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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冰天雪地



  三个月的软禁时光好容易熬过去了。现在正是白雪皑皑的严寒季节。这几个月的医疗和调养,李大波的身体完全康复了。看守他的家奴章虎,惊奇地发现他的少东家变得那么英俊、潇洒,和刚从车站接回来的那个囚徒相比,真是判若两人。
  李大波跟章虎已经非常熟悉。刚来的时候,章虎总是坐在跨院走廊的一条板凳上,抱着枪,一边打盹儿,一边看着少东家。深秋时,天气转寒,李大波便让章虎搬到他的外间屋跟他作伴儿。他带着谨慎的笑容,和少主人聊天。
  章虎除了章家屯以外,没见过外界的世面,他总是好奇地望着少东家的一切行动。李大波让管家邢子如买来哑铃,弓箭,院里埋上双杠、秋千。李大波每天清晨都举哑铃、射箭、攀杠子、打秋千,弄得脸上、身上大汗淋漓,章虎看得眼花缭乱,新鲜有趣。
  在聊天时,李大波已了解了章虎不幸的家庭遭遇。他三岁上死了母亲,十一岁那年的大年三十,他父亲起五更到井上挑水,因为落雪,井台又结了冰,他滑到井里淹死。按照这里的风俗,要把所有围着稻草保暖的水缸担满水,初一到初五不到井里挑水。老章头要挑水,还要喂牲口,一连挑了二十多担水,他太累了。他的脚根不稳,才掉到井里淹死。留在章虎印象中的父亲,是结成冰棍儿般硬挺挺的一具死尸。头一天晚上,在长工的小屋里,父亲还对他说:“虎儿,看这天道是要下雪了,你到后山寻点柴来,咱爷儿俩好过年呀!……”他望着父亲那张冻成冰坨儿的胡碴儿脸,想到再也没了叫他“虎儿!”的爹,他失声痛哭了一夜。他从此变成了一个孤儿。
  章府专做木匠活、修理犁耙绳套的长工老梁头,领着他给老东家磕丧头求着施舍一口棺材,当时章怀德正在上房发脾气。他用宏亮的大嗓门喊着:
  “多丧气,这个老章头,早不死,晚不死,单在大年三十儿死,今年过这个年可真晦气,……”
  小章虎战战兢兢地磕下头去,任凭老主人甩闲话骂大街,到底舍来一口“狗碰头”的薄板棺材,掩埋了他的爹,就从这时起,章虎就成了章家庄园的小猪倌儿。……
  三个月的朝夕相处,他觉得这位少东家人性好,对下人不打下骂,说话和颜悦色。令他奇怪的是他当面骂艾洪水,背后骂老东家。有一次章虎端着一碗刚熬好的白木耳煎成的中药,因为太烫把碗和药都摔到地上了。他当时吓得脸色焦黄,以为一定会挨一顿嘴巴,或者会扣罚他的“劳金”①。他怵怵怛怛地垂手侍立,害怕地望着打碎的碗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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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即工钱,在当时的东北,按日本的“协和语”称为“劳金”,挣工线,说成“吃劳金”。
  “章虎,别怕,快把碗碴儿扫起来,打了就打了,那怕什么呀!”
  这时,赶巧管家邢子如走进来,他直瞪着眼,逼问着章虎:“这是你这个狗东西干的好事吧?”
  李大波赶忙说:“邢子如,是我摔的,碗足儿太烫,我没端住。”
  邢子如立刻换了一副笑脸,连连说:“哟,是少爷摔的,那是一时失手,好,好,摔得好,这就叫岁岁(碎碎)平安,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章虎,你还不赶紧用簸箕搓走,没点儿眼力见儿,眼长到腚沟儿上啦?”
  章虎赶紧把碗碴儿搓了,邢子如行过礼,问过安——实际上是查房,便骞起长衫下摆,踮着脚尖,点头哈腰倒退着走出屋去。
  “奴才!”李大波望着走在院里的邢子如背影,骂了一句:
  “这种人,连猪狗都不如,章虎,不怕,有我呢!”
  “唉,要不是有您护着我,给我遮说,我这顿嘴巴子就算挨上了。真得谢谢您,少爷!”
  “往后别管我叫少爷。”
  “嘿呀,您说,不叫少爷可叫啥哩?少爷?!”
  李大波看章虎那惊奇逗人的样儿,笑了:
  “叫我波哥。”
  “嗐,那成什么体统呀?别说老爷听了要发脾气,骂我没大没小,没上没下,就是管家我也惹不起呀,还不得抽我一顿皮鞭子?”
  “有我,他敢!这么着吧,没人的时候,你就叫我波哥,这还不行吗?”
  “中!波哥,你可待下人真好!”章虎压低了声音,好奇地问,“波哥,他们都传说您是红党,是吗?”
  “是,就是中国共产党。”
  “波哥,你们那个共产党里,都不打不骂,待人挺好吧?”
  “是,对穷人更好,因为我们是为劳苦人打天下,眼下先打鬼子。”
  呆了一晌,他眨眨眼,习惯地望望门外,确知没有人,就憋不住又好奇地问:“波哥,那不跟咱山里的‘红胡子’一样吗?”
  “‘红胡子’?!”
  “这是老爷这么叫他们,人家的大号叫‘抗联’。”
  李大波激动得眼睛一亮:“我在关内早就听说咱这一带活动着抗日联军,可是你见过他们吗?”
