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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监狱的厕所很宽敞,而且前后左右没有遮拦。风挟着雪飞进来,冻得人直发抖。
  犯人在监狱里都编成小组,相互监视得很严密。过去,一些犯人曾利用解大便的机会,在厕所里密谋外逃。所以,管教人员才有意把墙都拆掉,只留个屋顶,天冷不好久蹲,而且在外边远远就可以看清楚谁和谁蹲在一起。
  周正刚蹲上便坑,就觉得浑身发冷。
  看来这一辈子完了,坐满二十年牢出去,还有什么用。
  他眼泪又涌了出来。
  他从前是个长途货车的驾驶员,终年往来于州县和省城之间。妻子是市公共汽车售票员,长得娇小、白净,那红嘴唇更是媚人。他特别爱她,长途跑车回来后,在洁净温暖的家里一把搂住她,那真是最愉快的事……
  几个月前,他从边地运大米回来。思家心切,那段路路况又好,他不断加大油门,预计四天的路,三天就赶回来了。
  卸完货已是半夜一点多钟。
  这南方城市的秋夜,凉爽潮湿,街两侧的梧桐叶子一片浓绿。街上除了打扫卫生的清洁工人外,行人很少,只有树的阴影下偶尔出现一对热恋的青年男女,有人走过来了,他们仍然毫无顾忌的紧紧拥抱在一起。周正看得心神摇晃,忙加快了步子往家里走。心想:这么晚,妻子一定早睡着了。如果悄悄摸到床前,她一定会又惊又喜。
  他轻手轻脚用钥匙打开房门,通过外边的房间摸到内室的床前。
  屋内很黑,散发着一种他熟悉的、也令他心醉的香气。只是低垂的蚊帐里却有着一个男人的粗重鼾声。
  他吃了一惊,是不是自己长途行车,汽车发动机的噪声破坏了听力?
  他又听了听,确实是一个男人的鼾声,还有他妻子梦中的娇声呓语。
  他用紧张得发颤的手找到了电灯开关。
  “天哪!”他妻子被灯光惊得爬了起来。
  他掀开蚊帐,除了他妻子之外,还有个赤条条的男人。
  “你们--”他气得两眼发黑,扑过去抓那个男子。
  那是个身手矫健的亡命徒,飞起一脚踢在他胸口,他没有防备,往后一仰摔倒了。
  那男人跳下床来,一手抓过床前椅子上的衣服,从裤带上抽出了一把三寸长的匕首,一边往后退,一边说:“老兄,这事你别生气,小石喜欢我,我也喜欢她。都是常在外边走的人,你要什么补偿,我们可以商量。”
  他妻子却吓得缩成一团,在床上发抖。
  周正认得这人是在巷子口上修车的一个伙子,也是出名的“玩友”。他被这人那厚颜无耻的语气激得七窍生烟。大骂:“烂贼,我要你的命!”
  那汉子冷笑一声:“这种事也值得要我的命?”
  说话间,他已翻身下床穿衣裤。
  周正扑了过去。
  那人尖刀一扬,本想威吓周正往后退,但他扑得太猛,收不住身势,左手被划出了一道口子,鲜血淋淋的直往下滴。
  “抱歉,抱歉。”那人收起刀,又去穿裤子。
  屈辱、愤怒使他完全丧失了理智,一返身抓起靠在墙边的一根汽车摇把狠力劈过去。那人两只脚刚套进长裤,还没站稳,也就躲不及,当场就头破血流倒下了。
  ……
  杀人本来应该抵命,法院鉴于这些情况,只给他判了二十年刑。
  关在拘留所期间,他真是不胜悔恨,恨自己爱错了人,恨自己鲁莽;那天晚上既然已经发现她在欺骗自己,也就不必为了她而去杀人了。
  现在大错已铸成,难以挽回了。
  虽然,同事们都同情他,好多年轻伙子还夸奖他:“像一条有血性的汉子。”这又有什么用,在法律面前谁也不能拯救他。
  他对那个害了他的娇小女人也越来越恨。看来,她和那个死鬼的勾搭已不是三天两天的事了!
  她为什么要背着他和别人通奸?他可是对她一片真诚啊!
  前几个月,他在边地大山里的一条简便公路上遇见塌方,汽车陷在一个陡坡上,前不见村,后不见店,只是半山腰有间孤零零的茅屋。
  他冒着大雨去那茅屋,找点吃食。
  茅屋里只有个俊俏的小寡妇。乌黑油亮的发髻上插着一朵小小的白绒花,把她那白里透红的鹅蛋型脸庞衬托得明净妩媚。
  他的突然来访,特别是他的魁梧身材使得她又惊讶又喜欢。她没有说话,只是那水灵灵的眼睛一闪一闪好像是询问,又好像是在仔细打量这个男人。
  当她听说他饿了,想找点吃食时,立即忙了起来,淘米、涮锅,还拿出了鸡蛋、腊肉来做菜。吃完饭,天已大黑,雨还在瓢泼似的下着,山洪在峡谷间的小河沟里倾泻,发出如天崩地裂的吼声。四野无人,只有远处的几只老猿在长一声短一声哀啸。
  他和她聊了一会,才知道她姓马,名叫樱花。丈夫年初病死了。他们结婚不到两年,所以还没有孩子。
  马樱花点上了油灯。灯下的她脸色红艳艳的好娇嫩。
  他却远离油灯在黑暗中坐着,默默吸着烟,她也在屋的另一个角落静静地端详他;这偏僻山野平日很少来人。她娘家的人,怕她一个人在这里不方便,劝她搬回去。那边山更高,也没有公路,打开门就是陡峭的大山,缭绕的白雾,浓绿的森林,比这里还偏僻呢!也许留在这里还能再遇见一个好男人。
  几个月过去了,有些过路的男人见她是个俊俏的小寡妇,对她不存好心,才见面几分钟就嬉皮笑脸想动手动脚,气得她有一次抓起一个瓦钵头几乎把一个二流子的头都砸开了。
  今天,这个汽车驾驶员却很规矩,几个小时过去了,也没有一句调戏她的话。只是不断问长问短,为她的艰难生活叹息。
  雨还在瓢泼似的下着。油灯也逐渐黯淡。
  他想回汽车上去,又没有勇气走进那能把人冲得飘起来的大雨中。
  还是她先开口:“给你打水洗脚好么?”
