在走廊上,她悄声对我说:
  “我真该谢谢你,这老不死的肠子花花,成年住这儿,愁人。不过,他胆小,他不敢把我怎么样,所以啊,我没事。”
  听娟子这么说,我不知道接下去我该说什么。想了一下我说:
  “这一天我都在,有事喊我,我会帮你。咱们都是女的,应该互相照应。”
  娟子扔给我一句:“你真返。”
  我回到房间,牛牛已经起床穿好衣服了。他坐在床上正在吃他妈妈留给他的东西。我坐回桌前,又想写信,我不信跟他我讲不通道理,我一五一十地摆,长长地写,写完了再干别的,不然我干不了别的。我不信这个世界没有道理可讲!
  牛牛问我:“是不是206房的那个老头儿?”
  我点点头。
  “没劲,总也没有动真格的时候。”
  “动真格的时候怎么样?”
  牛牛嚼着嘴里的东西,大声说:“动真格的就是真干。娟子一地板擦子把老吴头儿下巴打歪,老吴头儿一看不好,冲过去,一把把娟子头发扯下来这么一把。”牛午说完,把手中的烧饼叼在嘴上,然后用手比画了一下,意思是告诉我老吴头儿拽下的娟子的头发有他比画的那么多。
  听牛牛这么说,我的心猛地一沉。我放下手中的钢笔,窗外一群灰鸽从老屋的屋脊上起飞,优雅地在天空上盘旋之后,飞远了。我问牛牛几岁了?
  “我十岁。属牛,姓牛,叫牛。”他说。
  在牛牛说话的时候,我想,这个十岁的男孩儿长大后会是怎么一种样子呢?接着我发现我在想象我不该想象的生活,而对生活充满想象只能让你到处碰壁。
  我又拿起钢笔,又想写信,于是不再搭理牛牛,可钢笔没水了。
  我下楼到接待室去打钢笔水,可接待室的钢笔水与我的颜色不一样。我只好上楼去涮钢笔囊子。
  娟子还在洗衣服。她的半导体又打开了,但声音小了许多。播音员说,现在播送轻音乐《梦的故乡》。老吴头儿站在离娟子一米远的地方,正对娟子说着话。他一边说一边比画,我看着他的侧影,他像个很慈祥的人。
  娟子说:“老吴,那你们那地方总不见太阳怎么办?”
  老吴说:“能怎么办?多吃辣椒呗。”
  娟子说:“怪不得,你房间到处都是辣椒。”
  老吴说:“你也是我房间的辣椒啊。”
  娟子说:“你又让我喊人?”
  老吴连忙说:“不敢。不敢。”
  我走到近前,喊了一声娟子。老吴看见我赶紧对娟子说:
  “你忙啊,我还得去打个电话,那笔五万元的款子还没有追回来呢。”
  我涮钢笔囊子,问娟子:
  “他是个做买卖的?”
  娟子“嗯”了一声,她说:
  “这人其实不坏,就是有点那个,男人全这样。”
  我顺着娟子的思路往下想:这是男人的世界,男人全这样,那女人还有什么希望?我关了水龙头,告诫自己不要乱想,不然未回就在眼前。
  我回到房间时,牛牛已经不在了。我坐到桌前写信。写了一阵,觉着累了的时候,我站起来伸伸胳膊。这时我发现牛牛写给妈妈的纸条放在他的床上。
  妈妈:
  我一个人在屋里呆着没意义,我去请老家,不会调皮,请放心。
  儿子
  虽然还有错别字,但还是让我很惊奇。一个十岁的孩子已经有如此高的文字水平,时代进步得真快。
  又有一群鸽子飞回我窗前的老屋屋脊。我分辨不出是不是先前飞走的那群。它们悠闲地捡着房顶瓦砾上可吃的东西,为人间增添几分清致。
  我接下去写信,在信的结尾,我写道:
  与你讲道理我觉得非常累,但我又不能不与你讲道理,因为我现在活着,并且还要继续活下去。一个人知道他所做的一切都将是徒劳的,但还是要努力去做,这也许是他的悲哀,无论是什么,他都必须去做,因为他没有办法,他不能说服自己,这就是为什么我必须写信给你的原因。
  娟子还在走廊哼歌时,我写好了信封。我又把信读了一遍,然后装进信封。我穿好衣服准备去邮信。这时,牛牛妈回来了。
  在走廊上我碰见兴高采烈的娟子。没等我打招呼,她就说,这回她可真的要下班了。我看见她手里提着一个沉沉的塑料桶,里面是鸡蛋,装得满满的。牛牛妈从娟子身边挤过去拐进了电话间。
  两分钟后,我和娟子的寒暄暂告一段准备分手时,牛牛妈随着一声惊呼冲出电话间,结果我和娟子都没走成。
  牛牛奶的两只手分别抓住了我和娟子的两只胳膊,她说话语天伦次:
  “坏了。坏了,你们说咋办?我可咋办?”