  “有,广着哩!山里、老林子里都有。我没见过,可是听说咱看山林的老梁头见过。”
  从这次谈话后,李大波更加强了身体的锻炼,同时也更加强了他的伪装。渐渐地,他被老主人允许越出东跨院,可以走出庄园去。活动活动腿脚了。章怀德冷眼旁观他的儿子,见他那么平和,文静,又向管家邢子如打问过家景年成、庄园开支、家丁情况,特别是李大波整天抱着一本《日语会话宝典》埋头苦学,他暗忖这匹野马已收了他那脱缰的性子,似乎已被他软化争取过来,他心中不由暗喜。李大波提出要看报的要求,老头子不但慨允,而且立刻派人到县城去买了好几种。李大波从敌人出版的《大同报》、华文《大阪每日》、《明明》杂志,日文版《读卖新知》、《朝日新闻》这些报刊上,得到了不少消息,他从而得知英国张伯伦内阁辞职,邱吉尔组阁①;意大利对英、法宣战②;德国的闪击战突破马其诺战线,一夜之间巴黎陷落,法国对德投降③,法共号召建立民族解放阵线,戴高乐成立了“法兰西民族委员会”,这两股力量,在法国本土展开了向德国占领军的战斗;日本国内的工潮迭起,战争呈胶着状态,特别是彭德怀指挥八路军发起的“百团大战”,使日本朝野为之震惊④,直接导致刚上任半年的日本米内内阁的倒台,近卫文麿第二次组阁⑤。上任伊始,就发出建立在日本领导下的“大东亚共荣圈”的国策主张①。李大波根据这些国际风云的变化,推测出日本国内的政治势力,“南进派”占了上风,这说明日本不仅要加速推行对华战争,而且还要穿越中国向东亚各国推进。这样,就决定了中国战场必将有一番决定命运的苦斗,他的心早已飞到晋察冀边区的平原与高山之间,他是多么想飞出这个华丽舒适、但精神苦闷的大鸟笼啊!特别是他从这些敌伪报纸的反面宣传中,得知八路军一二○师贺龙部在晋西北粉碎了日本的军事“扫荡”,以毙伤日军四千五百名②左右的成绩,彻底击败了日本“第一次强化治安运动”的计划,使日本举国上下疾呼要消灭中共的军队,才能完成对华战争。为了这个巨大的胜利,他心中暗自高兴得足有两天两夜没有阖眼。他的眼前又重现出当年硝烟迷漫、血肉横飞的战场情景,心情像排山倒海般澎湃激荡。“冲出去,一定要想方设法从这里冲出去!”他对自己下了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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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1940年5月10日,张伯伦辞职,16日邱吉尔组阁。
  ②1940年6月10日,意大利对英、法宣战。
  ③1940年6月17日,法国对德投降。
  ④“百团大战”1940年8月20日至12月5日,八路军出动一百一十五个团,在人民群众配合下,向正太、同蒲、平汉、津浦、北宁、平绥、平古、白晋、德石等主要交通线上的日军及沿线两侧据点发起攻击,并配合各根据地进行反“扫荡”作战。共进行三个半月,大小战斗一千八百二十四次,攻克敌人据点二百九十三个,歼灭日伪军四万六千多人,缴获各种武器,枪支五千八百多件,摧毁敌人大量设施,并破坏铁路八百七十公里,公路一千五百公里,对敌打击甚大。
  ⑤1940年7月16日米内内阁辞职,22日近卫第二次组阁。
  ①1940年8月1日提出建设“大东亚共荣圈”主张。
  ②1940年6日8日至7月6日,一二○师粉碎日本对晋西北的“扫荡”。毙伤日军四千四百九十人。

  章怀德虽然老于世故,但他不熟悉有丰富敌工经验的儿子李大波的伪装,章怀德信奉的是“钱能通神”的哲学:他认为家财万贯、一呼百诺、丰衣美食、使奴唤婢才是人生最大的享乐,最高的追求目的。他看到吃得红光满面、态度温和恭顺的儿子,已经完全被他的糖衣炮弹击中,变成了“改邪归正”的败子回头,于是章怀德为了笼络他的心,和显示他的家业财富,便对他实行了彻底的开禁,既允许他在整个庄园走动,还答应他可到山里和草甸子里去狩猎。
  李大波满心喜悦地接受了这道禁令。“我已成功了一半,要小心啊!”他时刻在心里这样向自己提出警惕。开禁的那一天,为了熟悉路径和环境,他让章虎带他视察整个庄园。
  自他离家、伪满洲国建立,这庄园已大有改观。整个庄园约占地十垧①。连环套式的宫殿建筑,一共是四座大院,鳞次栉比、排列有序的高堂大屋,有一百多间。为了记下路径和地形,章虎带他从院里穿过,到了庄园的后门。这里临着一片宽阔的草甸子,十分幽静。他们循着庄园高大的围墙转到了前门。他是夜间被蒙着眼睛带进庄园的,这么气派的大门楼,他还是第一次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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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东北地积单位。一垧约和华北十五亩,西北地区约合三亩至五亩。
  这是一座八字朝南的外朝门。门上画看秦叔宝、尉迟恭的彩色旧希呕⒈ㄏ螅淮竺徘坝幸欢允ǎ哦蠢锇谧帕教跚俚省K歉兆呓牛痛永锩娲艹隼匆蝗悍徒凶诺睦枪贰P献尤绱用欧扛厦ψ呱锨埃怨啡哼汉茸牛缓笾弊派っ藕暗溃
  “我说狗旦!你干嘛吃的?不好生看着狗!”
  从外朝门右边的一间耳房里,走出来一个佝偻着腰的老人,长一头灰白发,虽然已是盛夏,他还穿一件土毛蓝布浑身是补丁的短棉袄,敞着怀,一顶破帽头里面,掖一张折叠的报纸,做帽檐,挡住阳光的照射。他看见管家,赶紧打千请安。
  “嘿,你个瞎窟窿,没长着眼睛,给我请安干啥呀?狗旦,这是少东家,快请安!”
  老家人请了一个安。然后凑近李大波仔细看了看,“嘿,是少爷呀,……我当初跟你外公在一块儿干活,你可真象你妈呀!”
  “狗旦,别多嘴,快看住你的狗,别咬了少爷……”
  李大波忍住气愤问:“管家,他这大年纪了,为什么还要叫他狗旦呢?”
  “少爷,狗旦是他的小名儿。”
  “对,那是我的奶名儿。”老人边解释边叫着狗群:“祈福,好生呆着,给我趴下!”
  “哪只狗叫祈福?”李大波问着。
  “它叫祈福!”老人指着那只豆青色齐人腰高的猛犬。
  李大波笑着转向邢子如:“管家!你不觉得你叫他的那个小名儿,还不如这只狗的名字文雅吗?”
  “是,少爷,不过,他压根儿没有个大名呀!”“我有过大号,可是没人叫过。”老人眨巴着眼争辩着说。
  “你的大名儿叫什么呀?”
  “叫玉田,少爷。”
  “噢,玉田!这名字很好,管家,我看以后就改叫他玉田吧,你看好吗?”
  “好,好!少爷看着好,我就看着好!”邢子如陪着笑脸说,然后转过脸,对玉田老汉说道:“喂,狗旦,还不谢谢少东家?傻里傻气地像捆木柈子矗在那儿干什么呀?”“谢谢少东家,”玉田老汉说,然后眨巴着狡黠的眼睛,对邢子如说:“往后可不兴再叫我小名儿啦,这是少爷吩咐的。”
  李大波哈哈大笑着,穿过这个养狗的、农民称之为“章府第一关”的院子,便是内朝门。绿色的门板上,画着左鹤右猿;朝门前的两根红漆大柱上,雕刻着名曰“龙凤呈祥”的双龙双凤;两屏全是玻璃挂屏,红边金字,四周雕有“八仙飘海”的精致图案,金光闪闪。地面铺着四方青砖,门内两边摆着一排椿凳。他们走进内朝门时,两边的门房里,一群武装护院家丁正在喝茶,听着一个刚刚催租回来的庄头,津津有味地讲说着给一个佃户扒锅封门的故事,没有听见外面的走动声。
  “屋里的,有胳臂有腿的,都给我滚出来!”邢子如朝门房里喊着,屋里的人听见是大管家的声音,都停止了说话,一齐走出屋子。“来,大家都见见,这是咱的少东家,行个礼儿!”
