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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眼认出来,是他。 他也一定认出了她,在一瞥之间。 那是在昆仑饭店大堂外的风雨廊中。出租车排着队,等待饭店门口行李生的召唤。他的那辆旧丰田平稳地滑了过来。行李生帮她把旅行拉箱装进了自动弹开厢盖的后背厢里,盖好,又忙给她打开后车门,她坐了进去;就在她一弯腰坐进车里时,司机很自然地扭头朝她瞥了一眼,那大约不足一秒钟,然而足够了…… 她告诉他,去机场。 他把车开动起来,不一会儿,车子已经驶上了通往机场的高速公路。 会不会是……一种错误联想? 她仔细推敲他的侧影。不会错。二十几年过去……他的脖颈还那么强劲有力,那从衣领里傲然挺拔的脖颈,略显粗糙的皮肤上,还显现着那几条让她难忘的纹路……那肥厚的耳廓,线条刚硬的颧骨,特别是,那右颊上的一粒绿豆大的扁痣……当然是他!……头发还是那么浓密蓬乱,鬓角长长的……并没有发胖,肩膀还是那么宽阔厚实…… 他也在后视镜里,偷窥自己么? 也许,他认不出自己了。毕竟,自己有时对镜,思绪里猛然掠过往昔的雨丝风片,只觉得如梦如幻,连自己都会望着镜中人发愣:那是我吗?……是谁?哪一位?…… 她要不要开口?……不一定马上唐突地发问,可以闲闲引入,谨慎试探……现在北京的出租汽车司机一般都很愿意跟搭客聊天……她从哪儿跟他聊起?今天的天气?这机场路的国际水平?……可他为什么一声不吭呢?仅仅因为她是一位女客,还是因为……他知道她是谁了,因而,在等待她首先开口?…… 她的身上,氤氲出丝丝缕缕法国香水的气息……她自己本是对之已无嗅感的了,此时却忽然觉得有大量的气味回送过来,刺鼻,令她难堪,甚至于心中惶悚,仿佛犯了什么错误……她下意识地并拢双腿,抚平紧绷在腿上的短裙,那是一条价格不菲的意大利名牌短裙,与她上面的无领长袖外套同属当季的最新款式……她又下意识地看了下腕上的手表,那是一块外表古朴,却属于极品级的英国百达翡丽表……表盘为她显示的似乎并不是此刻的时间,而是一种钻心镂肺的荒谬感…… 是的,也许,他的不敢确认,恰恰就是这香水的气息,以及这一身包装……然而,我依然是我呀,我也不仅并没有发胖,而且,难道我显老了吗?……是的,女人一过四十,那就连那曾经跟她那么样那么样亲近过的人,都会认不出来了!……天哪!…… 那是个多么古怪的傍晚啊!……人们都说夕阳是玫瑰色,或类似那一类的颜色,然而那个傍晚的夕阳却分明是绿色的,淡绿色,嫩嫩的淡绿,就像初春从树皮里蹿出来,并且颤巍巍地绽开的小叶芽儿,充满着透明感的那么一种淡绿色…… 他们去插队的那个村子,在那个深秋,本来已然整个儿没有了绿颜色,庄稼地里是一派深褐,稀稀拉拉的树木上,要么已然只剩枝桠,要么那些没落下的叶片都仿佛是薄薄的铜片,风一吹过,便发出令人心里只有黑灰两色的寒音…… 她朝村边那座茅屋走去,那一刻,她觉得夕阳是绿色的,它给万事万物,都沐浴着淡绿,不,嫩绿,不,像透明的叶芽儿似的,那么一种绿雾,绿霰…… 那是一个猪场。茅屋是猪倌熬猪食的地方。老远,从那茅屋里就发散出浓烈的猪食气味,那气味无法形容,全凭每一个吸入者的主观感受,而大体上可以归纳为,比如说催人呕吐的秽气,比如说令人觉得是正常发酵的气味,再比如说是联想到圈满年丰的愉悦气息……那一晚,那扑鼻的猪食气味,于她而言,仿佛是树上无数新芽溢出的绿色汁液的味道……他被派作猪倌。他在那茅屋里,站在土灶边,面对着奇大无比的一口边沿有裂缺的铁锅,用一把大铁锹,搅拌着锅里的猪食…… 她走进去,他一时没看见她。她在门边望着他,他赤裸着上身,把本来穿在身上的一件又旧又破的枣红色绒衣,两条袖子紧紧地系在腰上,起劲地,甚至于可以说是极其快乐地,? 两只脚一颠一颠地,用大铁锹在锅里搅和着……灶眼里,发射出夕阳般的光芒,然而,奇怪吗?那一晚,连那灶眼里的光芒,竟也是绿色的!浓稠,鲜嫩,透明而抖动的淡绿色啊!……他发现了她。两眼闪出惊奇的强光:“你没去?!” 她没有去。