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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关敬陶纵马在盘山道上,看着正前方巍峨耸立的眺山。眺山披挂着夏季特有的浓绿盛装,盘道沿途长满了鲜花香草,远处天和山相连的地方,蓝色生生,雾气沼沼,云影重重,多么好的自然风景!关敬陶过去不是没进过眺山,他来过,还不只一次。那是他当伪军团长的时候,那时候他没心情欣赏自然风景。那时的眺山,对他说来是阴森可怕的,每一块石头每一棵草都埋伏着灾难和死亡。今天,眺山在他眼里变了,变的庄严而肃穆,生动而活泼,既美丽且调和,既甜蜜又温暖。他和他的部队拉着长长的行列,挺起胸膛踏在祖国的土地上,这是多少年来的第一次,对于这种新的生活,一时感到难以抑止的喜悦,他勒住马看了看身后,后面走来迈着坚强步伐的杨晓冬。
  关敬陶跳下马来说:“杨政委,有马呀,何必步行呢,你骑这匹!”
  杨晓冬说:“不用客气了,我是赶来向你辞行的。”
  “这是为什么?”
  “上级调我有新的任务,马上就得离开。”
  听到这个消息,关敬陶受了刺激,觉得唯一熟识的领导干部走了,他无限惋惜地说:“杨政委,你走的太快也太早了,这个部队是你提拔教育出来的,哪怕再呆个短的时期呢。”
  “我向分区首长把你的情况作了汇报,刚才你们也接过头,这里准备为你们开欢迎大会。算了吧,我不用再跟着啦,共产党凭着‘为人民服务’的尺子衡量人,从来不讲究人事关系的。”杨晓冬还想把梁队长作他三营营长的消息告诉他,因上级没确定不便说,他想试着征求他的意见,迎面跑来一位骑马的政治干部说:“参谋长和主任请关团长到前面去,商量欢迎大会的事。”他说完驱马朝眺山口跑去。
  关敬陶和杨晓冬抬头一看,青山绿叶的眺山口外,迎风招展着飘飘红旗,振奋人心的锣鼓响的铿锵悦耳,麻密簇拥的欢迎行列里,喊着激动人心的口号,杨晓冬催关敬陶说:
  “你快去吧,叫队伍走整齐点,告诉起义弟兄们,军民联合大队到山口外欢迎来了。”
  关敬陶不知怎的,忽然两行热泪流下来了。他刚骑上马又回过头来,噙着泪花笑道:“我有小资产阶级的感情吧?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呵!杨政委,咱们就离别了,你还有什么指示?——干脆按照我们习惯的说法,有什么临别赠言吧!”
  “我希望你睁大眼睛,留心山坡口人多的地方,那里有位太太,她在列队欢迎你哩!”
  杨晓冬目送关敬陶走远,他站出来,靠了一块大青石,掏出银环的信看了一遍,撕下一页日记,急就的写了个短信,叫通信员递交前面的张小山,然后盯着向前涌进的人流,快要到队伍尾巴了,发见一位勇往迈进喜气洋洋的小伙子,他上去一把拉住他说:“燕来,你出列!”
  韩燕来擦了擦汗说:“我以为你到最前边去了呢!”
  “不!我们的位置是在后边的。”
  韩燕来没听懂话里的含意,一面听杨晓冬讲话,不断地盯着过往的人流,及至听清对方的意思,他楞怔了。
  “你说什么,还叫我回去作内线工作?”
  “组织上有这个意思。”
  “杨叔叔,我可没有思想准备,从见你的第一天起,就为的有这一天。”
  “一个革命同志,要有多种思想准备,最好要有坏的思想准备。这些以后再说,现在组织上决定你回省城,打入敌人另一支武装部队里作领导工作,是为了迎接将来的大反攻,人手已物色好啦。就是张小山和小汤,他们今夜就得回去。我们打算吸收小汤入党,支部书记指定你担任。”
  “我说说我的思想活动,说实在的,看到起义部队这个光荣劲,心里热呼呼的。当然了,如果真决定我回去,也没啥说的,我希望苏兴旺和邢双林也跟着走。”
  “这些回头再谈吧!他们两人条件都有问题呢,唔,这是奔桃花沟的盘道,上次进山就走的这条路,瞧!对面山多陡呵!那天夜里真不晓得怎么爬上去的。”杨晓冬回忆到这样的问题,在战争中间常常出现特殊的精力和才华;平常没有暴露的智慧,到紧急关头,才华洋溢了;日常看来体力不能支持的,打起仗来就坚强了。
  沿着羊肠小路上坡,穿过树林溪水,按着银环写的地形,他们找到桃花沟农会主任又是支部书记的家。这是在漫山腰新修的三间石头房,没有院墙,门前是一片平地。凭着窗户,抬头可以看到远处高山,低头可以看到沟沿山涧,那里有碧绿成行的桃树。银环不知上哪去了,支书也不在家,领着全村老幼到眺山开欢迎会去了。杨晓冬他们知道地址没有错,便坐在斜坡上等着,不大的工夫,银环同小燕从山坡左面转过来了。银环抱着木柴和蔬菜,小燕牵着支书家那只小山羊。
  见到小燕,杨晓冬透着奇怪说:“你怎么来的呀?”
