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媳妇说:“懒鬼,起来胀饭了。边说边掀被窝。孙仲望在被窝里翻动一下,不满地说:“哪有这样的媳妇,没有哪一天让男人睡个安稳觉。”媳妇说:“我把饭做得好好的,请你起来吃,你想必还有意见?”孙仲望说:“跟你说了好几次,叫你早饭做晚点。吃那早干什么?反正田里地里的活儿还没出来,无非是玩,不如多睡会儿。”媳妇说:“你这么爱唱戏,怎么就忘了戏文里说,好人睡得病,病人睡得死。”孙仲望说:“你是咒我病死了好去找野男人唦。” 媳妇立刻扑上来,要撕他的嘴:“你非得说清楚,哪个是我的野男人,说不出来,你就要还我的清白。”孙仲望躲了几次没躲开,脸上被媳妇抓了一爪,他火了,抡起拳头正要揍下去,有人在堂屋里走动,并叫:“孙仲望!”孙仲望随口一应:“是华文贤吗,就来了。”又压低嗓门说:“再闹就不客气你了。” 孙仲望系着裤带走出房门,请华文贤坐。华文贤说:“过去总说城里人爱睡懒觉,如今乡里人也学会了。”又说:“也难怪如今计划生育工作这么难做,种两亩田花不了一个月,其余时间不抹牌、不和女人睡觉,又能做什么呢?”孙仲望接上说:“所以,如今的女人特别能生孩子。”华文贤说:“也特别想生孩子,免得无事做,自己把自己养娇养懒了。” 媳妇递了一条热毛巾给孙仲望。孙仲望接住,用手指顶住毛巾,伸进嘴里,将牙齿擦了两下,又扯出来,将脸擦了两把,复将毛巾递回去。华文贤说:“你怎么不用牙膏牙刷?”孙仲望说:“牙膏涎乎乎的,用不惯,一到嘴里我就恶心。”华文贤说:“那就光用牙刷嘛。我就是这样。再蘸点盐,很好用。”孙仲望说:“还是用毛巾好,牙刷毛刺刺的,一弄满嘴血。” 忽然,孙仲望的媳妇在厨房里叫:“华文贤,你吃饭没有,没吃就多添双筷子。”华文贤说:“多谢,我吃了。”“我那媳妇,洋不洋,土不土的,学城里人,每天按时开饭。真是烦死个人,一点自由也没有。”孙仲望说:“这早,你找我有事?”华文贤说:“有事还找你干吗,不就忙去了?没有事干才想找你玩玩!” 二人说了一阵闲话,孙仲望就开始吃早饭了。一碗饭吃了半碗,华文贤说:“要不,我俩牵头,和别人搭伙搞个业余剧团怎么样?”没等孙仲望开口,媳妇抢先说:“你想搞个剧团,怕是先得回去问你媳妇答应不。那年在宣传队演‘郭建光’时,为了那个‘阿庆嫂’,你可让媳妇整苦了,现在就忘了怕?”华文贤说:“那年主要是领导要整我,光她一个人行?现在不同以往,领导对这种事不那么认真了。”孙仲望的媳妇说:“所以你又想过那种风流日子。” 一旁的孙仲望这时嚼到一粒砂子了,咋嚓一声很响。他扑地一下,将一口饭吐到媳妇的脸上:“那你想过什么日子?连饭里的砂子也淘不干净。”媳妇捂着脸,哭着跑进厨房:“你别挑我的刺儿,我知道,一说剧团的事你就花了心。那年你领‘沙奶奶’去刮胎的事,别以为我不知道!” 这么一闹,华文贤觉得没意思了,就起身告辞。华文贤一走,孙仲望就吼媳妇给他再添一碗饭来。连吼三声不见人应,他到厨房一看,屋里没人,后门是开着的。望了望地上的脚印,孙仲望知道媳妇肯定又是跑回娘家诉苦去了。他也懒得去找,又回到房里,倒在床上睡开了。 正睡时,华文贤又来了。 华文贤不等孙仲望起床就说:“这回是真有事找你,我俩一起写个戏怎么样?”孙仲望说:“你莫心血来潮,戏是大耳朵百姓都能写的?”华文贤说:“修张家河水库时,你当宣传员,不是老说要写个戏吗?”孙仲望说:“就算真的能写成戏,叫谁去演呢?”华文贤说:“我刚才到文化站那里去转了一圈,文化站门口贴着一张告示,县剧团收购戏剧剧本呢!”孙仲望不信:“又不是牲畜家禽,怎么能收购呢?”华文贤就要他去看看。 西河镇不大,稍走一会儿就到了镇文化站门前。果然有一张告示贴在墙上,说是为了响应省委书记将黄梅戏请回老家来的号召,经过认真研究,县文化局、县戏剧工作室和县黄梅戏剧团联合决定,公开向社会征集戏剧剧本,并同时举行优秀剧本评奖活动,评出优秀剧本若干个,获奖剧本将发给奖金一千元,等等。 孙仲望动了心,要进屋找文化站长问详情。华文贤拉住他,说我们偷着写,别声张,成了就一鸣惊人,不成就僵旗息鼓。趁四周无人,华文贤将那告示撕下一块,刚好将“发给奖金一千元”这一行字去掉了。孙仲望不理解。华文贤说:“有一千元作诱饵,谁见了不动心。特别是镇中学的那些老师,穷得要命,见有这高的奖金,还会白白放过?他们水平高,动起手来,我们就没指望了。” 又说了一阵,他们商定下午还是到孙仲望家继续作商量。言毕,两人就分了手。 回家后,媳妇已在堂屋里坐着。孙仲望乜了一眼:“还当你不想活了,招呼也不打一个就走了。”又说:“你也真怪,从前我打你打得半死,也没见你往娘家跑,怎么越老越娇气,像你儿媳妇一样,重话都不能说一句了。” 厨房里忽然钻出一个人来:“爸,你又在表扬我哇?”孙仲望脸红了,他没料到儿媳妇猫在屋里。其实,媳妇并没有回娘家,她只是跑到儿子家去了。儿子见了挺生气,就让媳妇将母亲送回来。儿媳妇说:“大明让我给爸带了信,说你若再对妈不客气,可别怪他到时候六亲不认。”孙仲望有火发不出来,脸上有些紫颜色了。媳妇见了忙开口说:“都是气头上说的话,都莫当真。你有事先回去吧。” 儿媳妇走后,媳妇主动上来和孙仲望说话:“我看见你和华文贤在文化站那儿嘀咕半天,有什么要紧的事吗?”见媳妇眼里漾着笑,孙仲望心里一下平和了:“我们想给县剧团写个剧本,写好了可以得到一千元奖金呢!”媳妇说:“你分散一下精力也好,不然,五十岁的人,说不定还要上医院去丢一回丑。”孙仲望说:“我能让你丢什么丑?”媳妇不肯说,他想了半天才明白,是指上医院去刮胎。 中饭过后不久,华文贤就来了,手里拿着几本没用过的旧帐本,还有一支没有挂钩的圆珠笔。 华文贤一坐下就说:“我们先商量写个什么故事。”孙仲望忽然一阵紧张:“你打算真写呀?”华文贤说:“上午不是说定了吗?”孙仲望说:“我一点把握也没有,你一个人去写吧!”华文贤晃了晃头说:“我虽然读了初二,你只读过初一,但你唱本比我读得多,戏路子比我熟。其实,你也别太自卑,作家里面水平低的人多得很。水平低不怕,就怕没有生活。”孙仲望想了想说:“要不我俩先扯个故事架子。行,就写出来。不行,就别去劳神费力。”华文贤说:“不!不行就再扯一个。” 开始扯架子时,华文贤说要写一个万元户。孙仲望却要写计划生育。争了一阵,孙仲望说,他看过县剧团的戏,演的都是儿女情长的故事,计划生育最容易写出儿女情长来。华文贤扳指一算,果然每个黄梅戏都是演的那种柔肠百折的事,就服气了。 故事却是极好扯,都是些现成的事。主要东西用的是孙仲望媳妇娘家的事,再加上镇政府门前计划生育宣传栏上公布的外地的几件事就成了。 编好的故事是这样的:某地王家儿媳妇怀孕了,请人算命说怀的是女儿。王家老爹要儿媳妇去引产,儿媳妇思想进步,坚决不肯。王家老爹没办法,又不能容忍独生儿子不给他添个孙子。万般无奈中,王家老爹在儿媳妇生产之际,趁乱溜进产房,偷了一个胖胖的男婴,连夜跑回家。却不料,这男婴正是儿媳妇生下的。儿媳妇在医院痛失亲生骨肉,好不悲伤。另一好心产妇见此情景,心生怜悯,就将自己刚生下的女儿,暂借给王家老爹的儿媳妇。谁知假戏真作,搞得弄假成真。王家老爹的儿媳妇将别人的女儿认作骨肉,坚决不要自己的亲生儿子,而那位好心产妇又坚决要自己的嫡亲女儿。最后,王家老爹坦白了一切,两家人皆大欢喜。 接下来是分场次:第一场叫盼儿,第二场叫偷儿,第三场叫借儿,第四场叫争儿,第五场叫换儿或还儿。换儿是华文贤的意见,还儿是孙仲望的意见。两人争执不下。比扯整个故事花的时间还要多。还是孙仲望的儿子后来出了个主意,让写个括号把两种意见都写上去。让剧团的人去挑选。戏的名字他俩没有分歧,就叫《偷儿记》。 二人扯到这儿时,都来了精神,都说那一千元奖金非他俩莫属。 稿子由孙仲望执笔写,署名则是华文贤排在前面。因为是华文贤先知道这个消息、先起写戏的念头的。这里有个先来后到的原则。 华文贤在一个旧帐本的第一页上写着:大型五幕现代黄梅戏《偷儿记》,编剧:华文贤、孙仲望。然后,将一叠旧帐本统统交给孙仲望。孙仲望怔怔地盯着那些字,:“若是哪天,戏台边的字幕真的这么打出一些字来,我可真不敢看。”华文贤说:“为什么不敢看,又不是偷别人的抢别人的。”孙仲望说:“也是,我们脸上又没刻姓名,谁知道是两个地包子写的,说不定还当是两个大作家呢!” 华文贤说:“仲望,你几天能写一场?”孙仲望说:“最低也得三天。”华文贤说:“三天不行,最多只能两天半。要抢在最先交稿,不然等人家手里有一大堆稿子时,人家就不会看我们这破帐本了。”孙仲望听了直点头。华文贤又吩咐几句关于字迹要工整等话,就走了。 华文贤一走,孙仲望的媳妇就说:“你别与他合作。你看他那精,二十年前当会计时的帐本,还能留到现在。跟他一起搞,那一千元钱你可能一分也到不了手。”孙仲望说:“你怎么这样看人,他是你表弟呢!”媳妇说:“可你是我丈夫。” 儿子大明来问油菜什么时候割。去年腊月,儿子一结婚就和父母分家了,搬到菜园旁盖的新房去住。儿子其实是想父亲和他一起割油菜。孙仲望说,迟几天早几天都行。他不管,今年他想吃点现成的油。儿子只好去和母亲嘀咕,母亲答应自己去割,儿子这才走。 这话,孙仲望听见了,他装着一无所知,爬到床底下,拖出一只纸箱,从里面找到几本黄得发黑的旧唱本,一头扎在桌子上,翻得满屋都是霉气。 旧唱本上尽是水词和荤词。特别是荤词,老让孙仲望想起年轻时的花花事。孙仲望看了两本,突然想到自己写的是新戏,看这旧唱本有何用处,他索性丢开旧唱本,摊开旧帐本,提笔就给那王家老爹写了四句唱词: 儿摘月亮父搭梯, 长大不是好东西。 找个媳妇一两年, 肚子不鼓他不急。 媳妇给他倒茶,见了这四句唱词,就说;“你这不是写自己吗?”孙仲望说:“你别瞎评论,这一写出来就是艺术形象,就不是这个那个了。”媳妇不服气:“只要你写的是人,不是这个就是那个。”孙仲望争不出理,就不再说话,埋头用圆珠笔在旧帐本上写。 到晚上洗脚睡觉时,孙仲望已将第一场盼儿写成了。媳妇见孙仲望一口气写出这么多的文字,很是吃惊。睡到床上,孙仲望无论要做什么,她都没有推挡。 天再亮时,媳妇一喊,孙仲望就起来了。脚刚沾地,就又趴到桌子上,将夜里想好的第二场偷儿的开场词写下来: 婆打媳妇天下有, 公打媳妇天下五。 痛恨媳妇不听话, 想打想揍难下手。 刚写完,华文贤来了。孙仲望将第一场给他看,自己到堂屋洗脸吃饭。他胃口很好,吃了两碗油盐饭,想再去添,听见华文贤在房里叫了一声:“很好!”孙仲望说:“什么很好?”这时华文贤已走出来:“你写得很好,就这样,按我们商量的路子写下去。”孙仲望说:“有些地方我变了一下。”华文贤说:“适当灵活点也行,但基本原则不能变。”孙仲望说:“这个自然。”华文贤说:“还有,你写‘我’字时,不能这样草,弄得‘我’不像‘我’,‘找’不像‘找’。”边说边在帐本上指了几下,孙仲望连连点头。临走时,华文贤说:“有几个错别字,我改过来了。”孙仲望看了直拍脑袋说:“文贤,你水平是比我高。”华文贤说:“你今天争取再写一场。”孙仲望说:“行,只要没别的事打搅。” 华文贤走后,媳妇不满地说:“我看文贤好像成了你的领导,你一字一字地写,他却在一边指手画脚。”孙仲望说:“他过去在大队当会计,习惯了。再说,两个当中,总有一人说了算,不然怎么合作?”