  大约七八名挎盒子枪、腰束宽皮带的武装家丁都给李大波行了打千礼。
  李大波朝他们笑笑,挥挥手,他们便行了蹲安礼,回到门房里去。他问着邢子如:“他们在这儿干什么呀?”“看门护院呀,少爷!”邢子如放低了声音说,“你老刚回来不摸头绪,咱这地面上有点不平妥,所以就让咱们府上的苍头①担任武装家丁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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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苍头,旧谓仆役,因汉时仆役以苍巾为饰,故名。
  “怎么个不平妥呀?”李大波故意引诱着他多说。
  “少东家,你可不知道哇,躲在大小兴安岭、长白山上的义勇军和抗联队伍,着实折腾的厉害哩,”邢子如附在李大波的耳轮上说,“他们出没无常,打家劫舍,连皇军都没法儿治他们,他们让日本人赶的实在没路了,便游过黑龙江到俄国老毛子那边去,日本皇军刚一走,他们就又过江钻出来啦,像咱这样的人家,都得防备着这些红胡子。”
  听了管家这番话,李大波的心动了一下。他就是要探听到这个使他动心的消息。可是他压下了心里的这股冲动、欣喜,仍旧那样微蹙着眉头。为了掩饰这消息带给他的喜悦,他把视线转向那个催租的苍头。他指着苍头穿的那件浑身上下一排排全是口袋的衣服说:“嘿,你这是穿了一件什么衣服呀?”
  “回禀少东家,我穿得是件催租衣,这是我自己设计的,”他摆弄着口袋,“这里搁的是单据,方便极了。”他得意地笑着。
  李大波不想再跟他搭讪,便挥了一下手。章虎带路,他走进佃户们称之为“章府第二关”的内朝门。
  他们走进一块石铺大坪,便是大厅。“润德堂”三个金光大字横匾,高高挂在厅堂的画廊之上。厅前的大柱上,用一条二丈长的铁锁链,锁着一只大青面猿猴。那猴儿见了生人,就龇着牙,抖动着铁链子,扑将上来。
  “呆着你的,看不见是主人来了吗?”邢子如申斥着大猴。
  青面猴嗞嗞地叫着,撅起短粗的尾巴,窜上了刑子如的肩头。
  “嚯,这家伙可会看家着哪,谁要是硬往里闯,手脸、衣服,就得让它抓个稀烂,嘿嘿嘿……”邢子如夸奖着大猴,解释着说。
  李大波想起,这就是“章府第三关”。李大波听着这些解释,不说一句话,只是高傲地点点头。
  老于世故的邢子如看不出李大波那莫测高深的表情究竟包含着什么意思,他还是按照习惯,一一做着解释,以尽他的向导之责。他把肩头的青面猴赶下来,扔给它几颗大榛子,那猴咝咝着,坐在一个铁镢子上,去剥榛子了。
  他们走进大厅,便是礼堂。礼堂四壁,挂满堂赞,中央悬着彩色鲜明的太极图,周围是四方骑马大花格。在太极图之上,是溥仪的御赐“福”字。屋子两边,摆的是雕花太师桌椅,矮茶几和雕花踮脚凳。
  过礼堂就是八角亭,活像一座庙宇。亭子中央摆一架五尺高的穿衣镜。李大波站在镜子前照了照,心里暗喜,他发现自己虽然脸色还有些苍白,但削瘦的两腮已长了肉,他觉着自己的确已经恢复了健康。
  李大波下了八角亭,过天井,来到主堂。这里一派古式装饰。两壁挂着古画、古字、上首安装着神龛,用紫檀木雕出花格,每格里有镌刻的小佛像。神龛中间悬挂着伪满皇帝溥仪和皇后婉容的“御真影①”大照片。右首摆着伏虎财神赵公明木刻金像,左边摆着烧瓷的水月南海观音大士。香案上摆满银光闪烁的供器和各色的供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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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即照片,“御真影”是日本使用的汉字。
  “老爷理佛有年,每逢初一、十五都来上香念佛,积德修好,才保着您平安回了家……”邢子如讨好地说着。
  李大波对这没有兴趣,潦草地看过主堂就出去了。
  这时,一个帐房的仆人连呼带喘地跑进来,向邢子如请了一个安,说道:“哎呀,到底把你老找到了,邢大先生,新京来了送礼的,请你过目礼单哪!”
  邢子如向李大波打个千儿说:“少爷,我向你老告个便。”
  李大波点点头,表示同意,邢子如便跟着帐房仆人匆匆出了内朝门。李大波见他走后,立刻展眼舒眉,脸上露出了笑容,他摇摇头对章虎小声说:“我真讨厌这人,活像一头绿豆蝇,到底飞走了,咱们自己爽爽快快地看吧。”
  这时天近黄昏,暮色四起,巨大的庄园,异常寂静,笼罩在被晚霞映红的苍茫夜雾之中。假山后面的马厩和成排的仓房,都模糊不清了。在黄昏中,依稀可见的是圈着大院的寨墙,以及四个犄角的角楼。角楼里架设的日本造的小钢炮,在晚霞照射中闪着光亮。
  章虎提醒他,该回去吃饭了。李大波还有点恋恋不舍,头一天得到自由,他觉得心里真快活。他站在花园的英国草坪上,最后看了一眼这座巨大的庄园。这些高大的、变成黑色影子的房屋,都是五脊六兽,龙舞凤翔,雕梁画栋,富丽堂皇。他深深地吁了一口气,觉得他软禁的这个地方,俨然是北满大草原上的一座豪华宫殿和独立王国。他知道修建这处庄园包含了多少农民的血泪。他因而明白了一个道理:随着日本帝国主义侵略的深入,随着伪满统治的加强,章怀德的家产还要不断地扩大,膨胀,直至崩溃。膨胀得越快,崩溃的那一天也来得越早。
  “唉,要逃出这座鬼门关,再逃出伪满国境,那还要费很大气力啊!……”他这样提醒着自己,还需要隐蔽和努力,便回了东跨院。


  艾洪水护送李大波回来后,在农家的向日葵小园中奸污了彩云,便匆匆赶回北平。在李大波康复以后,他又回到庄园一次,这次是正式向彩云求亲。李大波为了伪装,对他放弃了辱骂,指责,只是采取敬而远之的态度。艾洪水留在上房跟章怀德谈话时,他总是躲得远远的,但他却发现艾洪水在追求他妹妹。等艾洪水一回鬼迷店,他就把彩云叫到东跨院,想警告她不要跟艾洪水这种坏人接近。
  实际上自他离家这么些年,他对彩云的情况已很不了解。李大波出走革命,剩下彩云,处处都要唯章怀德之命是从。她一度被章怀德送到长春上学,为的是迎接伪满皇帝溥仪的选妃,为此还托了郑孝胥和张景惠。彩云听到种种传说,很怕被溥仪选中,她愁得生了一场大病,不得不接回老家,总算躲过了选中入宫的灾难,但从此便开始了她蛰居深闺、过着苦闷闭塞的生活。章怀德给她请了一位冬烘塾师,专教五经四书,三从四德。她除了每天到上房请安点烟外,便是描花绣朵,或是逗着一只长毛鸳鸯眼的波斯猫玩,她和李大波所要求的有觉悟的新女性,已是天渊之别。彩云胆小怕事,她是偷着到东跨院李大波的屋里来的。自从发生了菜园那件事,她一直躲闪着她哥哥。现在她心跳着,不知为什么叫她。
  李大波让妹妹坐下,见她那一副那怛怵的样子,便说:
  “彩云,你害怕什么呀?……我问你,艾洪水找你谈了什么啦?没有说天津有什么情况吗?”