几乎是,村里所有走得动的人,当然首先是他们“知青户”的其他成员们,都赶到镇上去了,那里晚上有县里“样板团”的演出,而且演出后还要放映电影,是关于西哈努克访问的彩色记录片……她知道他任务在身,今晚不去,于是,她推说实在不舒服,发烧了,也没去……她的确发烧,她自己能感觉到,她鬓前的发绺在走动中撞击着她的面颊,不知是发绺的感觉还是面颊的感觉,总之,那感觉传递到她心尖上,有些个烫…… 其间的过程很简捷……为什么会那样简捷?……真不可思议,却又值得在整整一生中时不时地反刍,不断苦苦地,不,甜甜地,思之,议之……是的,那是千真万确的,是她,而不是他,十二万分地主动……她一下子扑到他身上,紧紧地搂住了他……她能够非常精确地,把正在沸腾的猪食的气息,与他的体味,严格地区别开来……那是一种她渴望已久的气息,她把自己的脸庞拼命地挤靠在他那似乎失去边际的强韧而汗渍的胸膛上,摩擦着,同时感觉到他的双臂,如同巨藤般缠箍住她的脊背,并且一次次地收紧,使她体验到一种新奇的痛楚…… 他把她抱到了茅屋中的大炕上。那是滚烫的一张炕。满屋弥漫着嫩绿……他们无师自通。为什么无师自通?……其实,有许许多多隐蔽的“师”,比如人们的脏骂中,比如“破四旧”没破尽的那些缺皮少页的卷角旧书的文字中,比如《赤脚医生手册》里的插图,比如拷贝已然放烂的《列宁在1918》里的某几个一闪即逝的过渡性镜头里……而最好的老师,是他们自己身体上那逐渐膨胀的部分,是他们在开始时可以说只是不经意地朝对方一瞥,后来是说不清有心还是无心,在远处,或稍近一点的地方,对方没跟自己对眼,甚或全然没有注意到自己时,自己却下死眼把对方的一脱衣、一挽袖、一弯腰、一扭身……乃至于做某件事的全过程,呆呆地看了好一阵子……再后来,便是双方眼波的撞击,从一撞即移,到撞而移后复撞,到撞后竟胶着在那里,难解难摘……生而为人的那个位居首席的“师”,正在自己的肉中灵内啊…… 车过四元桥了。她定神再往前左方细加端详……当然,绝不会错,是他。 她都几乎要呼出他的名字了……却终于还是没有呼出。……在那个淡绿色的傍晚,以及紧随之的那个充满叶汁气息的夜晚过后,第二天一大早,忽然村里响起了不寻常的声音,那是一辆小轿车,具体来说,是一辆奶白色的苏产伏尔加牌小轿车,开进村来的喇叭声,以及驶过坑洼不平的村道时车轮摩擦出的怪声,还有村里孩子们跟着那车后面乱跑的叫嚷声…… 事情可谓“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她披着衣服从宿舍里跑出来,脸还没洗,头还没梳,脑子里还储留着斑斑绿影……妈妈从那车里出来,犹如一粒豌豆从熟透的豆荚里迫不及待地跳出……她听见妈妈大声地跟她,同时也跟簇拥在她身边的村干部和“插友”们朗声宣布: “你爸解放啦,结合啦!……我们昨天下午就出发了,往这儿赶,通宵‘马不停蹄’……走,跟我回城!……” “插友”们的反应是多种多样的,或含蓄或强烈,她却一律顾不得观察回应,她只是倏地一下感到,有一种东西飞走了……啊,是飞走了绿色,一丁点绿色也没有了,深秋的太阳从东边送来一片光芒,是啊,可以说是玫瑰色的,然而为什么是这种颜色?难道该是这么样的一种颜色么?那心爱的颜色,那些本来布满心臆的嫩绿,透明,并且流动着的,青芽汁液般的可以抓挠的活生生的存在,怎么一下子荡然无存?…… 她慌乱。一定是有许多幼稚可笑的肢体语言,“文法不通”,“佶屈聱牙”,因此引得“插友”们窃笑……她听见妈妈用亲昵的语气在斥责自己:“还收拾什么!都留下、留下……你爸爸这一结合,什么又都会有的!走,跟我走……” 她稀里胡涂地已经坐进了车里,妈妈紧紧抓住她的手,仿佛她还是个上幼儿园的小姑娘…… 汽车开始移动,车窗外晃过一些各不相同的目光……她不在乎任何目光,只是,她的心紧缩起来,他,他呢?……她对司机说:“往那边,那边……”她心里指的是那座茅屋,村边那个小湖边上的茅屋,那儿有个猪场,茅屋是猪倌住的地方……司机不明所以,妈妈问她:“你说什么?你还有什么事要办?”她嗓音干涩地说:“那边,那边……湖那边,猪场……”她给司机指点着,司机便把车往那边开,车外有人在大声地说:“错啦错啦,反啦反啦……”? 