  我用力甩开牛牛妈的手,用两手按住她的肩膀,摇晃几下,努力使她安静下来,然后问她到底出了什么事。
  她说她的孩子丢了。
  牛牛丢了?
  也许是出于职业习惯,娟子脱口而出。
  “报告警察。”
  我马上阻止了娟子。我问牛牛妈是否见到了纸条。牛牛妈说就是见了纸条才往姨姥家打的电话,姨姥说他今天一趟也没去。
  娟子再一次说:报告警察。
  我提议先在附近找找,她们同意了。娟子到楼下接待室等处把能找人的人全找来了。一小时后,找人的人陆续都回来了,没有找到牛牛。
  报告了警察。
  警察来时,牛牛妈已经泣不成声了。警察第一个要询问的对象就是牛牛奶。警察提出的第一个问题是:
  “你们来这儿干什么?”
  牛牛妈听见了警察的问话,想了一下,好像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又哭了起来。我看出牛牛妈似乎有难言之隐,便对警察说,我可以提供~些情况。可警察并不马上理睬我,他们又对牛牛妈说:
  “你必须说说情况,不想找孩子了?”
  “我就是找不到孩子才找你们警察的。可你们也不派人去找,光问我,要是问我就能把孩子问出来,还找你们警察干吗?!”牛牛妈的怨气不知从何而来,警察一下火了。一个年轻警察说:
  “我还没见你这号的,嫌警察没用别找啊!”
  我慌忙劝慰警察,我说孩子丢了,家长急出毛病了,话说重了,请警察同志多担待了。我又把牛牛写条前后的事情简略叙述了一下。牛牛妈还是哭泣不止,一言不发。
  这时,娟子挤到牛牛妈跟前,她要牛牛妈打电话把孩子的姨姥找来。可是娟子的建议没有得到牛牛妈的响应,她一边哭一边说:
  “找她干啥,她是个病人,啥用不顶。”
  娟子和年轻警察一样没耐性,听牛牛妈的话以后,便有些急。娟子说:
  “你这人真怪,这个不找,那个不找,那咋找孩子啊?”
  牛牛奶听娟子这么一说,又大哭起来,哭得非常伤心,非常无奈,真是各有各的难唱曲。
  警察听娟子这么一说,便对牛牛妈说:
  “孩子的姨姥必须来,我们得了解情况,你去打电话。”
  牛牛妈见警察说得坚定,有些迟疑。这时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太太挤到了牛牛妈跟前。她衣着考究,保养得很好。她拉起牛牛妈的手,声音很大很急地冲着牛牛奶发问:
  “孩子真丢了?”
  牛牛妈泪眼迷蒙,见是老太太,便又“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心中似乎有倾吐不尽的委屈。
  老太大操着纯正的普通话努力安抚牛牛妈,但没有效果,她哭得反而厉害了。老太太没有办法,只好放弃安抚的念头,转向警察:
  “警察同志,孩子从外地来,人生地不熟,请你们一定帮忙找到孩子。”
  ‘你是谁?”警察问。
  “我是孩子的姨姥。”
  “那你谈谈情况吧。”
  老太太见围观的人很多(我真奇怪这些人是从哪儿来的),有些不情愿。警察明白了,马上把围观的人赶走了,然后关上门。
  有几个人走了,大部分人还滞留在走廊里。房门虽然关上了,但声音却能清晰地传出来。先是警察公事公办的询问,声音很大:
  “具体说一下吧。”
  “她是我妹妹的孩子,他们娘俩儿是来北京看我的。我一直有病挺厉害。我妹妹早就死了,他们娘俩在山东,日子过得也马马虎虎。”
  警察显然不愿老太太把话题扯得太远,打断她说:
  “来看你为啥不住你家?”
  “这……”老太太一时语塞,牛牛妈仍在哭泣。
  “住房紧!”警察问。
  “是啊,这年头哪有住得松快的。”老太太顺坡往下爬。
  “你几人住几间?”
