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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雀绿


  化铜炉里的铜锭渐渐地溶化了,颜色也慢慢地由红而白,变得越来越耀眼,炉子旁边的几个人便不约而同地戴上了墨镜。
  吴丰最后一个戴。他刚一戴上,车间主任郑华就笑话他。
  郑华说,老吴,你戴上墨镜,活像香港黑社会里的杀手。
  吴丰说,我知道,我老婆总说我一副凶样子,其实是银样蜡头枪。
  郑华说,你是面恶心善。
  郑华将一只勺子伸进化铜炉,将铜液上的浮渣捞了些上来,倒在地上。地上曾有废机油和柴油撒泼过,铜渣一沾地,立即有一股烟冒起来,他们后返几步,看着铜渣很快凝结成黑褐色的块状。
  吴丰说,这铜屎还有什么用?
  郑华说,铜屎不值钱,卖到废品站和废铁的价差不多。说到这里,郑华忽然止住不说了。
  稍停一会儿,他又说,怎么徐厂长还不来?他表了态,说今晚一定来看浇铸试验。若成功了,他要当场发奖的。
  吴丰看了看化铜炉,说,恐怕等不到他来,铜已化好了。
  郑华到车间门口看了一阵,回来时说,不等了,老吴,开始试验吧!
  吴丰到墙边,将电闸合上,屋子中央的一部机器就高速旋转起来。他吩咐郑华用勺子在化铜炉里舀了一勺子铜液,然后浇到那正旋转着的机器上的一只漏斗里。铜液顺着漏斗注进机器里,飞溅起来的火花立即布满了车间。
  几朵火花溅在郑华脸上,郑华嗷嗷地叫唤着,又不敢动。强忍着将一勺子铜液都倒进机器里。他退到一边时,脸上已起了几只血泡。
  郑华说,你们见死不救,也不来帮帮我。
  吴丰说,我守着电闸,怎么敢离开?万一机器出问题,得赶紧拉闸。
  郑华说,我没说你,我说金汉文、李义!
  一边站着的金汉文马上说,你是主任,工资奖金又高,不像我们,一天的工资还不够买包烟,若再受工伤,就连一角钱一瓶的白开水也喝不起了。
  李义说,你受伤越多,越有希望升副厂长。
  郑华说,别以为副厂长很了不起,我要是有钱送礼,早就干上了。
  金汉文说,这不,区别来了,我们想挣钱糊口,你已在考虑挣钱搞腐败了。
  说着话,吴丰拉下了电闸,机器立即转得慢了,大家眼睁睁地望着它完全停下来。然后,郑华吩咐金汉文和李义用专用工具将正中心的那只暗红色的模具取出来。
  吴丰走过来,用榔头在模具上敲了几下,一只圆溜溜的铜套便从模具里钻出来。
  郑华用一只铜板尺在铜套上量了量,说,老吴,这狗日的离心浇铸机,硬是让你逼出来了。等会儿得了重奖,可得陪我们好好摄一盘。
  吴丰笑一笑说,起码得试十件才行。
  金汉文和李义说,我们不是领导,来陪你搞试验,你得请我们的客。
  说着,他们便上来搜吴丰的口袋。
  郑华说,不能这样,你们还叫他师傅呢!
  郑华的话没有人听。吴丰自己心里有数,他摊开双手说,搜吧,搜吧,搜到值钱的东西全归你们。
  搜了一阵,李义终于找到了五块钱。
  吴丰有些愣,他也不知道自己身上怎么会有五块钱,他记得自己早几天就一文不名了。
  李义拿钱去买东西。好半天不见回来。吴丰他们又铸好三个铜套了。金汉文忍不住要去看看,他怕李义吃了独食。刚走到门口,李义进来了。
  不待大家问,李义主动说,我听徐厂长和人吵架去了。
  郑华说,徐厂长和谁吵?
  李义说,厂里的几个供销员。他们要徐厂长兑现奖金,不然就罢工。
  吴丰说,多少奖金?
  李义说,日他娘,每人都是一万块以上。
  金汉文一扔手中的工具说,咱们还搞什么屁革新,老子在前方卖命,他们在后方享福。
  郑华说,我们几个月没见奖金的影子了,原来钱都被这些家伙分了。
  李义说,不干了,不干了,都下班回家去吧,有老婆的偎老婆,没老婆的偎枕头。
  见李义和金汉文真的要走,吴丰忙说,就剩几个铜套了,铸完了再走吧,别半途而废。
  金汉文说,徐厂长这一吵架,肯定不会来了,你给我们开奖金吗?
  郑华见他们这样,就劝起来,说,吴师傅是徐厂长的大红人,跟着他你们吃不了亏。我不是也有意见吗,可这事情还是得干完。
  李义说,行,看在吴师傅的面上,我把这个班加完。
  几个人重新干起活来后,郑华便去请徐厂长。
  郑华回来时,吴丰他们已将十个铜套全铸好了。一见郑华那模样大家就知道没希望。
  金汉文不死心,仍要问,徐厂长呢?
  郑华说,还在吵呢,他们将徐厂长的茶杯也给砸了,还要砸开水瓶。
  大家愣了愣,都没作声。
  隔了一阵,李义才说,现在对付当官的就得这样,光来软的不行,得来硬的,必要时还要动刀子。不信我们打个赌,县城这一块天,只要一个厂长挨了刀子,所有厂长都会乖起来,准保月月给工人发奖金。
  吴丰说,月月发奖金,那厂里不亏得更厉害。
  郑华说,不发奖金,靠那几个干工资,怎么过日子?我要当厂长,管它亏不亏损,先将奖金发了再说,反正工厂又不是私人的,怕什么!
  李义说,要是民主选举,我一人投你两票。
  正说着,门外进来一个人,并接着问,投什么票?
  大家回头见是徐厂长,一时说不出话来。
  徐厂长并没追问,一边走一边伸手扣裤裆里的那几颗小扣子。他走到机器旁,看了看地上的铜套,回头问,试验成功了?
