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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叫张大民。他老婆叫李云芳。他儿子叫张树,听着不对劲,像老同志,改叫张林,又俗了。儿子现在叫张小树。张大民39岁,比老婆大1岁半,比儿子大25岁半。他个子不高。老婆1米68。儿子1米74。他1米6l。两口子上街走走,站远了看,高的是妈,矮的就是个独生子。去年他把烟戒了,屁股眨眼就肥了一倍。穿着鞋84公斤,比老婆沉50斤,比儿子沉40斤,等于多了半扇儿猪。再到街上走走,矮的在高的旁边慢慢往前滚,看不着腿,基本上就是一个球了。 张大民不是聪明人。李云芳了解他,他3岁才说话,只会说一个字,“吃”!6岁了数不清手指头,没长六指却回回数出11个来。小学晚上了一年,还蹲了一班,听不懂四则运算。中学又蹲了一班,不会解方程,经常求不出未知数。不聪明也没耽误高考,那是七十年代的事了。语文47分。数学9分,历史44分。地理63分。政治78分。张大民感到骄傲。李云芳也考了,总分只比他多5分。政治不及格。人家问马克思主义的三个组成部分,她写的是《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愚公移山》。这么胡说八道是很能说明问题的。李云芳也不是聪明人。张大民太了解她了。 他们是青梅竹马。张大民的父亲是保温瓶厂的锅炉工,李云芳的父亲是毛巾厂的大师傅,同属无产阶级,又是邻居兼酒友,没事儿就蹲在大树底下杀棋。文化不高,脾气也柴,杀着杀着能揪着脖领子打起来。 “老子拿笼屉蒸了你!” “老子拿锅炉涮了你!” 孩子们就跟着吐唾沫。张大民很早就明白,李云芳的唾沫星子是酸的。蒸完了涮完了吐完了,两个老混蛋加臭棋篓子又和好了。孩子们蜂拥到沙土堆上继续玩耍。张大民垒碉堡,挖壕沟,李云芳嘻嘻一蹲,半泡尿就把炮楼给端了。后来的新婚之夜,李云芳就喷着酸酸的唾沫星子说话。 “大民,你爱我吗?” 张大民都快晕过去了。 张大民的父亲是让开水烫死的。他站在离锅炉房八丈远的地方跟人说话,轰隆一声,锅炉黑乎乎地蹿出了房顶,一边飞一边洒开水,像一架灭火的直升机。锅炉工哎哟妈哎,就给浇趴下了。 那时候张大民不爱说话,死淘死淘的。看着父亲像氽丸子一样的脑袋,灵魂突变,变成了粘粘糊糊的人。话也多了,而且越来越多,等到去保温瓶厂接班,已经是彻头彻尾的耍贫嘴的人了。不变的是身高。锅炉爆炸以前是1米61,一炸就愣住了,再也不长了。 李云芳晚一年接班,爱上了毛巾厂的技术员。张大民很难过,心想恋爱了也不跟哥们儿打声招呼,什么东西!假小子越长越苗条,越长越妩媚,不光唾沫星子是酸的,连套着高跟儿鞋一撇一撇的脚丫子都是酸的了。张大民找茬儿跟她说话,有话没话都想办法一句挨一句地跟她说话,不说憋得慌。他拎着塑料桶站在公共水龙头旁边,像看珠穆朗玛峰一样看着她,自己都听不清自己在说什么。 “你们厂夜班费6毛钱,我们厂夜班费8毛钱。我上一个夜班比你多挣2毛钱,我要上一个月夜班就比你多挣6块钱了。看起来是这样吧?其实不是这样。问题出在夜餐上面。你们厂一碗馄饨2毛钱,我们厂一碗馄饨3毛钱,我上一个夜班才比你多挣1毛钱。我要是一碗馄饨吃不饱,再加半碗,我上一个夜班就比你少挣5分钱了,不过你们厂一碗馄饨才给10个,我们厂一碗馄饨给12个,这样一算咱俩上一个夜班就挣得差不多了,就没有什么区别了。可是你们厂的馄饨馅儿肉搁的多,算来算去还是我们厂亏了。表面看起来你们厂的夜班费少几毛钱,实际上1分钱都不少!云芳,你觉得呢?” “我觉得我都糊涂了。” “哪儿糊涂了?我帮你算。” “大民,你说点儿别的吧。” “夏天到了,你爸爸都穿上大裤衩儿了,你妈也穿上大裤衩了,你……” 李云芳心想,他怎么这么罗嗦呀!又想他爸爸烫死以后,他们家的生活确实困难多了,连一碗馄饨都要数着吃了,太惨了。她的目光一软,他的嘴皮子就受了刺激,硬梆梆的越说越来劲了。 “你爸爸的大裤衩用绿毛巾缝的,是吧?