媳妇说:“不行,明天得让他帮我家割一天油菜。”孙仲望说:“你莫生这个企图,你就是花钱雇,他也不会到我家田里去。”媳妇说:“今天这《偷儿》一场你写在别的纸上,明天他来时,一切由我来说。” 第二天,华文贤一来,就见孙仲望在被窝里叫腰痛。问时,媳妇说孙仲望昨天割了一天油菜,腰都累断了。华文贤看帐本,还是上次见到的模样,一个字也没添。华文贤急了,说听文化站长说,镇中学的几个语文老师也在写,老师的水平极高,我们只有抢在他们前面才有希望。媳妇说,油菜若不割,秧也插不下去,那就难有什么希望了。华文贤于是一咬牙,答应帮他家割一天油菜。 天黑时,华文贤从田里回来。孙仲望极心虚,一下子交给他一场半戏,还留他喝了酒。华文贤累极了,喝完酒就回家,剧本也没带走,说是留待明天来看。 插秧之前,孙仲望将剧本写完了。 华文贤高兴地说:“我们终于将季节抢到手了。”孙仲望听说学校老师的剧本还只有一个提纲,也很高兴。然后,二人就商量剧本怎么交上去。华文贤同意孙仲望的意见,送到邮局里寄去。孙仲望去找牛皮纸时,华文贤迅速在第五场最后的空白处写了一行字;若回信请寄西河镇西河村华文贤同志收。 他们将剧本包好,到邮局一算帐,邮寄费要拾元伍角,还要开包检查。华文贤说:“还不如亲自送去,来往的车费还要不了这多。”孙仲望也主张华文贤亲自跑一趟。说好,拾元钱,一人出伍元。孙仲望身上无钱,回家找媳妇要。 媳妇听了就骂他苕,说那大一本,写都写了,还怕到县里去见人,还怕多出五块钱。孙仲望受到提醒,心中起了猜疑:剧本又不是寄给敌特机关,怎么华文贤不让开包检查呢? 于是,他鼓足勇气,揣上拾元钱,和华文贤一起搭车到了县城。找到文化局,接待他们的是一个长得很好看的女人,姓杜。小杜接过纸包随手撕开,见到几只旧帐本,脸上就有些轻蔑的色彩。 孙仲望问:“还有比我们交稿早的吗?”小杜说:“你们这是烧的头香。”边说边信手翻帐本。孙仲望还想问若得了奖,奖金怎么发。华文贤怕露了马脚,想走:“剧本交了,是不是打个收条?”小杜鼻子响了一下:“我们这儿还从没做过这样的规定。”华文贤忙说:“那就算了。仲望,我们走吧,要赶车呢!”小杜说:“别忙,把你们的地址留下,有事好通知。”华文贤说:“上面已写清了。”说着拉着孙仲望朝外走。走到楼下,孙仲望说:“我的帽子忘了。”他返回小杜的办公室,将那叠帐本匆匆翻了一遍,发现华文贤写在最后面的那行字。 他拿起草帽往外走,心里很生气,但又怕是误会,一路上仍和华文贤表现得很团结。 孙仲望一回到西河镇,就碰到镇上的赵宣传委。赵宣传委问他:“你们写剧本,这大的事怎么不先和我通个气?”孙仲望有些慌:“我不知道这事也要请示。”赵宣传委说:“不请示也该让我知道个准信,免得到时得了奖,还说我们当领导的不重视农民作家。”孙仲望连忙就在街当中,将《偷儿记》的故事说了一遍。赵宣传委听后想了一阵:“你们没写领导干部?”孙仲望说:“没有写。”赵宣传委说:“这不好,应该加强党的领导,这是重点,一定要突出。”孙仲望说:“我想过,因是写偷儿的事,不好串进去,怕损害党的形象。”赵宣传委说:“这说明你们的功夫下得还不够。宣传部的汪部长正在写一部《胜天歌》,他和我谈过这个戏的构思,将来你们若输给了他,主要原因肯定是没有从这一方面去进行很好的把握。”赵宣传委又说了几句关于不要骄傲翘尾巴的话,就匆匆地去赶一个会。 孙仲望一到家就对媳妇说:“镇领导称我为农民作家了。”媳妇听了经过,先是高兴,过了一阵又发起愁来:“听说当作家的人都喜欢闹离婚。”孙仲望说:“我是那种人吗?今后,你要我什么时候上床,我就什么时候上床,除非我有个三病两痛。”媳妇说:“不,你是男人,你要我怎样我就怎样。”孙仲望说:“对了,我们要相互信任。” 安抚好媳妇,孙仲望就去华文贤家。 华文贤是在镇西头家门口下的车,他没听见赵宣传委的称呼。孙仲望从镇东头专门跑过来,让他也分尝一下农民作家的滋味。 华文贤听后,叹了一口气,说:“我真该和你一道下车,不该省那几步路。”孙仲望说:“谁知道呢,车上人太挤,我也差一点随你下车透口气呢!”说着话,华文贤的情绪好起来,要留孙仲望在家喝几杯。孙仲望推不掉,就留下来了。 华文贤的媳妇到别人家做客去了。家里只有半碗花生米和一碟霉豆腐,华文贤和孙仲望就用农民作家这个词,相互敬了对方三杯酒。到孙仲望往回走时,二人都有七八分醉意。 到家后,媳妇料理他洗完脚,自己先到房里去了。孙仲望吸着鞋到房里时,见被窝面上仰着一个白白的女人。孙仲望望了几眼,心火升得并不急。他取来一把二胡,就着《偷儿记》中的一段词,自拉自唱: ……无儿点灯灯不亮, 无儿吃饭饭不香, 无儿说话气不壮, 无儿站着没有别人长…… 媳妇在床上听着,马上淌了一遍泪。孙仲望停住琴弓说:“我这唱词写得好,是(口沙)?把你感动了。”媳妇点点头:“我妈没有为我生下一个兄弟,我父临死之前就是这样说的。”孙仲望说:“我就是将你父亲的话拿来加工的。还有一段好唱词,完全是按你妈的话写的。”孙仲望又唱起来: 亲亲儿的脸,摸摸儿的身, 叫一声娘的儿,问一声娘的心, 儿呀,虽然分手才一天, 娘却老了十年人! 这一次,媳妇哭得更厉害。她小时候就是丢在路边,一整天无人要,她父亲又将她拣回家的。 熄灯后,媳妇表现得从未有过的温柔,喜得孙仲望接连三次发誓,说他下一世还要娶她作媳妇。 第二天一大早,镇文化站长就在外面敲窗户,要他上午到文化站去开会。 孙仲望到文化站时,会议室里已有十几个人,都是镇里各单位的头头。华文贤也到了。孙仲望寻着华文贤的眼色,坐到他身边。刚坐下,赵宣传委就宣布开会,议的是如何庆祝六一儿童节。他俩的任务是赵宣传委亲自布置的,要他俩三天之内写一篇快板书和一段对口词,内容必须是少年儿童如何投身改革事业、做红色小主人。当着这多人的面,赵宣传委再次称他俩为“我们镇里的农民作家”。孙仲望和华文贤激动得要死,连连应诺。赵宣传委还写了个条子,安排他俩到学校去体验一下生活。 去学校体验生活时,学校的人不大理睬他们,特别是那几个曾打算合写剧本的语文老师,当着学生的面对孙仲望说:“你何必要采访,就写自己当年如何不让儿子上学读书的事,准保有教育意义。”孙仲望红着嘟哝:“那时连饭都没吃的,读什么书哟!” 碰了一鼻子灰,他们决定干脆回来硬编。 这回往桌边一坐,孙仲望就想睡觉。三天过了两天,还没见写出一句词来。华文贤没有错别字可改,很焦急,生怕这第一回就将“农民作家”的牌子给砸了。再焦急也没用,孙仲望自己瘦了一圈也想不出该怎么写。 幸亏晚上开始下大雨,并且一直下到第四天还不见停。镇上通知,一切活动都停下来,全力以赴投入抗洪。洪水过后,孙仲望在街上碰见满眼血丝、一路直打呵欠的赵宣传委,二人碰面只打了个招呼,别的什么也没说。 一晃几个月过去了,县文化局那边一点动静也没有。孙仲望怕华文贤从中捣鬼做手脚,就听了媳妇的话,偷偷地给文化局小杜写了一封信。过了半个月,小杜回信了,说“华文贤同志在你之前也来信询问,现在一并回复如下:因县局领导工作繁忙,剧本评奖之事,暂未列入议事日程,故你们仍得耐心等待时日,一有佳音,即刻奉告”。这封信,媳妇不让孙仲望给华文贤看。孙仲望捱了几天,总觉得心里过意不去。到第五天上,他瞒着媳妇偷偷给华文贤看了。华文贤看后半天无话。 5 又过了几个月,田里开始栽油菜了。 剧本和一千元奖金仍旧没有一点动静。赵宣传委见到他俩时,也不再称农民作家了。孙仲望想,一定是赵早传委得到了内部消息,知道《偷儿记》写失败了。 果然,有天晚上,镇委会的高音喇叭里说:“我县首次公开征集优秀戏曲剧本活动日前圆满结束,积极参加这次活动的有县委领导同志和文化水平很低的农民作者。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这次活动的第一个交稿者,是西河镇两位年龄加起来超过一百岁的农民。经过专家认真评选,由县委宣传部部长汪国庆同志创作的《胜天歌》,被评为这次活动的唯一优秀作品。”听到这条消息,孙仲望仍然很高兴。毕竟自己的事头一回上了广播。 他到华文贤家时,华文贤正哭丧着脸。见了他,华文贤揉了一下眼圈说:“原指望能得点奖金,过个痛快的年,谁知竹篮打水一场空,这过年费还得下苦力去挣。”孙仲望安慰他:“没得奖,却得了个广播扬名也不错。”华文贤说:“可广播里并没有直接点我们的名。”孙仲望说:“虽然没明说,可西河镇谁不知道这是在表扬我们呢!”华文贤听了心情稍好一些,叹口气说;“只可惜浪费了那些帐本。”孙仲望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再说,它是过去大队的,又没花你一分钱。” 听了这话,华文贤忽然发起牢骚来:“你别以为我过去沾了集体的大便宜,就算沾了便宜又怎么地呢,谁不晓得沾,谁就是苕。就说这次评奖,《胜天歌》为什么能得奖,还不是见作者的官大。”孙仲望说:“话不能说死说绝,汪部长水平若不比我们高,能管得了这么多的文化人?” 忽然,华文贤的媳妇在门外哎哟一声,跟着就骂起来:“华文贤,这门前的台阶你今天晚上不修起来,明天我就去招个野男人来修。”华文贤听了一声不敢吭。孙仲望小声说:“台阶是该修一下,我进来时,也险些摔一跤。”女人又在门外哭叫:“华怪种,你聋了还是哑了,你要是长卵子的男人就站出来。”华文贤耷着耳朵想从后门溜。孙仲望拉住他:“算了,今晚我帮你,抬两块石头回来修一修。” 出门时,华文贤扛着杠子窜得像兔子。孙仲望在背后劝了女人几句,撵了半天才撵上华文贤。 二人在一堆石头前站住。孙仲望说:“这是学校盖房的石头吧?”华文贤说:“知道。你看那头有人没有?”孙仲望说:“鬼也不见一个。”华文贤说:“那我们快点系好石头,快点抬走。”正在手忙脚乱时,猛地一道手电筒光射在他俩身上,有人说:“真没想到农民作家竟是偷石头的贼,又是来体验生活的吗?”光亮射在脸上看不清说话的人,听声音像是学校的语文老师。“走,跟我到派出所去。”孙仲望很慌:“以前的石头确实不是我们偷的。”语文老师说:“我不管。捉住你,就是你干的。”华文贤被手电筒光亮照烦了:“别不懂礼貌好不好,老用手电筒照人的眼睛。”手电筒熄了一会儿,华文贤看见语文老师手上拿着啃得只剩下半截的黄瓜。华文贤招呼孙仲望将石头抬起来走。语文老师拦住说:“是不是由偷变抢了?”华文贤理直气壮地说:“你能偷黄瓜,我就可以偷石头。” 他俩抬着石头走出十几步,听到语文老师低声骂了一句什么。 回到家里,孙仲望脱衣睡觉时和媳妇说偷石头的事,媳妇听了,当即要他什么事也别同华文贤一起干。 差不多整一个月,孙仲望没和华文贤见面,只听说华文贤贩药材蚀了本,亏了两百多块钱,在外躲了六七天不敢回家,媳妇托人带信叫他回,他才敢进门。 这天,外面起了好大的秋风。孙仲望的媳妇扛着锄头,说是出去将刚烧的火粪拢一拢,免得吹散了引起火灾。 出去不一会,媳妇又匆匆返回来,说她看见一群人从小车上钻出来,打听往华文贤家去的路,有个女的她认识,过去是县剧团演青衣的名角,她猪是为剧本的事而来的。媳妇要他赶紧去,莫让华文贤吃了独食。 孙仲望走到华文贤家门口时,很紧张,手脚都有些发抖。他硬着头皮走进屋去,见华文贤蜷在墙角,像一只饿瘪了的猴子。他媳妇当着一大群干部的面大声数落他。孙仲望进屋时,谁也没有理他。他在房门槛上坐下来,听了一会儿才明白,这些人是为华文贤贩药材的事而来的。