  郑华说,成功了。
  吴丰马上接着说,还不能说成功,还得上车床车了以后才知道。
  徐厂长说,对,铜套里的气孔问题没解决,就不能算成功。
  徐厂长要郑华赶紧将铜套送去车,然后将结果告诉他。
  徐厂长一走,李义就说,他是出来屙尿,顺便看看的。
  吴丰说,别贬人家,这半夜了,要厨尿,一出办公室的门就可以,干吗要走这远。
  金汉文说,你没当过领导不懂诀窍,开会开久了,出来厨尿时多走几步比什么都舒眼。
  吴丰不和他们闲址,见地上的铜套已不怎么烫了,便将它们弄到一辆小平板车上,推起来,轰轰隆隆地往加工车间走。加工车间的车工大多是女的,李义和金汉文便不再和吴丰、郑华说话了,各人找了一个车床,和她们说话去了。
  吴丰也选了一个车床,要那开车床的姑娘将每个铜套内外各车三刀。
  开车床的姑娘叫江雪。她技术不错,只用半个钟头就按吴丰的吩咐将铜套全车好了。吴丰将铜套往车上搬时,铜套还有些烫。江雪在一旁要郑华开一个八小时的工时单。郑华不肯开八小时,只肯开四小时,汪雪就冲着他笑,还娇滴滴地说铜套将她的手烫起了泡,边说边将手伸给郑华。’郑华笑嘻嘻地摸了几下后,便给她开了一张八小时的工时单。
  被车过的铜套金灿灿的,在灯光下显得很耀眼,上面一个气孔也没有。郑华去找徐厂长报喜,却被那几个供销员堵住不让进。他只好隔着门对徐厂长大声吼了几句话。回到车间,他心里老大不高兴,李义和金汉文不停地说徐厂长的坏话,骂他不是人说给奖金是骗他们的,到头来连个照面也不肯打。
  郑华在机器旁蹲了一会儿,忽然抬头说,咱们自己给自己发奖金。这铜套每人拿一个回去卖了,厂里不查就罢,若查,就说是试车时都车成铜屑了。
  金汉文说,郑主任,你这决定太英明了,选举时我也投你两票。
  李义和金汉文都挑了一只大铜套,然后将压力机启动了,放上铜套。压力机哼也没哼,只轻轻两下就将两只铜套压成一副彻底的废品模样。
  郑华拿上一只铜套也要上去压,同时也邀了吴丰。
  吴丰不作声,隔了一阵才心虚地说,我不要这种奖金,但车间的决定我不会泄漏的。
  郑华说,我知道你不是那种出卖工人阶级利益的工贼。
  吴丰关了车间的大灯,锁上门,跟着他们往外面走。他空着手,其余的人都拿着一包东西,郑华他们昂首阔步理直气壮的样子,倒让吴丰觉得自己做了亏心事。
  吴丰和他们分手后,天上就开始下雨了。先是很小,但很快就大了起来。不一会儿就将吴丰全身淋湿了。他走到家门口时,听到屋里的挂钟敲响了下半夜两点。
  家里,老婆周芳已领着女儿睡了头一道党。见他回来,周芳在床上翻了一下身,算是说知道了。
  吴丰打开电冰箱,见里面只有一碗剩饭和一只碟子里放着的两块臭豆腐,外加一把白菜和几只萝卜。他打开底层的贮藏盒,见还有两只鸡蛋,就拿了一只到灶上,正要磕开蛋壳,周芳从房里冲出来,一把将鸡蛋抢回去。
  周芳说,我就知道你要打鸡蛋吃,这是给女儿留下的,家里一分钱也没有了,又碰上期中考试--
  吴丰一撂手中的碗,说,说一句就可了,说这么多干什么!
  周芳说,家里没钱了,未必我连说都不能说?
  吴丰说,未必一说钱就来了!钱要靠上班去挣!
  周芳听了这话,顿时哭了起来,边哭边说,你就是嫌我没上班,只拿六十块钱的生活费。可这怪我吗?是我不想上班吗?厂里大部分人都这样,都没上班,都拿生活费!谁叫你不当官,不将自己的老婆弄个金饭碗呢!
  老婆这一哭闹,吴丰就软了。他钻进厕所里躲了一会儿,直到外面没有哭声后才走出来。他在客厅里洗脸洗脚时,周芳坐在沙发上一动也不动。洗脚时,吴丰觉得胃又痛了起来,就弯腰用拳头将胸口顶住。他有胃溃疡,一饿了就痛。
  周芳见吴丰的胃病又犯了,便起身去了厨房。吴丰擦干脚正要进房去睡,周芳将一碗鸡蛋汤端出来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吴丰刚要说什么,周芳却转身走了。
  吴丰喝完鸡蛋汤,上床睡觉时,发觉周芳还在流眼泪,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周芳在棉织厂上班,七个月前,棉织厂就停产放了长假,月月只发点生活费。本来两个人的工资养一个三口之家就紧巴巴的,这么一来便入不敷出了。十天前,周芳将存款折上最后二十块钱取了出来,只留下一块三角钱的利息保个户头。周芳用这二十块钱上了些水果,提着篮子到车站附近去卖。卖了两天才卖完,一算帐还亏了一块多钱,她就不敢再去卖了。
  吴丰对这回试制离心浇铸机是抱着极大希望的。若成功了,他估计最少可以拿五百块钱奖金。因为厂里现在用型砂浇注铜套,废品率高,损失很大,所以徐厂长才下决心让他带几个人搞技术攻关的。他一直盘算,有这五百块钱,至少可以支撑三个月,到时候棉织厂说不定就重新开工了。可今天晚上,徐厂长却没有到现场来兑现诺言,吴丰心里总有点不祥的感觉。
  吴丰正想着心思,忽然隔壁人家里一男一女大声吵起来,不时还有玻璃和瓷器的摔碎声。
  听到动静,周芳起床走到窗前听了听,回到床上时她什么也没说。吴丰其实已听清了,那对夫妻的情况和自己家差不多,只不过是男的在拿生活费,男的找女的要钱买烟抽,女的没钱给,争着吵着便打起架来。
  那边闹了一个多钟头才停下来。吴丰和周芳却再也睡不着了,二人瞪着眼睛一直到天亮。
  周芳起床用高压锅煮了一锅粥,然后唤女儿起床吃。
  吴丰也起床随着吃了早饭,女儿埋头吃粥,碟子里的臭豆腐她碰都没碰一下。吴丰明白她已听见昨夜的那番争吵了。他想解释,却无从说起。
  女儿吃完粥,临出门时,猛地冒出一句:过去穷总说是资产阶级的剥削,现在穷是谁在剥削呢?