你妈的裤衩是粉毛巾缝的,对不对?你两个弟弟的裤衩是白毛巾,你姐姐和你的大裤衩子是花毛巾,我没说错吧?吃了晚饭,你们一家子去大马路上乘凉,花花绿绿是不是挺……” 李云芳红着脸笑了。“我们一家子穿开裆裤,你管的着吗!” “你看你看,你根本没明白我的意思。我觉得花花绿绿挺……挺温馨的。我就是不认识你们家,一看这打扮也知道起码有三个人在毛巾厂上班。这能赖你们吗?不发奖金老发毛巾,你们家柳条包都撑得关不上了,这能赖你爸爸,能赖你吗?我要是毛巾厂的,就用花格子毛巾做套西装,整天穿着上班,看看厂领导高兴不高兴!” “大民,你贫不贫呀!” “其实我也没别的意思。你们一家子穿着毛巾在屋里呆着,我就什么都不说了。上了街还是应该注意影响。缝裤衩的时候应该把字儿缝起来。每个屁股蛋儿都印着一行‘光华毛巾厂’,好像你们全家走到哪儿都忘不了带着工作证一样。” “快闭嘴吧,水都溢了。” “我的话还没完呢!”“你少说两句不行吗?” “不行,不说够了我吃不下饭。” “那你就饿着呗!” 李云芳不当回事,闪着细腰嘻嘻哈哈地走开了。他嘴唇发干,嗓子眼儿里塞满了自知之明,知道一堆废话她一句也没听进去。他自卑得睡不着觉,摸着两条短腿,想着两条长腿,发现自己跟她没什么好说的了。 天下的王八蛋都是一样的。聪明的技术员去了美国,走前说不吹,走后来了一封信,说还是吹了吧,李云芳得了忧郁症,开始几天不说话,随后就不吃东西了。她披着一块粉色的缎子被面,在自己的床上坐了三天,谁劝也不下来。她母亲的哭声在大杂院上空久久回荡。张大民很高兴,心说该,该!大半夜睁开眼,接着说该,活该!鼻子突然一紧,眼窝儿就湿了。 李云芳的姐姐找到张大民,流着泪嘟哝,好话有一万句了,死马当活马医,你也给几句试试?张大民矜持了一下,她姐姐忙说我们没别的意思,这么没出息谁还要她呢。张大民又矜持了一下,梳了梳头发,漱了漱口腔,换了一双厚底儿鞋就跟着去了。 他吓了一大跳。李云芳脸色苍白,两腮深陷,肿眼像两只烂桃子,目光凝视着桌子底下的一个地方,他坐在她对面,半天不知道说什么。她的小虎牙以前特别好看,现在凶狠地毗着,像野猪的牙一样。 “云芳,你知道你披着什么东西吗?” 她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你披着一块杭州出的缎子被面,你知道吗?它是你妈给你缝结婚的被子用的,你把它披在后背上了,你还给披反了。你现在的样子就像个变魔术的,不是台上的,是天黑了马路边儿那种,你觉着自己挺高级是不是?” 还是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你为什么不说话?江姐不说话是有原因的,你有什么革命秘密?你要是再不吃饭,再这么拖下去,你就是反革命了!人家董存瑞黄继光都是没办法,逼到那份儿上了,不死说不过去了。你呢?裹着被面咽下最后一口气,你以为他们会给你评个烈士当当吗?这是不可能的。顶多从美国给你发来一份唁电就完事了。你还不明白吗!” 李云芳眼珠儿一动,把脸转过来了。张大民擦擦脑门子上的汗粒子,扭头说有烟吗?李云芳的弟弟颠颠地跑进来,给他点了一支烟,悄声说你接着说我爸让你接着说,又颠颠地跑出去了。张大民暗叫说个屁!这是美丽活泼的假小子李云芳吗?他的心都碎了。 “云芳,我帮你算一笔账,你不吃饭,每天可以省 3块钱,现在你已经省了 9块钱了。你如果再省 9块钱,就可以去火葬场了,你看出来没有?这件事对谁都没有好处,你饿到你姥姥家去,也只能给你蚂省下18块钱。你知道一个骨灰盒多少钱吗?我爸爸的骨灰放在一个坛子里,还花了30块钱呢!你那么漂亮,不买一个80块钱的骨灰盒怎么好意思装你!这样差不多就一个月不能吃东西了。你根本坚持不了一个月,这件事就这么算了,你还没挣够盒儿钱呢!云芳,西院小山他奶奶都98岁了。你才23岁,再活75年才98岁,还有75年的大米饭等着你吃呢,现在就不吃了你不害臊吗!我都替你害臊!我要能替你吃饭我就吃了,可是我吃了有什么用?穿鞋下地,云芳,你吃饭吧。世界上最好的东西就是饭了,吃吧。” 