  “没有。他没说那些。”
  “那他说的什么?”
  “他求我嫁给他。”
  李大波不由得皱起眉头。“你乐意吗?”
  “老头子答应了。为了报答他把你弄回来。”
  “啊,是这样!怪不得这小子那么实力气哪,原来如此!彩云,他这人政治品质、道德品质都不好,将来你一辈子都会不幸福,妹妹,我看你可以不答应这门亲事。”
  她红着脸,低下头,轻声地说:“这我知道,可是,哥,……”
  他用双手扶起她的头,见她满眼含着泪,急忙问道:“你怕老头子不答应吗?我可以跟他交涉去。”
  “不,不,哥,你别问了,这事不答应不成了。”她蓦地站起来,捂住脸,哭着跑出屋去。
  李大波似乎明白了,他跺着脚,想起他被弄到家来,还不知红薇的情况如何,于是他大声地骂着艾洪水:“这个坏蛋!害了我们多少人呀!只要我活着,你等着瞧!”他此刻心情激动得几乎控制不住自己。要不是章虎进来,还不知他要发作到什么时候。
  “波哥,今日个上哪儿去呀?”
  “老头子让我下屯子,回头咱去看老梁头吧。”
  章虎很快就到马厩把马牵了出来,他们俩骑着马出了寨门。一路快马加鞭,让马儿拼命地奔跑,为的是驱散他心里的郁闷。
  破破烂烂的小屯子,躲在草原隆起的山峁里,用树枝、木柈子、靰鞡草盖成的低矮茅屋,好像挤在一群的小鸟窝。李大波走过几个屯子,都是章怀德的佃户村,也进了几家农户,光炕席上摊着一些破棉絮套子,好几家的妇女喊嚷着“别进来!”因为她们没有裤子穿,有一个老妪是用大木锅盖挡着下身,只探出一个蓬头垢面的脑袋向他们打招呼:“你不是刚扒了我的锅吗?没有租子,要命倒有一条!”原来这老婆儿把他们当成刚才那个催租的庄头了。李大波叹息着摇摇头,觉得他家乡的农民跟华北的农民一样贫穷、一样受着地主残酷的剥削。
  他每到一个屯子,必先到公所里下脚。村长都要迎出他来,向他做些情况汇报。他发现这些由章怀德、邢子如派来的村长,都是地痞流氓、讼棍和坏蛋。对农民欺压凌辱,个个都成了阴狠毒辣的二地主。在兴盛屯时,一个长得猪嘴獠牙的村长叫鲁福禄,带着邀功请赏的阿谀神情,附在李大波的耳边说:
  “少东家,我奉告你老,据可靠密报,看坟的老梁头通匪。”
  李大波睁大了眼睛,挑一挑眉毛:“什么?通匪?!”“通匪,就是通‘抗联’。这年头,这是最犯歹的事儿了,要是让日本太君知道,连咱老东家都得跟着吃‘瓜络’,……”
  “噢?是吗?那我可要去亲自调查调查。”李大波伸手敲了敲鲁福禄的胸脯,假意夸奖着他说:“村长,你报告的情况很重要,以后再有什么消息,要直接给我说,或给我送信,不要跟别人乱说乱道,以后我一总给你赏钱。”
  鲁福禄腆着大肚子,笑得眼睛变成一条缝,双手垂下,恭敬地说:“小的不要赏钱,少东家,我只求主人恩典就知足了。”
  “好,我会对老东家提念你的。”
  出了兴盛屯,李大波骑在马上思索起来。他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通过老梁头的介绍,投奔抗联队伍,才能使他脱离这个依附日本和伪满的罪恶家庭。所以,他必须巧妙地去见这个老梁头,又不能露出任何破绽。
  “波哥,那鲁福禄可不是个好东西,他说老梁头的坏话……你信吗?”章虎压抑不住,小心翼翼地问。
  “老弟,你放心,”李大波和章虎骑马并辔,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着说:“明天一早咱就上老梁头那儿去吧,你禀告上房,就说我要去打猎,行吧?”
