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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恍如隔世


  第三天,胡杏还没有死,那精神看来反而好了一些。大家都说这是“回光返照”,想必是年前的事儿了。女儿救不转,办大事又得花钱,胡源老汉为这事儿又悲伤、又烦恼,不知如何是好。这一天下午,第一赤卫队在小帽冈前面的观音庙开会,商量筹款的问题。一上来,这班英雄好汉个个都悲痛万分,慷慨激昂地大骂蒋介石、汪精卫、何应钦、张发奎、李宗仁、白崇禧、陈济棠等人,说他们为了抢地盘、争权利,便勾结帝国主义,压迫穷苦人民,这胡杏的凄凉身世,便是一个绝好的证明。无形中把这个筹款会议变成一个讨贼大会。接着,大家又将何应元、何胡氏、何守仁、何守义、何不周、林开泰、郭标、罗吉这伙子禽兽,一个一个地痛骂起来,说这些畜生灭绝人性,惨无人道。大家都发誓有朝一日攻下省城,一定要将这班丧尽天良的家伙交给人民公审,戴上高帽子游街。可是一讲到怎样筹措一笔大款,给胡杏料理后事,大家就面面相觑,一筹莫展。拿绣着铁锤、镰刀的布包装着,准备捐献给革命的那一点钱,大家都认为是动不得的。近来,大家又给何娇她娘凑了一点钱治病,如今手头部空空如也,再也想不出法儿了,怎么办呢?区细主张把乡公所最近摆出来的四条驳壳枪缴过来,看附近哪条村子合式,就去打一家土豪,给胡杏办装裹,也算第一赤卫队开开斋,给统治阶级一点颜色看看。丘照、王通、区卓都觉着这办法痛快,赞成了他。但是胡树、胡松、邵煜、马有四个人反对。胡家兄弟认为如果为了革命,别说打一家土豪,就是打十家土豪,他们也只有赞成的份儿;可要说为了他们妹子个人的事情,动用这一份革命力量,那却万万使不得。邵煜提醒大家要慎重考虑:倘若当真打了土豪的话,这“第一赤卫队”该朝哪儿走?小杏子的事儿还办不办?胡家爹、妈、姐姐还要不要在震南村呆下去?马有却直截了当地说:“广州暴动那么大的一股子劲,尚且失败了,如今村村有碉楼,乡乡有团队,我看那土豪就是打不下来!”周炳一听,就生了很大的气,高声说道:“你怎么净长他人的志气,灭自己的威风!打不打土豪,全在我们。要打,随便你挑哪一家,也只象拈刺一样,说拿就拿下来!连我一个人都敢去呢!不过煜嫂说得也对,要干,就得通盘打算,光泄一时之忿是不对的!”陶华也说:“为了我跟何娇的事儿,大家尚且打了乡公所,这如今为了小杏子的后事,打一两家土豪,本来没什么不应该。只不过煜嫂的话,大家也不该当做闲文!”周炳又说:“不是么?要是我在场,我也不赞成大家去乡公所抢人的。本来是乡公所抓人不对,你这么一打,倒成了他们有理了。现在有党在,我们要动手,就该先问问党。”陶华、马明、关杰三个人都赞成周炳的意见。马明还提议大家应该鼓动其他的农场工人,向公司要求发放年终双薪。如果发了双薪,筹款的问题就解决了,如果公司不肯发,大家就立刻发动罢工,一直到胜利为止。大家都赞成了他的意见,只有区细一个人坚持反对。会就散了。
  广东震南垦殖有限公司所办的试验农场,在招募工人的时候,本来说过要给大家发年终双薪的,后来因为农场赔本太多,没有发放出来,一直拖到现在。现在,还有两三天就要过年,工人们把这问题正式提出来了,还威胁经理郭寿年说,如果不立刻发放,就要罢工对待呢!早在一个星期之前,董事长陈文婕就拿这个问题,征求过几个重要股东的意见。那些重要股东大概都是陈文婕的至亲好友,都迎合她的意思说:“倘若农场周转不动,就宣布取消双薪吧!”但是公司堂堂正正许下的话,又不好随便勾销,所以董事长给经理的指示只是说:尽量往后拖,拖过了年再说。想不到工人们的来势那样猛,要求立刻发放双薪,限四个小时答复,不答复就要立刻罢工。事情实在太突然,要进城一遭也来不及了,于是郭寿年就去向震南公安稽查站求救。如果梁森站长象对待二叔公何不周那样对待郭寿年,那倒也罢了;偏偏这梁森不知哪根毛竖起来,不只没跟郭经理讲价钱,并且立刻派出大队稽查,全副武装,手执短棍,到震南新村去镇压罢工。不用说,农场工人们坚决抵抗,跟他们对打起来了。这场冲突的结果,工人们有二十几个受伤,稽查队的损失也不小,罢工一开始就受到了挫折,停顿下来,那些胆小怕事的人纷纷自动复工,年终双薪的事儿也不再提了。
