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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夹在人群里挤进那间暴发气十足的会议室,找一个靠窗的角落坐下了。窗外雨中的青山,半腰有云丝缠着,越往上越浓、浓得分不清天和山了。嘈杂不见了,一扭头,一二十人都端端戳在沙发里,眼神里都没丝毫的张狂,很容易叫我想起大人物的遗体告别仪式。另外十来个陌生的面孔也都像部队几十年没变过的解放鞋,分不清张三李四。看这表情,就知道是另一个学院的毕业生。关键不在领导接见,而在于一二十人中将有一个留在这里工作。这里的条件比不得大都市,但和西藏放在一个天平上,谁都能称得出斤两。这寂静便愈发飘出神秘而悠长的韵味儿。等待的结果却千呼万唤不出来。满屋的空气便在众多目光的搅动中撩得双颊生疼。 “让大家久等了。” 屋里的人火烧屁股—样伸直了。 “坐吧,坐吧,这是今天第三个会。” 五十多岁的红脸领导陷进沙发里,慈祥而威仪地朝我们笑着。他说话的时候,身体富有韵律地晃动,他慢慢地变矮,单人沙发越来越满,像一只红色的小船,在墨绿的地毯上摇来荡去。说完成套的话,又闲扯一阵儿,领导们鱼贯挤出门去。一个魁梧的中年人起身夸张地伸个懒腰,大号火腿肠一样的指头一指梁恩才: “小梁,去拿点白纸来。” 接着又是短暂的静。 “给每人发一张。” 梁恩才就给每人发一张。 “在纸上写几个字。” 一二十双眼睛向他伸出小心的疑问。 中年人放肆地大笑,“大家别紧张,再大的领导也会放屁打呼噜怕老婆。我叫陈全宇,耳东陈,人王全,宇宙的宇,宣传处长,芝麻官,不用怕。” 屋内进出几声有节制的笑,笑完了又望着他。 “你们写呀!” 自称梁恩才的干事小声道:“处长,你让人写什么?” 陈全宇又亮亮地一笑,“就写吹拉弹唱迎来送往,这事归我管,再写上你们的名字。” 一二十只笔写得满屋刷刷响。陈全宇一脸静穆,弯着腰逐个看写好的字,鼻孔中喷出毫不掩饰的好恶。我觉着这事件有一种难以名状的神秘感很耐把玩,一走神,陈全宇过来盯我一眼,“你怎么不写?” 我怔了一怔,又看着他笑笑,拿起笔把那张纸当成了跑马场。写毕,只听一声巴掌响,一抬头,便见一双牛眼正在放光。 “冷天赐,你站起来。” 我忙站得笔挺。 “走几步。” 我随便走了几步。 “会干什么?”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就望他一眼。 “体育?” 我没回答。 “乐器?” “会拉小提琴。” “还会什么?” “发表过几十首诗。” 陈全宇像相牛一样从不同角度看我,自言自语着:“坐有坐相站有站相,回答问题不拿腔作调,不错不错。” 众人把目光聚在陈全宇脸上,观看表演一般,都露了真相,扑哧哧一片笑。陈全宇看我的眼神变得意味深长起来,“冷天赐,名字也不错,到宣传处跟我干吧。” 众人大梦初醒,一脸脸的表情硬了。我这才明白这场游戏的真正意义,半天说不出一句话。陈全宇伸手拍拍我肩膀:“小伙子,跟我干错不了。” 我看见梁恩才朝大个子望一眼,走过来问陈全宇,“就,就这么定了?” 陈全宇答非所问:“在考场镇定自若,不是庸才,会写诗会拉琴会写几笔字,不是蠢材。小梁,你去营房科联系个房子给冷干事住,三天内粉刷好,就说我说的,散了吧。” 就散了。 我呆呆地站在房子中间,感到自己像一件货物,在一个检查站被强行扣留了。我不知道应该用什么样的情感来回报这种扣留。现在清楚的只有接受这个现实。我看见同车来的兄弟姐妹个个瞥我一眼,而后默默退去。在这些复杂的眼神中,我听见一种同船过渡般的情愫的丝丝断裂声。我被一个七品魔术师变到大花船上,他们还坐着小船继续运行。我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背叛。 我一个人坐在沙发里,不知该想点什么才好。我只是感觉现在还不能走出这间屋子。梁恩才果然就进来了,向我伸出手。 “天赐兄,今后在一个部里共事了,相互多多关照。” 没想到我一下子成了天赐兄,忙握住他的手摇着,嘴里问:“真这么简单?” 梁恩才点点头,“中层领导中,他最有实力,上面也惧他三分。上面还有上面,慢慢你就会搞清楚。送你一句话,要夹着尾巴做人。” 陈全宇处长端—大杯浓茶,夹一张旧报纸,走进我的办公室。 他坐下来,并不说话,只拿眼瞧我,我知道这是有正事要讲了。 “两年来,你这个新闻干事干得还算不错。你冷天赐的名字,大报小报广播电台也见过几十次了吧?” “一百零二次。” “我给你的工作总结了两句话:热情有余,冷静不足;爱干,可是不会干。” 这是两年来顶头上司第一次当面评价我,评语又不甚好,心里就有点毛,身子朝前探探,眼巴巴地望着他。 “我为你拍过巴掌,也为你擦了不少次屁股,功过都抵消了。”他把一张旧报纸仍给我,“林总工六四年进藏工作,八○年正式调到本部,小学生一算就是十七年,是没有错,可是,中间有三年时间他在内地帮助工作,你这句‘高原17个春秋’就让人抓住把柄了。轻点说,是报道失真,重点说呢,就是故意给林总美容。” 我小心说一句:“林总是个大好人。” 陈全宇笑道:“有人群的地方,就有左中右。” 我一眼瞥见那份审阅稿上陈全宇用红笔修改过的几个数字,就有了雾失楼台那种感觉。这几个数字我核实过多次,参阅了十几份材料,绝对不会有错。我指着那几个地方问:“确实是78项呀?” “几千人,十年搞78项成果,太少了,”他呷口茶,吐出一片茶叶,“改成108,平均每年就超过十项了,说得过去。再说,108也好记,梁山好汉就是108个嘛。” “处长,这……” 陈全宇没理睬我,重复了一句:“108吧。” “处长,我还是不大明白。” “你是个聪明人,慢慢就明白了。听说你的诗写得不错,好好写吧,你出了名,我就成了伯乐。有个著名诗人在我手下干活,说出来是什么感觉?” “都是些歪诗。” “什么歪不歪,只要不反动,不用我拎着手纸跟着你,情啊爱呀的你只管写吧。最近一段怎么不到家里去了?你嫂子常说起你。你嫂子看过你的诗。