司机还是把车开到了湖边,离茅屋和猪场很近的地方,她紧张地朝茅屋望去,那门根本没有关紧,露着一条明显的缝,然而,门没被拉开,里头没人出来……她有一种要下车去的冲动,妈妈把她抓得紧紧的,她听见妈妈在跟司机解释:“……孩子锻炼得不错,对这劳动过的猪场恋恋不舍呢……好,再看一眼吧……”前面没有路了,司机倒车,离开了那湖边……她没有再回头张望,只是忽然掩面而泣,妈妈赶忙把她往怀里揽,她挣脱了……车子又开过知青们的宿舍,朝村外的公路驶去,有小石子打在小轿车的后玻璃窗上,不知是小孩子们扔的,还是从车轱轳下蹦溅起来的…… 后来,大家都回城了,她得知,他也终于回城。 又是一个傍晚,一个有些绿意的傍晚,她往他家住的地方去,找他。? 他家住在这个城市的西北角。那里有一条比一般大街窄、比一般胡同宽的穷街。他家住的地方,院子不是院子,排房不是排房,在她眼中,那是很古怪的,具体来说,是街边有一个简陋的公厕,公厕一侧,有一个歪歪扭扭的通道,往那通道里走,两边是些歪歪扭扭的古旧平房,那些平房里,密密匝匝地住着些芸芸众生。 她走近那地方时,恰巧他从通道里走出来,上厕所。他没有看见她。她移到街对面一个小商店门外的布篷下,呆立着。尽管他是去往一个不雅的地方,可是,他的身姿步履,依然令她心醉,陡然间,天光绿润润的了……后来,她看见他走出厕所,回到那通道深处去了……,她鼓起勇气,过马路,走进那通道……她四顾着,不知他该在哪扇门里……忽然,她惊喜不止,因为她隔着一扇镶着死玻璃的老式平房窗户,看到他就坐在窗边,侧着身子……啊,他是在看电视……在屋子尽里边的柜子上,有个黑白电视机,正放映着某种节目…… 依稀可以看到另外几个人的身影,是他家什么人?…… 她找不准那屋子的门,于是她呼唤他的名字,呼到第二遍时,他在窗里扭过了脖颈,满目惊奇……她还没定住神,他已经出现在她身前,并且立即把她引开…… 他们来到那条给排水系统都还很不完善的穷街上。 她问:“你干嘛不让我……进你们家?” 他说:“那不是我家。” 她问:“那么,是谁家呢?” 他说:“邻居家。”不等她再问,又补充说:“我家没电视。” 停了停,她说:“带我去你家吧。” 他想了想说:“以后吧。”又反过来问:“阏椅腋陕?” 她抬眼,责备地望着他。 于是他说:“我猜过,你也许要来。” 她移得离他更近些。 “咱们走走吧。”他说。 于是她跟着他走。 他们走到一处僻静的地方。那里有一个杂乱的小树林,还有一个早该清除,却一直没人来清除的垃圾堆。 天光暗了下来。她心里漾着绿。她主动。她移得离他只差一指。他们的体味互相准确无误地进入了对方的鼻腔。 她责备他说:“你都忘了。” 他回答:“那怎么会?” 她问:“我走那天,你怎么不出来?” 他坦白:“我睡得死死的,没醒呢。” 她再问:“为什么不给我回信?” 他说:“回过……” 她问:“回过?!我怎么没收到过?” 他说:“写了,没寄……”不等她歙动的唇里再吐追问,忙补充:“也都没留……都扯了,扔那湖里……让人面鱼吃啦……” 人面鱼!…… 汽车开过温榆河了。温榆河里泛着的波光,令人想起那个小湖…… 他写过信,没有寄,大概自己反复地读过,然后扯碎,扯得很碎很碎吧,扔进那个小湖,像一片银闪闪的浮萍,然后,陆陆续续地沉落下去……那条人面鱼,真的会吞咽那些浮萍般的纸屑吗?……还记得,那个晚上,在那个小树林里,离那个垃圾堆不远的地方,当他们又紧紧地拥在一起的时候,他忽然说:“……插队的时候,我们毕竟是平等的……” 她试图反驳他。然而十分无力。实际上,无法反驳。 ……后来,出了小树林,他终于带她去了他家。在那个公厕后面,那个歪歪扭扭的通道的顶头上,一间只有十来平米的小屋里……他父亲,一个拉排子车的搬运工,为了他“顶替”,提前退休了;确实说什么也该提前退休了,因为患着肺气肿,不仅说话,连喘气都透着痛苦;他母亲,年岁并不算太老,脸部却已然皱缩成了核桃般模样……真是家徒四壁,竟看不到一件稍微亮堂点的器物……这还都算不得什么,最令她震惊的是,因为屋子太小,只能放一张大床父母来睡,他呢,每晚便只能在屋尽头的一个农村式的大躺柜上,挪开了什物,铺上褥子睡…… 把她送出来,往公共汽车站走的时候,他对她说:“对你们家来说,文化大革命是一场大灾;对我们家来说,却无所谓……你下乡,是受苦;回城,是苦尽甘来;我回城,是随大流; 其实,我下乡,倒是给家里减轻了负担……对于我来说,下乡起码有了自己的一个固定的铺位……现在你该明白,我为什么要主动当猪倌了吧?