李云芳嘴唇动着,外边传来叽叽喳喳的声音,似乎要急着喝彩了,张大民举着一只手,不知要干什么,大家静下来,静得能听见李云芳肠子的声音,咕儿咕咕儿咕咕咕儿咕咕咕咕儿。 “云芳,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别装模做样了,我早知道你为什么不吃不喝了。不就是怕上茅房吗?你嘴唇哆嗦什么?你是不是尿裤子了?没尿裤子你捂着被面干什么?你不说话也没用,你不说话说明你心虚,说明你的裤子早就湿了。别以为你捂着被面我们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快把被面扔了吧,充什么大花蛾子,你不烦我们早就烦了。你换一个花样儿行不行?你头上顶个脸盆行不行?不顶脸盆顶个酱油瓶子行不行?我们烦你这个破被面了。” 李云芳嘴唇都咬白了。张大民欠欠身子,从晾衣绳上揪了一条毛巾,又从床上揪了一条枕巾,他把枕巾蒙在脑袋上,把毛巾递给李云芳,用鬼鬼祟祟的目光看着她,口气有点儿伤感。 “我拿你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了,你把它蒙上,我领着你偷地雷去吧。你知道哪儿有地雷吗?” 李云芳张着大嘴,哇一声巨响就把一切悲愤和忧伤都哭出来了,她扑倒了张大民,喷了他一脸唾沫,一边号啕一边连咬带掐,把他做了爱和恨的朦胧替身。李云芳的家人冲进来,找不着那两位人物,只看见粉晃晃的缎子被面摊在床上,像飘来飘去的旗子。旗子底下漾着哭声和胡言乱语,是跑调跑得厉害却非常诱人的男女声二重唱了。 “大民,你怎么这么坏呀!” “云芳,我不坏你就好不了啦!” “大民,你怎么……这么好呀!” “云芳,恕我直言,你的腿你的腿你的腿腿腿……怎么这么这么这么长呀!” 听看听看,李云芳的母亲也号啕了。李云芳的姐姐也跟着号啕了。病人思路清晰,爱憎分明,不用担惊受怕了,李云芳的父亲跑到小厨房悄悄抹眼泪,一个人嘟嘟囔囔,多好的一对儿呀!贫了点儿,也矮了点儿,可是这俩小兔崽子一公一母是多么合适的一对儿呀! 李云芳不治而愈,嫁给了张大民。从此,两个人就过上幸福的生活了。 张大民家的房子结构罗嗦,像一个掉在地上的汉堡包,捡起来还能吃,只是层次和内容有点儿乱了。第一层是院墙,院门和院子。院墙不高,爬满了牵牛花,有虚假的田园风光,可以骗骗花了眼的人,院门松松垮垮,是拼成一体的两扇旧窗户,钉着几块有弧度的五合板,号码都在,告诉来人它不是一般的木头,它是大礼堂的椅子背儿。推开院门,里面是半米深的大坑,足有4平米。左边支着油毡棚,摞满了蜂窝煤,右边支着一辆自行车,墙上挂着两辆自行车,自行车旁边还挂着几辫儿紫皮蒜,蒜辫儿底下搁着一个装满垃圾的油漆桶。张大民家的人管这个填满了的大坑叫——院子。第二层便是厨房了,盖得不规矩,一头宽一头窄,像个酱肘子。这是汉堡包出油的地方。前后窗,左右墙,头顶上脚底下,全是黑的和粘的,怎么擦也没用。灯泡永远毛绒绒的,吊在电线上,像个长不大也烂不掉的瘪茄子。厨房的门槛不错,有膝盖那么高,水泥很厚,怪怪的像一道水坝。穿过厨房就进了第三层,客厅兼主卧室,10.5平米,摆着一张双人床和一张单人床,一张三屉桌和一张折叠桌,一个脸盆架和几把折叠凳。后窗不大,朝北,光淡淡的,像照着一间菜窖。最后一层是里屋,6平米,摆着一张单人床和一张双层床,猛一看像进了卧铺车厢一样。墙上没窗户,房顶上有个窗户,白光直着照下来,更像菜窖了。这个多层的汉堡包掉在地上,掉在城市的灰尘里,又难看又牙碜,让人怎么吃它呢! 张大民嚼了一百遍,还是咽不进去。婚前一个月,锅炉工的长子召集了家庭会。大家腿碰腿挤在客厅里,像一堆蒜辫儿凑成了一颗大头蒜一样。李云芳坐在门口,孤零零的,像大蒜旁边的一粒葱花儿。张大民兄妹五个。弟弟是单数,三民五民。妹妹是双数,二民四民。几个民都不爱说话,话都让最大的民说了。做母亲的也不爱说话,她有病。锅炉工一死她就病了,不是脑子的病,是烧心。当胃病治了多年,还是烧心。她爱喝凉水,有了冰箱就改吃冰块儿了。