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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只有熊大力一人保驾,俞菖蒲走湖畔旱路,骑马飞奔龙舟渡口。
  龙舟渡口深藏在四面屏障的高岗之内,只有一条通道跟外界来往,村口高坡下就是码头。这个日环蚀形状的高岗,隆起在萍水湖的平沙岸上,远远望去,很像一座孤山。高岗上孤坟野树,荆棘丛生,断壁残垣,埋设蓬蒿,显得十分凶险阴森。
  俞菖蒲和熊大力距离龙舟渡口还有半里之遥,便从村口涌出一彪人马,一窝蜂似地包围上来。
  领头的人打着一面红统黄缎犬牙旗,人人身穿紫花布裤褂,羊肚手巾包头,打裹腿,穿洒鞋,前额上朱砂画符;他们有的手持红缨长矛,有的肩扛鬼头大刀,有的身背一张弓,腰挎一壶箭,滚滚雷声一般呐喊着:“站住,站--住!……”
  菖蒲向熊大力递个眼色,俩人跳下马,仁立在一棵浓荫蔽日的老龙腰河柳下。
  他们一共十三个人,越来越临近俞菖蒲和熊大力;犬牙旗摇了三摇,列成战阵,掌旗的人居中,左右各是六人,刀枪并举,箭上弓弦,杀气腾腾,如临大敌。
  熊大力忽然眼前一亮,手搭凉棚望去,只见那个掌旗的头领,身高六尺以上,膀大腰粗,四方大脸,一双扫帚浓眉,两只圆睁环眼,毛刺刺的络腮胡髭,活像一只出山虎,不禁自言自语:“这个人,好面熟。”
  菖蒲毕竟是个书生,神情不免有点紧张,小声说:“大力,赶快自报家门。”
  熊大力跨上一步,当胸一抱拳,高声喊道:“龙舟渡口的好哥们!县城里的齐老举人,打发我们来看望你们的龙头李大爷,商量保土安民,抗日救国的大事;我身旁的这位学士,是齐老举人的外甥俞菖蒲公子,我是俞公子的亲随护卫熊大力,咱们是一条船上的人。”
  掌旗的大汉陡地一怔,猛收住脚,那十二名汉子也就原地踏步。突然,掌旗的大汉狂喜地大叫:“熊大力!”挥舞着大旗跑上前来。
  “磙子!”熊大力也欢呼着跑上前去。
  此人名叫金磙子,也是从东北逃进关内的难民,跟熊大力一路同行三个月,到萍水县才分了手,五六年不见了。
  金磙子流落在萍水湖,给袁大跑猪扛长工。袁大跑猪欺他是个外乡人,又是秤庞一般的实心眼儿,等他干完一年活,快要结账算工钱了,便暗中买通警局子,硬诬他是来路不明的逃犯,把他抓进监牢。等到第二年春耕时节,袁大跑猪又假充善人,把他从警局子里保出来,再当一年牛马,年末岁尾再抓进去。
  一连三出三进,金磙子终于打破了问葫芦,醒过梦来。他一出牢房,就像一头火牛,直奔袁大跑猪门前,吼叫着要把袁大跑猪捅上百八十个透明窟窿。可是,他虽有两膀子扳倒牛的蛮力,无奈敌不过袁大跑猪的打手人多,于是他又被抓回警局子。这一回,他可不再自认晦气,甘受其苦了;押送途中,走到前不着村,后不靠店的湖边荒野,他怒吼一声,挣断了身上的绳索,两只手像两把老虎钳,拧断了押解他的巡警的脖子,摘下那巡警的枪支子弹,逃进芦苇荡中,穴居野处,茹毛饮血。李托塔看中了他的大个子,更看中了他那支枪,收留了他,隐藏了他;直到县衙门和警局子鸟兽四散,金磙子才重见天日,李托塔挑选他扛那面红结合黄缎犬牙旗。
  金磙子把大旗深深插在地上,跟熊大力搂抱一起,摔跤打滚儿,烟尘弥漫。
  熊大力从弥漫的烟尘中爬起身,大笑道:“磙子,快带我们去面见你们的龙头大爷!”
  “列队,回营!”金磙子把大旗一挥。
  风吹大旗呼啦啦,俞菖蒲进入龙舟渡口。狭街窄巷,泥棚茅舍,柳小(饣果)子地里,一片白沙演武场,刀枪架上,陈列着十八般武器。
  “你是个不够月份下出来的尿种!”柳荫中,一个铜钟大嗓门儿,吼声如雷。“袁大跑猪刚龇了龇牙,你就把脑袋夹在裤裆里想求和,滚你娘的吧。”
  “老人家,您不能逞匹夫之勇呀!”是鬼吹灯夏三那尖声细气的声音,“扣留阎铁山,得罪了郑三发;不放袁太子,袁大跑猪要动刀兵。腹背受伤,兵家大忌呀!”