那座茅屋里,我一个人霸占着好大的一铺火炕啊!在那上头滚来滚去,多痛快!……” 是啊……滚来滚去……那一晚,他们曾尽情尽兴、尽力尽时地在那铺大火炕上滚来滚去!…… 那是美好的,极其美好的,因为都是发自内心的,偏又极合谐,极默契,极自然,极圆满…… 高潮渐来,层叠起伏……终于波涛汹涌,天摇地撼……并不是每个生命个体,都能有这样的一次初夜…… 可是,当她在快到车站时,逼问他:“……难道你……不想……再……吗?” 他满脸的痛苦,那是一目了然的,但嘴里吐出的话语,却坚硬而冰冷:“……地方呢?我们现在能在哪儿?……” 是的,在哪儿?在他家?……那么,在自己家?自己家现在虽然占有一个独门小院,有十多间屋子,可哪间也不可能像那座猪场前的茅屋般,令他们可以便宜行事……那还是二十几年前,到饭店宾馆开房间,或租买房屋,是连其概念也没有的……小树林里么?怎么能冒那个险?……其实,就连靠得那么样近地走到公共汽车站,也足够让人指斥为“臭流氓”的了…… “我们……结婚以后……总有地方了吧?”她说。 “我们?……结婚?……”他停住脚步,惊异地望着她。 她忽然觉得消失了所有的绿色。一下子心里堵满沉甸甸而搬移不开的晦暗东西。她无言以对。不要往任何别的人别的因素上去推诿。最最要命的是,她明白自己,到头来,她是不会坚定这个信念——跟他结婚的。……他们在那个车站分手。 她告诉他,恢复高考了,正复习,准备考北大西语系。他为什么不考? 他说他不考。他要做的是,捡些砖头、木料,或者说偷些砖头、木料,紧贴着他家的小屋,再盖出一间小屋来。那必要性和紧迫性是不言而喻的。当然,这是违章的。居委会的老娘儿们几回到他家来,威胁他父母,说是盖起来也得给拆了,并且还要罚款。可是居委会的老娘儿们却不敢当面跟他说。这就说明,只要他坚持盖,居委会,乃至派出所,谁也不能把他家怎么样。他盖那间小屋,会很省料;因为有一面可以借那公共厕所的后墙…… 她想问他,他父母可还健在?那条穷街的住户,应该早已都拆迁了吧?他现在迁住何处了?他该早已结婚,并且有孩子了吧?男孩女孩?上中学了吧?说不定都已经上大学了!…… 可是,想到一直会有另外的女人,特别是作为他妻子的女人,合法地享受着他那……确实非常……怎么说呢……为什么说不出口?有什么说不出口?……起码,说不出,可以想象出…… 那并不一定是每个男人,每个丈夫,都能具有,并焕发出的……她竟油然生妒。她愣愣地望着前排司机座上的他。这辆车虽然像北京市许多的出租车那样,前后排之间也装了隔离栅,然而今天他却偏偏把那隔离栅取掉了,也许他很多天前便取掉了……确实,像他这样的一个男子汉,一望而知是勇武有力,并且饱经锤炼的,何需用一道金属栅来防范不轨之徒……拆掉了隔离栅,她在后排把他看得很清楚,不仅他的右侧面历历在目,从前窗内上方的后视镜中,也能看清他的眉与目……这样一个男人,曾与她在那个湖边,那个猪场的茅屋里,那铺大火炕,那样销魂地互相享用过……而现在,比如今晚,当她在所乘坐的美国西北航空公司的班机上迷迷糊糊时,他呢,却会在北京某处的一张床上,与另一个女人,他的妻子,合理合法地,如此那般……他能得到畅快的满足么?…… 现在她是一个美国公民。 那是一条可以说相当顺遂,却也堪称艰辛的路途。一路披荆斩棘、过关斩将,常常是峰回路转,也往往柳暗花明,既殚精竭虑,也担惊受怕,不过总算天道酬勤,也真是吉人天相…… 从踏进未名湖畔,到接到来自美国常春藤学院的录取通知;从找定经济担保,到在秀水东街的领事馆拿到赴美签证;从在纽约肯尼迪国际机场受困,到终于开着二手车在高速公路上急驶;从面试败退后一筹莫展,到加盟大公司后步步高升;从接到汤尼的第一枝红玫瑰,到终? 于跟他到祖传的别墅中共度良宵……在时间的流逝中,那村落,那茅屋,那小湖,那些曾充盈着嫩绿色,仿佛初春枝条上,叶芽的那种近乎纯透明的淡绿色,那样的空间,仿佛被推到了极远极远的地方,成为一个缥缈的存在,或简直并不曾存在过…… 那个傍晚,她和汤尼建立了那样至为密切的关系后,汤尼请她坐上一辆豪华的加长林肯,把她带到了那个有名的湖边,湖边有个格调极其优雅的俱乐部,他们并坐在一把油红色的日本式大伞下的座席上,每个座席都离得颇远,他们点了不同的鸡尾酒,先是默默地啜着杯中酒,把肩膀靠得越来越紧,聆听湖边的一个小乐队奏着旋律美如珠帘徐垂的乐曲……后来,汤尼搂住她的裸膊,轻轻吻着她的香鬓,对她说:“……本来,那是你个人的隐私,我不该问的……可是,亲爱的,我既然决定向你正式求婚,那么……可以告诉我吗?