  次日黎明,喂狗的玉田老汉挑选了五条狗,赶着一架爬犁,李大波和章虎骑了两匹日本的退役军马(这是伪满国务总理张景惠的馈赠)走出庄园。屯子里还很寂静,爬犁的铁条在结了霜的地面上发出嚓嚓的响声,新钉了铁掌的马蹄,踏着坚硬的道路,时时冒出火星子和发出轻脆的响声。五条狗在马的周围跑着、嗅着,摇头摆尾地撒欢儿。
  正下着晨雾。远处的村庄、道路、田地、树林和山峦,都隐没在影影绰绰的迷雾中。现在刚过九月,一进十月,这里已飘过一次雪花,天气比关里寒冷的多。山顶铺着没化的白雪,树上披着白茫茫的雾凇,马喷着响鼻儿,狗跑得冒着热气。李大波不熟练地骑在骏马上,穿着一件狼皮大氅,戴一顶海绒皮帽,两只戴着手闷子①的手,吃力地攒着缰绳。他微蹙着眉头,随着马的走步,轻微地颠荡着身子。他在思索着怎样跟老梁头把事情说明,取得老人的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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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不分指的棉手套。
  走了一会儿,穿过两座低低的长满针叶树的山谷,雾散开了一些。太阳不久就闪耀着玫瑰色的光芒,雾气就变成光亮的、透明的了。
  初冬时节,这号称北大荒的茫茫草原,显得多么空旷辽远;葱茏的大兴安岭,横在西北天边变成一抹远黛;蓊郁森然的小兴安岭,绵延在东北天际,远望真如舞动的银蛇;从嫩江顺流而下的讷漠尔河和富裕尔河,已经结冰,两条光洁晶莹的河面,好像淡绿色的宝石玉带,正在晨曦中熠熠闪光。这庄严迷人的景色,映得李大波一阵阵眼花缭乱。清冽的小风,又吹得他心旷神怡。他坐在马背上,思想是那么活跃,他缅想着抗日联军的英雄好汉们,就出没在这高山雪地和草原榛莽之间,心里油然升起一股钦羡崇敬之情。
  的确,此时此刻在祖国东北的边陲沃野上,到处流传着抗日英雄李兆麟①、杨靖宇②、赵一曼、赵尚志③、周保中④等人打击敌寇的神奇的故事。李大波怀着崇敬的心情想到,正是这些中华民族的优秀儿女,才使这块被蒋介石拱手让给日寇的大好河山,没能变成敌人真正的侵华后方基地;以毛泽东的军事思想《论持久战》为指导所开展的东北游击战争,把侵略者搞得焦头烂额,顾此失彼。想到这里,他的心头充满了说不尽的快感。现在他任马颠荡,微笑着放眼远处隆起的雪峰和耀眼闪光的雪原。空气里到处飘散着芳香扑鼻的松脂气味。哦,多么熟悉而又亲切的乡土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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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李兆麟(1908—1946),辽宁辽阳人,原名李操兰,又名张寿笺,1931年加入中国共产党。九一八后,领导东北抗日武装斗争,任北满省委委员,第三军、第六军政治主任,第三路军总指挥,1946年3月9日在哈尔滨遭国民党特务暗杀。
  ②杨靖宇(1905—1940),原名马尚德,河南确山人。1927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29年调东北工作,领导抗日武装,任南满省委书记,第一军军长、第一路军总指挥等职,1940年2月23日在吉林濛江(今靖宇县)与日军作战中壮烈殉国。
  ③赵尚志(1908—1942),辽宁朝阳人。1925年加入中国共产党。黄埔军官学校第五期毕业。后在哈尔滨、长春、沈阳等地从事党的地下工作,曾两次被奉系军阀逮捕。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出狱,任中共满洲省委军委书记,积极参加抗日救亡运动。曾任东北抗日义勇军孙朝阳部参谋长。1933年任东北人民革命军第三军军长。1936年任东北抗日联军第三军军长,北满抗日联合军总司令,在北满广大地区进行了艰苦的抗日游击战争。1942年2月12日,在黑龙江鹤岗梧桐河与敌战斗中受重伤后英勇殉国。
  ④周保中(1902—1964),云南大理人,原名奚李元,白族。云南讲武堂毕业,1926年任国民革命军团长、副师长。1927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28年在中共中央军委工作。1929年去苏联学习。1931年回国后历任中共满洲省委军委书记、吉东省委书记、东北抗日联军第五军军长、第二路军总指挥。在东北长期坚持游击战争。第三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任东北人民自治军副司令员,东北民主联军副司令员兼东满军区司令员、吉林省政府主席、中国人民解放军东北军区副司令员兼吉林军区司令员。建国后,任云南省人民政府副主席、西南行政委员会政法委员会主任、国防委员会委员等职。中国共产党第八次代表大会上当选为候补中央委员。1964年2月22日病逝于北京。

  “波哥,你看那儿,就快到眠虎岭了。”章虎用鞭子指着前面不远的山头。
  李大波这时抬头看见前面闪出一道巍峨的山岭。山岭下,显出了几株稀疏的松柏,一片高低大小不同的坟头和一排矮小的茅屋。他俩朝马打了一鞭子,马儿欢畅地奔跑起来。
  看坟人老梁头起得特别早。昨天邢子如就派家丁鲁疤——鲁福禄村长的弟弟骑马给他送信儿,说是少东家要来打猎。
  老梁头是东北的土著,年轻时跟被人称作“榆皮达子”的鄂伦春族人混在一起,出没于山林草莽之间,练就了一手打猎的好枪法。有一年盛夏黄昏,他从大草甸子追踪一只母狼,窜进了一个屯子。夜幕已经降临,他忽然听见一阵凄厉的呼救声,于是他放弃了追狼,顺着声音寻去。那撕裂心肺的“救命啊”的声音,把他带到一家有一对石狮的高门楼前面。那抱厦的门柱上,捆绑着一个披头散发、一丝不挂的年轻女人。身上被东北草原特有的长脚大蚊子和小咬儿叮得浑身淌血。如果不救她,即便不被狼吃,一夜就能被蚊虫咬死。老梁头血气方刚,年轻气盛,他从腰间拔出砍柴的钢刀,立刻就把绳索砍断。她跪下来求他救命,他二话没说,当即脱下自己那件蓝靛色的大布衫,把她裹起来,背着她直奔山林。原来这女子是这家地主的丫鬟,老地主看她长得俊美,就起了歹心,背着母夜叉似的老婆,偷偷摸摸钻进下房屋就要强奸她。谁料到这丫鬟不从,把地主抓了个满脸开花,鲜血直淌。地主恼羞成怒,一气之下,就让家丁扒光她的衣服,捆在大门之外,让蚊子活活把她叮死。老梁头救了她的命,不敢在屯子里住,就找了个山洞住下,两人成了亲,一直过着游猎和刀耕火种的野人生活。两年后的一个冬雪天,他们生下了一个女儿,取名小雪。到小雪九岁那年,那婆娘得了“克山痨病”①死了。老梁头为了这个女儿,才卷起那张虎皮,拉上小雪,走出山洞下了山,投奔到章府当了“吃劳金”的一名长工。他被专门派到眠虎岭下看坟、扫墓和种植坟圈子里的闲地。由于地势偏僻,“九一八”事变后,他就跟开拔到山里来打游击的义勇军发生了联系。他喜欢那些抗日的热血男儿,经常偷着给他们送粮送菜。到了冬季,天寒地冻、大雪封山,日本鬼子出来扫荡,他就把小屋偷着借给义勇军让伤病员躲在里边养病养伤。现在这黑龙江、克山一带,正活动着李兆麟、赵尚志领导的东北抗日联军第三路军。老梁头就和去年英勇牺牲的赵一曼领导的第二团,建立了秘密的联系,成了他们暗中的情报员和交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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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克山痨病”,这是东北地区流行的一种很厉害的病,得病多是女性,据说病因为长期慢性一氧化碳中毒,只要一发现,很快就死亡,几乎来不及救治。造成男多女少,也是原因之一。
  自从李大波被艾洪水劫持回家,老梁头就借故常往庄园里跑,他已了解了全部经历,又因为他跟李大波的外祖父生前友好,他很同情李大波的不幸,并且也非常注意观察李大波的言行。为此他还暗中叮嘱过章虎几次,让他试探这位少东家的真正心思。
  昨天鲁疤是傍黑时来送信儿的。当时老梁头那一明两暗的三间茅屋里,尽东头的一间,正坐着抗联的人在开会。从空寂的山谷里传来的马蹄的声音,使正在放哨的老梁头吃了一惊。“这么晚了,会是谁呢?”他以为这是敌人夜袭“扫荡”的先头坐骑。他急忙用一根树棍子敲了敲窗棂,屋里的灯就熄灭了。
  “喂,老梁头,你老小子睡啦?”