当姑娘时,她也是个浪漫派,最近老抱怨自己变成饲养员了。” 我把处长送出去,开始闭门思过。 一阵香气飘入鼻孔,一愣神,一女子飘然而至,白色大摆裙荡出波浪样子,那笑脸正在浪尖上朝我开放呢。 “大诗人眼又高了许多,小心站到天花板上下不来。” 来了就来了,可有椅子偏不坐,两肘撑着桌面,手指贴着腮帮开成两朵兰花,火辣辣的两束光硬要杀到我眼中,头抬一寸,正应了眼粘天花板的说法,低了两寸,她开得很低的领口又掉进眼里,叫桌面这一拥,那一片风景沟沟坎坎,一眼望去就头晕,莫说在这里打坐参禅,只觉得这头像正吹着的气球,一下一下大了起来。我把身子朝后挪一挪,目光焦点修正在那如玉的前额上,连忙坦然问道:“王萍小姐有何公干?” “纯属私干,来看看你。” “我是个小菩萨,刚才掐指一算,今日不过有点余泽之福,大雨要下在隔壁邻居家。”当过她两个月的老师,没少这么打嘴官司。 “隔日瓢泼你一番。”她指指隔壁,“一晴就来并不是他佛法无边,是因他院中栽了梧桐树。” 隔壁陈全宇阳阳壮壮的咳嗽声及时地传来了,王萍一掩鼻,骂一声:“真是个属狗的,你别走远,我去去就来,很想和你斗斗嘴。” 我没等王萍。小坐一会儿,就去梁恩才新婚的家。 梁恩才背对着房门,正狠着劲儿嘬一个烟屁股。 “新婚三天就让你守空房,嫂夫人心也太黑了些……”一看他脚下横七竖八的一堆烟蒂,忙把更毒辣的后半截吞进肚里,换成手拍了他的后背。 “他妈的。”梁恩才把烟头碾死,一肚子苦水就溢了出来,“家里什么都准备好了,定了日子下了帖,她突然变卦了,死活不肯回,非要等到冬天不行,说我们家不能天天洗澡,后半夜才来电。忍不住骂她几句。这不,一个电话打过去,来车接走了,怎么向家里交待。” 我心里也有点发紧,拿出烟给他一支,等会抽完了,他才说:“一笔笔都记着吧,早晚要算一算。她爷爷早年还在陕北戳过牛屁股,洗菜水洗脸,洗完脸洗脚。他妈的。” “驸马爷难当呀。” “天赐,我并不后悔。算了,不扯这个蛋。你是野猫进宅,无事不来,说说你的吧。” 总是我想半天想不透的事,他一捅就破。我刚把和陈全宇的谈话一说,他成套的主意就流出来。 “喇叭不好吹,给谁长脸都有对立面,最好别干这白纸黑字的活儿。给你透个消息,单位决定买一个高级摄像机,设法把它抓到手,事情就好办了。只用剪接镜头长短,再不会有失真的事。” “我从来没摸过这东西。” “先说你以前摸过,拿到手再慢慢学,出头露面的事一多,干什么就左右逢源了。总不定能拍出个老婆。” “你说还是结婚好?” “好不好是一回事,结不结是一回事。” “帮我参谋—个人,王萍。” 梁恩才愣怔半天,说一句:“会是她?” 我静静地等待下文。 “有些事只能想想。王萍这个人,不简单,十七岁来到单位,好事都占齐了,上学,转干,背景很复杂。谈了,你就得娶她,还得做好准备戴什么帽了。要么就别碰她.对了,是你有意还是她抛了绣球?” 我说,“你知道,我忘不了初恋那档子事,热不起来。” 梁恩才用古怪的目光看着我,突然就笑起来,“你还真有点艳福,那可是个好女人呢。连你们处长这种人都动了心。” 回想刚才办公室的故事,陈全宇果真就有三分贼形。 走出梁思才的家,我下定决心:宁做和尚,也不做恩才这种驸马爷。为了活得平静,对王萍也只好敬而远之。 穿过单位的熟食市场,处长夫人硬拉我到她家里吃饭,我想着下午处长有约在先,半推半就答应了。 吃完饭,摄像机的事就敲定了,正有兴致说点新闻,处长夫人朝我肋上一刀横来。 “天赐,嫂子今天还有正事一件。省里辛秘书托我给他物色个女婿,我琢磨十来个人,觉得你最合适,二丫头辛茹三丫头辛苦照片都有,随你挑。” 我觉着眼前—黑,梁恩才吸烟的形象栩栩如生出现了。我忙谦恭地说:“大姐,我家出了三代孝子,婚姻事从不敢自作主张。上次休假,家里死活要我定一个,只好定了一个,当天晚上……” “就同居了?” 处长夫人有名的性急,插这一句很及时,我就照这个思路编起来。 “同居是没同居,就像电影上那种……” 处长夫人长出一口气,“我说大城市还没有开放到这种程度,你又是个本份人,你说是拥抱吧,那算什么。” 我说:“那你让三丫头宽限我半年,等把这边处理了一定娶她。” 一直冷眼旁观的陈全宇终于说话了,“小冷,婚姻大事能是儿戏?既然家里定下了,你就该对人家负责,别朝楚暮秦什么的,到时真闹出什么风波,宣传处跟着丢人。” 我出顺一口气,顺竿子爬着,“我们河南人讲究先结婚后恋爱,离婚的不常见,……” “你别说这些,”处长夫人打断我,“你是第一人选,给你一个月时间,把人领来我就信了,领不来你可要说个子丑寅卯。” 陈全宇跟着落井下石,“正好你还没休假,这两个月工作也不忙,明天你就回吧。” 没想到成了这种结果,我只好回去找对象找妻子。 两张照片如暮秋的黄叶,滑出父亲的指缝,在空中打着旋儿,一跟头栽到桔黄色的饭桌上,左一张,右一张。想着这两个女人中的一个很有可能成为自己的妻子,顿时觉着勾股一股凉气冉冉升起,在脑后的衣领处凝如一根冰柱支楞着。 “咱家人丁不旺,三代单传了,今年我已七十,只盼个四世同堂。”苍凉而平和的声音是祖父的。 “这家将来无疑要你撑起来。我不是打击你,大学生现在遍地都是,三十年前我就毕业了,又能怎样?我的意见还是在县城找一个。”严厉而固执的声音是父亲的。 “你远在二三千里外,回来一趟不易,定下一个,我们就放心了,你知道县城就这么屁股大的地方,好姑娘不多,迟了,剩下些歪瓜裂枣的,你更是不甘心。”慈爱而宽容的声音是母亲的。 “娃呀,见面时要多几个心眼,眼要把细,麻杆腿,水蛇腰不能要。再看走相,头朝天的不能要,仰脸婆娘难降。髋要宽大、屁股要肥,好生养。奶膀子大的好,省得你半夜起来煮奶粉。生辰可要探清楚,大一岁的咱可不要,女大一,不成妻。”令人忍俊不禁的声音是祖母的。 墙上的大影星刘晓庆挤在母亲和祖母的缝隙中朝我忧郁地笑着,她似乎感到荒唐。我心说:小户家少爷选妃,你就看吧。我又低头看两个姑娘。一律明星的姿态,整个画面只见一张脸,头发都烫成了迎春的苦菜花,表情生涩僵硬没有水气。左边的一切器官都大,头发都梳得一边倒,留海也不要,一只肥硕的大耳朵像是镶在一个大号面盆上的拉手。右边的头如鸡窝,几种器官都朝着鼻子紧急集合。