  “我…我两口人住…住三间。”
  警察似乎从老太太的掩饰中看到了什么,便直截了当地点了出来:
  “真奇怪,三间房,来了客人却住招待所,你应该把真实情况告诉我们,这样才能帮助我们尽快地找到孩子。”
  半天没动静,门外的人互相看看,也只好等着下文。
  这时一声哭叫划破了沉静,老太太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说:
  “要是牛牛有个三长两短,都是我造成的,我对不起孩子啊…”
  警察对老太太的话所涉及的道义方面的问题不感兴趣,警察问:
  “到底怎么回事,请讲清楚。
  老太太很夸张地哭号,娟子悄声对我说,老太太年轻时是挺有名的演员,专演悲角儿。
  警察催促老太太:
  “说吧,别耽误时间了。”
  老太太止住了哭,有板有眼地叙述起来,丝毫不见刚才尚且浓郁的愧疚。
  “我这种病需要男孩儿的新鲜尿液做药,所以我把他们母子接来了。简单说就是这么回事。”真不愧是演员,就是能把握情绪,控制态势。这种人已经很难将舞台和真实生活分开了。
  没等听到警察的下文,一个声音从围观者的背后传来:
  “咋的了?让我送去。”
  牛牛回来了。
  警察走了。
  众人散了。
  娟子见没有什么值得多留~会儿的事情发生,便也拎着她的鸡蛋,高兴地回家去了。
  牛牛、牛牛妈。我、姨姥,四个人关起门呆在房间里,接下来发生的事与我有关。
  孩子的妈妈、姨姥不约而同地吸取了刚才当众张扬家中隐事的教训,谁也没马上盘问孩子进而教训他。当房间只有我们四个人时,牛牛还没有受到一句盘问。牛牛因此有几分得意,甚至有些趾高气扬了。
  牛牛妈问孩子姨姥是不是到她家去,老太太马上反对。老太太说,恰平和她男朋友都在,不方便。我想信平一定是老太太的女儿。
  听老太太这么说,牛牛妈有些为难。她看看我,又看看老太太。这时我想告诉牛牛妈我可以出去溜达溜达。可还没等我张口,牛牛先跟我说话了。他说:
  “你昨晚上喝的那样酒,我也喝了,还喝了红酒。黄酒和绿酒。”
  另外两个女人看见牛牛先跟我说话了,便打消了赶我出去的念头,她们马上问牛牛:
  ‘难带你去喝酒的?”
  牛牛一怔,他没想到他的两位亲人会口气如此严厉地责问他。看着她们铁青着的面孔,牛牛才有些清醒:是他自己高兴得太早了,哪有做了错事不受惩罚的呢?现在是牛牛不好受的时候了。但牛牛毕竟是牛牛,他看看我,可能是觉得他的亲人当着我的面这么对他说话太不对头了,他声音很大地反问:
  “你们跟我吼什么?”口气很硬,但能听出来:牛牛有些胆虚,他是跟别人出去喝酒了,而不是去学雷锋。
  “说,你干什么去了?”
  “没干什么!”
  “你到底干什么去了?说,不说,我就打死你。”
  “不说,就是不说。”
  “我让你不说!”牛牛妈话音刚落,疯子一样地冲到牛牛跟前,抓起牛牛的衣襟,拼命摇晃,牛牛有些怕了,他可能从没见过他的妈妈这种样子。
  “我……我跟一个阿姨去吃饭了。”牛牛坦白了,因为他是个孩子,还不知道这个世界是男人的,在厉害的女人面前,他放弃了作主宰的权利。
  “那个阿姨是谁?”老太太问。
  “我不认识她!”牛牛口气又硬起来。
  ‘不认识就跟人去吃饭、喝酒,你还有理是不?”牛牛妈又冲过来要按牛牛,被我拦住。
  “别这么问了,吓他也没用,还是让他慢慢说,说清楚是最重要的。”
  牛牛妈又哭了起来。老太太觉得我说得对,便和颜悦色地拉过牛牛,充满慈爱地对牛牛说话,牛牛在老太太的低语声中渐渐放松了。他开始讲事情的经过。
  “我是去你家玩的,可出门口有个小孩在胡同里玩机关枪,我就看一会儿,可他看我看他就不玩了。”
  “那你干啥去了?”
  “我啥也没干,就站着了。有一个阿姨过来让我给她拿东西,她要去厕所。”
  “你拿了?”