  到了旧历年三十晚,第一赤卫队的全体人员在胡源家里吃过了团年饭,就在那堂屋里商议起来。这次的武装冲突,赤手空拳的赤卫队也有丘照、王通、陶华、马明四个人负了轻伤。丘照和王通闷闷不乐地喝了很多酒。这时候,丘照满腹牢骚地拍着胸膛,使足那洪亮的嗓门开腔道:“不用商量。还商量什么呢?你不动手,人家倒先动了手!如今只要定个日期,冲进那稽查站里面,杀他一个寸草不留,再放一把火,把那狗窦烧了了事!我跟国民党正规军也打过仗,也没少了一根汗毛。几时倒轮到这些稽查耀武扬威?”王通接着说:“真是的!那天只要我手里有一枝小曲尺,说老实话,咱们的罢工失败不了!这个仇不报,这口气实在咽不下去!打!打!没有别的话说!”他挥着手,把堂屋里的风挥得呼呼地响。象往常一样,一提到有什么行动,区卓便头一个赞成。他看不出事到如今,除了动手之外,还有什么别的法子。令大家惊讶的,是驯良、羞怯的邵煜,还有那深思、明理的关杰,这回也觉着忍无可忍,非打不中。往后大家拿眼睛望着长颈鹿区细,料想他一定会有一番激烈的言词,赞成立刻动手。谁知他看见有人望他,就拧歪脸,象跟谁怄气似地,一言不发。倒是对于赤卫队的任何行动,从来不表示意见的胡源老汉,这回却抢先说道:“不能朝这么办!这是什么意思?这是——造反了呀!咱祖祖辈辈,——说句不怕失礼的话,从来是忍气吞声熬过来的,不能由咱坏了这规矩!”胡树嫌他爹的话过于守旧,不合年轻人的脾胃,就撇开他的意见,提出自己的主张道:“打是个好主意,可得看怎么个打法。我看咱整个赤卫队应该立刻拉出去,投奔红军。等咱当了兵,有了枪,那时候要拔掉这稽查站,也只当是拈刺的一样!”急脚松一听去当红军,脚板就发痒,急急忙忙地说:“去,去!再大也杀起!今晚出发就好!”华佗和孔明觉着胡树说得对,也都赞成了他的意见。这时候,胡王氏就出来干涉了。她说:“哪有这么撇脱的道理?说干什么就干什么,拍拍屁股就走?你两个要当兵,除非把我们带上一道走。不然的话,你们可别想走得成!试试看吧!”胡树向他爹、妈解释道:“事到如今,你们还看不透彻么?从前有党,有红军,有农会,咱们的日子是什么日子?后来没了党,没了红军,没了农会,咱们的日子又是什么日子?看阿杏吧!看阿娇吧!咱们还过得下去么?如今又有了党,有了红军,咱们还不跟着红军走,难道一齐在这里等死?”周炳心里十分喜欢胡树,就接上说道:“阿树兄弟说的倒是正理。就拿我来说吧,头一回拿我当个人看待的,不是共产党,是谁?正因为这样,咱们不能随便行动。咱们如今是一支赤卫队,有着党的领导。该怎么做,下一步走哪一着棋,该先问问党!”大家一想,都觉着周炳说得对,便不再说什么。只有区细和马有两个人,满脸晦气,始终不开口。胡柳一看急了,就责备他们道:“你两个不开金口,打的什么主意?你们不说,我说!这一年来,我听的革命道理多了,我也有一点谱子。不怕大家笑话,我说句失礼的话,我想:是炳哥说得对!大家找生找死,好容易把党找着了,如今有了大事,怎么不问问党?”这样,大家一致同意去向党请示,会议就结束了。