  老梁头听出是鲁疤粗哑的公鸡嗓儿,没有马上答话。
  一阵拳打脚踢的砸门声。“开门呀,你个老东西,快把我的耳朵和脚趾冻掉啦!”
  老梁头让抗联的同志躲在墙角和囤角后面,带上里屋的门,才装着刚睡醒的样子,掩着光皮板儿的大袄,拖着大靰鞡草鞋,开了门。
  “嘿,你个老驴,磨蹭啥呀?”鲁疤探进一个脑袋,嗅了嗅,“好大的烟味儿,八成你这儿又来了‘红胡子’啦吧?我告诉你,现在可是实行了连环保,小心你的脑袋。”鲁疤带进一股冷气。
  “有啥急事呀?你小子大半夜的窜了来,也不怕狼叼了你去,快点吧,有话说,有屁放!”
  “你小子快点上个亮儿吧。”
  “灯没油了。”
  “放屁,刚还亮着咧。”
  “没油——才灭了。”
  “那就点个松明子。”
  “我还没给你预备下哩。”
  “那就点根葵花杆儿。”鲁疤跺着脚,“我要烤烤手脚。”
  “来,到外屋,炭火盆里还有点剩火儿。”
  鲁疤在一堆快熄灭的玉米核上烤了烤手,又抖搂开包脚布烤了烤。然后穿上鞋,在屋里扒头探脑地看着。
  这时,月亮升起来,月光透过糊了高丽纸罩了桐油的窗户,把屋里照得闪着银光。鲁疤一步迈向里屋门边,要推开里屋的门。
  “鲁疤,你给我收住脚,你作啥哩?闺女在屋里睡着哩!
  到底有啥事儿?快说!”
  “管家让我告诉你,少东家明早要来打猎,嘱咐你要好生伺候着;再有,还得看着他,别让他跟‘红胡子’通气。少东家脾气没准,你可要小心着。”
  “就这事呀?那我伺候着就是。”
  鲁疤继续查看着。他的手握住里屋门扇上的一个木把手,“我推开个门缝儿看看这间屋有多大……”
  “呆着你的,人家大闺女的屋,能随便看吗?”老梁头急窜两步,挡在门前,“这是规矩。”
  “哈,八成里边藏着‘红胡子’吧?老东西,人家可都传说你通匪哪!”
  “放你的驴屁!”老梁头开玩笑地骂了一句,为了引开他鲁疤的注意力,他赶紧扯一个让鲁疤大为不满的话题说:“你小子别学着蹓人家大闺女小媳妇的窗根儿,有本事别当‘跑腿子’①,自己‘办’个人儿来②,你哥哥鲁福禄是村长,还不能给你‘划拉’③一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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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东北土话,“跑腿子”即是华北一带所说的“打光棍”,指没娶妻的单身汉。
  ②东北土话,“办”个人,即弄个人,说个人之谓,因多是买卖婚姻,故娶媳妇跟办货一样,所以才称“办个人儿来”。
  ③“划拉”有捡、找、寻之意。东北土话。

  他立刻来了气,离开里屋门,坐在外屋热炕上,噘着嘴说:“我哥是饱汉不知饿汉饥,他娶上人了,还管我呀!”他垂头丧气地站起身,“我该走了,管家那王八犊子还等着回信儿哪,要不,我就跟你住在这热炕上多美!省得冻得鼻子尖儿跟老鼠啃似的疼……唉,你个老东西净勾我的心事,可又不把自己的闺女许配给我。”
  老梁头笑而不答,拍打着鲁疤,塞给他一包大松子。鲁疤开开屋门,骑上冻僵的马,打着急促的响鞭儿,跑走了。直到听见马蹄声由近渐远,消失在山丘之后,老梁头才放心大胆地把抗联区小队的同志们叫出来,重新开会。
  “好玄!这小子是头闻味儿的狗,差点儿让他闯进里屋撞见你们。”
  “我们的枪都顶上子弹了。只要他敢进屋,就让他肉包子打狗——有去无还。到时把他拉到山道上,谁也查不出是出了啥事儿。”
  一盏小小的豆油灯,又点着了。这是这片黑森林中的大山里唯一照亮黑暗的一点光明。
  东方刚出现一线颤动的曙光,老梁头躺在荞麦枕上,就听见隐约的猎犬吠叫声、马铃声和蹄铁踏在山石上的铿锵声。老梁头立刻披上那件光板狼皮袄,走出小屋,站在屋前那片小场上迎接少东家。
  “啊哈!你们可真早班呀!快来吧,屋里请,快到屋里暖和暖和手脚!”
  小雪听说章虎要来,也早早来到屋外,她的脸冻得绯红,好像三月的桃花,一抹少女的甜美微笑,洋溢在脸上,她挥着手,跳着脚儿,冲着落在李大波身后的章虎欢快地喊着:
  “虎儿,快马加鞭呀!……”
  李大波来到那片长着衰草,矗立着汉白玉牌坊、翁仲①的章家祖坟,踩着驮了石碑的贝赑②,跳下马。由于一路上的奔驰,鞍鞯下面的马衣都湿透了。他的内衣也因为出汗反着潮。他真的是来心似箭,心里充满了焦灼和欣喜。他的一切努力,都要在这里实现,一想到这儿,他的心就激动地狂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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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翁仲,墓前的石人。
  ②墓中驮石碑的兽,状似龟,称贝赑。

  他在庄园里见过一次老梁头,那次是老人到庄园去交坟地里收成的粮食租子,所以不用介绍,他们早就认识了。
  章虎也跳下马来,随后玉田老爹赶的爬犁也到了,五条狗欢快地跳跃着,在坟圈子的树林里窜跑着。等章虎把马拴在白桦树上,他们都随着李大波进了小屋。
  小屋非常暖和。炕洞里烧着木柈子,上面吊着一只烧开水的日本式的带梁儿的饭盒。呼呼冒着水气。
  小雪已用“三百担①”的大瓷壶沏上了自制的焦枣茶,又加上混合着燃烧的松塔儿发出的松脂气味,屋里充满了一股甜丝丝的香味,一下就热闹起来,火暴起来。
  “哈,少东家一来,真是蓬荜生辉呀!”老梁头高兴地搓着手说。他跟养狗的玉田老爹是老搭档了,看见他也来了,便开着庄稼人那种诙谐的玩笑对玉田老汉说:“嘿,老不死的,是谁的裤裆破啦,露出你来啦?”