他从门槛上站起来时,心里很踏实。他朝媳妇说的那个女人看了一眼后,又忍不住看了第二眼和第三眼,第四眼被一个秃顶的胖子挡住了。他心里很可借,这样好看的女人为何不愿穿那好看的戏装,做各样的眼色给人看,而要穿像灰狗子一样的工商服,板着脸训人。 一路上,孙仲望想,哪个男人有福和这个女人一个锅里吃饭,一个被窝睡觉。正想着,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他扭头一看,文化站长在背后大步追过来。 文化站长撵上来说:“你怎么这大的架子,叫两声都不应。”孙仲望说:“我有什么架子?黄牛架子越大,累死得越快!”文化站长说:“这回你得请我的客。”孙仲望说:“别耍我,前年我想参加站里的业余剧团,请你几次你都不到。”文化站长说:“这回不一样,文化局的人要到你家去。”孙仲望瞪大了眼睛。文化站长继续说:“是为了你写的那个《偷儿记》。本来,他们按剧本上写的地址准备去华文贤家,我知道剧本是你执的笔,就叫他们来你家。现在,赵宣传委正在陪他们吃中饭,你快回去准备一下,他们回头就到。” 孙仲望激动得不得了,回家对媳妇直说快快快。扫了地,摆好桌椅,又去烧开水。孙仲望接了十几次锅盖,水还没有开。媳妇叫他趁空去通知一下华文贤。孙仲望脸一沉,说媳妇一到关键时刻就忘了原则,这一回若不是文化站长帮忙,他肯定要吃门心亏。媳妇直挠头说自己一高兴就不能举一反三。 水终于开了。又等了一阵,文化局的人仍没来。孙仲望肚子饿极了,就叫媳妇随便做点什么充充饥。媳妇烙了几张葱花饼,他站在门口跟着脚吃了。还不见人来。孙仲望心急火盛,口渴得很,将一瓶开水喝去大半瓶。0 半下午时,文化局的人终于来了。其中就有小杜,其余的是徐局长、剧团的夏团长和戏工室的毛主任。媳妇认得小杜。小杜开始不认识孙仲望的媳妇,经她自己一说,小杜才记起自己在剧团当演员时,下乡演出,真的在她娘家住过,还和她睡过一张床。孙仲望的媳妇羡慕地说,小杜那时身子嫩得像水豆腐。这话惹得毛主任在小杜身上捏了一把,然后说,现在倒像块臭豆渣。大家笑一阵后,开始进入正题。 孙仲望的媳妇拎着小半瓶开水,拭了一圈,没有倒出一滴水,大家随手拿着的瓶子都是满的。 徐局长先问还有一位作者怎么没来。文化站长说,通知过了,可能人不在家。随后是毛主任介绍情况:这次征集剧本评奖,原本也考虑了《偷儿记》,后来因为不如《胜天歌》成熟,思想性也不如《胜天歌》深刻,加上只能评一名优秀奖,所以只好忍痛割爱。又因为元旦期间,县剧团要带新剧目参加省里的戏剧节,为鼓励基层作者,县里决定,请你们二位到县里去住下来,修改《偷儿记》,让剧团带着《偷儿记》上省演出。住宿费、伙食费全由县里出,每天另发两块钱的误工补贴。 毛主任说完,夏团长未经徐局长示意,主动开口说:“你们现在就要考虑一下,黄梅戏主角必须是女的,是旦角,《偷儿记》的主角现在是个老生,这样很难发挥黄梅戏抒情的优势。”徐局长毫不客气地打断更团长的话:“这些问题到县里去再说,到时先开个讨论会,让大家都来提意见。”徐局长又对毛主任说:“你还有一个问题没说。”毛主任当即出了一脸汗,赶忙掏出笔记本,急急地翻了一阵,复开口说:“你和老华后天,也就是二十五号坐早班车去,到文化局报到,家里的事情在明天安排好,去后除非家里死了人、着了火,否则一概不准请假。”说完,毛主任用眼角色了几下徐局长。 徐局长不理他,却问孙仲望,《偷儿记》的素材是从哪儿来的。孙仲望的媳妇抢先回答,说写的就是我娘家的事。徐局长说,难怪读来这么亲切,还是要按毛主席说的办,一篙子扎到基层,搞专业创作的为什么反不及农民作家,差别就在这里。徐局长后面的话是对毛主任说的。毛主任听了直点头。 徐局长又问大家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小杜赶忙接着说:“家里有什么困难尽管说。”孙仲望说:“没困难,冬播都搞完了,在家也是闲着。”赵宣传委一直没机会开口,这时才说:“你和老华这一回一定要好好为西河镇两万农民争光。”徐局长已站起来了,边走边说:“你气魄还小了点,这个戏要争取演到北京去,也让我这个文化局长风光一回。” 孙仲望将徐局长送到门口,看着徐局长他们坐小车离去后,他站在门口和过路的人笑着打招呼。 忽然,华文贤像头发癫的公牛一样冲过来,气喘喘地问:“他们人呢?”孙仲望说:“工商局的吗?”华文贤急了:“你别装孬!”这时,华文贤的媳妇也赶来了。 夫妻二人当街质问,文化局来人怎么不通知华文贤。孙仲望想到华文贤在剧本上做手脚的事,心里就很坦荡,一点也不脸红。他说他通知时,华文贤正在巴结工商局的领导,见他进来连问都不问一声,人都有个自尊,你不把别人当人却想别人把你当人,于是他一气之下才一声不吭地走了。华文贤又追查一千块钱的奖金。孙仲望说一分钱也没有。他不信,说这是骗局,并说狗日的孙仲望如果不分五百块钱给他,他就上他家去打砸抢。 孙仲望火了:“你敢再骂一句?”一边就揪住了华文贤的衣领。华文贤一把攥住孙仲望的头发说:“我骂了,看你能把我怎么办?”孙仲望说:“有狠你就再骂一句。再敢骂一句,我就揍扁了你。”华文贤的媳妇欲上前帮忙,被闻讯跑出来的孙仲望的媳妇扯住。 这时,赵宣传委折回来了。他将华文贤严肃批评了一通,说这样闹有损于农民作家这个光荣称号。华文贤不敢和赵宣传委顶嘴,听了详情后,他马上向孙仲望认了错。回家后,他让媳妇提了一只公鸡,送到孙仲望家赔不是。孙仲望见状立刻消了气,还让华文贤媳妇带了一斤懦米酒回去。 吃晚饭时,孙仲望喝了几杯酒,媳妇也喝了几杯。孙仲望想不通文化站长为什么那么恨华文贤。媳妇告诉他,文化站长其实是恨华文贤的媳妇,那回看电影,文化站长在门口收票,顺势摸了一把华文贤的媳妇,华文贤的媳妇回头就给了文化站长一耳光。孙仲望很敏感,问她被摸过没有。媳妇说,摸过,但不要紧,那是冬天里,她穿着棉衣,不像华文贤的媳妇,是六月天,只穿着一层薄纱。 二十四口日忙了一整天,晚上孙仲望一上床就睡着了。半夜里,忽然被赵宣传委的大声叫喊吵醒。稻场上的草堆着火了。白天忙着准备到县里去的事情,忘了将火粪拢一拢,晚风一起,火星飞到草堆上去了。幸亏发现得早,不然家里养的那头牛冬天就没什么吃的东西了。扑灭了火,孙仲望要谢赵宣传委,却找不到他的人。 第二天早上,他去搭车时,在街上碰见了赵宣传委。孙仲望说他要将赵宣传委奋勇救火的事迹写成广播稿。赵宣传委严厉地制止了,说若是要写广播稿,他就不准孙仲望到县里去改剧本。 在车上,孙仲望和华文贤说起这事时,华文贤说孙仲望真是茗过了心,赵宣传委那晚去稻场边能有什么光彩的事吗?孙仲望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 到文化局报到时,徐局长他们都不在,只有小杜在办公室等他们。小杜把他俩领上四楼,推开一扇玻璃门,见徐局长、毛主任、夏团长和十几个不相识的人,正坐在沙发上吃瓜子和水果糖。大家吃东西时,都是文诌诌、挺有学问的模样。徐局长问怎么才到。他俩正不知如何回答,小杜帮忙说这趟车的司机缓性子,车开得慢。 他俩刚坐下,徐局长就说,五六十年代,鄂东的淆水县产生了四个农民作家,没想到九十年代,风水转到了我们县,一下子就产生了两个农民作家。今天请大家来,是要大家将他俩扶上马送一程,希望大家多对《偷儿记》提出善意的批评和建议。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开了头炮,听口气,他是上次评奖的评委,他说《偷儿记》在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这一点上,明显不足,更缺少时代精神。会场上最年轻的那个人忽地站起来,将前面人的话打断了,说《偷儿记》好就好在写出了生活的本质,不像别的剧本,搞假大空,迎合假繁荣。被反驳的人胀红着脸说,那你说汪部长的《胜天歌》是那一类呢?年轻人不说话。徐局长忙拦住,说今天不扯别的戏。大家沉默下来。 过一阵,夏团长说我来说几句,他说我初读剧本时吃了一惊,觉得它太好了,好得就像前几年轰动全省的《银锁怨》。徐局长一敲茶几,说老夏,注意你说话的语气。夏团长咽了一口茶水,继续说,我并不是说作者在抄袭,但《亲亲儿的脸》和《无儿点灯灯不亮》这两段,与《银锁怨》中的两段一模一样。孙仲望一听急了,说,怎么会呢,这是几十年前,我媳妇的两个上人说的话,西河镇好多人都会这几句话。小杜在一旁小声说,别人能争,你可不能争,你一争别人就不说真心话了,讨论《胜天歌》就是这样,大家都睁着眼说瞎话。 接下来是毛主任说。他说《偷儿记》里为什么要偷儿,没说清,理由也不能让人普遍接受,这一点不写好,这个戏就不能成立。孙仲望实在忍不住又争辩道,我觉得再清楚不过了。毛主任说,光你清楚不行,要让评委和观众都信服,除了偷以外,没有别的办法了。华文贤忽然来一句,说这不是鸡蛋里面寻骨头吗!徐局长又敲了茶几,说你们作者要允许别人发表不同意见,这个戏我们内定的标准很高,要向省委汇报演出,要力争超过《银锁怨》,不仅到人民大会堂里去演,还要到中南海怀仁堂里去演。 孙仲望和华文贤被徐局长的话镇住了,再也不敢争。 散会时,徐局长叫大家都去招待所吃顿便饭。孙仲望和华文贤坐在徐局长的小车里,前头走了,小杜也在车里,毛主任、夏团长他们都是步行。 吃饭时,大家都朝徐局长敬酒,一个个又认真又诚恳,说上任不到一年,全县文化工作就出现了新面貌。然后再说和农民作家喝一杯,沾沾山里的仙气等话。孙仲望、华文贤刚把杯子端起来,他们已将杯子送到鼻尖前闻了闻,随即转身走了。 半中间,上一道鱼。徐局长让放到他俩面前,说这是武昌鱼,又说知道武昌鱼吗。孙仲望想说没说出来,华文贤抢先说,知道,才饮长沙水,又食武昌鱼,这是毛主席吃过的。徐局长点头让他俩多尝尝。中午的菜很多,但他俩连半饱也没吃到。每次他俩伸出筷子时,就有人转动桌上的转盘,不是空筷子回,就是只央很少一点。幸亏有一盘炒肉丝,转盘上放不了,只好放在他俩面前的桌子上。他俩顾不了许多,将盘子里的东西一扫而光。等走进客房时,肚子已经饿了。 客房里有两张床,还有沙发、彩电,厕所也在房内,却不是蹲坑。是那年批判“四人帮”时,说江青上小靳庄也带着的那种抽水马桶。孙仲望在上面坐了半个小时,仍不通畅,只好站上去,蹲在上面,却担心将那瓷器踩破了,弄得心里很紧张。出来时,见华文贤正在晴馒头。一问,才知是小杜从餐厅里带回来给他们的。还剩下三个,孙仲望赶忙抓住两个。华文贤说:“别抢,我吃饱了,都是你的。” 孙仲望边吃边看电视。放的是《雪山飞狐》,看着看着就入迷了。毛主任临走时,叫他们下午两点到原地点开会,他俩一直看到电视上打出十三点四十分时,才互相说,该去开会了。这时,毛主任进来了。毛主任恼火地问:“叫你们两点到会,怎么三点了才动身?”华文贤说:“电视上才一点四十呢!”毛主任说:“那是招待所放的闭路电视,是转录的,上面的时间不算数。” 他们匆匆赶到会场。大家听毛主任一解释,都笑了。徐局长也不例外。下午,大家的劲头没有上午的足,好几个人在打瞌睡,徐局长打了几个哈欠。 四点多钟时,门外来了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一张小嘴在徐局长耳边动了一阵。