……你…… 那先于我的……第一个……在什么时候?他是谁?……” 这是她早料到的。也早准备了答辞。然而……她虽然自以为已经极其地西方化了,事到临头,却还是有些个慌乱……她被一口酒噎住了……略咳了几下,她想妩媚地一笑,却不曾想鼻子一酸,眼圈儿发热;汤尼即刻怜惜地将她搂紧,吻过她的两个眼窝后,试探地,也很自信地,在她耳边说:“是……文化大革命?……下乡插队的时候?……理解,可以理解的……好好好,你不要说了,我不要你说了……好,让我们说些别的、别的……” 竟如此轻松地度过了那一关。她曾在常春藤学院里,读过原文的《苔丝姑娘》,托马斯·哈代笔下那位英国姑娘的遭遇,曾令她心中发紧……一般中国人总以为美国人人都钟情于“性解放”,其实,像汤尼这样的家族,他们在婚外性关系上是持保守观点的,倘是考虑到结婚,那么,他们更极慎重,一般来说,新娘子是必得为处女的!…… 那个有小乐队伴奏的夏夜,星星在夜空闪烁,而且也在湖水里闪烁,汤尼不仅没有对她紧追穷问,还柔柔地说:“我的……受了苦的小姑娘……好,跟我讲讲你那苦难历程里,比较不那么沉重的故事吧……甚至于,趣事,对,趣事……你知道,即使在莎士比亚的悲剧里,也穿插着一串串的趣事呢!……” 她便给他讲趣事。是的,趣事是有的。即使在最荒芜的岁月、最贫困的地方,也有趣事呢。 她告诉汤尼,在当年他们插队的那个村子旁,有一个小湖,湖里有很多的鱼,真的很多,你往湖边一站,鱼儿便往你脚底下游过来,他们不怕人,不怕人的倒影。那个村子很穷,人们“糠菜半年粮”,平时根本吃不上荤的东西。那他们为什么不捞鱼吃?那是因为,在那个小湖里,在那些鱼当中,有一条最大的鱼,一条年龄据说比村里的寿星还要大的鱼,是人面鱼。怎么讲?人面鱼?什么意思?那是因为,那条鱼如果游过来,你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它长着一张人脸。也就是说,你能从它的头部,看出来那上面有人一样的眉眼、鼻子和嘴巴!这很奇怪,是吧?它怎么会是这样?按你们西方科学的分析,这也许是一种遗传变异中产生的怪胎,是一条畸形鱼罢了。可是那村里的人,把那条人面鱼看成是一条仙鱼。他们崇拜它,惧怕它,因此不但不敢捞上它来,把它吃掉,也连带不敢捞那湖里别的鱼吃。据说曾有人偷偷地捞那湖里的鱼吃,结果,吃后肚子剧疼,疼得在地上打滚,滚了一阵,很快地,就死掉了。按说,“文化大革命”要“破四旧”,“四旧”之一便是“旧风俗”,插队的“知识青年”们刚进村时,也有人试图破这个“旧风俗”,从那湖里捞鱼吃,结果有一个“插友”就在捞鱼时滑进了湖里,差一点给淹死……后来也就都不再去惹那些鱼了,当然,更不敢惹那条人面鱼。湖里那么多鱼,总没人捞,它们岂不是越长越多,淤得满满的,那还了得么?可是,很奇怪的是,那湖里的鱼,仿佛总是固定的那么个数目,从来没觉得太多,当然也从来没觉得减少…… 是的,这真有趣。汤尼听了,非常开心。汤尼把她搂得很紧,仿佛她便是那条人面鱼,生怕她会从他胳膊里滑出去,游走似的…… 教堂的管风琴发出婚礼进行曲的轰鸣,她身披白婚纱,那裙裾拖在身后,在通向祭坛的台阶上,铺伸了好几级……汤尼把结婚戒指轻轻地套入她左手的无名指……在那大得令她感到有些个恐怖的宫殿式卧室里,特别是在那张大得惊人的、有古典式幕罩的婚床上,她与汤尼的新婚之夜,并没能使她感到满足,其快感远小于她抛出关于人面鱼的故事的那个傍晚,在那个别墅中的那次尝试…… 那实在不是偶然的。汤尼比她小三岁,属于苗条、白皙型的绅士。汤尼绝对没有毛病,然而汤尼却注定不能令她销魂。这也许并不是什么糟糕的事。中国俗谚:“女大三,抱金砖。”? 