  这话让吴丰和周芳吓了上跳。
  吴丰放下碗筷说,我今天得弄点钱买点向回来,不然三天没吃肉她准会骂社会主义。
  周芳也放下了碗筷,但还是没有作声。
  吴丰打开门后,一股浓烟迎面扑来,他从烟雾中穿过去,看清楚是那个卖烤红薯的老杨头在生炉子。老杨头见了他连说几声对不起,并用一只大蒲扇拼命将烟往街中间扇。吴丰摆摆手,让他别扇,别瞎费力。风是往这边吹的,人再怎么用力也奈何不了它。吴丰家门口这块地盘很好,老杨头和周芳谈妥的,每个月给二十块钱,他在这儿架炉子烤红薯卖。吴丰走出很远,还看得见者杨头烧出的那股白烟。
  半路上,吴丰的胃又痛起来,腹内有一种想通畅的感觉。他找了一个厕所钻进去。刚蹲下,门口又进来三个人,听口音,正是厂里的几个供销员。
  一个说,昨夜算是白忙了,狗日的老徐软硬不吃,若是搓一夜麻将总有个输赢,可昨夜输赢都没有。
  另一个说,我们决不能松口,一定要将上半年的合同兑现。老徐这东西精得很,不然,到下半年再闹时,他可以换一批人来取代我们,这时当年该进该出的已都搞得差不多了,主动权完全在他手里。
  第三个说,供销科四个人,只要我们三个齐心,第一不向外发货,第二不往回收款,他老徐像个鸡巴,硬不了几天。
  吴丰听着他们说的话,心里头直冒冷汗,胃痛也不顾了,等他们一走,就赶忙站起来穿好裤子直奔厂办公室。他知道,照厂里现在这个样子,他们若真是较上劲来一弄,不出一个月便也得关门放长假。
  吴丰气喘喘地推开厂长办公室,猛地看见副厂长老田正在和一个姑娘紧紧搂在一起。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老田反应很快,说,进来,老吴,没事,她教我跳舞呢。边说边将手从那姑娘的衣服里抽出来。
  吴丰说,我找徐厂长有事。
  老田说,他刚走,你到其它办公室里去找找看。
  吴丰退回来时,随手将门带上,然后在走廊上定了定神,这才去敲第二个门。
  吴车将所有该找的地方都找遍了,还是没找到徐厂长。他正在厂门口犹豫,郑华拿着两支羊肉串走过来。
  郑华说,老吴,不是说今天休息吗?
  吴丰说,我有急事找徐厂长。
  他将厕所里听到的事对郑华说了一遍。郑华用牙齿将竹棒上的一串肉叼下来,慢慢地嚼了嚼,并用眼角咬着吴丰。
  郑华说,厂里这多人不着急,你着什么急?
  吴丰说,没办法,我就这么个性子。
  郑华说,我猜人家恐怕是有意让你当这个传声筒。他们几个连头发里都长着心窍,那么重要的话会随便说给别人听?他们看准了只有你这个老劳模还惦记着机械厂的前途,才特别漏个口风给你,让你报告徐厂长。
  吴丰说,不管是真是假,这都是大事,我非对徐厂长说不可。
  郑华说,也好,你可以顺便问一问奖金的事。
  郑华走后,吴丰仍在大门口徘徊,见人就问见到徐厂长没有,最后终于打听到徐厂长在汪雪房里听歌。
  汪雪住在厂集体宿舍里。四个姑娘一间房。江雪这星期上夜班,别的人都上白班,房间里只有她和徐厂长。
  吴丰去时,房门半掩着,但他还是先敲了几下才将脚跨过门槛。
  江雪站在房子当中拿着一只话筒正在唱歌,徐厂长斜躺在汪雪的床上听得正出神。
  吴丰听出江雪唱的那歌叫《真心真意过一生》,他女儿在家里常唱它,他不太喜欢那些让人觉得无奈的歌词,但他却很喜欢那曲子和女儿唱歌时的那模样。
  江雪唱完这首歌,也不待徐厂长吩咐,又跟着曲子唱起另一支歌。她一开口,吴丰又听出这歌叫《小芳》,也是女儿常唱的。他也会唱那句谢谢你给我的温柔谢谢你给我的爱。汪雪唱到这句时,徐厂长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伸手拿过话筒,自己唱起来,徐厂长的嗓子像破锣,沙沙地很刺耳,但他一开口,江雪的眼泪就出来了。
  徐厂长吼了几句后,突然将音响关了,然后说,老吴我们走吧!
  刚到门口,江雪在背后叫了声徐厂长,待他们回头后,她小声说,徐厂长,你可别累垮了,现在只有你和吴师傅,在真心为厂里前途着想,若想轻松一下,尽管上我这儿来。
  徐厂长什么也没说,领着吴丰走了。
  一边走,吴丰一边将供销员们的阴谋对徐厂长说了。
  徐厂长沉默了一阵后,说,我不担心别的,我只怕这个厂会将像江雪这样纯洁的女孩染黑了。
  徐厂长又问了一下离心浇铸机的事,听说试车成功,他连说了几声谢谢。吴丰想从他嘴里听到奖金这两个字,可是等了半天也没听到。没奈何,他只好自己开口问。
  徐厂长沉默一下说,奖金的事肯定要兑现,只是目前厂里实在有困难,拿不出来钱。
  吴丰忙说,我也是没办法,家里的积蓄都贴进去了,不然我不会开这个口。
  徐厂长说,我还不知道你吗,我让会计想想办法,力争先将你这点钱付了。
  这时,田副厂长过来找徐厂长商量事,吴丰连忙告辞。
  走了几步,徐厂长又喊住他,然后走过来小声吩咐,让他到那几个供销员家里去放个风,就说他不想干厂长了打算辞职。
  吴丰说,你要辞职?
  徐厂长说,暂时还只是虚晃一枪,镇镇那帮东西。
  吴丰本想再说点什么,但徐厂长已转身和田副厂长一起走了。
  天上又开始下起了雨,吴丰回家拿伞时,见周芳正在砧板上切肉,便走拢去问她哪来买肉的钱。周芳隔了一两分钟才告诉他,说是自己厚着脸皮回娘家找哥要了二十块钱。
  吴丰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踏实了一些,他知道,有这二十块钱,周芳至少可以对付一个星期。那时徐厂长答应的奖金无论如何也可以到手的。
  他心情好了些,出门时和老杨头打了个招呼,老杨头连忙递上一只烤熟了的红薯,他肚子有些饿,稍推一下便接下了。
  剥了那层黑乎乎的皮,他几口就将红薯吃光了。他将手中的红薯蒂扔得远远的,举着伞去找那几个供销员。
  半路上,他碰见李义和金汉文正和厂里的几个姑娘合用着两把伞,在雨地里嬉闹着。他和他们擦肩而过,竟连个招呼也没有。
  吴丰跑了两家,都说是可能去了老丁家。等他找到老丁家,门却是锁着。他返回来正漫无目标地走着,忽然看见那几个供销员正在屋檐下躲雨。
  吴丰连忙叫道,丁科长!丁科长!
  老丁一见他,便说,吴劳模,这大雨还在为四化建设操劳哇!