徐局长精神为之一振,喝了一口茶,大声宣布:“省戏研所的杨主任来电话了,他后天亲自来参加《偷儿记》的讨论。杨主任是我省的戏剧权威,他亲自来,说明这个戏大有希望。” 孙仲望和华文贤很激动地相互看了一眼。徐局长让毛主任宣布散会,留下孙仲望和华文贤单独吩咐一阵。 晚饭只有小杜陪他俩吃。毛主任一路跟到招待所门口,见小杜仍没叫他陪客,只好分手走了。吃完饭,小杜拿出两张电影票请他俩去看电影。他俩不去,说在家看《雪山飞狐》。小杜就拿着电影票走了。 晚上却没有放《雪山飞狐》,放的是“全县三民(民歌、民间舞蹈、民间器乐)调演”的录像。里面的人他俩认得不少。他俩指着那些熟人大声说笑,弄得服务员进屋来提醒,说十二点了,别人要休息。 早上,二人都睡过头了。去吃饭时,餐厅已锁了门。正在为难,小杜在一棵大树下叫他们的名字。他俩走拢去,小杜递上一个大纸包。打开一看,是十个肉包子和一些花生米。小杜说,她见他们没起床,就买好早餐在外面等。他俩同时说:“杜秘书,你太好了。” 听到这话,小杜叹了一口气,很重。孙仲望问:“杜秘书这么年轻叹什么气?”小杜说:“光人好还不行,要命好。我命不好,成天忙别人的事,自己的事没人管。”小杜数说她家柴没人锯、煤没人做,明天就得吃生的了。孙仲望一咧嘴说这点粗活,我们抽空帮你干了就是。小杜谢过后,要他俩上午去一个,下午换另一个人去,反正剧本只能一个人写。孙仲望答应自己先去。 路不远。小杜住五楼,进屋时,小杜让他换上拖鞋。孙仲望的脚太大,几双拖鞋都试了,都穿不上去,他只好打赤脚,满屋有一股脚臭味,他自己不觉得奥,反而不明白小社为何老捂鼻子。抽了一支烟,小杜就带他到楼顶上去。孙仲望看那堆煤像座小山,旁边的柴禾,最少有一卡车。小杜让先做蜂窝煤。孙仲望感到任务太重,赶忙操起工具干起来。不一会儿就出了一身汗,他用手一擦,脸上就是一片黑。小杜说去局里看看,走了。孙仲望一个人埋头干活。半上午时,有个胖女人上来转悠,问他帮人做煤几多钱一吨。孙仲望想了想说一吨五块钱。胖女人有些惊喜,说明后天也请他帮忙做两吨煤怎么样。孙仲望说做完这点煤他得回家去了。胖女人和他磨了半天,还将价提到六块钱。孙仲望被缠不过,只好说了实话。胖女人情不自禁地说,难怪她男人叫汽车撞死了,谁叫她这样精。孙仲望听说小杜死了丈夫,心生同情,干得更卖力了。 一堆煤做了一半时,小杜回来了。叫孙仲望洗手洗脸,招待所要开饭了。孙仲望的手很糙,裂口里的黑东西怎么也洗不掉。小杜倒了一点什么水在他手上,又用她那双柔软的小手帮忙搓了一把。搓得孙仲望身上一阵阵发燥,脸上也红了。小杜松开他的手,失望地看着那些洗不净的黑迹,说真没法想象,这样的手竟能写出那样好的剧本。孙仲望不好意思地一笑。小杜吩咐,回招待所后,若有人问手上怎么弄得这样黑,你就说不小心将一瓶碳素墨水搞泼了。 回到招待所,华文贤还在看《雪山飞狐》。吃饭时,小杜问华文贤上午有人来过没有。华文贤说只有服务员进来打扫房间。吃罢饭,华文贤跟小杜走了。孙仲望一连看了三集《雪山飞狐》,眼睛都发胀了。有人推门进来,一看是毛主任。 毛主任叭地一下关上电视机,问他写了几多。孙仲望说没有纸,又不能写在手上。他伸手一比画。毛主任问他的手怎么这样黑。孙仲望按小杜吩咐的说了。毛主任冷笑起来,说局里每天为你们花七八十块钱,你们却轮流去给人家作义务工。说着就要孙仲望随他出去一趟。 孙仲望随毛主任爬上楼顶。县城的风景在这儿看很不错。孙仲望一眼看见华文贤正在那边楼上做煤。毛主任指着问那做煤的是谁。孙仲望说他眼睛不好,看不清。毛主任走时,又冷笑了一声。 傍晚,小杜来时,孙仲望将下午的事告诉了她。小杜当时脸色很不好看,吃饭时一句话也没说,吃完饭,小社又要了一只烧鸡和半斤花生米,加上一瓶白酒,让他俩带回房去宵夜。临走前,小杜再三嘱咐,徐局长若问你们为何一整天没动笔,就说想听省里杨主任的意见后再写,免得走弯路。 干了半天活,身上到处发酸。喝点酒后,真比搂着野女人睡觉还舒服。他俩将酒菜消灭得一干二净。上床时,孙仲望问小杜帮华文贤洗手没有。华文贤听说小杜帮孙仲望洗了手,直说他有艳福。 孙仲望和华文贤睡得正香,毛主任进来掀被子,要他们起来吃早饭。还说,从今天起小杜不来了,由他负责《偷儿记》修改过程中的一切事。孙仲望和华文贤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毛主任叫服务员将电视搬走了,又将两本稿纸放在写字台上,半真半假地说,他每天要来数一数写了多少页。 他们下楼去时,外面一个女人拉着的小男孩,直冲毛主任叫爸爸。 这餐饭孙仲望和华文贤吃得一点意思也没有,毛主任的儿子简直不准他俩动筷子,一夹菜小孩就哭,拿肉包子小孩也哭,说这是他家的,不准别人动。他们只有喝粥。喝粥时小孩不哭。毛主任象征性地骂了几句,没有效,小孩一点不怕他。小孩的妈妈说,大人不生小伢的气。孙仲望和华文贤真是无法生气,看着小孩将肉包子的馅吃了后,将包子皮扔在桌子上。小孩吃饱后,由他妈妈领着上幼儿园去了。毛主任说他再去要几个肉包子。毛主任一走,孙仲望说,我们也走,我们又不是要饭的,受小孩欺负。华文贤犹豫一下,还是跟孙仲望走了。 毛主任将肉包子送到房间时,孙仲望和华文贤已在埋头改剧本,根本就不望那堆肉包子。毛主任一点也不尴尬,还凑近来说:“大家提的意见,你们一定要好好消化。”华文贤说;“像几碗粥一样,消化得那么干净,是不是?”毛主任说;“这个譬喻不太贴切。” 服务员在外面喊:“戏工室姓毛的接电话!”毛主任去了,转眼又回来,说:“杨主任来了!我去接待一下,你们还是抓紧时间改,需要见他时,我会通知你们的。” 毛主任走后,他俩就没心情写了。都猜杨主任是个什么模样,二人一致认为肯定是个戴金丝眼镜的老教授。后来,他们也像那小孩一样,吃光了包子馅,将剩下的包子皮合好,依然用纸包着放在原地方。正在窃笑,毛主任喊他们去见杨主任。 杨主任长得极像赵宣传委,只是比赵宣传委穿得好些。见面后,杨主任却对毛主任说:“小毛,你这搞专业创作的落在业余的后面了。要努一把力呀!”徐局长一旁说:“我们正想搞一个改革方案,准备将专业人员取消,实行合同制,并向社会公开招聘。”小杜插嘴说:“听说英山县创作《银锁怨》的重要经验就是,两年内拿不出一个像样剧本的专业创作人员,一律调出。”毛主任脸上红过后又白过:“杨主任不也是专业的吗,若不是杨主任前次来发现了《偷儿记》,说不定就埋没了呢!”徐局长听了这话,眉头皱了几下。 往下进入正题。杨主任一口气说了两个小时,总的意思是,中国戏剧还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悲剧,所以《偷儿记》一定要在这一点上突破一下,写出中国第一部真正的悲剧来。杨主任的话水平很高,孙仲望和华文贤听呆了。杨主任一说完,徐局长马上表态,说杨主任的指示,将是《偷儿记》的一个重要里程碑。 然后,大家都去吃饭。先说是汪部长要来陪,在餐厅里等了一会,又有信说江部长下乡未回不来了。杨主任说,是不是因为他那个戏被我否定有意见。徐局长忙说是真下乡去了。大家就开始喝酒。喝酒时大家轮流敬杨主任,特别是小杜,一连和他干了五杯。杨主任开始还很认真地推辞,说下午他还得跑一个县。小杜说明天再走,晚上她陪他跳舞。杨主任和小杜拉了钩后,就喝了个大半醉。醉时仍不忘说《偷儿记》,他说,这个戏成不成功,关键看剧中人死得成不成功,要死得出乎人意料之外,又在人意料之中,所以,这个戏要敢于写死亡,要写成死亡的艺术。 下午,杨主任躺在床上不断地说:“只要感情深,不怕打吊针。”县里的人又开会,徐局长快刀斩乱麻,叫毛主任找关系到公安局弄一些有关人员的死亡档案来,让孙仲望和华文贤看一看,开启思路和灵感。说完就去筹备晚上的舞会。 晚上去跳舞,孙仲望本不想去,但华文贤要去,房间又没有电视机,孙仲望直到最后一刻才打定主意去看个新鲜。在舞厅的角落里,孙仲望和华文贤守着杨主任、徐局长他们脱下的外衣,寸步也不敢离开。徐局长在剧团里挑了几个漂亮演员来陪杨主任。杨主任和她们每人跳一曲后,就不找她们了,专和小杜跳。见杨主任跳得高兴,徐局长让舞会延长了半个小时。舞会上的事,叫孙仲望和华文贤的眼睛看得好累。华文贤说:“有空我也来学一学。”孙仲望说:“不怕媳妇打断你的腿?”华文贤不作声了。往回走的路上,大家仍说跳舞的经验,都说杨主任和小杜的慢三、慢四跳得有味极了。华文贤不知怎地改变了态度,厚着脸,凑到毛主任身边去和他说话。没人理睬孙仲望。 杨主任一走,他们就忙了起来。华文贤找徐局长,提出要毛主任参加修改。徐局长问孙仲望有没有把握高质量地拿下这剧本。孙仲望本来恼火华文贤这么自作主张,但见徐局长一点不拿架子,亲自来和自己商量,就同意毛主任参加进来。徐局长高兴地说,人多力量大,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你们这样做我就放心了。 毛主任一下子来了劲,将两人间换成三人间,自己也搬到招待所里住下。还买了一条阿诗玛送给公安局管档案的人,借了一堆所谓死亡档案出来。 孙仲望翻开第一个卷宗就叫开了蹊跷,说:“怎么这样将人命当成狗命,为了不能穿裙子就自杀。”华文贤和毛主任接过去一看,卷宗里记载的是,县一中高(二)班一名女生,因大腿长得不好看,不能穿超短裙而跳楼自杀。三人惊奇一阵就过去了,因为这是不能写进剧本里去的。 看了一整天卷宗,竟没有一个中意。毛主任有些失望,想了想,问:“你们在乡下,听没听说有比较奇特而又动人的死法?”孙仲望摇摇头说:“乡下人好死的不说,歹死的,除了暴病以外,全是喝农药,上吊和跳塘,平常得很。”华文贤忽然问:“听说去年县文化馆一个搞创作的人死时,情景动人得很,好多人哭了。是怎么一回事,能不能写成戏呢?”毛主任说:一你说的是老谢!他真是个拼命三郎,长年累月趴在桌子上写,三餐饭都懒得做,就买了些饼干放在手边,得空就吃几块,造成长期营养不良,几种病一齐发作,几天工夫就死了。大家哭是哭他的才华!”孙仲望说:“吃饼干会死人?乡里好多人临死前,就盼能吃几块饼干呢!”说着话,孙仲望突然想起一件事:“有了!上个月十二号的报纸上,不是登过一篇文章吗?那个冤死人的案子,西河镇的人看了没有不掉眼泪的!”华文贤也想起来了,连声说好。毛主任叹了一口气说:“那故事好是好,可不能写。”孙仲望不理解:“党报上登了的事,怎么不能写呢?”毛主任说:“没人说不让写,可我们没有必要去捅那个马蜂窝。” 忙了一整天,一点结果也没有。按徐局长的要求,今天必须将方案拿出来,明天开始动笔,最迟半个月后上排练场。进程没达到,毛主任有些焦急。 吃晚饭时,毛主任的媳妇和儿子又来了。华文贤不知什么时候搞清楚的,将那小孩叫作阿敏。阿敏还是不让孙仲望和华文贤吃他家的菜,连他不吃的豆腐也不能动。孙仰望和华文贤只好耐着性子,等阿敏吃完了再吃。阿敏忽然来了兴致,非要孙仲望吃他剩下的肉骨头。毛主任的媳妇好言劝了几句,阿敏不依,说爷爷总是啃他剩下的肉骨头,爷爷像他,他得代爷爷啃。阿敏的小手死死指着孙仲望。孙仲望脸涨得通红。华文贤见状忙插进来,说华伯伯是条大黄狗,最爱啃骨头。说着,边汪汪叫,边用嘴去叼桌子上的肉骨头。阿敏咯咯笑起来,要孙仲望也这样。孙仲望怄得手发抖。毛主任过意不去,轻轻一拍桌子,说毛敏,你太不像话了。阿敏一扔碗筷,哭了起来。