相框里的锅炉工心情不好,愁眉苦脸地看着他的老婆和一窝孩子们,嘴角撇着,像刚刚骂完了一句脏话似的。李云芳的心情也不好,未来的婆婆咔喳咔喳地嚼着冰块儿.让她后脊梁直冒冷气。幸好未来的丈夫令人愉快,耍贫嘴都耍到她的心坎儿和胳肢窝里去,多难的事听看也不难。 “再过一个月我就要结婚了。本来说好再过三个月结婚,可是我等不及了。水不是一下子烧开的,不小心一下子烧开了,也只好灌暖壶了。把开水灌到暖壶里,盖上盖儿就踏实了,沏茶还是洗脚,就随你的便了。明白吗?这是我第一次结婚。我整夜整夜睡不着,老想我还缺哪几样东西,越想越睡不着,人我是不缺了,在门口坐看呢。我就缺个结婚的地方。结婚跟睡觉根本不是一码事。睡觉哪儿不行?钻到箱子里都能睡。躺在马路边也能睡。结婚试试?不行。妈,弟弟们,妹妹们,我和云芳要在咱们家里屋结婚,只好委屈你们在外屋挤一挤了。我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就是说不出这句话。现在我把它说出来了。听懂了没有?我们两个人睡里屋,你们五个人睡外屋。这么干你们同意吗?我和云芳没意见,你们要是没意见就这么定了。下午我就可以收拾屋子了。四民你想说什么!你是不是反对我结婚?” 四民嘴唇动了动,不说了。她是护校的走读生,一说话就脸红,在家里也改不了,张大民笑着,东看看西看看,脸皮有城墙那么厚,骨子里却惭愧得不得了,汗都贴着耳朵一股一股地流下来了。 “结婚就结婚呗。这院儿里结婚的多了!说那么多废话干吗?” 二民冷冷地说着,顿了顿,站起来出去了她在肉联厂下水车间大肠组做清洗工,身上老带着说不清楚的味道,脾气也差些,她一出去,空气立刻不一样了。三民做了个深呼吸,咳嗽了几南,朝左右笑了笑,挪挪屁股,又没有动静了,母亲咽了一口冰,对三民说老三,你放屁了吗?你哥等你话呢。三民是邮差,在平安里一带给人送信送报纸,在家里烦了也常常冒出一句报——哩,嗓门儿满大的。 “三民,你也反对我结婚吗?” “我不反对。我凭什么反对?” “你心里有话,我看出来了。” “不说了。都是自已的事。” “说吧。你不说我结婚都不踏实。” “我第一个女朋友要是不吹,我就在你前边了。第二个女朋友要是不吹,还能赶你前边。现在……我什么都不说了。” “你要有现成的,我先紧着你。” “哥,你不用客气了。” “谈几个了?” “六个。” “慢慢挑,别着急。” “哥,我先挑着,您结婚吧。” 母亲说老三,是挑萝卜呢还是挑冬瓜呢?又说老三,给我拿块冰,挑磁实的,不磁实不凉。老三给母亲取了一块冰,似笑非笑地钻到里屋去了。李云芳闷头坐着,心想一个个看着挺老实,都不是省油的灯啊。 “五民,我结婚你反对吗?” 五民不吭声,读着破旧的数学课本。五民是家里的知识分子,戴眼镜,穿运动鞋,擦正规的护肤霜,是兄妹中的异类。去年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人深沉了不少,今年摩拳擦掌准备再来一次。看他不屑的眼光,结婚似乎是件昆虫界的事情。 “问你呢,你反对我结婚吗?” “真没意思。我本来不想说话,你逼着我说话。其实你的本意是想堵别人的嘴,不让别人说话。谁有资格反对你结婚?我觉得除了你的情敌、没人反对你结婚。你问我根本就是问错了对象。哥,你别不高兴。你应该占一间房子。我们知道此地有银三百两,你就别罗嗦了。我只想知道你让我睡哪儿?” “是啊,睡哪儿?洗洗都不方便。” 四民跟着嘟囔,脸红得像西红柿,张大民叹了口气,觉得小弟的说法实在有理,废话太多了,应当说点儿实质性的问题了。 “早替你们想好了。我能白白睡不着觉吗?总的原则是少花钱多办事,做到增加一个李云芳,不增加一件新家具。除了东西要摆得合适,我们还得给人留出下脚的地方,屁股撞脑袋是免不了的,都是一家人也就无所谓了。我争取一碗水端平,除了云芳,咱都是一个妈生的,我……” 母亲说你快说,说完完了,我烧心! “里屋的单门衣柜不动,外屋的双人床和三屉桌搬到里屋。镜子搁在三屉桌上,代替梳妆台用,李云芳对此没有意见。