我直起身子长嘘—口气。 “还有别的吗?” 母亲惊讶道:“我知道你走南闯北见得多,你妈也不是个乡巴佬,北京姑娘都见不少,人我都见过,都比照片强。” 祖母挪动小脚,枯藤样的食指一点,“这大脸庞我偷偷去见了,富富态态和和气气仁仁义义白白净净怪招人爱,一喜欢,就想说我是你奶,我怕说了人家嫌你还有个奶,不愿了,我没说是你奶。” 祖母脸上沟壑纵横,黑斑累累,眼珠被岁月打磨得枯黄黯然,身子瘦小成了一只历经沧桑的黑乌鸦,满头银白稀稀疏疏掩藏着我家几十年的传说。我感到忽然间被一股神圣的情愫击中了,纵有千万条理由,再也无法出口。我拿起大脸庞,就像赌徒拿着一张决定胜负的牌,迟迟不敢打下。我对着这姑娘心里说:你不会打扮,或许能证明你还没学会虚伪,或许你还很聪明,或许你还很善持家,或许你的绝世美貌确实叫一个未入流的摄影师糟贱了。我想,横竖是个不如意,还不如让亲人们如意一番吧。我说:“这次回来,就是要解决这个问题。前一段我叫省委秘书长的三女儿给迷住了,差点上她的当,她要我做她家的上门女婿,又要天天有澡洗,有彩电看,我想着你们一把屎一把尿养我不容易,咬牙和她断了。” 四张笑脸顿时把我包围了。还是母亲想得周全,笑脸换愁容问我:“天赐,可要彻底断了,那样的家庭咱可惹不起。” 我信口开河说:“断是全断了,我送她一块手表,还没想好要不要。我想也算好一场,留个手表也是个念想。” 祖父把大巴掌放在我头上说,“这就对了。” 我拿起一张大脸庞照片,说:“长得还真像国母宋庆龄,就是她吧。” 到了晚上十点,见了一次面,婚事就敲定了。直感上,我绝不会受梁恩才那种气。秀姑娘家不在县城,我决定让她搬到家里去住,她二话没说,第二天就搬来了,全家人自然是欢天喜地,帮她搬家时,我偷空研究她:一米六的个头,身材通俗易懂,略胖,但我并不反感杨玉环以肥闻名也曾做过国母。我还赖在十二寸的黑白电视机前不走,母亲用脚踢踢我,朝外面呶呶嘴,我一扭头发现秀姑娘不在了。我明白母亲提醒我去谈恋爱。 走进秀姑娘住的屋,她朝我一笑,脸就红了。我朝床里的墙上一靠,看着她。她拉上窗帘,把门关死,很长时间背朝我站在床边不动。恋爱的过程被省略了,做恋爱游戏的权力也就随之丧失。生活中的鸡毛蒜皮总是伴着婚姻出现,如今皮之不存,也无从谈起。我既然已经把人家一个大姑娘请到家里来,不娶她为妻我还能去娶谁?苦于无聊,我就捉住秀姑娘的手她像一只白狐狸,转身顺势拱了过来。没有热恋的冲动,也没有初恋的稚嫩,却有了夫妻间的某种默契,这种飞跃叫我惊诧不已,感觉像见到七岁顽童眨眼就生出了满脸银白的胡须。我用嘴轻轻碰开姑娘的唇。这时,我还能平静地对姑娘口中的气息进行鉴赏:微甜,略带点异样的腥。姑娘适可而止地回报着,恰到好处地演着同谋和帮凶的角色。中间没有抵抗,那怕是装模作样的枪口抬高一寸的抵抗也不曾有。我回想起读过书中的类似情节,顿时感到一股彻骨的悲凉,连露滴牡丹开的艳丽也不曾见到。 我灭了灯,盯着空荡荡的屋顶,流下两行热泪。 过了好一会儿,她摇摇我,吞吞吐吐着:“你,你还是过去睡吧。” 我说:“不用费事了,结婚吧。” “啥时候?” “越快越好,你开个证明,写成二十八岁。” “这合适吗?” “你就这么开吧,婚礼春节再补。” “我听你的。” 事已至此,也就由它去吧。 陈全宇私下曾对我说:“女人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全靠男人调教,你也是个准文化人,不能满足妻子善良呀、温柔呀,这都是狗屁,帮不了你什么事。妻子总要拿得出手,外包装在社交时作用可大了,看看小日本的家用电器你就明白了。化妆品一定要买法国的,衣服嘛,不是打牙祭,光买高档也不现实,但款式一定要合乎身份。” 我知道这都是可写成座右铭天天温习的语录。第二次回去给妻子买了一套法国高级化妆品,这次回去给她买了一条沙洗的大红连衣裙。把连衣裙从旅行包里拿出来,我发现那套化妆品不见了踪影,想着刚一年工夫她就用光了,自己还没品尝一次效果,心里怪不是滋味儿,我就问:“那些化妆品的盒子瓶子扔了怪可惜,摆在组合家俱里也是不错的装饰品。” 妻正拿着裙子在身上比划,扭头丢给我一句:“我哪儿舍得用。” “那你放哪儿了,梳妆台上光秃秃的,也不怕你的朋友们笑话你。” “表妹结婚时送她了,不送这东西,也得送一份厚礼,你又不在家,我化了妆给谁看?” 我怔了怔,竟无话对答。妻这时已穿好新裙子在我面前摆开了不同的姿势,看着看着,就把化妆品忘掉了,这一忘就和她开了一句玩笑,我说:“真是人模狗样的,放在大城市回头率一定低不了。” 妻忙跑到穿衣镜前看,一看就叫起来,“我的妈呀,”转身指指领口,“露了一小半,叫我怎么穿得出去,这可是小县城。” 我盯着妻子看看,只好退一步说:“那就等我回来在家里穿吧。” 妻说:“一百多块钱,一年穿不了几天,再说你哪能年年夏天回来,太浪费了。我看还是卖了吧。爷爷脑血栓断不了药,卖了钱给他买成药,够吃小半年的。” 我不能不承认这是个绝妙的主意,每次爷爷吃药,还不想一次这对孝顺的孙子孙媳?想着想着,分明感到心的一个角落就空了。我再退一步道:“那就穿两天再卖吧。” 妻脆生生地说:“可不敢穿,还得托人卖,穿脏了卖不出去怎么办?现在的小姑娘买东西眼细着呢。”说着话,就开始脱裙子,“我先洗一洗。” 我没说话,不一会儿,妻一丝不挂站在我面前了,“你也洗洗吧。” 我看着她,感觉上像是看一幅春宫画,没更深刻的感觉了。到家就干事,完事再吃饭,这是我倡导的一个程式,这回竟没兴趣进行了,我说:“我很累,想睡一会儿,晚上吧。” 妻根本没留意这重大的改革,哪怕这时她说:“把裙子留下”也好,她没说这,穿好衣说:“这回没睡卧铺?我把你衣裳脱了洗洗,再给你烧锅水起来洗个澡。” 我懒得再说话,心里想:为买这条裙子,我连卧铺都牺牲了。我闭了眼由着她拽衣服,几个滚翻过,就有点迷糊,只听她说:“睡两个小时我叫你,是吃蕃茄面还是钱锅面?”我没回答,过一会儿就听见她的脚步声远了。 朝陈全宇办公室走的时候,我不知该怎么应付他那些刁钻的提问。我知道真正对我家庭生活感兴趣的是他夫人,我曾辜负她的一片好意。