  吴丰说,昨夜加班,今天休息,瞎转转。
  老丁说,你休息?正好我们是三缺一,不如上我家去凑一桌。怎么样小段,小陈?
  吴丰忙说,不行,不行!
  老丁说,吴劳模是不是瞧不起我们,不愿和我们一起乐?
  吴丰说,不是,切切不是!我身上一分钱也没带!
  老丁说,你那几个工资是小钱,都带上也不行。我们每人给你一百块,若赢了就还,输则我们包了。
  吴丰想了想后,便点了点头。
  进了老丁的家,大家也不客套,摆好板凳就上阵。
  吴丰用别人的钱搓麻将,不知输的心疼味,打定主意专和大和,结果第二盘就让他捉住了,一下子就进了两百多块钱。四圈下来,他赢了一千块钱。这时,老丁他们要重新摸风,结果,小段和小陈没动窝。只是他和老丁换了个位置。
  位置一换,吴丰的手气就没了,不用说大和,就是屁和也没和过一盘,眼看台面上的钱走得差不多了,吴丰便提起徐厂长托他转告的话。
  他一边洗牌一边说,不知你们听说了没有,徐厂长他准备辞职!
  老丁一听,立即来了神,说,你听谁说的?
  吴丰说,我这话自然有来头,你们别问。
  小段马上急了,说,老徐下不得台,他一下台,我们的合同别说马上兑现,恐怕得推倒重来。
  小陈也要说话,老丁一使眼给堵住了嘴。
  老丁说,我们的合同事小,厂里的前途事大,咱们厂这几年不是徐厂长撑着,换了别人早就破产了。
  吴丰说,好话不能光背后说,你们也可以当面和徐厂长说说,给他打打气。跟你们说实话,就是刚才,徐厂长一个人跑到江雪房里去听歌。你听这歌词:看世间忙忙碌碌何苦走上这不归路,熙熙攘攘为名利不如开开心心交朋友。他点名要江雪唱这个,这可不是好事。一个大厂长跑到姑娘房里去听歌,那么忙,那么多事要做,这个样子就不怕别人闲话?这说明他已下了决心。
  小陈说,老徐一向正派,不比老田,他这样做可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老丁说,看样子,我们还得帮老徐一把,不然对我们更不利。
  趁他们只顾说话,吴丰将一张拾元票子偷偷装进口袋。
  待他定下神后,老丁便去给徐厂长打电话,请徐厂长来家里玩玩。说了几句,老丁就搁下电话,对大家说徐厂长马上就到。
  吴丰又陪他们玩了两把,刚好将台面上的钱输光了。大家将牌推倒了,然后算谁输谁赢。老丁说他输了两百,小陈说他输了一百,小段说他只赢二百五。
  吴丰怕算细了露出马脚,忙打圆场,说,牌桌上从来都是赢家说少,输家说多。
  大家便笑骂几句,不再纠缠。
  这时,徐厂长在外面叫门。老丁忙去将门开了。
  徐厂长进门就说,我还以为是三差一呢?不料老吴也在。谁歇歇,让我轻轻松松一回。
  老丁说,想轻松我们负责奉陪,但有一句话我们要说在前面,你可不能起辞职的念头,这五百多号人全都靠着你这只领头羊呢!
  徐厂长说,老丁说得对,别人都是狼是虎,只有我是只羊。
  老了有些尴尬,说,别的不说,只要你在任上,我保证供销科围着你的指挥棒转。
  徐厂长说,那好,我还是那个意思,这个月,你们若能弄回五十万货款,上半年的合同我就是卖老婆也要给你们兑现。
  老丁说,你不辞职了?
  徐厂长说,这要看今天这桌牌,若输了我还是要辞职的,因为它说明我这个当厂长的才能不如你们。
  老丁忙说,那好,谁赢了谁当厂长。
  说着大家就上了桌。吴丰没事。他替大家沏了茶后,便搬了个凳子坐在徐厂长和老丁中间看牌。看了一阵,吴丰就明白,他们三个今天是有意给徐厂长放铣。他们也和,可尽是屁和。徐厂长和得少,但尽是大和。这种牌局,吴丰以前只是听说过,今天头一回见到觉得很新鲜。可看了几圈后,便觉得没味,心想如今不正之风太多了,连牌桌上也乱得呼呼响。赌也赌不出真本事!
  吴丰又看了一圈,便借故提前走了。连徐厂长也没说留他的话。
  一出门,吴丰就将口袋里的那张拾元票子掏出来重新看了看。边看心里边想自己怎么变成如此模样了,这念头一起,他的脸不由得刷地一下红了起来。
  外面还在下雨,吴丰在雨里匆匆走着,好像后面有人追来。
  正走着,郑华在街对面高声叫他,他让过三辆汽车,然后走过去。
  郑华说,这大的雨,你怎么没有带伞?
  吴丰这才记起自己将伞忘在老丁的家里了,他嘴里说,出门时天还没下雨呢!
  郑华说,找着徐厂长了吗?
  吴丰说,找着了。
  郑华说,现在哪儿,我也有事找他!
  吴丰差一点说出来了,他顿顿后说,我在汪雪屋里见到的,后来他说要去开会。你找他有急事?
  郑华说,车间工具室里又丢了一把游标卡尺,不知被淮偷走了,得叫厂里出面查一查。
  吴丰说,偷卡尺干什么呢,又不能做别的用!
  郑华说,拿去卖给个体企业呗,一把卡尺就是一个月的工资呢!
  吴丰叹口气说,怎么现在厂里什么东西都有人偷?
  郑华说,靠山吃山,不然那点工资能养活谁!
  这时,吴丰的肚子里咕哝响了一声。
  郑华说,你还没吃中午饭?
  吴丰说,正准备回去吃呢。
  郑华说,吃了饭好好休息一下,今天晚上再加一个班,再试一次机器。
  吴丰说,徐厂长没通知呀!
  郑华说,我们不能主动一点?搞技术攻关嘛,没点主动精神可不行。
  吴丰想想觉得也对,不试它两三个班,确实不能说是完全成功,但他还是要郑华和厂里打个招呼。
  吴丰回家时,女儿已吃过了,周芳还在等他。
  见他回来,周芳起身到灶上盛了两碗饭端到桌子上,桌子中间摆着一碗萝卜汤,几片猪肉浮在汤上面。几天没吃肉,吴丰尝了一口汤,觉得味道美极了。周芳夹起两块肉放在他碗里,他夹起来放回去,说还是留给女儿吃。周芳不依,非要他将这两块肉吃了。
  二人正在相持不下时,门外进来一个女人。
  周芳一见忙上去招呼,说,何大姐你怎么来了?