里屋的双层床搬到外屋东北角,三民睡下铺,五民睡上铺。上铺离窗户近离灯也近,读书方便。五民呀,哥是真心为你好,你要明白。里屋的单人床架在外屋的单人床上,变成一个新的双层床,摆在靠门口的西南角,进出方便,在屋里洗不成的可以到小厨房洗。四民,你要心疼姐姐你就睡上铺。二民胖,还要赶肉联厂的早班……” “我愿意睡上铺,可是,哥,我觉着床都睡满了。你让咱妈睡哪儿呢?” “箱子!双人床底下有两个箱子,单人床底下有一个箱子,里屋单人床底下还塞看一个箱子,加起来是四个木头箱子。拼起来刚好是一张床,宽90公分,长200公分,高50公分,放在外屋西北角分毫不差。我早就量好了。我真想睡这几个箱子。要不是结婚,要不是非得跟云芳睡一块儿,我真想睡箱……二民,别在厨房嘟囔,进来说。” “箱子不平,你想硌死妈!” “用砖头和木头找平。” “砖都上来了,你就是想硌死妈!” “嚷嚷什么?我还没往箱子上放东西呢!瞎嚷嚷什么?你以为我心里好受吗?妈,您少吃点儿冰,听我说。我不让您睡箱子,我让您睡席梦思。找买一张弹簧垫子搁在箱子上,这能叫睡箱子吗?二民,你说说看,我让咱妈睡席梦思,你心里是不是还硌得慌?你要还硌得慌就是你自己的事了,踉箱子就没关系了。” 二民不响了。 五民撩开床单,看看床下的箱子,直起腰来,什么也没说。四民也跟着看了看,把手搁在母亲腿上,似乎表示着没法子了,只能这样了。 母亲说瞎花钱,给弄个草垫子吧。 张大民笑着,羞傀地搓了半天手,好像上面打满了肥皂一样。 “妈,咱就席梦思了……咱该摆桌子了。折叠桌直径90公分,三民的床和妈的床隔着60公分,二民的床离门口只有30公分,摆在哪儿呢?告诉你们吧,我把它摆在三张床的结合部,离二民的床更近一些。你们不用看,我早就摆过108遍了。晚上,中间是一块布帘,外边男里边女。白天,把布帘拉开,支上折叠桌,吃饭的吃饭,做功课的做功课,高兴了还可以打打牌。又到了晚上,把折叠桌折起来,把折叠凳也折起来,统统放在门后头去。这样,夜里起来就不会绊倒了,也不会因为绕来绕去踩到尿盆上面了。” “折叠桌放在门后头……门后头的冰箱放哪儿呢?” 五民目光真诚,充满信服与困惑。 “五民,这就牵扯到敏感的问题了。你往这里看。你和三民的双层床摆好以后,到这个地方。那边是里屋的门框。中间的距离是55公分。你知道冰箱的宽度吗?55公分!什么叫活见鬼?这就是活见鬼了!我不把它摆在这个地方都对不起它了。可是冰箱不是五斗柜,它是要出声儿的。过一会儿嗡一下,嗡得越来越勤了。听,又嗡了,还哆嗦!太敏感。你和三民只好委屈一下了。尤其是三民,喜欢头朝外睡,以后不得不脚朝外了。” 里屋没有动静。大家的注意力刚放松,咚一声,三民的脑袋从里屋伸到外屋,脸有点儿白,气有点儿粗,受了辱的样子。他嗓门儿很高,不过没提冰箱,提的是另一件家用电器。 “电视放哪儿?” 张大民愣住了。 “你把三屉桌搬到里屋当梳妆台,我没意见。你把电冰箱搁我脑门子上,我也没意见!可是,三屉桌上的电视放哪儿?放哪儿!” 张大民真的愣住了。他把18英寸的昆仑牌彩色电视机干干净净地忽略掉了。他在心里朝自己怒喝,比三民的声音还大,放哪儿放哪儿放哪儿哪儿哪儿,满腹回声不绝。 “三民,急什么?不就是嗡一下吗。” “……电视放哪儿?” “我天天拿手抱着它,都解气了吧?” 张大民在切菜板的四个角上紧了四条螺栓,在四条螺栓上拧了四根铁丝,然后在切莱板的四条螺栓和四根铁丝之间摆上了电视机。然后……然后,张大民就把这个黑糊糊的呆头呆脑的东西挂在外屋的房梁上了。 婚礼比较寒酸,但是这台空中电视机成了众人惊喜和赞美的中心。张大民撇开新娘子,站在切菜板底下讲解了半个小时。他一会儿拔掉天线,一会儿拔掉电源线,就像忙着给自己挑选合适的上吊绳似的。 曲终人散,新人入了洞房。终于结婚了。终于把所有人挡在门外,赤条条地爬上只属于两个人的双人床了。张大民跪在床脚,像急等着跑百米,又像刚刚跑完了马拉松,百感交集,眼神儿像做梦一样。李云芳靠在床头问: “大民,你爱我吗?” “我不爱你,我费这么大劲干吗?” 两个人扎扎实实地过上幸福的生活了。 第二年七月,下了三场大雨。