这话应在了她的身上,不过,不是因为有了她,汤尼抱了金砖,而是她因为有了汤尼,而抱上了金砖……他们过得富足、体面,先有了汉克,后有了露茜…… 汤尼没有绯闻,她也确信他没有外遇,然而汤尼越来越多地出差,越来越多地一个人在书房里睡…… 婚后不久,甚至在与汤尼同床共枕时,她的思绪里就曾经飘飞过这样的丝缕:要是,汤尼能和他一样……要是,换成了他……宁愿这下面是那张茅屋里的大炕……宁愿那边就咕嘟着一锅猪食……而且,甚至冢信文翘逦叮侵钟旅偷慕耄褂心且环萸亢罚际撬模? 她闭上眼,在幻觉中努力提升自己的兴奋……而往往是,不那么和谐,不那么对劲儿……特别是,眼里唿啦一下是歪着嘴在努力的汤尼,便一下子有浓酽的罪感、耻感,翻肠倒胃地直奔心头,令她立刻汗流浃背,并顿时索然、悚然…… 天哪,天哪,我的上帝……常常地,在她独处,并且心头浮起那座遥远的,并且不知是否还存在的茅屋,以及种种不堪聚焦般呈现的镜头时,她便频频地在胸前划着十字……而她又深切地自知,她并不能真正成为一个基督教徒,因为,她虽然极虔诚地读过《圣经》,却始终不能在心底里相信,耶稣基督死后复活这一关键性记载……她在胸前划十字,只是因为她的肢体语言,已然进入了该种文化的系列,并且,无论如何,这总能让她多多少少减少些罪感…… 出租车开到了高速公路收费站。他伸出手臂交费。那手臂还像当年一样,溢出充沛的阳刚之气。 出租车过了那彩绘牌楼的收费站,向天竺机场飙去。很接近了……这段行程即将结束……她若再不跟他对话,那这次的邂逅,岂不白白地……白白地怎么样?……唉唉,无论捅不捅破这层窗户纸,二十几年过去了,又能怎么样呢?…… 她从价格极昂的路易·威登手袋里,掏出妆盒,打开,匆匆地朝小镜子里瞥了自己一眼,居然绿雾升腾……她心旌摇曳,难以自制…… 倘若那时候,她真地破釜沉舟,跟他结婚,会怎么样?……她是单纯地追求肉欲么?不不不,那将是一条极其艰辛的生活之路,却并不是一条只等着晚上绿光流溢,叶芽胀破绒壳,欣然挺伸的浅薄之路……事实上他们会有很多很多心灵的撞击与融合……是的,那条人面鱼知道,他曾给她写过好多封信,那上面有很多很多的撞击与融合……是的,那条人面鱼知道,他曾给她写过好多封信,那上面有很多很多的方块字,每一个方块字里,都包含着丰富的意蕴,那是由二十六个字母无论如何地拼合,也难以企及的……当然,他到头来没把那些方块字寄给她,而是,几乎一字一字地分裂开,让那人面鱼吞吃掉了……汤尼给她写过信么? 细想起来,这真古怪,汤尼给她打过不计其数的电话,却从来没有给她写过一封真正的信函,当然,那种算不得真正信函的卡,就是已经印好了一定套路的简单话语,配有图画或照片的卡,只需在上面潦草地签个名,便可寄发的卡,汤尼是给她寄过的,然而那算得了什么呢?这样的卡,就是碎成很小的香屑,抛到那个小湖里喂人面鱼,人面鱼也一定不吃吧…… ……当然,那种情况并不多见,然而,即使是偶一出现,她心里也总是非常地别扭,需要拼命地克制、克制,才能保持住脸上那据说是“极其迷人的东方式微笑”…… 在长条餐桌边,汤尼,还有汤尼的父母,有时还有汤尼的兄嫂什么的……黑人女佣苏珊端着硕大的银托盘,里面是一条完整的加拿大式烟熏三文鱼,或一只法式红酒焖羊腿,轮流走到每一位的右侧,微屈腰身,于是每一位都斯文至极地,用那托盘中的银叉银刀,切下薄薄的一片,放入自己面前的餐盘中……轮到她,她也只切薄薄一片,甚至比其他人所切的更薄;可是,往往就在这时,汤尼的父母,有时还要加上汤尼的兄嫂什么的,便都把目光集注到她的脸上,显现出无比怜惜的情愫,他们并不说什么,餐室里静寂无声,餐桌上的大花钵里,满钵的大百合都散发着淡雅的幽香;然而她明白无误地懂得,他们那一刻都不约而同地在心里感叹:“啧啧啧……这从‘文化大革命’里逃出命来的,在穷乡僻壤里受过苦的…… 小美人儿……汤尼给了她什么样的幸福啊!……”这还算不了什么,可是,他们很显然接着还要在心里自言自语:“……可怜的小美人儿……在那种可怕的地方……该受到过什么样的蹂躏啊!……”一瞥之中,甚至于连苏珊,在似乎不动声色的面具下,也附合着汤尼一家的思维…… 你不能说汤尼,以及汤尼的父母,还有汤尼的兄嫂什么的,包括那个黑人女佣,有什么恶意;你更不能否定,中国的“文化大革命”,还有“插队落户”,确实给中国,给包括她这代人在内的几代中国人,造成了许多的烦难痛苦与遗患隐忧,然而,实际上一切都并不那么? 