毛主任的媳妇嚯地站起来,抱着阿敏往餐厅外走,边走边说,小孩才五岁,未必你也是五岁。这话像说毛主任,又像说孙仲望。毛主任起身去追。 孙仲望再怄气也不会不吃饭,而且越怄气越是多吃些。华文贤也在拼命多吃。杨主任在这儿时,他一直憋着性子,不露出馋相来。现在桌上就他俩,就什么也不顾了。孙仲望见他老是吃肉,就说:“你不是爱吃骨头吗?”华文贤一笑:“那是和阿敏逗着玩。”孙仲望摇摇头:“文贤,我见你两天变得厉害,前后成了两个人。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华文贤说:“你是不是见毛主任和我亲热些,就吃醋了?”孙仲望说:“我俩都是一样的人,吃哪瓶子醋哟!可我们和他们不一样,我们是被领导,他们是领导。”华文贤说:“我和你也不一样。”孙仲望说:“哪一点不一样。”华文贤说:“反正不一样。” 旁边桌上,服务员将空碗空碟子扫得当当响,他们赶紧喝了半碗汤,起身离开桌子。 他们并不急于回房间,出了招待所大门,往街上溜达。城里的女人不怕冷,都快冬天了,大部分女人还穿薄裙子,搽香水。边走边看,忽然看到徐局长和毛主任在路边说话。他俩就走拢去。徐局长问修改顺不顺,生活安排得怎么样。孙仲望本来准备提点意见,华文贤又把话说在前面,说有毛主任的精心安排,一切都是顺风。孙仲望再提意见就显得不团结了,他就反话正说。他说,毛主任实在太辛苦了,一点也顾不了家,害得他的媳妇和儿子,也餐餐跟着我们一起吃食堂。徐局长听了这话,立即看了毛主任一眼,将毛主任的头看低了下来。徐局长将日程安排重申一遍后,就走了。 毛主任依然到招待所里睡。他惦记着剧中人怎样死最好,怎么也睡不着。孙仰望和华文贤没有着这个急,头一挨枕头就睡着了。 半夜过后,毛主任将他俩唤醒,兴奋地说:“我想到一个好点子了。在最后一场里,让剧中人一个接一个地死去,只剩下那个女婴--在一片漆黑中,一团红光罩在襁褓之上,什么音乐也没有,只有那一声声啼哭!”孙仲望说:“那怕不行,为了一点小事死那么多的人!”毛主任说:“正是这样的效果。谁也料不到,这么一件小事会酿成这大一场悲剧。”华文贤说:“这点子太好了,梅兰芳和严凤英也想不出来。”孙仲望仍在犹豫:“我看还是不行。都死了,剩下一个婴儿谁养呢,这不是等死,不等于斩草除根成了绝户吗?”毛主任说:“这你就外行了!这叫象征!女孩象征纯洁,象征生命,象征明天,就是说寄希望于消灭了愚昧的崭新的明天。”孙仲望固执地说:“我不同意这样。”毛主任变了脸。华文贤说:“孙仲望,你别固执,这又不是你的私人财产。” 孙仲望不吭声,起身去卫生间解大手。许是心里有气,脚下重了,刚往抽水马桶上一站,抽水马桶咣当一下裂成两半,孙仲望重重地摔在地上,同时下意识地大叫了一声哎哟。 华文贤闻声冲进来,一把将他拉起来。毛主任阴着脸说:“谁叫你犟,报应。”外面有人敲门,开开后,是服务员。服务员探明是怎么回事后,指指门后贴的旅客须知,要孙仲望照价赔偿。孙仲望听到要他赔两百块钱,脸都白了。他捂腰趴到床上大声哼叫着,任凭服务员怎么催促,他一声声叫着,像是没听见似的。毛主任在一旁说:“现在装孬了,怎么不犟下去?”眼务员知道毛主任是头儿,将目标对准了他,要他先替孙仲望垫付赔偿金。扯了半夜,毛主任的瞌睡来了,他打了一个哈欠说:“算了,不扯了,等我们走时,你将它算进住宿费里。” 走的走了,睡的睡了,孙仲望歪在沙发上,直到天亮也没睡着。他腰没摔痛,屁股摔痛了却是真的。 天亮后,毛主任一醒过来,孙仲望就讨好地对他说:“毛主任,我想了一夜,想通了,还是你设想的那个点子最好!”毛主任一点不领情:“我们是二比一,你不合作也不怕。”停了停又说:“你还是去想抽水马桶好了。” 毛主任的媳妇和儿子再也没有来,吃饭时孙仲望感到一点意思也没有。毛主任总是将好菜放在华文贤面前,摆在他面前的多半是白菜和萝卜。 那天,他们一起找徐局长汇报了修改方案后,徐局长考虑了半天,终于同意了。回来后就开始改。毛主任将桌子移了个方向,自己坐在后面,孙仲望和华文贤坐在前面。毛主任问乡里公公骂儿媳妇怎么骂,他俩就告诉他几种常用语。毛主任斟酌一番,拣了一种,润润色后记到稿纸上。虽然摆出作大手术的架子,但前几场基本上还是按孙仲望写的第一稿抄。 这天下午,毛主任写累了,想抽烟,孙仲望和华文贤抽的低档烟,他不愿抽,就掏了钱叫华文贤去买。华文贤出去一会儿,又返回来,身后跟着孙仲望的媳妇。孙仲望有些吃惊。毛主任正在聚精会神地想问题,只冲着她点点头。 媳妇坐下后,痴痴地望了孙仲望一阵,说:“你长白了,长胖了!”孙仲望说:“光吃,没处消,只有长肉。”媳妇说:“听赵宣传委说,你还抽空去帮人打短工。挣零花钱?”孙仲望说:“没有。只是刚来时抽空帮人做了半天煤。”媳妇说:“赵宣传委见我就问你的情况,镇长也上我家坐了一回。你来后怎么不写封信向镇里领导汇汇报,别让他们说你当了农民作家以后瞧不起人了。”孙仲望说:“我从未给领导写过信,不知道怎么写。”媳妇说:“一回生,二回熟么。今天你写好,明天我带回去。”孙仲望说:“你今天不回去?”媳妇说:“想撵我?还以为这些时你心里馋得发烧呢。城里的女人让你起了歪心思唦?”孙仲望说:“你尽瞎猜。三张床三个人,没你的铺。”媳妇说:“怕什么,往年修水利,一个工棚上百人,我们还不是照样睡。” 媳妇从包里往外掏毛衣,说天要变了,她怕他冻出病来还得她料理,不然才不跑这怄气路呢。掏完衣服,她又冲着毛主任说:“你出去一下,我和老孙有点事。”毛主任说:“别闹。正忙呢!”孙仲望的媳妇上前夺过孙仲望笔下的稿纸:“难怪徐局长要你下去体验生活,你一点也不知道下情。当年在水库住工棚时,有人老婆来了,大家都要出去避半个小时呢。”毛主任无奈:“罢罢,我去叫眼务员给你们开一个房间,不过只能住一晚,超过的自己掏钱。”孙仲望的媳妇说:“我就要多住几晚,钱不够,到时在我男人的奖金里扣就是。” 换一间房,门一关好,二人就往床上钻。因为太急,将床单也弄脏了。媳妇用脸盆装上水,将那一块浸湿后用力搓,边搓边对孙仲望说、;“我在家听人说,华文贤给他媳妇写信,说你水平太低,改剧本你完全插不上手,主要靠他动笔。”孙仲望在另一张床上躺着说:“他只会动手拍马屁,现在是毛主任亲自动手改。”媳妇说:“那你当心,他像蒋介石一样,会从峨嵋山上跳下来摘桃子。”孙仲望说:“我知道,可我防不胜防,华文贤和他搅到一起了,我有劲使不上,”媳妇说:“我看华文贤一定有什么企图。”孙仲望说:“华文贤和毛主任搅肯定要吃他的亏,只可惜,连我一起搭上了。” 华文贤在外面叫吃饭。门开后,华文贤开玩笑说:“表姐,我还以为你被肉钉钉在床上了呢!”孙仲望的媳妇说:“除非把你的鼻子借给老孙!” 毛主任和华文贤在头里走了。孙仲望在后面对媳妇说,他吃过毛主席吃的武昌鱼。媳妇听了,就说今天要沾公家的光,也尝一尝武昌鱼的味道。 到餐厅坐下,孙仲望等毛主任开口加菜,等了半天没动静,服务员依然只送了一个四菜一汤来。孙仲望见媳妇直朝他使眼色,终于鼓足勇气说:“不知有武昌鱼没有?”华文贤笑着说:“表姐就想过夫贵妻荣的日子,就想吃山珍海味了?”孙仲望的媳妇说:“是又怎样!老孙写《偷儿记》,功劳有他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你们犒赏一下我也是应该的呀!”见她来真的了,华文贤进退两难,愣了愣后,硬着头皮说:“毛主任,我表姐想见个世面。”毛主任说:“这么晚了,哪来的武昌鱼?” 这时,一个服务员从旁边走过。孙仲望的媳妇拦住她,问有武昌鱼没有。服务员说有,要几条?孙仲望的媳妇回头问毛主任:“你表个态吧,几条?”毛主任说:“伙食标准局长定死了,一根鱼刺也不能加。”孙仲望的媳妇说:“那老孙一个人写的戏,怎么能够加一个作者又加一个作者?”毛主任说:“老孙他愿意这样。”孙仲望的媳妇说:“那老孙现在同样愿意。”毛主任说:“老孙愿意加武昌鱼,那就让老孙去加好了。我不管。”孙仲望的媳妇说:“那你管什么,管从峨嵋山上下来偷别人的桃子。” 毛主任气得一拍桌子,起身走了。孙仲望的媳妇说:“你不想吃,我也不想吃呢!”说着就将一碗汤摔到地上。见媳妇闹得不像话,孙仲望火了,上前就是一耳光,说:“你这臭婆娘,太好吃了,给我滚!”媳妇挨了打后,猛一怔,随着大声哭叫着跑出餐厅。 孙仲望坐在餐厅里发愣。华文贤说:“你不该打她。她脾气烈,说不定要出事的。”孙仲望听了,就起身去找。 找了一圈,不见人。他又唤上华文贤一起找。招待所周围的树林、墙角都找遍了,依然没有踪影。正说上街去找,就听见旁边有人议论,说有个女人发了疯,见汽车来就往轮子底下钻。他俩急忙往十字街跑,一大堆人围着的果然是孙仲望的媳妇。她将头狠命地往一辆汽车轮子上撞。司机拦也不好拦,拉也不好拉。孙仲望和华文贤冲上去架起她就往招待所拖。 回到房间,媳妇要死要命地闹。孙仲望冲着她说:“你腰上绑杆秤,自己称一下你的分量。别说是你,就是我,人家也很少把我当人。你以为自己男人写了一个戏,就什么都改变了?这是痴心妄想!我在这里连人家三岁的儿子都不如,还有你作威作福的机会?我只是人家的一只没有柄的夜壶,用时就双手捧着,不用时就一脚踢到床底下去。”他说了这话后,媳妇就平静下来。两人都不作声,坐到半夜,媳妇叹了一声,说;“命里只有半升莫求一斗,我是将自己看高了。”孙仲望说:“想通了?”媳妇点点头。孙仲望说:“饿没饿?”媳妇又点点头,于是两人一起出门,上街买东西吃。 吃完东西已是下半夜两点半了。媳妇不愿回招待所,孙仲望就陪她到车站候车室,等头班车回西河镇。 孙仲望将媳妇送上客车后,往回走时,碰见了小杜。 小杜主动和他打招呼,还叫她身边的一个姑娘喊他孙老师,同时介绍,说他是我县著名的农民作家。复又将姑娘介绍给孙仲望,说她是剧团的主要演员,演青衣的b角,名叫许小文。许小文是小杜的外甥女,她和小杜正要去找孙仲望,正巧碰上了。许小文说她最适合演《偷儿记》中的女主角,但团里好几个人在竞争,如果是公平竞争她不怕,问题是别人都有靠山,所以只好来找孙老师,孙老师是主要编剧,说话是有分量的,又有识人才的慧眼。 孙仲望不知怎么回答。小杜在一边说,这个忙你一定要帮。孙仲望说,这个忙实在不好帮,帮她等于害她。他说按现在的方案去演,到最后一场,女主角死之前疯了,将全身脱得光光的,在野地里追赶一只蝴蝶。许小文说她不怕,她愿意为艺术献出一切,再说不用真脱光,只要穿件乳白色紧身衣就行。小杜犹豫起来,说这件事以后再说,知道的明白没脱光,不知道的还以为真脱光了,你才十八岁,以后还想不想过日子? 不由许小文分说,小杜拖着她走了。 孙仲望回到招待所,正赶上吃早饭。华文贤见他从外面回来,就问:“表姐走了?”孙仲望嗯了一声。毛主任勉强一笑:“我还当吃了早饭再走呢!”孙仲望说:“她还不至于贱到这个份上。”毛主任想说什么,动了动嘴唇,终于没有说。 上午十点过后,夏团长来了。进门就说,你们这样写不行,团里再也没有一个人愿演女主角了,大家都说,除非到武昌火车站外面的广场上找个婊子来演。毛主任一板脸,要夏团长回去说,谁演这个女主角,参加省里会演回来,肯定可以评上二级演员。夏团长不信他有这个把握。毛主任夸下海口,这个戏若不在省里拿个一等奖回,他从夏团长胯下爬过去。夏团长见毛主任将话说得这样死,就自找台阶下,说老毛得两个农民作家助阵,说话比打雷还响。 