我认定了一点:只能让这位可敬爱的大姐感到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充满着浪漫的情调。 “又瘦了一圈。” 完全是哥儿们间的调侃语气,我按这种基调回答:“雷阵雨,地缝都能塞下指头了,下少了不管用,能胖吗?” 陈全宇古怪地咧嘴一笑,“面包会有的,家里人都好吧。” “都好。”我想尽量回答简捷,免得引起他的说话欲,问得我露了马脚。 “啥都好?给上级汇报工作能这么说话?” 我忙解释,“确实都好,我爷说这么大的处长还能问候他的疼,可见这个孙子人缘混得不错。我老婆一个劲地念叨大嫂,总没有见过这么有风度又高贵的女人。” “算了吧,”陈全宇眯着眼盯着我说,“别尽说好听的,你一动心眼,我就知道你哪根花花肠子出来了,你爷爷的话是真的,你老婆能拍这种马屁?她顶多会说你嫂子是个好人,风度、高贵,别哄我。对了,我给你参谋那件红裙子她怎么说?” 他终于来要回扣了。我一咬牙,添油加醋地说起来:“你说裙子,先说说化妆品吧。到底是法国货,画出的眉有立体感,一米开外就看不出真假,香水也不像国产货,它的香近似清丽的肉香,就像林黛玉身上的香气。我看中国的国宝都叫外国拿去挣钱了。叫那件纱洗红裙一衬,我简直成个爹了。我带她到郑州玩,一个朋友死活不让我们住一起,骂我流氓到家了,竟敢勾搭一个中学生,弄得我浑身是嘴无法说清白。你说冤枉不冤枉?花一个半月工资弄出这个结果。” 陈全宇呷口茶,手指敲了一阵桌子,“这么说效果不错。有这种效果能不贵?哪一行便宜都没好货。”他起来围我走两圈,“你不想当爹,也该换换你这行头,每天刮次胡子吹吹头。不过吗,你这个人感觉不能太好了,太好了就要生事。” 我有点见到丈二和尚的感觉。 “说你冤枉也不冤枉,听说你最近与王萍接触频繁,还说你早先两年追过她,算是有前科的,若动了心可就不冤枉了。” 一听是王萍,心里不由得紧张起来,“一个大院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我又当过她几天老师,接触一下也很正常。不过呢,运气不好,四五年了,总共不过和她说过七八句话,还都是些无盐无醋的。” 陈全宇又回到藤椅上坐下,玩了一会茶杯盖子,“我要信了就不会给你说,这方面栽跟斗可不是小事。再说她这个人连我都摸不透,你能行?做事,要做一步看三步想五步,就不会出大差错。” 我恭恭敬敬答道:“跟随你干了几年,熏也熏熟了。该碰不该碰,我心里明白。” “又翘尾巴了不是,”陈全宇翘着二郎腿,耷拉着眼睛,“明天成都有个油库请我们去拍个资料片,顺便买些胶贴,处里的几个办公室要装修一下。” “叫小张去吧,这小家伙眼里有活儿,电视台播的几个片子,都是他打的灯。” “不用了,”陈全宇出一口长气,“明天王萍跟着你去。” “她又不是政治部的,再说她又没干过。” 有时候我的反应迟钝极了。 “你啰嗦什么!是我给你安排工作。”陈全宇生气,等了好一会儿,他又说:“这不是我的意思,是上头的意思。” 我忽然明白陈全宇这是给我打预防针,一石三鸟。我结婚半年,这个王萍也闪电般结了婚,第二年夏天,听说她到一个学院进修大专文凭了。毕业后回到单位,就常有神秘的小车从省城接她过去。我早把她在心里列入仙班,同仁涉及她,我就洗耳恭听,不作评价,偶然遇到,躲不过就点头致意一下,如此而已,久了,大家都确信我对这个风流人物一点兴趣没有。陈全宇不可能不知道我的这种态度。 把摄像机擦拭一遍,还是没琢磨明白这个事件背后的意义。想来想去,不得要领,只好用既来之则安之宽慰自己一番。难道我还真觉着自己是个人物不成?王萍明天只是个看客,比看客还要糟,明天的劳累已不可避免,吃了晚饭,我就上床养精蓄锐。 人算不如天算。刚要入睡,梁恩才拎着一瓶酒来了。一看那脸色,就知刚在丈母娘那里受了窝囊气回来。这两年他操练出来了,一到丈母娘家,就自觉承包全部家务,回来必来我这里喝酒。在单位,各方面的口碑都不错,据他自己说,他已加入第三梯队的光荣行列,对此说法我深信不疑,越王勾践的门徒,准错不了。酒喝光了,他不发牢骚,突然骂起我来了。 “冷天赐,你常说我狠,你她妈比我更狠,一个好端端的女子,生生叫你给毁了。” “你喝多了。”我夺下他手里的空酒瓶。 “有这样的女人帮助,还愁打不出一片江山?你这个胆小鬼,鼠目寸光的胆小鬼,有眼无珠,竟拒绝了她。” “恩才,别说这些子虚乌有的事。” “有一次她喝醉了,亲口说的,能错?” 这一夜我是又烙饼,又作哲学家,半截烟丢了一地,快天亮才迷糊一会儿。看来王萍给我摆鸿门宴了。 傍晚时,我支开司机,和王萍一起去商店买东西。她不开口,也不看我,又不离开我,跟附骨之蛆一样。 服务员问我:“其它家具是什么颜色?” 我想该打破僵局了,“床是乳白色的,墙用天蓝地板漆刷过,角柜是淡紫色,组合家俱是雪青色,落地大窗帘是枣红色,用哪种胶贴装饰,我可作不了主,她是一把手,问她吧。” 王萍翻我一眼,对服务员说:“黑色的。” 我一边掏钱,一边说:“怎么样,好眼力吧,我心里其实早想起黑色了,由她说出来,就显出个主次关系。”说得服务员抿嘴笑起来。 一出店门,王萍剜我一眼骂道:“没想到你的无耻也是一流的。” 我见缝扎针,拦住她说:“伸手不打笑面人,何况还算婚前好友。”她半天不说一句话,也不怕嘴粘住了,“赏脸吃顿便饭,化解一下仇恨吧。好的请不起,吃一碗过桥米线吧。” 吃着饭,局势就不那么动荡了。可心里怪不是味儿,到底我为了什么要与她和解,我不十分清楚。她小口小口抿着,我大口大口吞着,我一吃完,就一直用眼看着她说话。她反倒吃得更加仔细,一条一条捞出来鉴赏,又不时抬头望我一眼,或用手绢沾沾额上的细汗。 “你夫人对你帮助很大吧。” 这个突然的话题叫我打个结巴:“那,那当然,贤内助嘛,问这干吗,翻过的一页了。” 她扑哧一声笑了,捡起餐巾纸擦擦手:“最近有什么活动。” “没什么活动,本本份份过一天算一天呗。” “这么说深圳的诗会你不想参加了。”她顿了一下说,“有人来征求我的意见,叫我定你去还是不去,单位旅差费早超支了,来回要花五六百块钱。” “那,那就不去。” “放心准备吧,我还没学会记仇。