  何大姐说,有事路过这儿,就顺便来看看。
  周芳给她让了座,说,怎么样,家里情况还好吧?
  何大姐说,好不起来哟,你家只有一个孩子,老吴又不抽烟喝酒,可我家不仅多一个孩子,老许他又成天烟酒不能断,日子实在难过呀!
  何大姐和周芳是一个厂的,二人一向玩得很好。
  周芳说,其实,越不抽烟喝酒就越没钱花,看你穿的戴的,哪一样比我差,上半年你还买了一件羊毛衫,可我今年一年连双袜子也没有买。
  吴丰听了这话,脸上有些搁不住了,插嘴说,又不是不让你买,是你自己舍不得买。
  周芳说,我现在想买,你给我钱呀!
  吴丰说,我这时哪来的钱,又没到发工资的时间。
  何大姐忙打圆场,说,我们这些人,富不了三天,穷不了一个月,饿也饿不死,胀也胀不死,见了要饭的又觉得自己了不得,见了发财的又觉得自己不得了,没法子哟!
  周芳说,其实,我们已和要饭的差不多了,心里巴不得每天都是十五号。
  吴丰埋头吃饭,不再说话。
  两个女人又说了一阵后,周芳忽然说,你来是不是找我有事?
  何大姐支吾一下说,我是有点事,刚才在街上碰见老吴车间的郑华,他问我要上次我借他的五块钱。我记得已托你家老吴还给他了,又怕这中间有误会,便过来问问。
  周芳立即把眼睛来看吴丰。
  吴丰这才记起,昨夜李义他们搜去的五块钱的确是何大姐托他还给郑华的。他不敢说那钱的去向,便推说自己忘了给郑华,还说下午一定给他。
  何大姐说,如果还没给,干脆我亲自给他得了。
  吴丰没办法,只好掏出那张拾元票子让何大姐我。
  何大姐身上没钱,找不开。周芳便将拾元票子接过去,另给了何大姐五元。
  何大姐一走,周芳就关上门,问吴丰身上怎么还藏着十块钱。
  吴丰不愿说钱的来路,便谎称是厂里的奖金。
  一听说奖金,周芳就来了劲,她知道,这奖金一发绝对不止十块钱。
  她说,我不搜你的身,有多少,你自动变出来。
  吴丰说,的确只有十块钱,多一分也没有。
  周芳说,你骗三岁小孩去,棉织厂这么个情况,一发奖金也是三十五十,何况你们厂。
  吴丰说,这次情况的确特殊。
  周芳说,我不信,你可以不给我钱,但你必须对我说真实数。
  吴丰说,我说五百一千有什么用,又不是向上级汇报成绩,这是过日子,来不得一文钱的虚假。
  周芳说,你明白这点就好,就更应该说实话。
  吴丰说,我一不抽烟二不喝酒三不打牌四不嫖女人,我要留钱干什么呢?
  周芳说,过去说女人的心思深,可现在男人的心思比女人深一万倍还不止。
  吴丰说,你要是不相信就来搜吧。
  周芳说,我不搜,搜出来的东西没意思。
  夫妻俩正在僵持,周芳的哥哥带着一脸的阴云走进来。
  周芳一见连忙扔下吴丰过去招呼。
  周芳的哥哥坐下后,把眼睛盯在地上。周芳倒了一杯茶递过去。她哥哥双手捧着长叹了一声。
  周芳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声,哥,你怎么啦?
  她哥哥说,这么大一个男人受女人欺负,还不如死了痛快。
  吴丰听了忙说,哥,你说得太对了,我也有此同感!
  周芳瞪了他一眼,说,你别瞎搅和。
  她哥哥说,芳儿,你是该对吴丰和气一点。
  吴丰在一旁说,她刚才还想搜我的身呢!
  周芳正想说什么,她哥哥先开口说,你可别学你嫂子,那个婆娘不是人。
  周芳说,嫂子又怎么啦?
  她哥哥说,她不知从哪儿听说我给了你二十块钱,从早上一直闹到现在,水瓶和茶杯全摔了,非要我将二十块钱要回去。
  周芳一听,立即不说话了。
  她哥哥说,我本来打算到别处先借二十块钱垫上,可那婆娘在街口盯着梢,要亲眼看着我从你这儿将钱拿回去。
  周芳从口袋里掏出一叠大大小小的票子,说,我花了四块多钱,加上老吴发的一点奖金,刚好还有二十块多一点,你拿回去吧!
  她哥哥接过钱说,我不是怕她,那女人不要脸,可我要脸。
  周芳说,哥,我不会怪你的。
  她哥哥说,过两天,我再想法接济你一下。
  周芳说,哥,不用,老吴他发了奖金!
  她哥哥说,你别瞒我,机械厂下月的工资都难发出了,哪来的奖金发。
  吴丰忙说,是发了奖金,我搞成了一项试验,厂里单独给的。
  她哥哥将眼睛直看吴丰,吴丰装着倒茶,走到一边去了。
  周芳说,哥,你也别大怪嫂子了,她娘家的人都在农村,她想多省些钱帮帮他们也是人之常情。
  她哥哥说,可是周家的人有困难为什么就不能帮一把呢!
  兄妹俩说话时,都流了眼泪。
  吴丰送周芳的哥哥出门时,看见她嫂子的身影果然在街口问了一下。
  哥哥一走,周芳便对吴丰说,现在全家就剩这几角钱了,你总该将奖金全拿出来吧?
  吴丰说,连你哥都知道我们厂的情况,怎么你就是不肯相信呢!
  周芳说,当着我哥的面你都承认了,现在又想反悔。
  吴丰说,我那是替你圆场。
  周芳说,你非要我也像别的女人一样发疯放没是不是?
  周芳说着就随手砸了一只茶杯。
  吴丰慌了,忙上去抱住她,将她按在沙发上坐下,然后将十块钱的来历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周芳听后,不由得又开始哭起来。
  吴丰拿了一条毛巾上去给她擦眼泪,擦了两下,周芳忽然伸出两只手将他紧紧搂住,并拱开他的领口,使劲亲他。吴丰用手在她后颈上摸了一阵,又将手插进她的裤腰。慢慢地周芳的身子开始发起烫来。吴丰有些冲动一使劲便将她抱起来,走进房里,平着搁在床上。
  脱光衣服,激动了一二十分钟后,二人极疲劳地偎在一起。
  周芳小声说,你受了委屈,怎么不早点明说呢?