  散会之后,区细、马有、关杰三个人拉在后面,一道回农场。关杰问他两个道:“你两个是顶爱说话的,怎么今天晚上却不开口?”区细叹口气道:“我们还说什么呢?我们说东,人家往西;我们说西,人家往东!只要指导员一张嘴,就都对了!”马有说,“一点不错。这里没有我们说话的地方!你说打,也错;你说不能打,也错。大家都爱看咱周公的脸色!阿柳更加不用说,连他放个屁都是香的!”关杰规劝他们道:“凡事都得讲个道理。如今大家都在患难之中,你们放蛮来,怎么使得?”区细不做声,走了一阵子,又说:“我算是把我表哥看透了!从前,他是一个横冲直撞,重义轻生的烈性汉子,遇着梁森,他能把他活活地吃下肚子里面去。可是他变了,变成一个婆婆妈妈的人了。什么事情都‘问问党吧,问问党吧’,象个老太婆整天上观音庙去问‘胜杯’的一样!”马有把他的话接过来往下说道:“可不!我倒也看出另外一桩事儿!自从那回咱们给阿柳送东西做生日之后,咱们就象犯了罪似的。这也不是,那也不是;你也批评,我也讥诮。咱们是永远不得开脱的了!”关杰不高兴他们这种腔调,就声色俱厉地说:“你们不害臊么?怎么把不相干的事儿往一块儿扯!阿柳的事儿是阿柳的事儿。人家喜欢谁就喜欢谁,这原是勉强不得的。大伙儿劝我们,也只是为我们好。我一想,大伙儿说得对,我也就收了这条心!这也怨不得别人。这不省了烦恼?至于革命的事儿,人家有理,就是人家对,你们怎么乱嚼牙巴骨子?真是岂有此理!”马有冷笑一声道:“怨不得你是一位关夫子,的确汪洋大度。我看周炳当了教书先生,是瞧不上咱这粗手粗脚的手作仔了!”区细也鼻子哼哼地说:“大约莫儿是在上海住了那么一年半载,把浑身的骨头都住得酥脆了!”
  第二天是旧历大年初一,周炳蒙蒙亮就出了校门,坐渡船过了东沙江,上仙汾市去。他这回出去,一来为了要找冼鉴、冯斗、谭槟,最好还能找到金端;二来也为了给胡杏买一种贵重的药品,希望能把胡杏的生命挽救过来。那胡杏自从病重回家之后,请了大夫来诊治,说是气虚胃寒的症候,先用“黄土汤”的甘草、干地黄、白术、附子等等几味药给她止血。起先她不肯吃药,认定病已无望,后来周炳好好劝导她,她为了顺顺周炳,才勉勉强强地吃了。这当丫头的人,平时没吃过什么药,就是心气痛、吐血,何大奶奶也只认为是有点热气,叫她喝“王老吉凉茶”了事,因此病势越来越重。这回吃下了温中、扶阳、养血、止血的真正的药剂,那效验可就不同常人,一下子把血就给止住了。可是吐血虽然止住,人照样还是心痛、呃逆、虚弱、多汗、呕吐,甚至经常晕厥,成天水米不沾,迷迷糊糊地躺着。那苍白虚弱的神态,真是石头人儿见了也会伤心。大夫诊了病,又说要用“四磨汤”的人参、槟榔、沉香、乌药等等几味药给她益气暖胃才行,这就为难了。胡杏听说要吃人参,只顾团上眼睛,一个劲儿摇头。胡源尖着嗓子,象哭嚎一般地说:“活命敢情是件好事!咱们饭也没得吃的,吃人参么?”胡王氏合起巴掌对着天空说话道:“我的老天爷!就是倾家荡产,咱也救不活这苦命孩子呵!”大家看看这种局面,再衡量一下自个儿的能力,都打算撒手作罢。只有周炳不肯干休。他问了乡间两间药材铺子,都说其他的药好办,只有这人参一味,乡间却没有,就有也不会是好的,让他上仙汾市去找找看。大家正忙乱着,胡杏却还是一天几次地昏迷过去。胡家的人,左邻右里的人,都说听天由命吧,让菩萨给她作主吧。胡柳把两只眼睛哭得和桃子一样。昨天晚上大家在这里吃了团年饭,开了半夜的会,胡杏只是牵着一丝的气息,昏睡不醒,这里发生过什么争吵,她一点也不知道。会散了,大家看她,虽然叫财主家糟蹋得不成样子,却还是端庄安静,坚强清朗,露出即使枯萎衰竭,也仍然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气。周炳看见大家都认为她没有指望,心中很不服气。他知道胡杏是一个极有韧性的人,而一个极有韧性的人,是不会灭亡的,是不会叫灾难压碎的,是永远都有希望的,正象中国的革命是不会灭亡的,是不会叫灾难压碎的,是永远都有希望的一样!他一面想,一面就迈开大步,走到胡杏床前,弯下腰,又象自己发誓,又象鼓励病人似地低声说:
  “我一定把你救回来!我一定把你救回来!你不会随便认输的!你不会半路就走的!你不会甘心叫人消灭的!”