夏团长走后,毛主任对孙仲望和华文贤说:“剧本怎么能让演员左右!那几个女演员我了解得透亮,平时装出个大家闺秀的样子,真有事求你时,让她脱裤子上床,她也不怕丑。” 写到第四场后,毛主任执意拼命将剧中人往死路上领,孙仲望一点办法也没有。华文贤对毛主任的话言听计从,搞得孙仲望只能做一个吃闲饭的。闲得过意不去时,他就扫扫地,倒烟灰缸,打开水。碰到有字三个人都不会写时,就赶忙帮着查字典。有一次,毛主任对他说:“这几天没你的事,你可以回去看看,当心你媳妇又出事了。”华文贤也说:“顺便给我捎几件冬天的衣服来。”孙仲望说:“你们是不是想剥夺我的著作权?”这以后,毛主任就再也没叫他回去了。倒是华文贤吵着要回去一趟,但是毛主任死活不准假。 这天下午,华文贤和毛主任正在写王家老爹的儿媳妇临死前的一段唱词,房门被人敲响了。孙仲望开开门,门口站着华文贤的媳妇。 毛主任见了非常客气,亲自将华文贤夫妻俩到隔壁房间安顿下来,还说条件不好,愿意的话,请多住几天。 此一回,彼一回,两相比较,孙仲望心里很难受,不愿过去看。他翻了翻毛主任写过的稿纸,见王家老爹儿媳妇的那个核心唱段刚写完,整整写了三页稿纸。 毛主任回房时,孙仲望还没看完那个核心唱段。毛主任问:“写得怎样?”孙仲望说:“像诗。”毛主任说:“你还有点鉴赏力,我就是要写出诗情画意来。”孙仲望说:“只怕乡里人听不懂这些戏文。”毛主任说:“我向来不去迁就愚昧,我的目标就是上省里去夺块金牌回。”孙仲望说:“我当初写这个戏时,老在想怎样写乡亲们喜欢看。”毛主任脸红了:“现在是我在写,我是专业作家,不是农民作家。”毛主任的声音很高,惊得华文贤光着上身跑过来,见孙仲望在沙发里坐着低头不语,又折回去了。 毛主任趴在桌上沙沙地写着,一句话也没同孙仲望商议。孙仲望呆坐在那里想着心事。 开饭的钟声响后,毛主任亲自去叫华文贤和他媳妇吃饭。到了餐厅,还没坐下,毛主任就招呼服务员来一条武昌鱼。媳妇听华文贤介绍武昌鱼的来历和特点后,就说:“多谢毛主任的看重。”毛主任说:“没什么,我只是怕大名鼎鼎的农民作家的夫人,来县里没吃上武昌鱼,也跑去寻死!”华文贤的媳妇说:“为了一条鱼没吃到口,跑去寻死,这也太不把命当命了!”华文贤暗拉了媳妇一把,媳妇会意,不再说了。 孙仲望一句话也没说,等服务员端来武昌鱼时,他赶着起身去接。盘子到他手里以后,忽地一歪,一条武昌鱼跑到地上去了。 孙仲望说:“大家莫怪,我失手了。”毛主任看也不看他,说:“没关系,服务员,再上一条。”服务员去去就回,说:“武昌鱼没有了,别的鱼要不要?”毛主任说:“不,只要武昌鱼!”毛主任一搁筷子,要领他们到街上餐馆里去找。孙仲望心里难受,不想去。毛主任说:“本来我没这个权利,是你媳妇帮我争取到的。你不去,不就辜负了她的一片苦心。再说,她上次来没吃着武昌鱼,你可以代她吃嘛!”孙仲望只好跟着去了。 找了几家餐馆,都说没有武昌鱼。毛主任发誓,就是找遍县城也要找到武昌鱼。后来终于找到了,孙仲望一口也没吃。回来的路上,华文贤的媳妇说:“其实,武昌鱼还没有鲢子好吃,嫩嫩的,一点口劲也没有。”华文贤说:“早知这样,还不如给你来个土豆烧牛肉。”毛主任说:“舌头不一样。不过吃多了就能区别出好歹来。”华文贤的媳妇说:“那毛主任你是狗舌头。”毛主任说:“我待你这样好,你还骂我?”华文贤的媳妇接着说:“我们是猪舌头,只配吃粗糠烂食。”毛主任说:“难怪老华有这么多生动的戏剧语言,原来都是你在枕边教的呀!” 孙仲望听不下去,在头里走了。回房后倒头就睡。 半夜醒来,孙仲望口渴得厉害,头也很重。他爬起来拿起水瓶一摇,是空的,再摇另一瓶,有水,却不多。正待往杯子里倒,毛主任在桌子那边说:“做梦也想吃呀喝的。留给我,我还要熬通宵呢。明天剧本要上排练场,就只执笔的老毛着急!”孙仲望放下水瓶,走到卫生间接了几口自来水喝下去。再睡时,身上更难受。 毛主任熬了一个通宵,将剧本改完,天亮时才上床睡。到七点半时,隔壁华文贤夫妻俩也不见起床。孙仲望勉强走到餐厅,喝了一碗粥,就又一个人回房里睡下。 九点时,毛主任起床,叫上华文贤和他媳妇,上街过早。他们走时,孙仲望迷迷糊糊的,听有人叫了他一声,却答应不出来。华文贤将媳妇送到车站后,就和毛主任一起到剧团去了。 到了十一点,徐局长在剧团打电话到招待所,让孙仲望中午到剧团吃饭。服务员来传达时,孙仲望求她给文化局小杜打个电话。 小杜来到招待所,见孙仲望这个样子大吃一惊,赶忙给徐局长打电话。不一会儿,徐局长就坐小汽车来了,见面就说:“你没去看排练,我还当你在闹情绪呢!”小杜说:“是小毛说的吧?他专爱过河拆桥,贪天功为己有。”徐局长说:“你不要这样说,《偷儿记》不仅仅是老孙个人的成绩,它是各方面齐心协力的结果。”说着,他招呼孙仲望上车,到医院去看病。在车上,徐局长吩咐小杜,该用的药尽管用,药费在发展黄梅戏专项资金里开支。徐局长将孙仲望送到医院门口,就坐车回去了。 小杜领孙仲望到门诊上找医生看过,知道没什么大问题,只是感染风寒而已。医生开处方时,小杜俯在他耳边说了一阵。医生点头给开了一个很大的处方。小杜去药房拿药,竟是气喘喘地搬来两只纸箱。小杜将一只纸箱递给孙仲望,另一只她放在一个和她挺熟的护士那儿。小杜对孙仲望说,她给他开了五瓶补脑汁,希望能帮助他写出比《偷儿记》更好的剧本,是独立完成的,不用毛主任插手,为他自己,也为她争口气。小杜还让孙仲望对别人说,他害的是急性心肌炎。走到医院门口,徐局长的小汽车已等在那儿。 下午,徐局长来招待所看孙仲望。徐局长亲手倒了杯水给孙仲望吃药,还问他想吃点什么。孙仲望想也不想就说:“我要吃武昌鱼,一餐一条。”徐局长对毛主任说:“老孙有什么要求,你不用请示,直接去办就行。”毛主任眨眨眼睛嗯了一声。 剧本改好后,毛主任就不来招待所住。所以孙仲望和华文贤又搬回两人间,孙仲望将电视机要回来了。毛主任和华文贤天天往剧团里跑。孙仲望就一个人在房间看电视,《雪山飞狐》播完了,《天龙八部》刚刚开始。 看了三天三夜电视,孙仲望感到有些心烦,武昌鱼也吃得腻了,一动筷子就觉得腥味难闻。小杜却要他最少装一个星期,不然就不像心肌炎。 这天早上,华文贤无意中说今天合排《偷儿记》。孙仲望很想看看自己写的戏,被演成什么模样了,便偷偷跟在华文贤后面,到了剧团排练场。 徐局长已到了,见孙仲望来,忙将他介绍给旁边的两个人,说:“这就是《偷儿记》的原作者,农民作家孙仲望。”这两个人,一个是分管文教的县委叶副书记,另一个就是写《胜天歌》的汪部长。叶书记问他多大岁数了。孙仲望说五十二岁刚满,吃五十三岁的饭。又问了孙仲望家里有几口人,几头猪,年收入多少,儿媳妇实行计划生育了没有,为什么要写《偷儿记》。孙仲望一一作了回答。叶书记对他的回答很满意,要汪部长组织一批笔杆子,将农村迫切需要精神产品的情况好好报导一番。徐局长又介绍毛主任和华文贤。叶书记说他知道华文贤,他贩过一批不合格的中药材,为这事我爱人还专门跑了一趟西河镇。孙仲望立即想起那天在华文贤家见到的那个从前的女演员。叶书记又指着毛主任说,小毛以前在水库工地当广播员,将红旗卷起农奴戟,念成红旗卷起农奴戳。说得毛主任露出难堪相来。 开锣时,叶书记招呼孙仲望坐到身边,毛主任被挤到后排紧挨叶书记的座位坐下,每逢演员演得不入戏时,他就在叶书记的脑后说这儿本该如何如何。演到最后一场,王家老爹的儿媳妇开始唱那核心唱段时,毛主任说,真正演出时,演员要裸体。叶书记一怔,问孙仲望怎么要这样写。孙仲望说原稿没有,是后来改时添的。毛主任忙说,修改时是我执的笔。叶书记说,谁让这样改的,这不成了精神污染吗?旁边的徐局长忙说,是省里杨主任的意见。叶书记这才不吭声了。 看完戏,孙仲望有些激动。夏团长过来问演得如何,他一连说了三声好。叶书记却说,我怎么有一种酸溜溜、哭不出来的感觉。毛主任说,真正的悲剧就是要那种让人想哭哭不出来的效果。华文贤说,古文上有句话叫大悲无泪。一直没说话的汪部长开了口,说大悲无泪的下半句是大辩不语,那年审判张春桥时,他就显着这种臭样子。 说了一阵话,便由徐局长作正式小结,表扬了一批人,其中有演儿媳妇的许小文。还让全体剧组人向带病坚持工作的孙仲望学习。 趁大家都听徐局长讲话时,孙仲望瞅空问夏团长,怎么将女主角派给了许小文。夏团长说,也不知她怎么将杨主任活动出来,打电话举荐她挑大梁。 中午,剧团办了几桌酒菜,宴请参加合排的全体人员。徐局长吩咐,专门为孙仲望做一条武昌鱼。孙仲望拦住要去厨房的夏团长,说他的病已经好了,不能再搞特殊化。大家听说后,都说心肌炎好得这样快,真是一个奇迹。孙仲望心虚,当场红了脸。幸亏叶书记说,他最了解农民,平常小病不吃药,身上没有抗药性,所以吃药时见效快。 从这天下午起,孙仲望也开始往剧团跑,不用看戏,光看剧团那么多好看的女人,心里也舒服极了。夏团长很欢迎他去,说他一露面毛主任就狂妄自大不起来,灰溜溜的,变得主不是主,客不是客。他留心一看,果然是真的。有些地方演员把握不准,毛主任就上去给他们讲戏。好几次,毛主任先说的是“我写这段戏时是这样考虑的”,说了半截又改口,说“我们写这段戏时”如何如何。演员都不爱毛主任指手画脚的样子,特别是许小文,常常把毛主任晾在一边,跑过来问孙仲望。气得毛主任借故将油印的剧本撕了三本。 孙仲望一忙,就发现不了毛主任和华文贤在一旁咕。 那天晚上,华文贤没有回招待所睡。直到第二天上午才在剧团见到他。孙仲望问缘由,华文贤说夜里在毛主任家宵夜,喝醉了酒,就在毛主任家的长沙发上睡了一夜。 十点半时,有人喊孙仲望接电话。是赵宣传委从镇上打来的,说孙仲望家的牛让人偷走了,他媳妇要他赶快回去找牛。 孙仲望与毛主任、夏团长说明情况。夏团长还想挽留他,但毛主任一口答应放他回家找牛,还答应将情况向徐局长汇报。华文贤也怂恿他越早回去越好,牛是农民的宝贝,宝贝丢了哪有不找回之理。 临走时,毛主任将孙仲望的误工补助,用自己的工资先垫付了。孙仲望想回家找牛要花钱,而且马上要过元旦了,又得花钱,便收下了。 孙仲望到家时,天快黑了,媳妇正在堂屋里急得团团转。见了他,媳妇眼泪泪水婆娑地说,夜里将牛栏锁得好好的,天亮后起来倒粪桶,见牛栏门开了,而且地上有一排新鲜牛蹄印子,儿子又到武汉做工去了,没办法才求赵宣传委给他打电话。 孙仲望喝了一口水就出门去找,找了一个通宵,也没见到牛的踪迹。回家吃了早饭,又带上媳妇准备的干粮到远处去找。找了一个星期,一根牛毛也没发现。一头牛上千块钱,孙仲望以为这回蚀大财蚀定了。回到家,媳妇递上一封信,信里叫他别为牛的事着急,半个月后,准保原封不动地还他。末尾未署名。孙仲望想,说不定人家是将这条黄枯偷去给母牛配种,或者是无牛户将牛偷借去犁田犁地,这样的事,时常发生。有了这线希望,孙仲望索性不找了,在家死等。 想通后,孙仲望心里宽松了。洗个澡,换了衣服,就到镇文化站去逛逛。 文化站长见他后问:“牛找着了?”孙仲望说:“还没有。不过有点线索了。”文化站长说:“其实有没有牛,对你都无所谓了。你和华文贤马上要到县里去当合同制作家,还要牛干什么。”孙仲望说:“站长,你别挖苦我。”文化站长说:“你别瞒我,华文贤的媳妇从县里回来后,就跟我说,她丈夫要到县里工作了。我想《偷儿记》的主要功劳是你的,华文贤能去,那你更能去了。”孙仲望一愣,说:“我真的一点风声也没听到。”