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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刘绍棠

  我写了几十年乡土小说,主要是写乡土女子,怎么没娶一个农村姑娘(俗称柴禾妞子)为妻呢?
  其实,我有过娶乡女为妻的机会。1942年春我6岁,差一点跟一个比我大6岁的女孩子订亲。
  这个女孩子的父亲,是个赌鬼和白面客,负债累累,逃到开滦煤矿下井挖煤。这个女孩子的母亲,为还夫债,到城里当老妈子,把女儿寄养在叔父和婶母家里。她的婶母,是我村常家的姑娘,我称之为常大姑。因而,拐弯抹角我也就管这个女孩子叫表姐。麦收和秋收时节,表姐常到我村拾庄稼。她长得高颧骨,豆荚眼,桃花脸,我很喜欢她。她偷收割后的田野上晾晒的麦捆和豆铺,我给她望风。她乳名小红,我喜欢管她叫红靛颏儿。红靛颏儿是羽毛艳丽、啼声悦耳的运河美鸟。
  我的家乡有个习俗,娇生惯养的男孩,都娶大媳妇。为的是大媳妇早进门,家里多个劳动力,还能代替婆婆哄孩子,以便婆婆继续生养。大媳妇知道疼小丈夫,婆婆很放心。我是家里的娇哥儿,毫无疑问也得早婚。常大姑为了赶快扔包袱,便想把表姐许配给我。
  常大姑的老爹常三爷跟我祖父相好,便亲自保媒。我祖母很愿意。祖父却认为自己的孙子自幼不同凡响,长大必定贵不可言,婚姻上应该攀龙附凤,竟一口回绝。常三爷大丢面子,怒气冲冲拂袖而去;一出家门,正遇见我家隔壁的三大娘。三大娘的丈夫外出当兵,一去无音信,带着个孤儿过日子;家有七间半房和十几亩地,是个小肉头户。常三爷在我家碰了钉子,便决定把表姐许配给三大娘的儿子。三大娘的儿子跟表姐同岁,双方三言两语就凿定了这门亲事。当时我虽是个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却因对表姐印象极佳,跟祖父母哭闹了一场。
  又过了6年的仲夏时节,我从共产党的北运河东岸解放区,到国民党统治下的北平(京)报考公立中学官费生,5000人中考取了第一名。有如一举成名天下飞扬,此事轰动了运河滩的村村庄庄。我从北京回村,听说18岁的表姐已经举行婚礼,嫁到了三大娘家。我的心里好像感到一阵难过,过了一会儿也就烟消云散,并未产生“失恋”的痛苦或失落的惆怅。我在家里歇了歇脚,就到三大娘家看望表姐。表姐穿着粉红衫子和黑洋布裤,大辫子改梳圆髻,比婚前更好看。三大娘的儿子在县城里当店员,婚后3天就回了柜。这一天,三大娘到外村走亲戚,只有表姐留在家中。她见我走来,一惊一怔,神情很不好意思,似有歉疚之意。寒喧几句,表姐心情平静下来,手忙脚乱给我做饭。她原来想吃贴饼子拌豆角,我这个贵客临门,理当优待,便改做荞麦面大馅饺子待客。
  那个年月,农民生活穷苦,一年难得吃几顿白面。北运河年年闹水灾,水灾之后赶忙抢种一茬荞麦,弥补水灾造成的歉收。荞麦面蒸熟呈黑褐色,看着硌眼,吃起来顺口。表姐的荞麦面大馅饺子最有特色,最为出众。首先,火候恰到好处,蒸出来不那么黑褐,吃着像白面蒸饺那么柔软滑润。她又会调配菜馅,三鲜什锦的菜馅她都调配得色、味、香俱全,令我吃了还想吃。9月1日中学开学,我提前一天报到,表姐给我做了一双千层底布鞋,送我离村进京深造。
  从那时到1978年我解脱了“贱民”身份,30年间,不知吃过多少回表姐的荞麦面大馅饺子,一直吃不够,没个够。至今每忆往昔,仍然回味无穷。
  现在,吃不到了。运河不但不闹水灾,而且水源不足,产量很低的荞麦绝了迹,没人种了。表姐已经66岁,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两人见面,只能“纸上谈兵”,精神会餐,望梅止渴,画饼充饥。说得兴高采烈,仍能令我垂涎三尺,吃不着反比吃到口更可回味。
  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信哉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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