  周炳真是满腔热情,异常激动。胡柳泪眼模糊地望着他,轻轻地叹气。她发现周炳那宏伟高大的身躯有一种蛮干到底的楞劲儿,周炳那宽阔明亮的圆脸上有一种天真的孩子气,周炳那自信而粗野的鼻子直挺挺地闪着光,周炳那浅浅的左、右两个笑涡儿在缓缓蠕动,并非由于他在微笑,却是由于他在咬紧牙齿。胡柳十分相信他的话,但是又替他那股戆直的傻劲儿暗地里担心和惋惜。就是这个青年男子,——胡柳很迅速地回想起来,——他在提出“第一赤卫队”的名字的时候,或者他在准备做成一件什么大事的时候,他就露出那样一种神态来呢!胡柳用手按着自己的心窝儿,觉着周炳这种神态使她的心里面产生一种复杂奇怪的东西,很不舒服。周炳可没有留心这些事儿,到了第二天天亮,也不管是大年初一,还是大年初二,他就带上同样的神态上仙汾市去。到了仙汾市,他先去那种叫做“米机”的碾米工厂找谭槟。那里没有几家碾米工厂,他一下子就找遍了。人家都歇着工,不开门,躲在深深的后进厂房里赌牌九,掷骰子。他打了半天的门,人家晦晦气气地给他开了门,说没有那么一个人,就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再也不理他。周炳没法,只得去小机器修理店去找冼鉴,小机器修理店倒是多几家,他一家挨一家去敲门,赔笑脸,说好话,但是结果跟米机一样,连个影儿也没找着。有些小店根本锁上了大门,里边没人。他找了一遍,没找着,在街中心东张张、西望望,又下决心去找第二遍,好歹碰碰运气。人家看见这学生打扮的人,又敲第二遍门,又要找个什么姓冼的,只当他发神经病。有些个微笑望着他;有些个干脆不睬他,把门使劲关上;有些个正经说他,叫他不要再叫门;有些个拿话哄他,说向左转几个弯,向右转几个弯,那儿还有一家修理店,叫他去打听打听看,累得他走了半天,却是假的。这天仙汾市家家户户都关上大门,在里面吃、喝、玩、乐地过年。街上行人极少,店铺也不开门,想找个人问问,想买点什么吃的,都办不到。周炳随着仙汾市的街道走了又走,不知道踩过多少炮仗衣,不知道听过多少洗牌声,骰子在碗里蹦跳的仓仓声,可是除了碰见几个“唱龙舟”的叫化子之外,别的什么也没有见着。看看到了太阳偏西,周炳虽然肚饿、嘴苦,还不甘心,可也实实在在没有法子可想。他找着一家大药材铺,也只当碰碰运气地去拍门。谁知这回却非常顺利:里面不只有人,而且有人参,听说病情危急,那伙计立刻拿厘戥出来给他称药。周炳买了人参,一半欢喜、一半忧愁地回到了震南村。上灯的时候,药煎好了,胡杏还是昏迷不醒。到了二更过后,人都散了,胡源跟胡王氏也在堂屋正面的木板床上睡了,剩下胡柳和周炳陪伴着病人。三更过后,胡柳乏累到了极点,就一个劲儿打瞌珫,象那种叫做“舂米公公”的小昆虫一样。周炳用大手掌亲切地摇着她的肩膀,使唤低沙的嗓音劝她道:
  “去睡一会儿吧!别把人熬坏了!”