  牛牛点点头。
  “拿的啥?”
  “一本书。
  “啥书?”
  “不知道,那上面没有中国字。”
  ‘市人儿吗?”
  ‘娜是人儿。”
  “那上面的人儿是不是都没穿衣服?”
  牛牛又点点头。
  牛牛奶一听再一次冲过来,揪住牛牛的头发使劲拽,她说:
  “你给她拿那种书干啥,你真是要作死啊。”
  牛牛被揪疼了,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说:
  “拿,就拿,咋的了?”
  我和老太太把牛牛妈拉开。
  “那书上的人都没穿衣服,你怎么还能看呢?”老太太说。
  ‘市啥不能看,都是机器人。”牛牛自己用手揉头发,不哭了。
  “是机器人,那还行,接着说吧。”
  “还说啥,后来她从厕所出来了,我就把书给她了。她问我喜欢看不,我说喜欢。后来她就说让我跟她一块去一个饭店吃饭,她还说路上我就可以把这本书看完,她说吃完饭她就把我送回来。我就去了。”
  “你就去了,你说得多轻巧!”牛牛奶咬牙切齿地说。
  “去了咋的,我还不是回来了吗?她根本不是那种坏人,要是坏人能让我回来吗?”
  “你们怎么去的?”我问牛牛。
  牛牛一听我问这个,兴奋起来:
  “坐小轿车去的,红色儿的小轿车。”
  “车上她对你说什么了?”
  “我不知道。我看书来看。后来我看她流眼泪了,我就把书还给她了。她说你看吧,不关你事,我就又看了。”
  “她还说什么了?”
  “她总说活着没意思。”
  “她让你喝了多少酒?”
  “一样儿喝一点儿。她说这就是生活。她说话那样的,我都听不懂,她有点傻。”
  “她喝了吗?”
  “喝了,喝了好几杯,一边喝一边说没意思。”
  “还说别的没?”
  “她还说女人都是贱骨头。”牛牛说到这儿,笑了,“她说女人都离不了男爷们儿。”
  “你要是再说,我就扯了你的嘴。你这个孽种。”牛牛奶说。
  牛牛大声回敬一句:
  “是你们让我说的。”
  “吃完饭去哪儿了?”
  “坐电梯去一个屋子,有电视还有游戏机。”
  牛牛叙说的兴致很高,仿佛这些询问正合他的胃口,他巴不得把“历险经历”向人倾吐呢。
  “回房间她干啥了?”
  “她教我玩游戏机。后来她去另一个小屋了,可能是去撒尿了。”
  “出来时,她穿的啥?”老太太警觉地问。
  “大白袍子。”牛牛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她对你干什么了?”老太太又问。
  “摸我脑袋了。”
  “还干什么了?”又是老太太。
  “没干什么,她说要送我回来。”
  “她还摸你哪儿了?”牛牛妈问。
  “就摸我脑袋了。”牛牛的脸涨得通红。也许是因为气愤,也许是听出了大人们问话中的那种意味。
  “你撒谎!”
  “我没有!”
  “她到底还摸你哪儿了?”
  “没摸!”
  “把他裤子脱下来看看就知道了。”老太太真的要动手扒牛牛的裤子,牛牛急了,他哭着喊着,“我没有,没有,我没有。”
  牛牛在两个女人手中挣扎着,哭声断断续续。他绝望的眼睛四处求救,当他的目光看见我时,他费力地把一只手伸向我,但马上被老太太捺回去。我没想什么,就冲了过去,我攒足力气,掀翻了两个女人,拉起了牛牛。牛牛用双臂围住自己的裤子。我~句话也说不出来,跟牛牛站在一起,只是浑身哆嗦。
  两个被我掀翻的女人镇定一下,爬了起来,一旦反应过来,马上向我开火。
  “我们管教孩子,有你什么事。”
  “你们可以管教,但不能摧残。”我努力使自己平静,但说话还是哆嗦。
  “这是我们自己的孩子。”
  “所以你更不应该摧残他。”
  “我们摧残孩子?你是谁?你有什么权利这么说。真不知道你什么居心。”老太太满口是词儿。
  “我没什么居心。孩子告诉你们了,那个女人没做什么,你们还要怎样?”
  “孩子说啥
  是孩子的事,我们做大人的,要把事情搞清楚。”
  “难道还不清楚吗?那女人让牛牛吃了一顿饭,看了一本书,然后就送他回来了。”
  “是她送回来的吗?”