下第二场大雨的时候,大杂院的下水道让一只死猫堵住了。三民用雨衣罩着第十一位女朋友,情意绵绵地湿乎乎地来到家门口。哇!女的尖叫了一声,跳起来足有半尺。张大民正在舀水,屁股上坠着三角裤衩,像一块破抹布,听到声音连忙蹲下了。小院儿变成了游泳池,中间横着一块跳板,跳板旁边的水面上浮着一个洗脸盆和一颗脑袋。脑袋水淋淋的,没有表情,仿佛脱离了身体而单独漂在那个地方。只凭一声叫唤,三民的第十一位女朋友就给张大民留下了十二分恶劣的印象。挑来挑去,八亩地的萝卜都挑遍了,就挑了个这!哇,不是味儿。 三民牵着女友踏上跳板,像离船走向码头,更像离开码头登船。屋里黑洞洞的。雨声轰鸣,水势悄悄上涨,小船就要在风雨飘摇中沉没了。哇!张大民又听到一声尖叫。小姐刚上船就把接雨漏儿的尿盆踩翻了。 三民来到雨中,一边帮着舀水,一边报告了一个沉重的消息。他说哥,我在家具店订了一张双人床,钱已经交了。空中一串儿炸雷滚过,张大民缩着脖子哆嗦了好几下,就像双人床正从天上轰轰隆隆地砸下来一样。 “哥,帮我想想办法,摆哪儿啊?” “不接着挑了?累了?” “怎么挑也是剩下的,好赖就是她了。” “一惊一乍的,行么?” “习惯了,还行。” “看着挺妖的。” “长的就那德行,其实不妖,挺懂事的。看电影老掉眼泪。我不跟她好,她就钻汽车轱辘,挺懂感情的。这是缘分。反正双人床已经买了。她是巫婆是蛤蟆,我也不换人了。” “买床急什么,家具店又塌不了?” “我的水也开了,我也要灌暖壶。哥,你选好了地方,明天我雇辆三轮儿把它拉回来,后面的事就不用你操心了。” “别雇三轮儿,贵着呢。我替你把床背回来,你自己找地方得了,行不行?” “不行。运的事你别管。你就管摆,一家子数你会摆。你让我摆哪儿我就摆哪儿。你不给我摆,你不管我,我就不结婚。” “废话,摆茅房去,你去吗?” “不去。” “你不去我去。明儿我上茅房住去。茅房不让住我住耗子洞,耗子洞不让住我住喜鹊窝,鸟窝不让我住我住下水道!我他妈钻下水道找死猫就伴儿去!我……” “哥你冲我发火,你冲着大街嚷嚷什么!” “我乐意!” 张大民跳到门口,在风雨中大喊大叫。他的无名火来势汹汹,满口胡说八道,三角裤衩朝膝盖方向慢慢滑去,半个黑不溜秋的屁股都露在外边了。 “明儿我睡茅房睡警察楼子,我乐意!” 屋里咣当一声,然后是——哇!小姐不长眼,也不长记性,又在相同的地方把那个接雨漏儿的倒霉的尿盆踢翻了。 哇! 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一些吧! 有人要住茅房啦! 事后,张大民向邻居解释,他说的是气话。他明白茅房是干什么用的,总而言之不是睡觉用的。如果是自己家的茅房,住一住倒也罢了,用双人床堵塞公众的出口,不合适,也不道德。他怎么可能住在那儿呢? 母亲搭腔说这是实话,他伯蛆。 茅房问题解决了。双人床问题搁在老地方,谁也没有办法。第三场大雨倾盆而下的时候,张大民半夜醒来,眼珠儿一转,想出了一个办法,打了个哈欠,又想出了一个办法。他睡不着觉了。他摸到厨房喝水,没摸到暖瓶,摸到了一把头发。闪电在雨夜中划过,头发下面是三民的脸,发呆,发绿,还有点儿发蓝,像一颗刚刚摘下来的挂着绒儿的大冬瓜。张大民刚要发作,嗓子突然一堵,觉得再这样愁下去,三民就要出人命了,双人床就要杀死他可怜的弟弟了。 “干什么呢你,不睡觉?” “不敢睡,一闭眼全是腿儿。” “什么腿儿?女的?” “不是……是马。一大群马跑过来,扑棱扑棱的,全是马腿儿。一闭眼没别的,全是咖啡色的马腿儿!” “三民,你有病了。” “跑近了一看,不是马腿儿。” “什么腿儿?” “床腿儿,数都数不清。” “三民,你真的有病了。” “哥,我没病。” 张大民给三民点了一支烟,自己也点了一支烟,一边抽一边叹气,听着风声和雨声,觉得生活——幸福的生活——让一群长了蹄子的奔腾的双人床给破坏了。 “我没病,可是我很难受。” “你哪儿难受?” “我说不出来。” “得说出来,憋着不说就长瘤子了。” “就这儿……两根眉毛中间,偏上一点儿,裂了一条缝儿,很难受。