  胡柳勉强睁开眼睛说:“哪里呢?我一点也不想睡!”说完,她就把矮凳子拉到胡杏床边,上半身趴在胡杏床脚上,一下子就呼呼地睡去了。
  这时夜深人静,万籁无声,寒风吹着小煤油灯,轻轻闪动。周炳站在床前,望望那头发蓬松,羸弱不堪的胡杏,见她长着天仙般的美貌,却陷在十八层地狱般的痛苦和不幸之中,不免万般感慨。他怕脚步声吵醒别人,不敢走动,只是直挺挺地站着想道:“难道贫穷、痛苦、不幸是永远存在的么?难道生活就永远是这个样子的么?难道世界上有什么永远不会变动的东西么?”就那么迷迷痴痴地想着,一直到了四更时分。一交四更天,胡杏好象要醒了,开始悉悉索索地有些响动。周炳赶快点上一把干草,把凉了的药温上,再轻轻走到床前,仔细看看。原来胡杏当真醒来了。她那浅棕色的圆眼睛,这时候又开始向那罪恶弥漫的黑暗世界放射着不可思议的光泽。显然从她那疑惑的神情看来,她一定没有弄清楚她的生命里面发生了一些什么样的变化。只听见她这样问道:
  “我如今在什么地方?”
  周炳说,“在你自己家里!”
  她又问,“今天是什么日子?”
  周炳说,“年初一刚过去,年初二刚来到!”
  她再问,“这是什么时辰了?”
  周炳说,“快天亮了!喝点药么?”
  虽然周炳这个时候在这个地方出现,是极其费解的事儿,胡杏也不去深究了。她确信了那是周炳。她从被窝里伸出手去,紧紧抓住周炳那又宽又硬的手,既随和、又柔顺地在枕头上点了一点头。周炳斟了药,送到床上,胡杏歪着身,一口一口地呷着。周炳说:“这是十分好的药,一吃下去,病就好了!病一好,这世界也跟着好起来了!自然,共产党回来了,红军也回来了,咱们穷人又能够出头了!好不好?唔?”胡杏像一个婴孩似地相信了,又象一个婴孩似地,一点不掺假地笑了。
  整整一个寒假,周炳没有离开过胡家。有时候白天回学校躺一阵子,一爬起来就又不见人影儿了。后来寒假过了,学堂开了学,他也是一个样儿,除了上课之外,总是找不着他。白天,赤卫队员都忙着干活,到了晚上,就都聚集到胡家来,商量商量,谈论谈论。夜深了,周炳总是让胡柳去睡,自己守护着病人。看他那顽强执拗,尽心尽意的神气,好象他就是一个大夫,治好这个病,他满有把握;又好象他在跟三家巷何家的人斗法,他们要弄死她,他就偏要救活她;甚至好象拯救这小女孩子跟他们赤卫队的革命行动有什么必然的关系,仿佛张太雷同志宣布的施政纲领要他这样做,仿佛这一切都是一码子事儿。说也奇怪,如是者过了一个月之久,看看到了阳历三月,到处春风荡漾的时候,胡杏竟跟那复苏的万物一道,苏醒过来了。全村的人都认为这桩事儿如果不是菩萨显灵,就是不可思议。震光小学的同事们压根儿就不相信周炳的紧张活动,那目的是拯救一个什么人的生命。有一次,丁猷好心好意劝周炳道:周君,你正当年富力强,要干些国家大事才好。沉溺在一两个妇人女子的绮腻风情之中,空白了少年头,岂不可惜?”周炳不大在意地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丁猷耸肩道:“世界上救人,哪有这个日夜不分的救法?”周炳朗声大笑道:“我不只救一个人,还要救所有的人!也救你呢!”把丁猷笑得惊愕万状。
  阳历三月初头的一个晚上,天气很暖。夜深人静,周炳坐在矮方桌旁边看书,胡杏忽然坐了起来,一面拨着自己的头发,一面用极细、极低、却极清楚的声音说:“炳哥,怎么我好象活到第二辈子来了似的?我想起了咱们种的那棵白兰花,——你知道么,长得可真不错,可怎么就好象是上一辈子种的似的?好了,如今好了,我再世为人了,我死不了了,我不用别人报仇了。你说得很对,有仇得自己报呢!”
  周炳看见她那种忧愁中的憨笑,觉着极其美丽,同时也觉着她是真真正正地活转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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