不过,这么一说,和你的关系在人眼里就不大正常了。” “怎么谢你呢。” “在深圳给我买一套水洗布套装,样式由你定,放心吧,会给你钱的。” 回去的路上,她就坐在我身边,懒快快地似睡非睡地把头仰在靠背上,一个个有灯火的地方掠过,我就忍不住地测过去看她一眼,每一次都有两潭水汪汪的东西照耀着我。一伸手,或许就能揭出一个新世界。可这双手焊在摄像机头上,把那个把头都捏细了。下车后,她不说话,一个姿势站在电杆旁。我只好陪她站了一会儿,也不敢再开口说话,最后还是下决心一个人走了。进门洞时,回头一望,一个白点还在那片夜幕上缀着。 一个月后,她穿着那套水洗布套装来了,进门就把一套男式衣服甩在床上。 “手里没现钱,用这个抵债吧。英国货,别问价了,我想第一个看看效果,没意见吧?” 我自然不会有意见。摸住扣子,硬是无法坦然地解,我咬牙对她说:“那,请你回避一下。” 她扭头把门一摔,走了。 我知道王萍在期待点什么。我确实又无力支付,这叫我难堪。几年下来,我笃信自己是个平庸的人。叫王萍逼到悬崖上,我只能选择回家。 请好假,正赶上梁恩才荣升科长,说好中午喝几杯再走。恰好又是周六上午,我问陈全宇还有什么要交待,陈全宇说没有。本想和大家聊一阵儿,陈全宇发话了:“党员留下过组织生活。” 我迟疑地站起来,带着卡在喉咙里的半句话,走出会议室。我再一次感到了自由的痛苦。在山上转一圈,我就去了梁恩才家。 这酒我喝得很苦,恩才兄年长我两岁,如滚针毡也罢,剪碎自尊给人下酒也罢,总算巴望见了东方的一片鱼肚白,走完了万里长征的第一步。 “天赐”,梁恩才一边啃鸡腿,一边说,“别怪我有些事今天才给你点透,我也有难处,先前我还得求陈全宇,你那脾气又藏不住,弄不好就鸡飞蛋打。你连党都入不了,根子在陈全宇身上。几次都是他反对的。” 爱情里也还有难言之隐,何况友谊,我现在能理解恩才兄这番表白了。只是我真的不知陈全宇会反对我入党,我就说:“这怎么可能?” “你别急,你一不求当官,二不求发财,这方面拿捏你不住。可拿不住手下一个什么不行,他就抓住了党票这张牌。因为你太自尊了,这一般人都容易得到的,你偏偏得不到,你不到万不得已就不会搁挑子不干。” 我掏出手绢擦擦额头上的汗珠子。 梁恩才继续说:“在一般人眼里,你这个人又太孤傲,官话叫群众基础不扎实,常叫人看到你的尾巴。大家拿同样的工资干同样的活儿,而你常常收到稿费,还时不时有女孩子写信寄照片的,这也罢了,差不多能想通,可你稿费到了连个花生米也不给人买,别人就说了。” 奇怪的是我对此一点感觉都没有,我独饮一杯看着他。 他开始安慰我:“陈全宇快要升迁了,他走之前,会考虑这件事,不能让你生恨,这就是分寸。对了,你探家多次,带过东西去他家吗?” “没有。” “所以嘛,你还有点迂,不懂人情世故。回家好好反思反思吧。” 父亲蹲着,一团黑,眯着眼看门外那沸沸扬扬的雪。我看一眼妻,她庞然大物大模大样横在简陋的红色沙发上,织着我叫不出颜色的毛衣,如月的脸已被那些脂肪撑得太满,身体鼓胀得像气球。两个人球撞开了大门,一大一小,一高一低,滚进院来,惊飞了葡萄架上的几只雀儿。父亲喊着:“当家的,来客了。”忙站起来,笑着请人进屋。妻一个滚儿窜过去接了女人手中的酒和果盒,企鹅一样走向后墙边长长的条几。母亲撩帘从里屋出来。屋内一阵烂漫的脂粉气刺激着鼻子,女人声音摔在墙上,碎片满屋飞舞。母亲显出不胜酒力的样子,挣扎出这无边无际的奉承,拉住小男孩说:“这是你们抓得紧。他聪明,得‘三好’应该,还拿东西干啥。缺点就是个性太强。”女人亲密地朝母亲哄哄,“能不能把他坐位再朝前挪挪,经常提问他,他自小不爱说话,他爸爸就吃了不爱说话的亏,要不早当县长了。”母亲频频点头。不一时,我看见两个人球又滚入雪天里。条几上两瓶酒,几个果盒,红红绿绿,无言地诉着自己屡遭搬运的厄运。 母亲看看我,叹口气道:“都这样,我这个小学老师还能怎么样?还是想法调回来吧。” 父亲吐吐烟,背对我说:“不能这么回来,至少要解决组织问题。越是没理由,没有错误,回来更糟,莫须有跟你一辈子,放下你那架子,该疏通也要疏通一下。” 妻从不在这种时候出风头,恰当地扮着儿媳的角色,她沏一杯茶,默默地递给父亲。我已经明白她的态度了。 母亲说:“咱这儿穷山恶水,不产名烟名酒,就带点小磨香油吧。” 父亲接道:“咱这儿木耳也不错,带几斤。” 我带着全家人的希望回到单位,油桶挤漏了,木耳也成了粉末。我对自己很失望。梁恩才春风得意来看我,见那油桶和木耳,他不说话,只是笑。 我心里就有点发毛:“是不是太少?” 梁恩才摇摇头:“这种事是不用立牌坊的,只要有钱,十分钟就能在市场买齐,说这香油是你爷爷磨的,说这木耳,是你奶奶采的,说是美国产的都行,由你喜欢,说圆就圆,说方就方。再说呢,送地方特产早过时了。” 我无力吐出一个字。 我分明成了一个多余的人。想想自己一塌糊涂的生活,感到自己的低能。结婚三四年,连个生命都没有创造出来,这不是证据吗? 生活已经到了崩溃的边沿,再不改革只有死路一条了。给妻写信时,我抓住了婚姻,我意识到这本来就是个错误。我写道:“我要离婚。”下面又找不到明晃晃的理由续上。我只好再写:“我要离婚,我要离婚,我要……” 半个月后,三封加急电报接连飞来,讲的都是耸人听闻的事情。 全家人都健康地活着,连一只母鸡也不曾丢失。妻一见我,掩着鼻子推车出去了,没人敢阻拦她。父亲面似钢铁,冷眼逼来:“这么大的事,也不掂掂斤两,自己就定了。”母亲火烧火燎扯过父亲:“啥时候了,快点想办法吧,一来就是十几个,闹起来可怎么得了。”父亲跳几步,舞着手吼:“我不管,我不管,眼里还有这个家吗!”说完,大步走出院子。两扇门扇出一阵呻吟。祖母挪着小脚,嘟囔着:“新社会啥都好,就是一点不好,不能三妻四妾,动不动就得离婚。”父亲白了祖母一眼:“妈,哪壶不开你提哪壶,先把鸡喂了吧。”转身给我说:“是不是那边有人了?”我愣愣地摇摇头。母亲搓着手围我转着,忽然又叫祖母:“妈——,啥时候,你还喂鸡,你回乡下叫几个人来押押阵。”