  吴丰说,一个大男人,挣不了钱,却去干这种偷鸡摸狗的事,谁还有脸往外说。
  周芳在他肩头轻轻咬了一下什么也没说。
  吴丰说,不过,厂里是真的要发些奖金给我,我下午就去找徐厂长要。
  停了停,他又说,我睡两个钟头,然后你喊醒我。
  周芳说,你一个人好好睡一会,我不碰你了。
  说着她就起床穿衣服。吴丰见她那白晃晃的胸脯就在眼前,心里有些不舍,便拉她一起睡。周芳返身陪吴丰睡了一阵后,还是起床了。
  三点半钟,周芳喊醒了吴丰。
  天上还在下雨,周芳满屋替吴丰找伞,没找着,她便问,老吴,你的伞呢?
  吴丰说,丢在老丁家里了,我这就去拿。
  吴丰擦了一把脸,便要往外走。周芳连忙拦住他。
  吴丰说,你又怎么啦?
  周芳在他胸口轻轻捶了一下,说,刚做了那事,淋不得而。
  吴丰不由得笑出了声,周芳将自己用的花伞递给吴丰,吴丰出门时再次朝她笑了笑。
  县城的街道很脏,被雨淋了大半天后,到处是一派泥泞。吴丰从屋檐下的干处走,穿过半条街,至少见到三拨厂里的人在小酒馆里喝酒。
  后来,他碰见了棉织厂工厂长。王厂长说,到底是你们机械厂的人财大气粗,闹起酒来可以震动整个县城。
  吴丰不知说什么好,便随口问王厂长去哪儿。王厂长说他刚递了辞职报告,准备回家摆地摊去。
  剩下吴丰一个人走时,他老想郑华说的那话,觉得这些喝酒的人一定是又揩了机械厂的什么油。
  走了一程,来到老丁的楼下。老了住在七楼,他爬到五楼时腿就开始发软。他想,真是一岁年纪一岁人,过去睡个午觉干两回那事,下午还可以抢锤打铁,现在可是不行了,才一回就走路腿发软。他猛地觉得得赶紧挣点钱攒起来防老,待退休后光靠养老金是不行的。
  他歇口气,爬完剩下的两层后站在老丁的门口,一听屋里还有麻将声,便举手敲门。
  老丁在屋内问,谁?
  吴丰说,我,老吴,我的伞掉你这儿了。--
  小段开了门,放吴丰进屋。
  吴丰又说了一遍,我的伞掉这儿了。
  大家在全心全意地打牌,没人理他。
  吴丰拿到伞后并不走,他站到徐厂长背后,看了一阵,又忍不住问,打了半天,谁赢了?
  老丁说,老板不赢,天理不容!
  小段说,老板今天这手气抓生产,不提前翻番那才出鬼呢!
  小陈说,老板红运当头,再想辞职,那可是逆天行事啰!
  徐厂长搁下牌,从台布底下拿出一叠“四老人”,数一数刚好十张。徐厂长将那叠票子往桌上摔了两下。然后说,有你们诸位如此竭力捧场,我就再为你们服务下去。怎么样,今天就玩到这里吧。老吴你是不是有事找我?
  吴丰忙说,是有点事,是有点事。
  老丁站起来说,吃点什么再走吧,老板!
  徐厂长将台布里的几张拾元票子扔到麻将牌上,说,这个算我请客,你们自己到外面去点几个莱吧!老丁,你们几个明天每人先到会计那儿领三千块钱,下午就得出去,将货款弄回来,不然厂里的日子就过不去了。
  老丁说,这三千算什么呢?
  徐厂长说,先打借条,以后再一起算帐,行吗?
  老了他们互相望了望,然后一齐应了。
  出门下到楼底,徐厂长加快了脚步。吴丰有些追不上,便在后面叫了声,徐厂长!
  徐厂长回过头来问,你真的找我有事?
  吴丰说,你答应离心浇铸机搞成后,要当场兑现奖金,大家叫我来问问!
  徐厂长说,是不是真搞成了?
  吴丰说,我未必还会骗你!
  徐厂长说,我相信你。他沉吟一阵,又说,我写个条子,你直接去找会计领。
  说着,徐厂长就蹲在街边,从笔记本上撕下一页纸,写了一张五百元的批条。
  吴丰拿到批条,腿也不软了,一口气跑到厂里。
  会计见了批条后先是不肯接,说帐上一分钱也没有。吴丰听徐厂长和老了他们交待过,知道帐上有钱,便不停地朝他说软话,要会计帮个忙,通融一下。
  磨了半个小时,会计松了口,让他打个领条。吴丰连忙写了张五百块钱的领条递过去。
  会计转身打开身后的保险柜,先将两张条子放进去,又随手取了一张条子,一边递给吴丰,一边说,棉织厂刚好欠我们五百块钱加工费,这是他们王厂长亲自打的条子,说好了这几天给,你急着要钱用,就只好麻烦亲自跑一趟,将钱要回来就是。
  没待吴丰反应过来,会计锁上保险柜,说是到银行对帐去。
  吴丰拿着白纸条,差一点急出眼泪来。他知道,棉织厂这个样子一两年之内是没指望能好转,待好转了,那时班子已换了人马,谁知人家认不认帐,所以,这条子实际上是张废纸。
  吴丰垂头丧气地回到家里。周芳一见他那副模样,就直朝他使眼色。他一留神才发现女儿眼圈红红的,坐在沙发上生闷气。
  趁着空,吴丰问周芳女儿怎么了。周芳告诉他,女儿期中考试没考好,一回家就怪父母没用,挣的钱连温饱问题都解决不了,一天到晚是白菜萝卜,搞得她这一段营养跟不上,一进教室就头晕。
  吴丰强忍着不让自己的情绪流露出来,吃饭时,他和周芳轮流着将萝卜汤里发现的肉片夹给女儿,关于考试的事,他半个字也不敢提。
  女儿吃完饭,进房换了一套衣服,说是考试完了,几个同学约着今晚出去听歌,她边说边将手伸到周芳面前。
  吴丰知道她这是要零花钱。
  周芳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她用手在口袋里摸了半天,将仅有的几角钱摸出来,放在女儿的掌心上。
  女儿一嘟嘴将钱扔到地上。
  吴丰见周芳的眼圈红了,忙走过去,将手中的纸条递给女儿看,并说,不是爸妈没用挣不了钱,你看爸爸本该拿几百块钱奖金,可单位却给这么一张条子。
  女儿将条子反复看了看后,弯腰捡起地上的几角钱,塞进周芳手里,一声不吭地出门去了。
  女儿走后,周芳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吴丰说,你今天哭了几场了,要当心自己的身子。
  周芳说,不哭又有什么办法呢,满心指望你能拿点奖金回来,可结果只盼到一张无用的条子。
  忽然门外响起郑华的声音,郑华说,老吴在家吗?