简单,比如,她在那个小村,那个小湖,那座茅屋,那口煮猪食的大锅,那张热腾腾的大土炕,那样的一处空间中,就曾经享受过绿色的阳光,绿色的火苗,青春的热欲就曾极其酣畅淋漓地得到过满足,仿佛早春的叶芽,痛快地蹿破树皮,顶穿绒样的薄壳,裂开,舒展,任透明的汁液循环,乃至渗出…… 而汤尼,在那样的场合,曾自以为高明,完全不知她内心里是极度地尴尬,建议说:“…… 讲讲那条人面鱼……那一定会令他们吃惊……”她呢,便只好压下心头的不快,强颜欢笑,讲述起来,那回送到她自己耳中的声音,令她觉得诧异,她的灵魂在羞赧中胀红了脸,可是她在收住讲述,并听到汤尼一家极有礼貌也极为节制地轻轻鼓掌,并发出叹息声时,外表上却显得极为愉快,并且,仿佛很为自己能用他们的那种语言,娴熟地把人面鱼的故事讲述得那么样地生动活泼,而欣慰,而自豪…… 为什么,这一切究竟都是为了什么?她的人生道路,为什么非得这样地走?这样的幸福,曾是她切盼,并为之奋斗,得来不易的;也是令她父母引以为荣,并被众多的亲友,乃至并不怎么相干的邻居们,所艳羡的……可是,有时候,当她一个人静下心来,面对灵魂时,便幻想到,故土上一张简单的餐桌,对,无妨就是那种廉价的,可以折叠的,蓝色烤漆腿的折叠桌,桌边坐的不是汤尼,而是他……她把煮好的面条,从热锅里捞出来,盛在大碗里,就是那种最普通的大瓷碗,递给他,而他,接过去,从餐桌上的另一只大碗里,舀出好大一勺现成的炸酱,用筷子搅拌着……她把洗净的黄瓜递过去,他边吸着面条边接过去,一筷子面,一口脆黄瓜……于是,她也盛一碗吃……他们也许会说起那条人面鱼,那该是怎么样的一种交谈啊!……他吃着炸酱面,喉节一上一下,额上沁出豆粒大的汗珠……他才是令她心醉的唯一存在…… 不过,个体生命的存活,实在不是那么简单……倘若,她当年真地义无反顾,那么,很可能,不是他被引进她家的那个小院,而是她把自己送进他盖起的那个小棚屋,那个借用公共厕所一面墙的违章建筑里……她真的吃得消吗?……就算她与他能始终极其地和谐,可她能与他的父亲和母亲和谐吗?尤其是,在那么一个狭窄的空间里…… 当然,他们可以联手奋斗……事态的发展证明,这个都市里的大多数人,后来都提升了他们的生活品质……他现在开上了这种一公里两元钱的出租车,主要到大宾馆门口等客,这已经算是这个都市里收入较丰的职业了……倘若他们联手,也许他现在从事的职业会比这个更好…… 她觉得眼睛发痒。她找出揩面纸,揩眼窝。她承接到一粒泪珠。 她现在已是有夫之妇。意识到这一点,她悚然,罪感又迅即弥散开,充满她的胸臆。然而尽管她拼命地压抑、压抑……那些罪罪过过的碎思裂绪,依然玻璃碴子般地划着她的心尖…… 如果汤尼突然消失——这在车祸乃至空难频仍的美国,实在算不得是一种玄想——而他,居然还并没有结婚,或已然是个鳏夫,那么,难道她不可以找到他跟前,与他鸳梦重温、花开并蒂么?……或者,她竟在某一天,走进汤尼的书房,跟汤尼合盘托出:她并非什么“文革”中“插队”时“失身”的“可怜姑娘”,恰恰相反,在那诡谲的时代里,她偏偏主动出击,获得了生命历程中最隐秘而甜蜜的极乐……她坦然地提出离婚,而吓晕了的汤尼,出于自尊,加上被那种文化熏陶出的一些个思维杂碎,居然爽快地应允了,于是,她不仅重获自由,并且依然会富有,她会骇人听闻地飞回这个城市,追到他的身边,让他清醒:唯有他们才相谐相配,他们本是上帝专门制作的一对啊,他呢,也便惊世骇俗地,割弃现有的,与她重辟新境,构筑一个绿洇洇的,再不云散的两人世界……可是,天哪,她猛然想起,汉克和露茜,那可是她的生命中已然不可舍弃的东西,他们怎么办?…… 她身子瑟瑟发抖。她本无辜,而且她的这些思绪并无他人知晓,然而,她却在心底里自己告发了自己……她自己既是上帝,也是罪人,她自己执鞭笞挞自己…… 出租车越来越接近机场了。透过车窗可以看到正在升空爬高的巨型喷气客机。 她瘫靠在后座椅背上,两眼如醉如痴地盯住他的脖颈。现在他们又一次离得这样地近……他既然也认出了她来,为什么这样地残忍,竟一声不吭?为什么非得她先开口?是因为,那个绿色夕阳映照的傍晚,那个绿波叶汁般流溢弥散的晚上,是她冲过去,主动搂定了他么?