  银环替她作了回答。原来,银环黎明雇好大车,放心不下,跑到医院扑了个空,回来的路上碰到小燕,她也是特意到这里看动静的。银环正缺助手,便把小燕同车带出来。她们到达眺山,正遇到肖部长。银环急将几位起义军官家属交代到政治部民运科,即找肖部长汇报工作。肖部长急于要回军区开会,听完汇报,向银环当面作了指示,又给杨晓冬留了一封信。
  杨晓冬拆开信,当场就高声念:
    晓冬:事情多凑巧,上次你到内线工作时,我等来等去,最后留了封信。现在你要到新的岗位了,指望同你好好谈谈,军区来电话说有急事要我回去,只好再留一封信。但这比上次总要好一些,因为有些问题我已经向你的代表谈了。……
  银环制止他说:“别念啦,回头再细看吧,咱们大伙动手作饭,今天吃犒劳,是肖部长留下钱请我们的。”杨晓冬估计信上可能有不便公开念的,不然银环不会阻挠他。看了看下面,果然在预祝工作顺利,预祝行将获得更大的成绩的后面,还有什么祝贺艰苦环境下的幸福生活等字样,他把信收起来说:
  “我们三人在这里作饭,燕来抓紧时间,到后沟口找张小山他们谈谈。要张小山和小汤连夜赶回省城去!”
  韩燕来推辞说:“把他们叫到这里,你亲自谈好啦!”
  杨晓冬说:“谁拿锄谁留苗嘛!今后你负责了,老依赖别人还行?再说也不能叫他们来这里大家乱碰头。……”
  约有一个钟头,韩燕来回来了。他说:两人对今夜赶回去都没意见,认为混到敌人队伍里扛个枪杆,很有把握。张小山多少有些怪话,他说:要跟着起义部队整编,顶不济也得闹个排长。这一来还得跑到敌人手里当小兵去。
  杨晓冬听着韩燕来的话口,似乎对这些错误意见有些同情,本想当时讲几句,看到银环她们收拾桌子摆饭,也就把话压下了。
  这顿饭菜很丰富,有胡萝卜燉羊肉、炒鸡蛋,还有一瓶枣儿杠子。四人围了石桌,每人占了一面。银环首先开口说:
  “今天房东不在家,咱们借地方在一块吃个团聚饭,也是分散饭,晚饭后我们就要离开啦!”
  韩燕来说:“你们到底去什么地方,今后我们怎样联系呢?”
  杨晓冬瞅着银环说:“你把肖部长的指示谈谈吧!”
  “肖部长根据全国局势、省城情况和上级党委的意图,要我跟杨同志去北京,打算今天夜里动身,那里已经由内线同志找好了房子和职业掩护,还搞了一部电台,也同高参议取上联系。你们这边的工作,部长指示,总的方面仍归杨同志领导,由小燕和我分担你们的交通联络。几时你们安排就绪了,上级就叫你们跟省城其他党的负责同志发生横的关系………呵!我忘记介绍小燕的事了,我跟肖部长谈了小燕入党的事,也谈了我同杨同志愿意负责介绍她的意见,只是认为她还年轻些。肖部长说,年轻也不碍,可发展为青年党员,等十八岁后再转正。他当即同袁政委打电话谈了,他们两个首长同意填表之后批准她入党。”银环说着抄起酒瓶满满斟了几缸子酒,她说:“今天的酒,我们都要喝,祝贺组织起义部队的胜利,祝贺燕来同志领导工作的胜利,祝贺小燕同志入党。”
  韩燕来说:“喝酒事小,我同小燕都是你们掰着手教出来的。乍离开,情感上热火火的,工作上,也摸不着多少法门。”
  小燕插话说:“说是常联系,总比住在一块说话的机会少多啦。今天碰上我的好日子,杨叔叔,你就再教导教导吧!”