  吴丰起身迎接时,周芳赶忙躲到里屋擦眼泪去了。
  郑华、李义和金汉文从门口鱼贯而入。
  一进屋,郑华就问,周芳呢?
  吴丰说,在里屋做事呢!说着就提高嗓门说,周芳,出来泡茶,郑主任他们来了。
  周芳应了一声,人仍没出来。
  吴丰见他们坐定了,就问,邀得这么齐,找我有什么事?
  郑华说,听说你将奖金领回来了,我把他们邀来看怎么个分配法,大家在一起好商量。
  吴丰叹了一口气说,奖金?奖银啰!
  他将那张纸条递给郑华。
  郑华看了一眼后,脸上立即变了色。
  李义和金汉文接过去还没看完,就大骂起来,说会计是个阴险的小人,是婊子养的,将来他老婆要被人轮奸,等等。
  骂了一通后,大家又开始埋怨吴丰,说他不该一个人去找会计,若是大家一齐去,想他会计就不敢如此欺负人了。
  郑华说,会计曾找我帮忙做过一支双管猎枪,我若去了,他不会不给面子。
  吴丰很委屈地说,一开始,你们都把我往前推,并没说要一齐去的话,怎么一出漏子就全怪我呢,我也不知道会计心这么黑。
  这时,周芳从房里出来了,她一边沏茶一边说,依我说,这事还可以挽救。郑主任不是面子很大吗,不如你把这条子拿回去找会计换了现金回来。
  郑华一下子被噎住,好半天才说,既然已经拿回来了,恐怕不容易退回去。
  李义和金汉文说,事已至此,只有死马当作活马医。五百块钱。四个人一人一百,剩下一百,谁有本事将条子变成钱就归谁。
  郑华没意见。吴丰明知这样自己要吃大亏。因为当初试验开始之前,徐厂长就表态,就是要重奖为主的吴丰。现在这样,他们就变得没有区别了。只是到了这地步,他没法反对,只好也表示同意。
  郑华说,老吴你也别不好受,现在有本事的人不是有技术的人,而是会弄到钱的人。你说徐厂长、老丁、小段和小陈有什么技术,连挫刀都不会拿,可他们不照样人五人六,一天到晚赚大钱!
  周芳不失时机地说,郑主任你也比老吴有本事。
  郑华大言不惭地说,当然,不然怎么会叫我领导老吴呢!
  这时,李义说,吴师娘,你是不是刚哭过,泪痕还没擦干净!
  周芳用手在眼窝上抹了一把,说,报纸上天天说日子一天比一天好,我凭什么要哭呢?
  金汉文说,那倒不一定,假如吴师傅在外面找了一个情人,你未必不伤心?
  周芳说,我巴不得他找两个情人,能养情人的人都是大老板,老吴若能养情人,我这日子肯定会翻几番,那我不愿意?可他现在连老婆的半张嘴也养不了。
  郑华说,你别说得那样好听,我也看出来你是哭了,是不是家里没钱了,和老吴吵嘴怄的?
  郑华的话大对了,周芳无法再分辩,低下头不作声。
  郑华说,老吴,你是厂里的老劳模,怎么不去找徐厂长反映一下?
  吴丰说,连奖金都是这个样,还能有别的好处吗?
  郑华说,李义,昨晚的那笔生意你得了多少钱?
  李义说,八十五块。
  郑华说,金汉文,你呢?
  金汉文说,我多一点,八十九块。
  郑华说,日他娘,我只得了七十八块。不行,我得找那老板算帐去。
  李义和金汉文说,算了,反正吃的是夜草。别把事情闹大。
  周芳说,你们作了什么生意?怎么不过老吴?
  郑华说,邀了,他不参加。
  周芳说,老吴,你怎么又这样傻呢,肉到嘴边都不知道吃,到头来却连水也没有喝的!
  郑华怕吴丰说漏了嘴,忙说,不说了,过去的事不说了!大家都加班去!
  说着便带头出了门。
  吴丰在后面说,连奖金都拿不到,还加什么班?
  郑华站在门外说,奖金做奖金说,加班做加班说,不能混为一谈。
  周芳推着吴丰往外走,说,快去,跟着郑主任,你不会吃亏的。
  郑华笑了起来,说,你不怕我将他骗去卖了?
  周芳说,除非卖给我,不然谁会要他。
  这话说得大家都笑起来了。
  吴丰还在犹豫,说,这张条子谁保管?
  郑华说,谁管都一样,在你手上你就先管着。
  吴丰跟着郑华他们,一路说着闲话,走着走着,天上的雨停了下来。吴丰提醒大家说雨停了,郑华他们像是没听见,只顾说他们的闲话。这时,他们在说李义到底有多少个女朋友。李义咬定不会超过十个,金汉文却说至少在十五个以上。金汉文边说边点名,吴丰听见了汪雪的名字,但他不相信汪雪会真跟李义玩。
  一路争着,到了车间门口,郑华掏出钥匙打开大门,并顺势回头问李义,那么多女的,你这点钱怎么应付得过来呢?
  李义说,如今这社会,有几个人是靠工资过日子?
  郑华说,那也是。
  说着话时,各人干开了各人的事。
  吴丰负责称料,他正要按十个铜套的标准来配料,郑华过来吩咐,要他再加四个标准。见吴丰不明白,郑华就将大家叫到一起。
  郑华说,我接了一件活,有家个体企业要买四个铜套,我和他们老板谈好了价,每件二百五十块钱,一千块钱现金他已预付了,图纸也给了。现在,大家生活都很艰难,我想给大家谋点福利。反正也不是哪个人独吞了。有福共享,有难同当。就当是车间小金库里开支的奖金。如果谁有不同意见,我就将这笔钱退回去。因为这种事,大家思想必须绝对一致。
  不容吴丰细想,李义和金汉文已连声说道,没意见,都没意见。
  郑华说,没意见那我就先将奖金发给大家。
  郑华从口袋里掏出一叠票子,数了数后,第一个递给吴丰。吴丰望着钱手却伸不出去。
  郑华说,它不咬人,摸它可比摸女人身上的东西舒眼多了。
  吴丰手还没抬起来。郑华就将钱塞进他的口袋。
  分完钱,大家开始干活。
  鼓风机一响,化铜炉便越来越亮了。吴丰开始还觉得装钱的口袋沉甸甸的让人难受,干了一阵活后,身子便越来越轻松。旁边的郑华、李义和金汉文也干得比以往起劲多了。
  正干得起劲,汪雪从门外进来了。
  汪雪说,你们都想当劳模哇,这么卖力!