文化站长说:“真是这样,你可就要当心点,别让他人将桃子摘去了。我听说,毛主任有点排挤你,是不是?”孙仲望点点头,文化站长说:“事故可能就出在这儿。牛真的丢了还可以想法再弄一条回。可这找工作的事,你得楔而不舍地找到底,不能错过任何机会。” 孙仲望谢过文化站长的提醒,回家和媳妇说这事。媳妇说她也听见传闻了,只是这几天忙着找牛,顾不上说这事。孙仲望批评媳妇连主和次都分不清。他匆忙打点好行李,去赶回县城的末班车。 车到县城时,到处是亮晃晃的电灯。到招待所一打听,华文贤仍住在原房间,他的铺毛主任并没有退。服务员认得孙仲望,就放他进了屋。 华文贤不在,桌上放着一张印得很漂亮的节目单。“大型现代黄梅戏《偷儿记》”几个字是烫金的,灿烂得很。孙仲望打开节目单,见编剧位置上印着三个名字,毛主任的名字在最前面,后面还带括号,括号里面有执笔两个字。华文贤的名字放在第二,孙仲望的名字排在最后。节目单后面还有毛主任写的一篇创作体会。孙仲望看了一遍,发现毛主任很会编,将他的都编到自己身上去了。 孙仲望肚子饿,就在房间里找吃的。一拉抽屉,见到一份抄得好好的申请书。是华文贤写的,他果真想来县里当合同制作家。申请书上面毛主任已签了“同意华文贤同志的申请,请转呈徐局长”等一行文字。孙仲望拿起桌上的笔,正准备在毛主任的签字前面加个“不”字,想了一阵,终于没有写。 孙仲望决定先去找小杜了解一下情况。敲开小杜家的门,小杜正领着女儿欲出门。小杜见了他,有些吃惊。 孙仲望坐下后便说:“我认识的干部中,就你待我最好,我就不用拐弯抹角了。我想问问这合同制作家的事。”小杜说:“这事就那天听徐局长随便说过一句,以后就再也没有动静。”孙仲望说:“是不是他们有事不公开说,我看见华文贤都写申请书了。”小杜说:“这也难说。不过我想华文贤很可能是受了骗,毛主任只是用这点来引诱他。”孙仲望说:“你若真不知道,我这就去问问徐局长。”小杜连忙拦住他:“你千万不能见徐局长。” 孙仲望很奇怪。小杜就解释说:“你用感冒来假冒心肌炎,开补药吃的事,不知怎么地让华文贤知道了,华文贤就报告了徐局长。徐局长大为恼火,一怒之下,还要处分我。没办法,我只好往你头上推,说看病的医生是你的亲戚,是你和医生串通一气做的手脚,我并不知道。老孙,你可不能怪我。我这孤儿寡母的,真的挨了处分,怎么生活呢?”小杜说着就流出眼泪来。孙仲望说:“我不怪你,我只怪华文贤这狗东西。”小杜咽着说:“《偷儿记》过几天赴省里演出,因为名额有限,你和华文贤只能去一个。华文贤就将这事抖了出来,还说了你媳妇在街上寻死,你在招待所踩破了抽水马桶的事。徐局长听了直拍冷气,怕你到省里去出大洋相,就让华文贤去。赴省人员,今天晚上在剧团里开会。老孙,这后面两件事是真的吗?”孙仲望愣了一阵,说:“我真没想到自己身边埋着一颗定时炸弹。”小杜说:“徐局长这时正在火头上,你找他有理也说不清。不如等从省里演出回来后,再找机会慢慢解释。”孙仲望听了不作声。小杜说:“你若同意就点点头。”孙仲望真的点了点头。 小杜到卫生间擦了一把脸,转回时身上有很浓的香气。小杜问:“你家的牛找到没有?”孙仲望摇摇头后,忽然说:“你这样维护我,也没什么好报答的,趁着外面的月亮很好,我帮你将柴锯了吧!”小杜说:“那你不睡觉?”孙仲望说:“我不想到招待所去见姓华的。”小杜说:“那就在我家沙发上睡也行。”孙仲望说:“那更不行,弄不好他们会用更邪的话伤你。” 小杜觉得有理,就没有坚持,找了一把锯和一张旧凳子给孙仲望,招呼几句,说她要去开会,就带着孩子走了。 拉了一夜锯,孙仲望将柴全部锯短并码得整整齐齐的。这时小杜起来了。孙仲望对她说,自己先去招待所拿行李,过一会儿就回。小杜问他早餐吃几个馍。他记起昨天没吃晚饭,就说,七八个可能差不多。 他去敲门时,华文贤还没醒,迷迷糊糊地打开门说:“见行李知道你来了,怎么这半夜才回?”孙仲望说:“你真是一贯造谣生事混淆黑白。”华文贤说:“你怎么话里带刺?”孙仲望说:“这总比你人不做做鬼强多了。莫以为你背后捣鬼无人知晓,我全知道了。今天我俩一对一,当面把话说明了,我还可以宽大你。不然,可就别怪我铁面无情!” 华文贤愣愣地看着孙仲望,脸色一点点地变白,忽然说:“表哥,我实在不是想偷你家的牛,我只是想分散你的精力,使你不能在县里呆下去。我把牛藏在后山那个废战备洞里,我媳妇每天都去给它喂水喂草。我真的不是偷,我打算关半个月就将它放出来。”孙仲望吃了惊:“你知道偷牛是要坐牢的。这主意你不敢想,是不是毛主任替你想出来的?”华文贤说:“毛主任说他见了你就心烦意乱,要我想个主意将这个问题解决一下。那回我骗你,说是在毛主任家喝醉了,其实我是偷着回家了,是我媳妇出的主意。”孙仲望说:“你把一切都坦白出来。”华文贤说:“毛主任说,戏工室只打算聘一名合同制作家,有你就没有我,所以我就和你竞争。”孙仲望说;“你想没想过谋杀我?”华文贤叫起来:“我再坏也坏不到这种地步。再说,我的两个儿子还在上中学呢!”孙仲望说:“你态度还算诚恳。看在你那两个还在读中学的孩子面上,这回我就不去法院告你了。不过,你那媳妇可要好好管教一下。”华文贤说:“别人我都管得了,就是管不了她!”孙仲望说:“那就让我来管一回。”华文贤说:“再好不过,只有你才能杀得下去她那傲气。”孙仲望忽然不说话,怔怔地过了半天才开口:“我退出,不同你竞争了。五十三岁的人了,当干部的这个年纪都在筹备退休。我和人反着来,不成了笑话?”华文贤说:“你若成全了我,将来每年过年时,我送你一只肥猪头。” 孙仲望惦记着被华文贤藏起来的牛,拿上行李和那些旧帐本,正要走,毛主任进来了。 毛主任见了他一愣,禁不住脱口问:“你怎么来了?”孙仲望随口讹他一句:“徐局长通知我来的,他说你俩都不是这个剧本的合法作者,要我跟剧团一起上省里去演出。”都腊月了,毛主任额上顿时渗出一层汗珠。 华文贤朝毛主任使了个眼色。毛主任心里马上明白了,他说:“老孙,这次没安排你到省里去,你可不能怪错了人,知人知面不知心啦!本来已决定我们三人都去。名额都分好后,小杜提出她也要去。杨主任还专门从省里打电话来,要徐局长务必安排小杜随剧团到省里去。别人都通知了,无法变更,只有你没有通知,徐局长就将你的名额给了小杜。”孙仲望半信半疑:“你没说我媳妇”的事?没说怕我上省里去生事添麻烦,给县里丢丑?”毛主任说:“我会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吗?那件事徐局长若知道了,还不骂我一个狗血淋头。” 孙仲望琢磨半天,不知到底谁说的是真话,他叹了一口气说:“你们这些当干部的人说话,总是让人听也不是,不听也不是。” 孙仲望在小杜家吃了早饭,小杜送他一张回西河镇的车票。上车后,他埋头睡了一觉,等醒时,车已到了西河镇。一下车,他就去后山战备洞中将黄枯牵出来。牛一点也没掉膘,似乎还长壮了些。孙仲望牵着牛往华文贤家里走。远远地看见华文贤的媳妇在家门口晒太阳打毛线,他顿时冒出一个主意。 华文贤的媳妇见他牵着牛走过来,眼睛里就有了呆傻的模样。华文贤的媳妇说:“老孙,牛找到了?”孙仲望说:“多亏了文化站长,是他提供了线索。他说他看到有人老往那废了的战备洞里钻,就跟了去,这才发现我家的牛,他说他过两天腾出空来,就去告这个人,让这个人坐半年牢,看她还做不傲气。”华文贤的媳妇无心打毛线了:“他没说是谁?”孙仲望说:“他不肯告诉我。另外,他让我捎个信你,今晚十一点,他要你上他宿舍里去一趟。”华文贤的媳妇说:“他还说别的什么没有?”孙仲望一边摇头一边牵着牛走了。 媳妇见牛回来了,很高兴。进屋后,孙仲望对媳妇说了这一切。媳妇气得半死,说孙仲望心太软了,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说了些狠话后,气也消了。媳妇开始觉得让华文贤媳妇去找文化站长的事不妥。华文贤媳妇嫁给华文贤之前已失过节,这事对她不甚重要。关键是文化站长,若是因此将他拖下水,受了处分,那就太对不起人了。孙仲望本想如此帮文化站长一把,让他得些快活,作为报答,没想到倒有了几分危险。孙仲望便想出一个补救措施,让媳妇去和文化站长的媳妇说,文化站长生病了,要她到站里来料理。 文化站长的家离镇上有十多里路,一来一去,返回时天已黑了。 夜里,华文贤的媳妇去敲文化站长的门。文化站长的媳妇开开门后,几句话不对劲,文化站长媳妇就甩了华文贤媳妇两耳光。华文贤媳妇心虚,不敢还手。 这天,孙仲望正在家吃晚饭,邻居忽然跑过来叫:“老孙,快来看,电视里播你写的戏呢!”孙仲望和媳妇放下碗,赶到邻居家时,电视新闻已换了内容。邻居说,《偷儿记》在省里获了奖,还排在第一位,孙仲望不敢全信,伯邻居听错了。 回屋后,没过一会儿,赵宣传委和文化站长就来了,祝贺孙仲望创作的《偷儿记》在省里获了五项大奖。孙仲望则连连表示感谢领导的厚爱和关怀。 孙仲望一激动,夜里可就苦了媳妇。不过媳妇也高兴,说再苦再累也心甘。 腊月初八早上,镇广播站的大喇叭里说,县文化局领导班子调整一年以后,全局工作面貌一新,新近创作的黄梅戏《偷儿记》引起社会轰动效应,昨天,县剧团赴省演出凯旋而归,受到县委、县政府主要负责同志的亲切接见。接下来是记者的采访,孙仲望听到徐局长、夏团长和毛主任都讲了几句。孙仲望听了半天,没听到有谁提到他的名字,连农民作家这个词也没有出现。上午十点左右,文化站长跑来叫孙仲望赶快到镇委会去,徐局长给他送奖状奖金来了。 孙仲望赶到镇委会会议室,见徐局长、毛主任、夏团长、小杜和华文贤都在。大家都站起来和他握手。小杜交给他一张奖状和四百元奖金。小杜说,剧本奖金是一千元,徐局长让给你四百,他们两个一人三百。趁人不注意,小杜又悄悄地说,杨主任在许多场合都讲了,你是《偷儿记》的主要作者。颁完奖,镇长和镇委书记都简短地讲了几句,接下来由徐局长详细介绍《偷儿记》剧组赴省演出的经过。徐局长说,《偷儿记》获奖是没有一点争议的,不像有的戏,靠走后门拉关系,别人都不服气。所有专家评委一致认为,《偷儿记》是我省戏剧创作的一个里程碑,它在各方面都实现了重大突破。徐局长最后说,为了扩大这个戏的影响,为下一步晋京演出作舆论上的准备,省电视台决定在大年初一上午十点,播送《偷儿记》演出的实况录像,请大家注意收看。 中饭是镇委会准备的。一上桌,小杜就找理由敬孙仲望的酒,她说,没有老孙的当初,就没有我县戏剧界的今日,如果各位领导同意我这个看法,我就用两杯敬老孙一杯,然后各位都敬老孙一杯。说着小杜连喝两杯,几位领导都叫好。于是大家纷纷轮流朝老孙敬酒,连毛主任和华文贤也勉强地喝一杯。徐局长排在最后,他端起酒杯,朝孙仲望、华文贤和毛主任三个人说,我敬你们共同喝一杯,祝你们下次合作成功,为我县戏剧事业的发展更上一层楼作出新贡献。 敬完这一轮酒,大家坐定后,夏团长说小杜的两杯酒,其实有一杯是代杨主任喝的。徐局长也说,这次拿了这多的奖,多亏杨主任的九鼎之言。说这话时,他们看小杜的眼色很特别。 徐局长又朝镇长他们敬酒,并说,老华我们借用了多时,现在完壁归赵。 归后的事,孙仲望一概不知,醉倒在桌椅间不省人事,徐局长他们什么时候走的就更不清楚了。 他清醒以后,就去找华文贤。也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和他说说话。