…… 其实,为什么他们不能,就在这个时候,互相招呼,并且勇敢地作出决定,暂时把他人,乃至整个世界,都抛到一边……在今天的北京,驶到任何一座星级饭店,开一个房间都是很便当的事,只要你有钱……更何况,她持有美国护照,她是外宾,是到处抢手的投资者……他们为什么不趁彼此都还不老,都还有火力,在绿色夕阳映照中,重新体验那销魂熔魄的颠鸾倒凤?……可是,此时的他,会有着同样的想法吗?…… 她脸上火烧火燎的。不仅是罪感,而且,耻感也火星似地炙烫着她的心。她用上帝之鞭,更严厉地笞挞自己那被热欲炙烤得吱吱冒油的灵魂……为什么啊为什么,越笞挞,那欲望却越如滚刀筋般顽犟?人,究竟是一种什么东西?…… 生命啊……悲苦! 她嚎啕大哭——在饱受煎熬的灵魂深处——却无一丝声息。 出租车掠过一排巨大的广告,机场近在眼前了。 1997.11.14 绿叶居 批评家给你的创作贴标签,多半是出于好意,倘若传媒报导中引用,那更是你“走红”的象征。但那实际上是一桩可怕的事,相当于被关进了一间天鹅绒制成的牢房。在天鹅绒铺敷而成的牢房里,你会产生一种错觉,仿佛自己是个王子或公主,正享受着宫殿里的快乐生活似的。 写小说这么多年,我也曾被贴上过一些标签,比如“伤痕文学”。虽说这标签很快就贬值了,但刚贴上的时候,还是很风光的,特别是在香港,有的传媒贴的标签更具“爆炸性”:“大陆伤痕文学之父”!天哪,为保持这一份风光,我是否应坚守“伤痕”题材,直到读者们对累累斑斑的“伤痕展览”胃口倒尽?后来,又有“问题小说”的标签接踵而至,“问题”当然不止是“伤痕”,这间天鹅绒牢房相比而言可是宽敞多了;然而,企图在每一篇新小说里提出一个新的、重大的社会问题,这样沉重的担子,能把你整个人压趴在地。有的“伤痕文学”兴盛时一起写小说的朋友,后来挂笔而去,甚至于匿迹于文坛,因素当然不止一端,然而为标签所限,不堪重负,难以为继,应是因素之一吧! 我在一进入八十年代,便自觉地撕掉了“伤痕文学”与“问题小说”的标签。这并不是放弃了对现实社会的关注,而是在写作实践中努力地进入文学的本性之中。于是有《如意》、《立体交叉桥》、《钟鼓楼》出现。但新的标签又追踪而来。其中有一个是“京味小说”。这是把! 我往一所精致的四合院里轰。四合院当然很不错,何况是精致的。被贴上这一标签后,我被询问得最多的问题是:“在中国作家里,给您影响最深的是不是老舍?请谈谈您是如何继承老舍的文学传统的?”老舍当然是极优秀的作家,对我影响也是有的,但我自己并不是土生土养的北京人,我出生在四川并在那里度过童年,虽说八岁就到了北京并定居至今,可是我一直和家族中人说四川话,因之,对我影响最深的,是一位四川籍作家李(吉力) 人,他的《死水微澜》我至少精读过五遍。我佩服老舍,但我不可能用他那样地道的北京话(有时是旗人的土话)来进行文学思维,特别是,老舍先生不仅能让笔下的人物说原汁原味的北京话,而且,他的叙述语言多半也用的是与人物对话“水流平齐”的北京语汇,这是我不可能“继承”,而且,也没有必要去师法的。我对老舍先生创作中不那么恪守北京话规范的《月牙儿》、《微神》,反倒更倾心。我写当代北京的故事,人物如是北京老市民,当然要让他们说地道的北京话,然而我的叙述语言,是自觉地不用北京话,而用普通话,甚或南腔北调,更甚或吸收“欧化”语法,以及大量使用书面语言的。因此敬告各方,赐我“京味小说”标签盛情可感,但我在文学跋涉中却必须撕下这一标签,以便更自由地扇动文学想象的翅膀,在广阔无垠的文学空间中翻飞! 近几年我的文学活动越来越边缘化,因之热心给我贴标签的人也就少了。这是我的福气。得以八方飞翔,四处采撷生活的花粉,酿多味文学之蜜,甘苦自择,浓淡随缘;当然蜡重蜜薄的情况也有,但没被拘囿在天鹅绒牢房里,坚持努力,总还有希望酿出一点别有趣味的新蜜吧!最近我的短篇小说,如《大家》上的《最后金蛇》、《北京文学》上的《绣鸳鸯》、《山花》上的《水锚》,以及《钟山》上的《人面鱼》,正体现着我个人的这种“撕却标签任翱翔”的状态。 摘自《钟山》 ----- 竹露荷风坐拥书城扫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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