  “我投靠齐老举人……”
  “齐老举人的外甥……像是共产党……”
  俩人的声音低下来,喊喊喳喳了。
  “老人家,齐老举人派来的贵客到!”金磙子大嚷一声。
  “在哪里?”
  柳枝摇曳,闪出一个老者。
  他六七十岁年纪,黄缎缠头,两道寿眉,寿眉下却是一双鹰眼,刀条子脸,三绺白胡;穿一件斜大襟半大夏布衫,黄铜疙瘩钮扣,腰间煞一条大红褡袍,下身穿一条黑绸灯笼裤,打鱼鳞裹腿,脚穿抓地虎快靴。
  “面前可是李龙头?”菖蒲从怀中掏出老举人齐柏年写给李托塔的信,双手呈递过去,“学生俞菖蒲,请多指教。”
  “岂敢,岂敢!”李托塔慌忙撩起夏布衫的前摆,擦了擦手,恭敬地接过信来,“俞公子,小老儿自幼失学,目不识丁,请光临舍下,犬女代拆代读。”
  这时,鬼吹灯夏三从柳棵子地里钻出来。在石瓮村,菖蒲跟鬼吹灯夏三见过一面,本是走私贩子的装束,眼前却换上了武士打扮,令人不能不拭目相看。只见他瘦小枯干,尖嘴猴腮,碎麻子,黑牙齿,两只锥子小眼滴溜溜乱转;他头戴一顶米黄色巴拿马凉帽,敞开白纺绸密扣小褂儿,露出腰间一条牛皮板带,插一把带鞘的匕首,下身也穿的是练武黑绸灯笼裤,却散着腿儿,脚下是皂鞋白袜。
  熊大力看那模样儿滑稽可笑,问道:“夏三掌柜,你改了行?”
  “夏某人文武全才!”鬼吹灯夏三一副傲慢无礼的嘴脸。“这是个春秋战国的年头儿,苏秦贩的是合纵,张仪卖的是连横,看谁的生意兴隆吧!”
  他翻了俞菖蒲一眼,悻悻而去:
  熊大力牵着马,菖蒲跟随李托塔,缓步走向他那青砖小院。
  “俞公子,请!”走到门口,李托塔存了一步,躬了躬腰,抬了抬手。
  “还是李龙头请。”菖蒲后退,不肯先行。
  “那么,携手而进吧!”
  李托塔一挽菖蒲的胳膊,正要进门,不提防从影壁后面蹿出一个女人,跳到门口,手扳着枪机,顶住了菖蒲的胸窝。
  这个女人色相已衰,但是风骚老辣,嘴角一颗豆粒大的美人痣,两只勾魂索命的媚眼;她头上插的是花妆楼,插满了金钗碧玉簪,鬓角上一朵绢制的绿叶牡丹花,两耳垂着叮当打脸的耳环,腕子上戴着黄澄澄耀眼的手镯;一身轻飘飘的男式裤褂,上衣扣着三个纽绊儿,松开四个纽绊儿,露出粉红的围胸,两只山羊奶子隐约可见,一双薄底快靴上缀着一朵颤悠悠的紫绒球儿。
  “胭脂,不得无礼!”李托塔喝道,“俞公子是一位文墨书生,你不要惊吓了他。”
  但是,菖蒲却沉住了气,面不更色,眼也不眨,毫无畏惧地迎住胭脂虎那多疑而又闪烁着欲火的目光。
  胭脂虎进发出一阵尖利刺耳的笑声,却又一拧眉毛,逼问道:“俞公子,你是不是想把萍水湖三家归一统,由你来独吞萍水湖。”
  菖蒲凛然正气,淡淡一笑,说:“我是想把萍水湖三家归一统,一致抗日;但是,我并不想独吞萍水湖,想吞下萍水湖的是日本鬼子。”
  胭脂虎收回了枪,变出一张笑脸,问道:“抗日不能光是我们三家,你们有多少人马?”
  “几十名学生。”
  “一群小把戏,添不了秤!”胭脂虎轻蔑地冷笑道。
  “我们还有萍水城的平民百姓!”菖蒲血涌上脸,“誓与县城共存亡。”
  胭脂虎眼珠一转,计上心来,说:“让我们保土安民义和团进城,给你们助阵。”
  李托塔擂着胸膛说:“只要齐老举人看得起小老儿,信得过小老儿,小老儿情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明眼人一看便知,这父女二人,一个是真心实意,一个是另有打算。菖蒲沉吟片刻,才说:“县城里的各界首脑人士议定,守城之事,由城内的抗日武装担当;萍水湖的三家人马,当日寇攻城之时,从背后开火,以收前后夹击之效。”
  胭脂虎老大不高兴,脸上下了一层霜,说:“你们城里人,一肚子钟表的瓤子螺丝转儿,怕我们乡巴佬进城手脚不干净?”
  “胭脂,你不懂兵书战策!”李托塔一副内行人的神气,“我听着,人家俞公子是从孙子兵法里得来的见识。”
  他们进入院内,细作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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