谁知华文贤竟不见他,将房门闩死死的,除了一日三餐以外,连他媳妇也不让进房里去。 孙仲望连跑了三次,到第四次时,华文贤仍不见他。他火了,站在门外大声说:“常言道事不再三,我这是第四次了。你再不开门,我就对你不客气了。”华文贤连忙开门让他进去。孙仲望见桌上摆着一叠稿纸,上面写着:大型古装黄梅戏《情比仇深》,编剧华文贤。 孙仲望说:“你写剧本怎么这样怕见人?”华文贤叹口气说:“时间太紧了,毛主任要我年底以前再写个剧本交给他,而且限定要古装戏。毛主任说光现代戏还看不出我的艺术功底有多厚,专业作家又比农民作家的条件要高许多,他必须看我的实践,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孙仲望说:“毛主任这个人,你得防他一着,别让他骗去卖了还帮着他数钱。”华文贤说:“我以前总认为你太老实,怎么现在也狡猾了。”孙仲望说:“我是为你着想。”又说了几句,见华文贤想动笔写,就起身告辞。华文贤也没留他。 孙仲望用四百元奖金买了一台黑白电视机。腊月里,反正也不做事了,成天坐在屋里看电视。电视里面教英语和日语,他也一样看得有味。 华文贤一直没露面,腊月二十八,镇里提前搞联欢晚会,赵宣传委亲自去请,他才露了一次面。孙仲望见他瘦得只剩下两只眼睛在脸上打转,就劝他把一切看空点。华文贤说他要发扬女排的拼搏精神,死命挣一回。华文贤没空演节目,孙仲望上台唱了《偷儿记》中的那段“无儿点灯灯不亮”,博得全场喝彩,好多人说这段戏文说出了他们的心里话。 正月初一上午,镇上没电视机的人都到有电视机的人家去拜年。孙仲望家里也来了十几个人,一见到屏幕上闪出《偷儿记》几个字时,大家就开始鼓掌,第一场落幕时,孙仲望问戏写得怎么样,大家都说好。第二场落幕时,大家依然说好。第三场以后,大家的情绪就变了。孙仲望的媳妇觉得不对劲,趁他上厕所的机会,要他琢磨一下。孙仲望说,不要紧,悲剧效果就是这样。第五场开始时,孙仲望说:“等会儿王家老爹的儿媳妇要将身上的衣服脱光,你们认真看一下,看是不是真脱光了!”电视里,女主角一出现,几个小孩就嚷“真脱光了!真脱光了!”孙仲望的媳妇说:“你也真大胆,写这不要脸的戏,还有不要脸的女人来演,是不是花钱雇的婊子?”孙仲望说:“真是乡下女人少见多怪,这演员身上还穿着一层衣服呢。”屋里的大人都惊奇地叫一声:“那这做衣服的布不是比纸还薄?” 往下,大家都不作声了。只有孙仲望的媳妇不时问:“怎么又死了一个,还能活吗?”孙仲望说:“死了怎么能活呢!”媳妇说:“那老戏上许多人不都是死了又活过来吗?”孙仲望说:“那些戏其实都是在骗观众荷包里的钱,我这戏是给人以艺术享受。”正说着,有人起身走了。孙仲望说:“戏还没完呢,怎么就走?”跟着来拜年的人都走了,几个小孩不肯走,被大人强行拉出门去。 孙仲望将大家送出大门,回转身继续看。忽然听见大门口哗啦一声响,跟着一股恶臭冲进屋来。 孙仲望回头一看,有人将一桶大粪设在他家门槛上。 没待他发火,门外又响起一声声的叫骂,说:一孙仲望,你这个没长屁眼的,大年初一让我们看这样的电视,今年若是不行时,不走运,非要找你算帐不可。”孙仲望走出门看时,当街站了黑鸦鸦一片人,再细看,还有媳妇娘家的人。孙仲望说:“你们行不行时,走不走运,怎么怪得到我头上了,莫以为我姓孙的是小姓,好欺负?”有人说:“是你先欺负所有人的,你让戏中的人都死光了,大年初一里,让我们去看,你的天理良心叫狗吃了么?”孙仲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只在心里对自己说,我怎么将乡风民俗忘了呢。这时,有人拿来一副白对联,要贴到孙仲望家的大门上,孙仲望的媳妇拿了一把菜刀冲出来,要找那人拼命。 幸好文化站长走过来,他从中拦住二人,并说:“这个戏是有很严重的问题,但不该老孙负责,怪只怪别人趁老孙回家找牛时,动手改了剧本,篡改了老孙的原意。”又对老孙说:“你也不要太生气,大家找你闹,而不去找华文贤闹,正说明了你在大家心里的分量。你要更加勤奋,写出一个让大家喜爱的戏来才是。”回头再对大家说:“老孙现在是镇领导的红人,是我们镇的骄傲,你们这样做,不是往自己脸上抹黑吗?”两边一劝,将大家劝走了。 文化站长帮忙将大门上的大粪清扫干净,孙仲望的媳妇又弄些陈文,将里里外外熏了一遍。做完这些事,媳妇留文化站长在家吃中饭。文化站长不肯,说他还要到站里去筹划业余剧团演出的事。 孙仲望已经好久没说一句话了。文化站长试探地朝他说,他今天一看电视里的《偷儿记》就觉得不对劲,这种戏只有城里的老爷才会看,这是毛主席早就批评过的。他要孙仲望还《偷儿记》的本来面目,那才是群众所喜闻乐见的。文化站长说了半天,孙仲望只还了一句,他说他现在讨厌写戏。文化站长走时,要他再详细想一想,不能让自己农民作家的称号白白葬送了。 下午,电视里播赵本山演的戏,媳妇和他笑得前冲后仰,将上午的不愉快忘记了。笑过后,媳妇说:“赵本山演这么多的戏,不知道挨人家的大粪淋没有?”孙仲望说:“群众爱都爱不及呢!他那戏群众全都喜欢看。”媳妇说:“你写的《偷儿记》,开始那一稿,我这个群众不是也喜欢吗,为什么后来要改呢?”孙仲望说:“后来,教他们一说,我就头脑发热,弄得思想里的通货膨胀了。”媳妇说:“那你为什么不将开始写的真正的《偷儿记》,给文化站的剧团演一演呢?也让大家看看你的真本事嘛!”孙仲望说:“我觉得他们的水平太低。”媳妇说:“你若这样想,说不定过几天就嫌我不够格做你老婆了。”孙仲望说:“你的想像力再丰富一点,也可以当农民作家了。罢!我这就去和文化站长商量行不行?”媳妇说:“我还有个建议。你开始写的那一稿里,不是说王家老爹的儿媳妇,生了个儿子,被不知情的公公偷走了,她就把别人的女儿认作自己的亲生骨肉吗?我看啦,干脆改成,这一儿一女都是她生的。”孙仲望想了想说:“这个建议好,很顺民心。有这个建议,我就更有把握了。” 孙仲望去找文化站长,正巧赵宣传委和业余剧团的几个演员都在那里议事。听孙仲望一说,大家都高兴起来,当即决定,从初二起,一边配曲,一边修改,一边排练,争取初六镇里各机关单位收假上班时,开始演出。 孙仲望打算等华文贤来给他拜年时,再同他说这事,可是等到初三还不见华文贤来。按辈分,孙仲望是不能先去给华文贤拜年的,可《偷儿记》在镇里演出是件大事,并且作者如何署名也要商量,他不能像毛主任和华文贤那样躲躲闪闪的,生怕好处被别人占去了。孙仲望决定主动去和华文贤说说。他走到华文贤门前十丈左右的地方,停下来叫着华文贤的名字。叫了三声,华文贤的媳妇出来说,华文贤到县里给徐局长和毛主任拜年去了。 反正礼节到了,华文贤也不好怪自己了。孙仲望不去想它,一门心思按媳妇的主意去修改剧本。 初六晚上,《偷儿记》在镇礼堂正式演出。排练时间太短,演员的道白和唱腔不熟悉,出了好几次差错,孙仲望在后台急出了一身汗。总算结结巴巴地演完了,王家老爹一家和怀抱着一儿一女双胞胎的儿媳,在台上唱着最后一曲: 亲亲女儿的脸, 摸摸儿子的身, 叫一声娘的肝, 喊一声爷的心。 一儿一女一枝花, 全家老少喜呀喜呀喜扭了筋! 大幕还没关,台下的掌声像打雷一样响了起来。 镇长笑眯眯地上台来接见演员,他拍着孙仲望的肩膀说:“到底是农民作家,能想群众之所想,往后,你要多写这样受农民欢迎的好作品,再不要搞那种只有上面的人才感兴趣的东西了。”孙仲望听了直点头。镇长将孙仲望和文化站长扯到一旁,小声说:“初八我儿子结婚,原打算放一场电影,现在我改主意了,就请你们剧团到村里去演《偷儿记》。” 见台下的人还没散去。镇长转身对台下大声说:“我们的人写,我们的人演,弄了这么一个好戏,我很高兴。大家家里有喜事什么的,为什么不请他们去演一演呢,这可比放电影和录像热闹多了。我带头,初八我请他们,其余时间,你们去竞争,去商量!” 镇长的话提醒了大家,不少人立刻拥上台来,结婚,做寿,华厦落成,生意开张事各样理由,将孙仲望和文化站长吵昏了头,吵到天亮,总算将各家的日子定了下来,一算已排到正月底了。文化站长当场光定金就收了九百多元。 初八下午,镇长家将一头退了毛、开了膛的大肥猪送到文化站,说本来送邀台要等戏开锣后再送,但怕干部这样做影响不好,就破了规矩提前送到站里来,希望大家原谅。文化站长当即叫人将猪肉按人分了。 孙仲望拿上他的一份往家里走时,半路上碰见垂头丧气的华文贤。 华文贤见了孙仲望也不说话,只是轻轻地叹口气。孙仲望本来想说;是不是拍马屁拍到马屁眼上了,弄得一手屎。但见华文贤气色不对,又不忍心说。二人一前一后走了一段,孙仲望才说:“你去拜年,怎么花了这几天?”华文贤说:“我将《情比仇深》交给毛主任,等他看完后,又改了一下,这才去见徐局长。”孙仲望说:“说了你当专业作家的事吗,怎么样了?”华文贤又叹了一声:“徐局长不同意。他说农民作家首先是农民,其次才是作家,农民作家不能离开培养他的泥土。”孙仲望说:“我看你是被毛主任玩弄了。”华文贤说:“不会,他答应让县剧团演我的《情比仇深》,作为补偿。还说等我的名气再大一些,徐局长想卡也卡不住了。”华文贤说着,脸上又泛出红色来。孙仲望说:“徐局长和毛主任知道镇上在演《偷儿记》的事吗?”华文贤说:“知道。他们只是笑了笑,什么也没说。”又说:“你现在不能叫毛主任了,要叫毛局长。”孙仲望说:“他提拔了?”华文贤说:“不光他,小杜也当副局长了。他俩因对我县黄梅戏事业作出较大贡献,同时提升了副局长的。”孙仲望听了半天无话可说。 二人分手后,华文贤又追上来,递了一包糖给孙仲望,说是小杜今晚结婚,这是她托他带来的喜糖。孙仲望问新郎是谁。华文贤说就是杨主任,腊月里,省里会演一结束,杨主任就和他先前的老婆离了婚。孙仲望喷了几声,仍很感激小杜没有忘记自己,就向华文贤说,其实杜局长比毛局长好。华文贤说,这是你的观点,我的观点与你的相反。 华文贤忽然说,我一直忘了问:“那次你家的牛没弄出什么毛病吧?”孙仲望说:“若有毛病我会饶你?”二人都笑了。 晚上,镇里的广播喇叭里说,县劳模大会开幕了,县文化局徐局长因工作成绩突出,被树为全县十面红旗之一,并晋升一级工资。 孙仲望随剧团到镇长家演《偷儿记》,很晚才回。他一边洗脚一边对媳妇说,毛主任当了局长,就更不会调华文贤去当专业作家了。媳妇问理由。他解释说,华文贤太了解毛主任的底细了,他会在身边留下这样一颗定时炸弹?媳妇点点头。顿了顿,孙仲望问,儿子大明明天是不是真的到县城去。媳妇说,他们两口子吃了早饭一起搭车去。孙仲望说,那明天早上你送二十块钱过去,让大明回来时,给你带一条武昌鱼。媳妇说,你怎么还记得这件事。孙仲望说,本不记得,在镇长家吃晚饭时,见中学的语文老师给镇长儿子的新房写了一副对联,是才饮长沙水,又食武昌鱼两句,才让我想起来。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那对联的横批是水调歌头。 1991年5月于香炉山 ------------------ 亦凡公益图书馆扫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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