  李义说,我们这是在发扬主人翁精神。
  汪雪说,什么主人翁,一切都是当官的说了算!
  李义说,江雪你怎么有空出来转转,定额做完了?
  江雪说,屁,三分之一还没做完呢。我上厕所!
  金汉文忙说,厕所里的电灯坏了,你不怕?要不要人陪?
  江雪说,你真没出息,怎么从不说陪我下馆子、上舞厅、逛公园,是因为上厕所不花钱是不是?
  她这话让大家愣了一会儿。之后,吴丰越想越觉得有许多的妙处,便带头笑出了声,跟着郑华他们也一个个地笑弯了腰。
  金汉文吃了亏,又问,汪雪,你以后打算嫁个什么样的人?
  汪雪说,你们一定会以为我会找个有钱的老板,那你们就错了,这种人只配做情人,找丈夫还得像吴师傅这样的人才行。
  大家没料到汪雪择夫的标准会是这样,一时间都沉默无语。
  炉膛里,大块大块的铜都已溶化了,一片片绿色的火焰像云霞一样飘起来。汪雪盯着那些飘飘荡荡的火苗,一动不动地站着,那样子非常好看。
  吴丰忍不住多看了汪雪几眼,心想这么好看的姑娘真不该当个车工,简直是浪费人才。
  汪雪忽然说,这是不是叫孔雀绿?
  她用小手指着炉火,手掌和手背上都有乌黑的油污。
  郑华说,什么孔雀绿?
  吴丰也不知道。
  李义和金汉文都不接话,大概也不知道。
  江雪说,不知道就别问。这铜套还车吗?
  郑华说,车,凭什么不车呢!
  汪雪马上妩媚地笑起来,说,那还是给我车哟!
  说着便将一只小指弯成钩伸到郑华面前。郑华和她拉了一下钩,并顺势在她手背上摸了一把,说,你这手像白馍馍。
  汪雪转身要走,李义将她喊住,问,你能做会计的工作吗?
  江雪不正面回答,只说,你说呢?
  李义心领神会,忙说,我们这儿有张条子,你若是能将它换成现钱,给你百分之二十的回扣。
  汪雪说,什么条子?
  吴丰掏出条子递过去。
  汪雪看了看,说,百分之三十,我承包了。
  吴丰他们相互递了递眼色。郑华一咬牙说,百分之三十就百分之三十。
  江雪将条子装进口袋,说,明天下午负责给你们三百五十块钱。
  汪雪走后,四个人着实议论了一场,最后一致认为,漂亮女人比什么武器都厉害,换了他们自己,也会抵挡不住的。
  离心浇铸机转了四次后,郑华拎起发烫的铜套放在平板车上,‘朝加工车间走去。
  李义说,郑主任,铜套这么烫,没有一个小时冷不下来,你这么急干什么?
  郑华说,铜套烫算什么,我的心比它还烫呢!
  金汉文说,再烫也溶化不了别人。
  郑华说,你想?我可不想!
  郑华出了车间大门,消失在黑暗中。剩下三个人比先前忙了些。尽管这样,李义和金汉文还是抽空跑到加工车间门口偷偷观察郑华在那里干什么。每次回来,他们都说郑华在汪雪的车床旁和江雪聊天,那样子有些热火。
  没有郑华,大家干得反比先前快,十一点时,余下的十个铜套都浇铸完了。李义和金汉文将手中工具_扔,说,吴师傅,场子你收拾一下,我们到郑主任那儿去帮忙。
  吴丰将场子收拾好,正想也过去凑凑热闹。郑华他们三个推着平板车过来了。
  郑华将加工好了的铜套每人递了一个,吩咐大家脱下外衣包好了,再往外拿。
  李义打头,郑华在后,吴丰和金汉文夹在中间,四个人一齐来到大门口。见门卫在那里站着,吴丰心里有些发慌。
  郑华忙走上去将身子挡住他,同时和门卫搭话。
  郑华说,怎么还没睡?
  门卫说,老板不让睡,说让加强检查。
  郑华说,我们车间的游标卡尺被人偷了,你知不知道?
  门卫说,知道,可有什么用,家贼难防呀!
  郑华说,家贼不算贼。
  门卫说,不是逼急了,谁会这么做呢!
  郑华说,不是说工人是主人翁吗?主人从家里拿点东西不是很正常的吗!主人不拿未必叫公仆拿?
  大家大声笑着从门卫面前走过。
  离开很远,李义说,我今天才觉得自己像个主人。
  不知怎地,他这话竟无人响应。大家默默地走着,到了郑华的家,一个个将铜套放下,然后回头就走,似乎都不愿说话,不愿打招呼。
  吴丰走到家门前,见周芳正一个人站在门口张望。
  吴丰说,怎么不睡?
  周芳说,女儿出去听歌,还没回呢!
  吴丰一看手表,都快十二点了,他有些急,说我们去找找。
  吴丰和周芳锁上门,顺着大街走去。过了两个十字路口,见县文化馆门口的卡拉ok摊前围着一堆女孩子,他们走拢去一看,女儿果然也在其中。
  女儿见了他们,脸上阴阴地不说话。吴丰从口袋里掏出十元钱递过去,说,去,给你妈点一支歌。
  女儿一怔后,立即笑开了。她挤到摊主跟前,点了一首《小芳》。
  女儿的嗓子很好,一曲唱完之后,女孩子们纷纷鼓掌。
  周芳却说,这歌一点也不好,你听听那歌词:记得离开的那个晚上,我俩来到小河旁--那么晚,一男一女到小河旁还能干好事!好好的一个乡下女孩被糟蹋了,被甩了,现在还有脸编着歌儿来唱。
  吴丰想说什么没说出来,女儿抢先说,妈,你太庸俗了,你们大人怎么越来越庸俗呢!
  女儿扎到女孩堆里去不理他们。
  他们站了一会儿,觉得自己不属于这个世界,便开始往回走。
  身后,又有一个女孩在点唱《小芳》。
  走了一阵,吴丰将郑华发的那钱都掏给了周芳。
  周芳问,这是什么钱?
  吴丰说,搞不清,反正是发的。
  来到家门口,吴丰绕着老杨头烤红薯的炉子转了一圈后,对周芳说,我看我们干脆也摆个炉子卖烤红薯。
  周芳说,亏得你一个大男人想出这样的念头,我们一摆炉子,那老杨头怎么办?我们不能夺人家的饭碗,不管怎样,我们多少还有点工资,可老杨头什么也没有。
  吴丰不耐烦地打断她的话说,不摆就是,你说那么多的话干什么,话说多了瘦人。
  周芳掏钥匙开门锁时,听见吴丰在身后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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