  牛午说:“是她让一个男的送我回来的。”
  “你们是牛牛的亲人,但不能那样对待孩子,你们首先应该相信自己的孩子。这年头的确有许多坏人,但这个女人也许就是挺有钱,遇到什么心烦事排遣不开,找个小孩说说话,很可能就是这样。不管怎样,孩子还小,他将来还有一辈子的路要走,你们不能在他这个年龄上就让他生活在阴影下。”
  老太太“哟”了一声,抱起双臂坐到我床边,怪里怪气地说:
  “听你这么说,你好像是很理解那个女的了?”
  “我只是猜测。”
  ‘原来是猜测啊,年轻人,我岁数大了,又在娱乐圈混这么多年,可以说什么样儿的我都见过。”
  “你到底想说什么?”
  “咱也读过几本心理学,可以给你提个醒儿:一个女人无论情绪怎么坏,找一个十岁的男孩儿陪她,这就是地地道道的变态。”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一时间还不能说老太太说的没道理,但我也不认为她说的有道理。
  “你刚才的所作所为,”老太太接着又说,“按书上的说法,也是一种变态。如今的女人,尤其是年轻的,都不正常。”老太太音调抑扬得当,让我有种置身舞台之上的幻觉。
  老太太从我身边拉过牛牛,对牛牛妈说:
  “收拾东西,住我家去,让孩子呆在这儿跟让孩子出去和陌生女人一同吃饭,同样危险,都是性变态患者,真可怕。”
  牛牛惊恐地看着我,仿佛从我脸上看到了真正的危险。在我看见牛牛这种眼神之前,我想我是有力气把这个患了病需要小男孩儿新鲜尿液的当过专演悲角儿演员的臭老太婆打翻在地的。我还年轻,我有力气,可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对这个世界的存在产生了误解。
  该走的都走了,“芬达”饮料瓶也拿走了。我脑海一片空漠,最先浮升的念头是;牛牛到别的地方去撒尿了。
  我看见我写好的那封信。我把它撕成了碎片。我打开窗户随手把碎纸片扬了出去。有鸽哨由远处传来;没多会儿,鸽群又飞回来了,老屋顶上的枯草微微晃动,我的视线由此开始模糊……
  门轻轻地开了,老吴站在门旁。我回身看他,他笑了。我什么都没说,他关上门,然后站在嫩旁对我说:
  “我想跟你说几句话,然后就走,就走。”
  我对他诚恳地点点头,表示愿意听他说。
  他说:
  “我比你年长些,看得透些。我虽然不了解你,但能看出体缺少混世经验。刚才我们几个在门外都听见了,就不说这个了。娟子下班走了,你可能也看见了,她是提着一桶鸡蛋走的。那鸡蛋就等于是我送她的。我跟娟子说,我有个朋友在养鸡场,我可以走后门为她买便宜鸡蛋,十斤十块钱。娟子每月都给我十块钱,让我替她买便宜鸡蛋。其实那鸡蛋就是门口副食店买的,十块钱肯定不够,余下的我补。我也不占她啥便宜,就想跟她说几句逗笑的话,她别不搭理我。一桶鸡蛋换她个半激半恼有时还是不激不恼的笑脸,我觉得挺值。所以你不问青红皂白地冲进我房间,是不是有点多余。年轻人,我丝毫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只是想你将来的路还长,我给你提个醒儿,省得你到处碰壁。”
  “谢谢你啊。”我说。
  “这就不必了。”
  “你的提醒完了?”
  “嘿,我这也是老朽了,该说的大致也就是这个意思。”
  “那你也该滚了。”
  老吴的脸骤然间变得狰狞,他恶狠狠地说:
  “我看你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主儿。”说完他走了。
  我的心房突然溢满了无名的快乐。我甚至感受到了撞上南墙之后那淋漓的痛感。于是我对自己说,撞上南墙有他妈的什么不好,不是说有钱难买乐意吗?
  鸽群在老屋脊上安闲地徜徉,我一跃跳上窗台,打开窗户对着鸽群大声嚷嚷,直到它们重新飞上蓝天,飞出我的视线,留下鸽哨的空鸣。我依旧蹲在窗台上,一个人对着外面的世界微笑,我的鼻尖一定冻得发红,因为它有些痛感了。但我要等那群鸽子回来,我打算告诉它们:我还有勇气按自己的想法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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