祖母出人意外地镇定,扯一把椅子坐在院中央,“怕啥,娃下车连口水还没喝哩,你给他煮几个荷包蛋,来了有我呢,三四年了,连个娃都怀不上,放在旧社会,早就休了,咱不是一点理都不占是不是?”母亲又小声问我:“真的那边没有相好?” 我感到有一种皮革样坚韧的东西横在我亲人之间,语言无法打通它。我是万般无奈时才娶的妻,我从来不知她心里想些什么,她写给我的信从不超过一页,我给她买化妆品她送人,给她买衣服她要卖掉,我和她从没有过一次超过十句的谈话,她对我的一切都不感兴趣,我也听不进谁谁家买了大彩电谁谁家的男人提了股长了。她没有主动吻我一次,和她一起还没有自己解决愉快。我常耽于初夜的回忆,那没有流血的禁果至今还卡在我的咽喉上,人说处女是无爱的补偿,我连这都没有。我们相互间十分陌生,我并不爱她呀!亲人们,难道这还不够?难道还必须有另外一个女人? 我扶着母亲说:“没那么严重,改革不下去,就再吃大锅饭,国家都摸着石头过河,别说我了。” 母亲打我一巴掌:“这是油嘴滑舌的事?你快点想办法吧。” 十一点前后,一男一女绷着脸走进院子,代表着单位,代表着妇女联合会要和我单独谈谈。我把他们让进屋。让烟人不抽,请茶人不喝。一男一女交替奏出沙漠般的声音彻底粉碎了我的尊严和勇气。你妻子政治可靠,忠于党忠于社会主义,兢兢业业,忠于职守,在家孝敬父亲,在单位团结同志,年轻时号称县城五支花现在依然丰韵犹存,与你也有闪电般恋爱并非封建包办,早把童贞给了你,你怎能东想西想不知自重,你分居的痛苦十分万分真实我们深表理解和同情,在社会主义初级阶段还必须长久忍耐和等待,你要搞婚外恋第三者插足可要当心你的铁饭碗要知道这全是资产阶级腐朽的生活方式,你上过大学受过教育早该明白苦海无边,你要是执迷不悟一切后果由你一人承担,你妻子有单位有组织,我们不能袖手旁观…… 第二天刚吃过早饭,一干人个个面带杀机涌进院子。大舅哥二舅哥三舅哥四舅哥大嫂二嫂三嫂四嫂从左面包围,大姐夫二姐夫三姐夫四姐夫率四妻姐从右边切断退路,一个陌生的中年妇女中路杀将过来。老祖母乌鸦一样栖在厨房一手按着菜刀老眼直盯窗外。不一时,四周的墙头上已探出几十个脑袋。 我没想到这个名存实亡的契约对他们如此重要。我无法,也无力量撕毁它,硬要撕它同时也就撕碎了我。苦口婆心的规劝已经接近尾声了,大妻嫂作了总结性的发言:“猫没不沾腥的,你在花花世界走哪有不湿鞋的,有本事找到相好那是你的福份,可动不动就要毁了自己的窝,就成野猫赖皮狗了。” 这种开通叫我汗颜,原以为只有美国才有这种风度,看来我确实低估了中国人的胸怀。我从重重包围中站起来,强挤出几丝笑:“这个秀也真是的,信上开个玩笑就闹的天塌了一般。我们一没拌嘴,二没打架,三没起诉上法院、闹得满城风雨……”话没说完,我就听见一个嘤嘤的哭声挤进人群,妻扑了过来,伏在我胸前大哭。 我留这些亲戚在家吃饭,都推说还有事在城里办,便双双对对走了。祖母笑成鸭子叫,说她从没见过这阵势,尿了一裤子,还是这个孙子有办法,几句话就打发了。 我看着忽然间冷冷清清空空荡荡的院子,拍拍妻子肥厚的脊背,心里道:“已经变成玩笑了。” 妻说:“你咋不早说呢?” 我说:“你也不想想,老没个孩子也不是个事,不想个办法能回来吗?” 妻笑了,红着脸说:“这个月身上没来。” 我感到心里一阵发疼。 我笑着对妻说:“我要当爸爸了。” 过了一年半,我的组织问题终于解决。我带着这个喜讯回家,满屋子都是笑脸在晃动,又是买肉,又是杀鸡,忙得如范进中举一样。妻跑得屁颠屁颠的,还面带桃红,好像看见了迷途多年的羊羔回了家。我顿时明白妻对我早已不满。 假休得百无聊赖,我就提出提前回单位,全家竟没一人反对。行前,又谆谆教导我。母亲说:“你要注意克服个性,老毛病了。”父亲说:“有了一点基础,更要注意上下左右的关系。”病床上的祖父说:“自古祸从口出,你玩笔杆子的,凡事要三思才是。”小脚祖母说:“别作贱身子骨,字是写不完的,写不出来也不怕,家里还有一亩三分责任田哩。” 我都一一应着。一岁的儿子还不会说话,妻抱他送我,车开动的一刹那,小儿子隔着车窗突然向我伸出手,喊出一声:“爸爸——”我望着他,禁不住潸然泪下。我明白儿子也在提醒我已是父亲了,要负起父亲的责任。我早不是孑然一身,我的处境就是这样。 我清楚。 可是,我又是多么希望能有一次赤裸裸的倾诉!那怕它只能进行一小时。回单位后,一个数字从我记忆中跳出,它被我忽视了许多年。数字是王萍的生日。 去街上给她选购礼物的时候,我竟又记起她最喜欢的是黄玫瑰。 我带着那朵楚楚可人的黄玫瑰走进王萍的单身宿舍,故事就顺理成章地发生了。 这时我才发现,世界上竟还有这么一个人为我不值一提的生命牵肠挂肚。这叫我不知所措。时不时竟产生一种只是近黄昏的感慨。 我发现我并不是一个犹豫不决的废人。创造的欲望终日膨胀着我。一天晚上我写好了一首较为满意的诗,迫不及待地去找王萍。 她坐在床上默默吟读,眼睛渐渐变得贼亮:“你能成一个大诗人,我有一个塑造你的庞大计划,暂时保密,我相信我有能力完成它,过些日子,会让你负责办一个大型新闻培训班。我要让省里注意到你。” “你以为我还能奢望有拿破仑一半的成就?” “我还真信。一七八九年,拿破仑不过是一个上尉。你需要一个越大越好的舞台。但你别想着离开我。今天给你买了一件睡衣,穿上试试。”我犹豫了一阵儿,不由看看背后的门。 她笑道:“看把你吓得,我不让你晚上来,是为了保险,又怀疑了不是?”说着,眼泪就流下来,“我要真像人说的,见一个爱一个,能不带个环吗?你记住,无论发生什么我只爱你一个。你不知道,你真的不知道,有时候我多想和你生个孩子呀——” 我感到喉头发紧,上前把她搂在怀里。她浑身一阵颤抖,突然把我推开了。 “你又来折磨我,正在期上你不是不知道,一提改组家庭,你就怕得浑身直打哆嗦。不过,能这样也够幸福了。天赐,你不知道,你对我是多么重要!” 是的,王萍对我更加重要。每当我回忆不堪回首的生活时,我就看到王萍这一片光明,孤零零显现在茫茫黑暗中,像节日的焰火,像黑暗幽长胡同里的一盏路灯,其余的一切全被黑暗吞没了。