  “让我在这里歇?”他问。
  “你还能去哪里?”她说。
  “方便么?”他问。
  她没有作声,心想,你真老实。
  他又看了看这茅屋,这三间小小的房子,左厢是她的卧室,右边是灶房,中间是厅堂。心想,我就在中间堂屋睡一夜也好,没有床,用蔑席打个地铺也行。
  她给他提来一大木桶热水,还拿出自己的毛巾给他用。他洗脸时闻到手巾上有股清香味,和她身上散发出的特殊香味一样。
  洗完脸脚,她却没有给他铺床的意思。仍低头坐在那里不动。他就自己找了块蔑巴铺在地上。
  她这才轻轻叹了口气,给他拿出一套被褥,红着脸说:“地下冷呢!”“比在车上干坐着好多了。”他说。
  她没有再说话,低着头进去了。
  她看得清楚,那薄薄的房门是虚掩着的。
  在这大山深处,遇见这么一个对自己很有情意的小寡妇,他并不是不动心。但,他在尽力压制自己那正在蠢动的情欲,他家里有个白净娇小的妻子等着他呢!他也不愿利用这朴实小寡妇的孤寂玩弄她……
  屋内外的油灯都熄了,小老鼠在梁上窜来窜去,他听见她在床上辗转难眠。
  他想爬起来,进屋里去。他明白,她一定会欣然相就。但这样太卑劣了。
  这一夜,他没有睡好。
  她当然也没有睡好。早晨起来,眼睛一圈黑晕,更是楚楚动人。
  见了他,她却羞惭地不敢抬头,只是殷勤地为他打来洗脸水,还给他炒了一碗油都要汪出来的鸡蛋炒饭。
  见她这么腼腆,周正更加感到这小妇人不是那种风流放荡的女人。暗暗庆幸自己没有干出什么荒唐事。
  临别时,他递给她二十元钱。
  她吃惊地后退着:“这么多钱?我,我不敢要。”
  “拿着。”他诚恳地说:“你一个人困难。”
  “不,不。”她感动得眼睛湿润了。
  “我是诚心诚意的。”他说,“你是个心地好的女人。”
  “不,不,是你心地好,我命苦!”她哭了。
  他轻轻把她的手抓了过来,她也没有抗拒,只是微微有点吃惊。他并没有吻她,而是诚挚地说:“我也是有姐妹的人。我不能在你孤苦时耍弄你。”
  她感激地点点头。
  他又说:“我若是没有老婆,我一定会……”
  她哭得更动人了。
  他放开她,把那二十元钱塞进她围腰里,走了。
  这时,雨停了,白雾正从山谷里涌起,把被大雨冲刷得浓绿的山林又都裹了起来。
  他在雾中走着,还隐隐听见她用带哭的嗓音在喊他:“阿哥,你慢走,你慢走!”
  这时过来了几辆装满士兵的军用卡车。士兵们很快就把路面上的大石头清理掉,汽车又可以通过了。
  他让军车先行。然后长长鸣了一声喇叭,像是向她道别。
  她从雾中赶了过来。攀住车门问:“阿哥,你还来么?”
  “会常来。”
  “还会来家坐?”
  “会的。”
  “开慢点,路上小心。”
  “明白。”
  她又哭了。
  他伸出手轻轻摸了一下她那洁净白嫩的额头:“小妹,我会记住你,会常来看你。”
  车走远了,她还在挥动那蓝布头帕。
  他从折光镜向后望去,只见白雾中有片蓝色的小花点在晃动。
  ……
  从那以后,他的车每次从这里经过,他总要停下来按几声喇叭,呼唤她出来说几句话,把一些这山地买不到的花布、耳环、糖果带给她。
  见了他,她总是那么兴奋、激动。
  他却再也没有在她家歇宿过。她也不挽留他。她觉得这样和他相处就很好了。
  有一次,他的车经过这里,她恰好在山坡上采蘑菇,听见他那熟悉的三长两短喇叭声,她来不及一步一步往下走,而是顺着陡坡往下梭,手脸都被荆棘、杂草划破了。
  他很不安,像个长兄似的责备她:“你急什么?”
  她却欢喜地笑着:“你难得从这里经过呀!”
  那些事像山谷里的云烟,聚拢又飘散了。
  他这时候才极其后悔,错娶了一个浪荡妇人,使他丧失了多少东西!名誉、自由、工作、生活,还有那朴实美丽的马樱花……
  他明白,这一生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了,二十年后,她还会在那小茅屋里么?她还能记得自己么?
  如果,他早知道妻子是那么淫荡,那天晚上他当然也会气、也会恨,但,他不会突然失去理智杀人,他会心平气和地和她分手。他还有个对他一往情深的马樱花呢!
  又有几个犯人进厕所来了。
  他们见周正在流泪,都嘲弄地笑笑。
  人在这监狱里关押久了,感情都麻木、冷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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