  “老家伙!阎王爷还没差小鬼儿叫你来呀?”玉田老爹回敬着老梁头,他一离开庄园,也特别高兴,他用同样的幽默语气开着玩笑:“你怎么还没让狼叼了去呀?”
  “哈,我要是让狼叼了去,也是喂你呀——俗话说,狼叼了喂狗,是不是呀?”梁老汉看玉田老汉不肯先走进屋,又取乐着说:“嗬,你还坠缰②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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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三百担”,即上下一般粗细、长形的大瓷壶,有两根铜丝提梁。因其大,故名。农家多用之。
  ②坠缰,常指牵牛,牛不走,说坠缰。

  由于两位老人的插科打诨,更使这小屋增加了欢乐的气氛。
  一杯浓香的枣茶下肚,他们都暖和过来了。老梁头过去跟李大波的外祖父木匠李树行也是老伙计,为了联络感情,他故意提起了老话儿。
  “少东家,我看你老还是小时候那模样儿,没变,你还记得有一年你回家,我驮着你去赶李二爷的庙会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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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该地对黑龙有传说。说黑龙打败了白龙,所以叫黑龙江。传说的黑龙叫秃尾巴老李,民间称李二爷,多立有庙会。
  “记得,”李大波笑起来,他记起他六岁那年,血气方刚的老梁头把他驮在肩膀头上去赶庙会的事,“那一次你老人家还给我讲了黑龙打白龙的故事,秃尾巴老李的故事,还给我买了一只大老鹰的风筝呢,对吧?”
  这一番忆旧的话儿,使他们顿时更加亲密起来。
  章虎跟小雪钻到里屋去说悄悄话了。章虎当小猪倌的时候,就跟着老梁头,他和小雪从小在一处长大,可说是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只是章虎是一个普通的护院看青的长工,娶不起老婆,就把对小雪的爱情深深地埋在心里。自从章虎调到庄园里去,他俩便难得见上一面了。现在借着这次打猎的机会,使他俩见了面,章虎和小雪都欢喜得心花怒放。
  “喂,我说,该动弹着了吧?”玉田老爹催促着。
  人们都从热炕头上爬下来,准备出发。小雪乐得满脸放光,睁着两只黑葡萄似的大眼从屋里跳出来说:“爹,我也跟你们去!”
  “去吧,你要多穿一件衣服才行呐。”李大波笑着说,他已看出她和章虎的恋情。
  她跑进里屋,披了一件老羊皮袄。他们都来到屋外,李大波让章虎和小雪都上了爬犁,盖上搭脚的熊皮褥子,把章虎骑来的马,让给老梁头骑。
  “你们先走一步吧,我跟梁老爹留在后边,你们先轰兔子去吧!我随后就到。”
  玉田老爹甩起鞭子,朝辕马打了一个响鞭儿,吆喝一声:“驾!”爬犁顺着冰雪的道路跑起来。五条狗前窜后跳地围着爬犁撒欢地奔跑着。
  一轮火红的太阳已从东方喷薄而出,跳上了白桦林的树桠,阳光把一切景物都染上了光艳的玫红色。
  李大波和老梁头跨上马,背着猎枪,马走着慢步,他俩故意留在后面。李大波打定主意要用开门见山的方法,直截了当地把他的请求说出来;老梁头已把李大波的情况向抗联小分队做了汇报,那一天晚上抗联在这儿开会,研究的问题就是怎样争取这位少东家的援助。老梁头一下子就明白了李大波故意留在后面的意图,他便依计而行。
  “梁大爷,我有一件事要跟你商量,求你老人家帮助我。”
  “啥事呀?只要我能办到的。”
  “我的情况大概你老也都知道了,我想离开这个庄园,我已经背叛了这个罪恶的家庭,所以我想逃出去。……”
  “那我可怎么帮助你呀?”老梁头闪着狡黠的目光,试探着问。
  “别瞒我,梁大爷,冲着我外祖父在世时的老面子,你能不把我救出火坑吗?我已经知道你老跟抗联有关系,求你帮我跟抗联的同志联系一下吧。”
  老人的目光打了一个闪。他看看李大波是那么诚恳,心想:“这后生果然不是章家那根藤上的瓜,根儿不在章家,在李树行这边儿。”便亲切地叫着他当年的名字说:“逸飞,你果然还是当年那个小逸飞呀,你的眼力不错呀。”
  前面已过了眠虎岭。太阳照射着巍峨的山峦,闪着紫色的石光。从山那边传来了砰砰的枪声,狗跑马奔,一阵欢声笑语,他们正在追逐着一只狍子。
  “我希望您立刻就把我的情况给抗联介绍过去,就说有一名北方局在平津地区做地下工作的共产党员,要重新回到党的怀抱……您可以做到吧?”
  “行,”老梁头依照昨晚事先策划好的路数说道,“不过,眼下联军特别困难,粮食、药品,什么都缺,你老最好能暗中帮帮他们。”
  “那太好了,我尽力办到。不过,老头子在家,又有那个奴才邢子如,怕不好下手。……能不能部队配合,攻打一下寨子,把那老家伙吓住,让他不敢在家呆,我就好动作了。
  ……”
  “嗯,你这办法想的好……”
  他们的马并辔缓步,信马由缰地慢慢向山那边的草甸子前进。前面的狩猎,因为赶出了一只狼而比刚才更加热闹。狗群在那只狼的前后左右围着狂吠,拼命地追赶。
  “你们快来啊,追呀,别在后面磨蹭啦!”玉田老爹站在爬犁上,抡圆了胳臂,挥舞着鞭子,翕动着老婆儿似的没牙嘴巴儿,欢快地朝李大波喊着,“老东西,快追呀,把这只狼打着,落张好皮,冬天的毛皮成色好……”他扭回头喊着老梁头。
  “哎……来啦!……我们也追一程吧,别让他们看出咱俩嘀咕事儿……喂,追呀!”老梁头张鞭催马,奔向前去。
  李大波也松开缰绳,夹起马肚子,奔跑起来,他追上老梁头,对他说:“梁大爷,咱们算一言为定啦!”