这块光明呈一把剑形,剑尖带着血光,穿透我的记忆,直抵我的心房,如果别人问起我的生活里还有没有别的可称做幸福的瞬间,我会说:“有,但那只是我追忆的一鳞半爪,这些在我心中早已死亡。” 陈全宇高升后,一直和我保持一种较为亲密的单线联系,授权我可以直接向他汇报处里发生的事情。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免不了到梁恩才面前翘翘尾巴。梁恩才冷笑着:“你以为你成了二处长?狡兔死,走狗烹,分寸要紧。” 我对梁恩才这种说法不以为然,一直和陈全宇保持着联系。 新闻班办到中途,陈全宇又把我召回他的家。问了一些不疼不痒的情况后,他对我说:“看你小脸瘦的,不仅要干,还得巧干。到了我这一步,档案就要存到省委组织部,我那份自传需要润润色,就看你这大诗人如何笔下生花了。你这个人有时又太拘小节,买书丢了三百元,吭都没吭,怕什么,老虎还有打盹的时候,补张发票给我。看你抽那烟的档次,也不怕人笑话你。学员来自全省,你又小有名气了,为个烟落个小气的名声,不好。你把电视机上那两条外烟拿去装装门面,我从来不抽那玩艺儿。” 我又一次被他征服,心甘情愿操刀美化他的历史。 日子就这么一日日过去了。给陈全宇交了差,我去梁恩才那里打听上上下下对我办这个新闻班的反应。王萍对我说过,如果这个新闻班办成功了,调到省报副刊当个第五六位的编辑部负责人就有七分把握,搞文学创作就成了明煤正娶,可以堂而皇之打出诗人的牌子。这无疑是个诱惑。 梁恩才告诉我:“总的情况不错,只是你对女学员特别关注,这就不妙了。” 我忙道:“不会吧?我行为十分检点。” 他笑道:“问题出在你的眼睛上,都说你看女人的眼神不对,太投入了。” 我大吃一惊。我和女学员的单独接触不过有三五次,大都是工作上的来往。仔细想了半夜,想起来了。一日中午,我正在为陈全宇写自传,有位女学员破门而人,惊吓中,就多看她两眼。她说要借我的钢笔用用,然后就翻我写了一半的稿子。吹捧了我的文采和口才,就说她实际上对文学更感兴趣,参加这样一个新闻班是病急乱投医,往重里说就是逼良为娼,进一步就问我能不能看看她从前的诗稿,衡量一下够不够发表水平。我表示愿意效劳,又认真看了她两眼。过了半个月,不见她来,去找她问这事,顺便又看她两眼,她就有点躲躲闪闪吞吞吐吐的模样叫我起疑,问题肯定出在这里。实际上,我已高度近视,十米开外人的眉眼就模糊不清,我要让人觉着我尊重他们,夹住我孤傲的尾巴,我必须全身心地看他们。尾巴却在这里翘了起来。 到成都办事,我下决心买了一副博士伦戴上了。 学习班结束时,省委宣传部来了一个副部长,结业典礼的规格一下子上去了。座谈会上,市面上能见到的吃的、喝的,全都摆上了。一晚上我跑得脚掌疼。左思右想,总觉这服务上还差一点周全,问题出在哪里? 西瓜切得不大不小,周周正正,以吃完瓜边挨不住腮帮为标准,剩下的边角料我根本没让端上来。葡萄一粒粒摘下洗净放在玻璃盘子内,堆出金字塔形状,太小的,颜色不健康的都没入选。易拉罐的用法我也稍加改进,每罐配了一只奶白色的吸管,饮用起来就多了三分品味少了二分牛饮,品位和档次自然已非同一般。香烟拆开放在景德镇产的细瓷小碟内,信手一拈,就能夹起一支。火柴是那种加长型的,一根至少能燃半分钟,可供点三支烟交谈五句话用。厕所的位置,一路都作了指示,用中英文两国文字注明,箭头是大红色,十分醒目。可第六感觉告诉我:有个漏洞。座谈会要结束时,我忽然发现忘了在每个位置前放上一块打湿的方毛巾,供首长擦手用。我忙找人搜集三个脸盆,三块高级香皂,三条女学员的毛巾,打三个半盆凉水,又找六个模样不碍市容的女学员三人端盆三人拿毛巾香皂列队进入会场。 座谈会散了。我急中生智,走到副部长面前说:“请首长们净净手吧。” 副部长看着一溜姑娘列着队,就朝最漂亮的一个走过去,一边洗一边说:“学习班办得不错,组织严密,周到细致,看来是下了一番功夫的。” 领导走后,我望着一片狼藉的会议室,忽然就有了要流泪的感觉。王萍这时幽灵一样从门缝处冒出来,安慰我道:“总算没白请来一个副部长,托了三个人,又不好说明白。你该好好歇一歇,你瘦得叫我心疼。” 我冲她粲然一笑:“要奋斗总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一个人死了,开个追悼会,用这样的办法,寄托我们的哀思……” 有一段时间,我常做各种奇怪的梦。有一回,我梦见自己像一截香肠坠入河中。刚入水,后面一声巨响,巨大的红月亮炸成碎片,划出千万条金黄的带子向我抛来。我潜入水中,便看见自己的下体变做鱼的模样,我跟着一条大鱼向深处游,不久就看见水旋出一个幽深的圆型空洞。我正要钻入,忽然间自己在洞口爆炸了。头颅浮出水面,看见水面漂着一层鱼鳞,伸手摸自己下体,手也不见了。我的头随着晚风在水面上摇出一个舞蹈。一只猫头鹰站在槐树梢上,冲我的头颅凄厉地大叫一声。我感觉这恐怕是我的一种生命预言。 一天晚上,我把这事当神话讲给王萍听。 还没听完,她不耐烦地说,“再迈一步你就无药可救了,你们男人堕落起来比女人还快。你这个人看来无法享福,办成一个学习班就惹了这么多事,哪一天真的腰缠万贯了,还不定折腾成什么样子。” 话里分明有话,我知道问也问不出,朝着大概方向表白着:“撼山易,撼我冷天赐难,我的血变没变黑,你最清楚。” “谁也不是你肚里的蛔虫。” 据历史经验,我判断出她又想折腾一点情趣消受一番,也就没在意。我拿出纸牌,对她说:“看了一种外国新玩法,叫情人牌,我教你玩,很磨炼智慧。” 见她不反对,就把牌朝床上摊,“牌的分布是这样的,分四排,七张、五张、三张、一张,你我轮流捡牌,一次数量不限,但每次只能在一排里捡,谁捡最后一张谁输。” 她看看摆好的牌,眼一亮,不屑地翘翘唇角:“简单的跟零一样,我先拿。” 她就在最多的一排捡了两张。给她剩了两排两张,她愣愣地盯一会儿说:“这次不算,重新开始,你先捡。” 结果她又输了。玩在第五次,她突然用手把牌弄了一地,说一声:“不玩了,斗心计我怎么能斗过你!你走吧,我要睡觉了。”说完,把毛巾被朝上一拉,连头都盖上了。 我觉着十分没趣。