  杨晓冬说:“我到内线来了很久,受到你们兄妹的帮助很多很大,趁着暂时分手的时候,我愿意说几句:旧社会里,朋友分别的时候,讲究富者赠钱,贫者赠言,我们今天的同志关系中,也可以赠言(不是单说吉利话),这叫提供意见,搞搞思想,或者说是政治上的帮助。
  “刚才燕来说,工作上摸不出经验,没有多少办法,仿佛离开直接领导就不能工作似的。我看不是这样,工作上你已经有了一些经验,我看主要是个思想问题。不要认为敌人内部工作很难搞,任何敌人,任何机密,任何组织,都是由人组成或通过人办的。凡人都有弱点,都会犯错误的,这一点,就是我们的组织也不例外。(所以我们什么时候也要提高警惕、纯洁组织,即使这样,敌人仍是到处钻我们的空子,利用我们的麻痹与官僚主义。)而敌人的弱点和错误更多,我们有真理有群众,再密切依靠党的领导,开展工作并不是很难的,问题在于坚决服从党的领导,密切联系群众,提高思想认识,克服对于这一工作的思想障碍。
  “我认为一个党员,必须按照党的意图办事,不能把个人的兴趣爱好摆在党的工作前面。党指派我们搞内线工作,内线工作就成了我们的职业。干这一行要安于这一行,钻研这一行,热爱这一行。有这么一类人:他干一行怨一行,干十行怨十行,象个跳窝鸡似的,找来觅去,哪里也不下蛋。也有这流人,把自己的工作看的金玉为贵,把旁人的工作看的粪草不值。这些人头脑里,充满了封建社会的等级思想,资产阶级的个人主义思想。都是革命事业嘛!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呢?你不愿意作的难道旁人就愿意?张小山说到外边至少当个排长,到内线照常当个兵。这看法对吗?燕来同志,你同意这个观点还是反对呢?要检查检查,我觉着你也有些不愿意回去,有些挑拣工作,挑‘光荣’和‘体面’的工作。你们都熟悉省城的奎星阁,去年燕来还爬上去散过传单。奎星阁的外面画栋雕梁是够好看的,可是,你们想过在画栋雕梁的里面有多少零砖碎瓦填槽吗?没有大量的零砖碎瓦,奎星阁是建不起来的,建起了也要坍塌的。我过去对你们说过,不但内线是不出名,我们党的很多工作,对某些工作的个人来说,同样是不出名,是无名而又要安心去作,并且作的很好,这正是党员的党性,也是党员品质高贵的地方……”
  银环插话说:“反正干什么工作,也不能计较个人得失,兴许,内线工作中真有牺牲了性命,组织还不知道的哩!”杨晓冬说:“假使真有的同志,他为党牺牲了而党不知道,甚至人民也不知道,难道这就降低了这位同志的牺牲价值?难道革命事业里就没他的这份功劳?何况,一般说来,这种情况不会有,不会有呀同志们,你的父亲,你的姐姐,我的母亲,他们的血是白流了吗?我们会忘记他们吗?人民会忘记他们吗?我们不是在继承万千牺牲同志(其中也包括了我们的亲人)留下的事业吗?……
  “我想提出这样一个问题,如果牺牲的同志有知,听说我们当中有人又要名誉又闹地位,又不愿意干不出头不露面的工作,他们将会表示什么态度?自然我这段话不是指燕来讲的,因为燕来同志没谈过什么名利地位,但也应该早作警惕,免得感染上这种毒菌。”他讲完看着他们兄妹的表情。
  小燕低声说:“我没有意见,我一定听党的话,回去好好帮助哥哥工作。”说完她小心翼翼地凝视着哥哥。
  哥哥沉默了半晌,猛然站起来,把一缸酒递给杨晓冬,一缸给了银环,又把瓶中剩的统统倒在自己缸子里,他手哆嗦着举起杯来,说:
  “杨叔叔,银环同志,你们要信的过我,请先喝酒!”
  在这种诚恳爽朗又豪迈的同志友情激动下,杨晓冬银环各自呷了一口;韩燕来端杯一饮而尽,把杯一推说:
  “我全部接受党的教育,坚决克服从个人主义出发的一切想法和作法。咱们吃饭吧,饭后一抹嘴头,我们马上就回去!”
                       一九五五年春日动笔
                       一九五八年秋天写成
                       一九六○年春天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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