  “当然,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他捋一捋胡子,抖动缰绳,加入了追狼的队伍。他用行家的身份指挥着这场围猎,他用粗大的嗓门高喊着:“追呀,可千万别让这畜生的嘴拱地呀,嘴一埋在土里叫唤,就把狼群叫来了,……”
  玉田老爹听了老梁头的话,把狗群更轰起来,章虎也来了劲头,恨不能当着小雪的脸前,一试他高超的枪法,他正要瞄准,但老梁头喊住他:“虎儿,狗离得太近,别开枪,伤了狗,老东家会活剥了你的皮……”
  小雪也站在奔跑的爬犁上,用石块、砖头向狼砍去,为的是不让狼的嘴有机会拱地。她是那么高兴,欣喜欲狂,兴奋的情绪使她的脸颊变成了一只带霜的红苹果。
  李大波此时的心情也像这初冬的天空一样晴朗,跟老梁头接上了这层秘密关系,他的心里活像开了一扇窗户,立刻就豁亮了,这是他回到东北故乡后最快活的一天。他知道他距离逃出这座人间地狱和重新恢复他革命的生涯,已为时不远了。
  “追呀,追呀!打死这只吃人的狼!”他挥舞着鞭子,快速地奔跑着,时常把他从马背上颠起,他快活地笑着,喊着。
  寂静的大草甸子被他们的呼喊惊醒了,周围的山岗和黑桦林、耀眼的白桦林,都传递着这欢腾的笑声。
  狼挣扎着跑进被树木围着的沼泽地。这里夏季是鸟类的栖息处所,如今,茜草、莎草和蓼花、野罂粟都枯萎了,只有高高的鹅冠草和羽毛草的白色枯枝,昂着头,傲岸地站在低矮的枯草丛中。那沼泽地已结成了一层蚂蚱翎儿似的薄冰。玉田大爷已把爬犁上的辕马和导马卸下,爬犁停在沼泽边上的灌木丛里。章虎和小雪骑上那两匹马,一前一后兴奋地轰着劲头十足的狗群。狼已经跑到冰上,章虎勒住缰绳,边扭过脸问随在他身旁的小雪说:
  “这儿没有‘飘筏子’①吧?”
  “没有,你自管大胆地轰吧,绝掉不到冰窟窿里去。”小雪红扑扑的面颊上闪着笑容,兴奋地双手抖动着缰绳。
  狼在一片光秃秃的冰板上滑了一下,一只腿踏碎了薄冰,陷进了泥潭,狗群这时窜上去,把狼按倒,撕扯着狼腿,一道鲜血流淌到冰上,染红了附近的沼泽。章虎怕狼叫群,迅速挥鞭策马,把马赶进沼泽,淌着泡子②,举起二把盒子,赶紧给狼补了一枪,那只筋疲力尽的狼,应声倒地。章虎拽着狼尾,把狼拖到岸边,从怀里拔出揿猪的尖刀,一下给狼来了个开膛破肚,掏出那挂鲜红的颤动的五脏六腑,扔给了前跑后跳的狗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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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在东北的这一地区,有许多浮动的草甸子,从外表上看好象草甸,但人一踏上去,便陷进草下的烂泥深潭中,常可没人,越爬越下陷,至到淹没,当地人称“飘筏子”。
  ②有水的沼泽地,当地称为“泡子”。

  狩猎继续着。章虎指挥着四匹马,各守一方;小雪发现了树林里掉落的松塔,和草莽中留下的带苞儿的榛子,便转移了目标,她的马让给了玉田老爹。他今天那么意气风发,精神矍铄,一缕白胡子在胸前飘逸,显得苍劲有力;老梁头因为给抗联联络了李大波,谈得顺利,显得神采飞扬,目光锐利,他昂奋地纵马奔驰,似乎又回到他青年打猎的时代;只有李大波满心喜悦,萦心于和抗联的接头,显得神不守舍。如果不是为了找老梁头来和抗联取得联系的事情,他是绝不会来这里打猎的。他在中学时代看过不少古今中外描写打猎情节的文学作品,但他认为尼古拉·劳斯托夫③的狩猎纯粹是贵族的玩艺儿。他参加革命后,整天思索斗争策略,忙于工作,他更卑弃这种闲情逸志,但今天他是何等的高兴啊!他的两脚立在马镫上,任马奔跑,他甚至没有看见从草丛中翀腾而起的鹬和轰赶出来的环颈鸡,以致在草丛上一溜烟儿惊惶奔跑的野兔都视而未见。是啊!他是太快乐了,他的心像涨满风帆的小船儿。他从监狱劫持、回家软禁,离开他日夜思念的党已经快一年了,漫长得真像熬了一个世纪。如今,眼看又能和党取得联系,又能回到革命队伍,为什么不高兴、不快活呢?
  “喂,梁大爷,你看少东家他是怎样撒欢地跑呀?”章虎着急地喊着,“什么小兽儿都让他给轰跑了。”
  ③ 尼古拉·劳斯托夫是雷翁·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中的一个重要人物。
  “让他跑去吧,这样他心里还痛快些。”老梁头说。
  太阳当午的时候狩猎停止了。每人都有成绩,连小雪都捡了不少松塔和榛果,只有李大波没打着一只活物。他只是在听见“砰”地一声枪响,然后看见半空中升起一朵烟云或看见祈福和别的猎犬把猎获物叼在嘴里的时候,他才意识到他是在打猎。
  “波哥!跟你打猎真没有意思。”章虎的皮帽子底下冒着热气,噘着嘴说。
  “为什么没有意思呀?我觉着今天可太有意思啦!”
  “有什么意思呀,你心不在焉,神不守舍!”
  “哈哈哈……是吗?……我太专心了。”
  太阳在广袤无垠的雪原上空悬着,地上的残雪像星星似的烁亮,眨眼;高高低低的山岭、丘陵,从他们身旁闪过。在冰雪上咝咝作响跑着的爬犁上,载着猎获的山鹬、野兔和长尾环颈鸡和一匹狼。彩色斑斓的羽毛,在阳光下闪着光,显得更加绚丽。爬犁又拴上了辕马和导马,章虎和小雪又坐上了爬犁,他俩在狼皮褥子底下偷偷地握着手。玉田老汉掌鞭赶着爬犁,李大波和老梁头又骑上马,往眠虎岭前赶路。路过柏树坟地里老梁头的小屋时,他们停下来,解下那只大灰狼,又扔下几只野兔、山鹬和环颈鸡,送给老梁头,但没有进屋。
  “天不早了,该回去了,怕老爷申斥。”章虎嘱告着说。
  “虎儿,你们可再来呀!”小雪跳着脚喊着。
  “一定!我们会常来打猎的。”李大波笑着说。
  老梁头翕开嘴巴嬉笑着。他心里明白李大波说的这句语意双关的话。
  一阵响鞭,像放鞭炮似的那么清脆嘹亮地在山岗与丘陵草地间回响着,马匹和爬犁飞快地向庄园驰去。
  就从这天起,李大波又看见了他生命的曙光,他重新获得了为革命奉献力量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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