地是租种人家的,并不能想怎么种就怎么种,因为要交租子,东家要吃大米了,我就不敢种大豆,我种了大米,东家又要吃玉米了,还是没我个好。这么想着,就又觉到关系实在难处。我只好屈下身子去捡那些牌。 牌没捡完,她将头露出来,恶声恶气道:“别捡了,你的脸皮也操练出来了。” 我把牌朝地上一摔,“话要说个明白,你不要以为是你在恩赐我。你要是觉着厌倦了,失望了,明说就是了,何必要弄出脸色给我看。我心里早就血流成河了,还不够惨?把你当做虹一般看待,生怕一阵风吹过来吹散了你,一片云过来埋掉了你。到头来还得猜谜一样猜你。累不累呀。” 她坐起来,深深地冷笑一声:“终于说出实话了,你把我看透了,就觉着没趣了,转身又去和小姑娘们调情。” 我朝她挥舞挥舞拳头。 “你打呀,就剩没打过我了。” 我拎起外套转身往外走,眼泪不争气地滚下两串来。她扑过来,又变得无限温存,吻我的胡子,吻我的眼泪,又跪在地上央求我不要走,口里喃喃着:“天赐,真的怕失去你,我只有你了,天赐。我不怪你懦弱,我也不想改变我们生活,这是天性,无法变了。我常感到幸福死了,越这样,就越受不了别的女人对你那种注意。原谅我好吗?” 我怎么能不原谅她。我坐到床上道:“那总该有个证据吧。” 她没直接回答,拉住我的手说:“天赐,你好好看看我,是不是我老了?快三十的人,能不老吗?” 我看着她,没说什么。 “我知道,我早不如二十上下的女孩子,皮肤一弹就出水,给你写信专挑那种浅蓝色的信封,邮票也变着法子贴出花样。” 我说:“那都是些很平常的信,谈点苦闷什么的,稍有越轨苗头的,我都及时给你汇报过。” “我知道,可还是怕,总想偷偷拆开看看才放心。我多发现你一处不同寻常,我就多一分耽心。有时候我也想得开,觉得能做你的一块里程碑也就够了。更多的时候就不甘心,我常想,赐给我们一个完整的夜晚吧。” 我被她这番话彻底感动了,伸手捂住了她的嘴。 事毕,我穿上衣服要走,她拉住我说:“天赐,我怀孕了。” 我知道早晚会有这一天,望了一会天花板:“你,你没记错吧?” “错不了,这几天我常在梦中笑醒,我们终于有自己的孩子了。” 事情无疑是真的。她没有带环,也从不让我用工具,她说那种感觉像个橡皮人,只有她回去探亲时才用。我一屁股蹲在床上,裤子在手里一滑,落在脚脖子上。 我咬咬牙,转身问她:“你能当她三个孩子的母亲吗?” “什么意思?” “称我都回去打一场马拉松吧,把孩子都要过来。” 她朝我笑了:“来不及的。” 我点上一支烟,在屋内踱着。 “做了吧,”她平静地说,“想想我们曾经有过一个孩子,这就够了。” 我忘情地把她拥进怀里:“小萍子,我陪你去医院。” 她吻着我的下巴说:“有你这番话,我什么都不怕。天赐,你,你还行吗?” 这个突发事件给我提供了一次充分表达爱情的机会。我买了两只电饭锅,把不干胶商标揭下来,炖好了鲫鱼汤,再把商标贴上,在人最多时,用网兜拎着大摇大摆走进王萍住的门洞,老远就喊:“电饭锅买来了。”第二天,我拎着第二只锅,又在人多时去,又大喊:“昨天的锅拿错了,这是个大号的。”这一锅里是一只鸡。第四天,她又把空锅拎到我的住处,也大老远喊:“这只锅电源有毛病,我先拿你那只用两天。”我再把一包益母草和几十个鸡蛋放在锅里,离老远就喊她:“你的锅修好了。”四个回合下来,我想她完全可以到食堂吃粗茶淡饭了。在这个有预谋有组织有计划的阴谋中,我们收获了多少自信和欢乐呀。竟有好心人提醒我:“以后不要帮她的忙,一只破锅就折腾你三四回。” 生活中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创造的欲望,这是我们得出的一个结论。戏收场了,我觉着这锅总得处理一个。梁恩才因升科长终于乔迁新居,我还没顾上去看他,就把一只锅洗净拎去了。 梁恩才正在卧室铺地毯。我说:“鸟枪换炮了,这么高档的地毯都敢享用。” 梁恩才说:“六十块。你不信,我也不信,是科里小李买来的,他说他哥在成都开一家装饰材料店,这是次品货。” “无功不受禄吧。” “当然,小李今年想去进修。” “这几天很忙,给你买只电饭锅,不晚吧。” 梁恩才盯着我看,“真是高段棋手了,可也要看看对象,你我之间还用得着这?还是你留着用吧。” “用过一次,挺好使的。” “家里要有,我就留下了。”梁恩才给我泡上盖碗茶,到厨房拿出一只崭新的电饭锅出来:“你嫂子前些日子和王萍去成都,已经买了一个。” 我的心里打起鼓来,装出很随便的样子,说一句:“王萍不是去了医院?” “你怎么知道?”他反问一句。 我吱唔道:“我也是听人说的,说她去妇产科干这干那的。” 梁恩才吐出一个烟圈,感叹道:“真是树大招风呵,王萍到底是个什么人,我不敢说,这回可真冤枉了她,我老婆一直陪着她,也就是一般的妇科检查,真是人言可畏呀。” 我感到有一股无形的风把我刺透了,浑身有一种患疟疾的感觉,不自主地追问一句:“果真是这样?” 梁恩才疑惑地看着我:“这可不是你一贯的风格,你本来不该对这种事感兴趣的。这一年多你的变化确实太大了。陈全宇已经在专挑你的毛病了,你给他写自传,就等于帮他改了档案,你知道他的秘密太多了。这还不是全部原因。你和王萍的来往,他早觉察到了。你无法和她重新组合,人的生活是有惯性的,即使你们将来结合了,就注定是天下最幸福的?我看未必。既然知道没有结果,何必招惹她?陈全宇怀疑王萍帮你办调动的事,问我两次。反正你自己掂量。你怎么啦,怎么嘴唇发青?” 我慢慢站起来,一个苦涩的笑从皮肤中挤出缓慢地向梁恩才展开,我吐出几个字:“谢射,回去歇会儿就好了。” 拉开门,他又喊我:“天赐,你把电饭锅带回去。” 我扭头对他摆摆手:“不用了,我那儿还有一个,我一次买了两个。” …… ------------------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独家推出||http://www.cnread.net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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