昨天下午,我找我们领导谈话,我找我们领导借房子,我……我找我们领导谈借房子的事,我找我们领导……找我们领导……” 三民掉泪了,抽嗒了几下。 “快说,别憋着!” “领导对我很好,问我你排队了吗?我说我排队了。他说好同志,好青年,你慢馒排着吧,如果中间没有人加塞儿,到21世纪上半叶你一定可以分到自己的房子了。” “张着嘴请人往里塞大粪,你自找的!” “……我说我可以加个塞儿吗?领导说你是好同志,好青年,你不能加塞儿。我说小王怎么就加塞儿了,来的比我晚,干的没我好?领导说……领导说你知道小王的爸爸是谁吗?哥,我难受极了。” 三民又落泪了。 “我也难受。可是,让咱妈现给你找一个长翅膀的爸爸,好像是来不及了。你当时就跪下来,认你们领导当干爸爸,人家未必就缺儿子,好像也来不及了。” 三民不吱声了,狠狠地橹了一把鼻涕。张大民挪到厨房门口,隔着水坝似的门槛朝外看了看,积水不多,离警戒线还早着呢。他把烟屁股丢在雨里,小火头儿哧一下就不见了。 “三民,我有办法了。” “你有什么办法。” “我想的不成熟。我一直在琢磨要不要告诉你。想来想去,我决定还是告诉你。这样对你的心情有好处。你老想床腿儿凳子腿儿,钻进牛角尖儿就出不来了。你应当钻到别的地方试一试。下水道堵了一只死猫,那是死猫,你一钻说不定就钻过去了。不是真钻,是打个比方,说明一种态度。咱们这种人不能靠别的,靠别的也靠不上。只能靠东钻钻西钻钻,上钻钻下钻钻。本来没有路也让咱们钻出一条路来了,本来没有地方搁双人床,使劲儿一钻,搁双人床的地方就钻到了,三民,我的办法其实很简单,我都不好意思说出口。咱们家不是有双层的单人床吗?” “你的意思是……” “把两张双人床摞起来。” “……摞起来?” 三民小声笑着,自己问着自己,很兴奋,搓了半天手。不过,他很快就沉默了,大概看清了摞起来是件很严峻的事,一点儿也不值得高兴。他摇头,叹气,抱紧两条胳膊,好像刚刚被奔驰而来的床腿儿踩了肚子一样。张大民也沉默了。他闻到了一股馊味儿。摞起来确实不是一个好主意。初想也还不错,深入地想一想就不行了。摞起来的双人床不光摇摇欲坠,一关电灯它还没完没了地叫唤,咯吱咯吱咯吱的,粗俗,没有教养,还下流!张大民直纳闷,这么不要脸的办法是怎么想出来的?他真想铆足了劲给自己一个大嘴巴了。 “三民,我这儿还有一个办法。” 三民捂紧脑门儿,好像有点儿害怕。张大民给三民续了一支烟,自己也续了一支烟,一边抽一边问自己,说好呢还是不说好呢?不说吧,好歹也算一个办法,说了吧,还是一个不要脸的办法!床没地儿摆,身子没地儿放,单单要张脸搁哪儿呢!豁出去了。 “摞着摆不合适,咱挨着摆!” “挨着摆?” “我们的床挨着你们的床。咱不摞着了,不分上下了。咱分里外。你们是新婚,你们在里边。我们在外边。我们是老夫老妻了,脸皮有冰箱那么厚了。我们把双人床摆在你们的双人床旁边,不知你们的心里怎么想,反正我们是不在乎了。” “挨着摆不就成大通铺了吗?” “你这么理解也不算错。” “……不挨着不行吗?” “行不行,你听我给你分析。我的左手是我们的床,我的右手是你们的床,你看明白唆。里屋只有这么大,摞着摆可以,挨着摆塞不进去,只能摆在外屋。外屋也只有这么大,右手摆在里边,左手摆在外边,中间不挨着,你看怎么样,左手这里出了什么事?” “出了什么事?” “我们的床把门口堵住了!” “……我懂了。” “你真懂了吗?” 夜雨茫茫,张大民的手在三民眼前上下翻飞,代表着两张不幸的双人床,像两只饥饿的野兽的爪子。又一道闪电划过去,照亮了张大民的脸,是淡紫色的,也照亮了三民的脸,是深绿色的。彼此恐惧地望着,至少在一瞬之间生了怀疑,怀疑对方也怀疑自己到底还是不是人。不是人,是什么东西呢?是人,又算哪路人呢? 三民的婚礼很热闹。出了风头儿的不是新郎,不是新娘,是五民。五民苦读三载,考中了西北农大,喝完喜酒便要远走高飞了,众人给新人敬酒,也给五民敬酒,都捎带着问一句,为什么考农大呢?考农大也要考北京的农大,为什么考西北的农大呢?五民含笑不语,咕冬咕冬地往嗓子里灌酒,灌着灌着就出语惊人了。 “我受够了!我再也不回来了。毕了业我上内蒙,上新疆,我种苜蓿种向日葵去!我上西藏种青稞去!我找个宽敞地方住一辈子!我受够了!蚂蚁窝憋死我了。我爬出来了。我再也不回去了。哥,我有奖学金,你们别给我寄钱!我不要你们的钱!你们杀了我我也不回去了。我自由了!我……” 五民起初傻乎乎地笑着。众人也跟着笑,后来就不笑了。五民泪流满面,舌头发硬,眼神儿完全不对了。众人连忙打圆场,别喝啦别喝啦,再喝就该想媳妇啦!张大民把五民搡到没人的地方,想给他几下。五民脑袋一低,扎在张大民肚子上就失声了。 “家里缺钱花。你们别给我寄钱!” “你是亲生的,不是妈在大街上捡的!” “把我的床拆下来。别让妈睡箱子了,让妈睡我的单人床吧!” “妈睡箱子睡舒服了,睡别的睡不惯了。” “咱们家太憋了,喘不过气来。” “吃两勺胡椒面儿就不憋了。” “哥,我都快憋死了!” “你自己不找死,谁也憋不死你。” 婚礼圆满结束了。太阳落山了。新郎张三民搀着新娘毛小莎姗姗而来,翩然如在梦中。他们推开了钉着椅子背儿的院门.走过大坑似的院子,跨过高高的门槛兼挡水坝,穿过厨房的菜味儿和油烟昧儿,蹭过大哥和大嫂的床头,绕过用三合板钉的像厕所档板似的隔断,眼前豁然一亮,不由长长地长长地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他们终于看见自己的双人床了。它在新郎的心里奔腾过。它在新郎的眼睛里奔腾过。现在,它安静了。 在三合板隔断的南边,张大民仰面躺着,比床还安静。他一只手搂着李云芳的脖子,另一只手摸着李云芳的肚子。肚子很饱满。一分钟比一分钟饱满。他们的孩子已经四个多月了。在三合板隔断的北边,贴着的都贴着,绕着的都绕着,含着的也含上了。起初是多么安静。月亮正捎悄地升上来,可是,且慢!这片黑洞洞的诗意倾刻之间就出了问题。 哇! 接下来就一发而不可收拾了。 张大民暗自呻吟,再一次深深地感到生活--幸福生活——让弟媳妇一连串莫名其妙的声音破坏了。他想起了五民的抱怨。憋得慌?喘不过气来?他觉得自己也快憋死了。 哇! 天呐.又他妈来了。 张大民在小饭铺请三民吃饭。他点了炒腰花儿。溜肥肠儿、拍黄瓜,煮花生,又要了四两白酒。他有点儿心疼。他挣钱不多,所以很爱钱,花钱的时候特别难受。他从来不请别人吃饭,也不请自己吃饭。只有别人请他吃饭的时候他才去。吃别人请的饭,他不难受,也不心疼,胃口特别好。现在,他一点儿胃口都没有了。看着三民有滋有味细嚼慢咽的样子,自愧弗如的感觉又一次撞疼了他的心头。本想等三民度完了蜜月再请这顿饭,可是情况愈演愈烈,不得不提前破费了。 “三民,婚后感觉如何?” “还行。哥,怎么臊乎乎的?” “腰花儿洗的不干净。” “我感觉还行,就是挺累的。” “是累。日子还长着呢,悠着点儿。” 三民红着脸得意地笑了。 “我是心累。哥,怎么臭哄哄的?” “肥肠儿就是这味儿。” “哥,真的,我就是心累。” “别的地方不累?” “不累。” “你不是心累。三民,我了解你。你小时候的脸色就跟别人不一样。我一直在观察你,一直观察到现在。你瞒不了我。心累,你脸是绿的。干活儿累了你脸白。你脸要黑了就是吃多了,撑着了。你能瞒我吗?快撒泡尿照照你的脸,看看它现在什么色儿?” “什么色儿?” “跟你的床一个色儿,咖啡色的!床是咖啡色很正常,人没晒着没烫着的,凭什么跟咖啡一个色儿?你看看你的下眼皮,是发了霉的咖啡,都长蓝毛儿了。三民,我再给你点一个炒腰花儿,臊乎乎的你也得吃,多吃。你得好好补补你的肾。我认为你的心不累,你的肾太累了,搞不好已经累坏了。小姐,再来一个腰花儿,炒嫩点儿,夹点儿生最好,快啊。三民,我对你说,我是过来人,我的话你要听进去,人,不能为了一时痛快,连自己的腰子都不顾了!不顾腰子,到时候你后悔可来不及了。吃吧,多吃。” 三民依旧吃着笑着,却不敢得意了。 张大民咂了一口白酒,很苦,没有他的心情苦。他应当怎样表达自己的不满呢?他还是拿不定主意。他是长子,管弟弟可以,管弟弟的媳妇可以不可以?管弟弟的熄妇的……声带可以不可以?好像不可以。但是,不管行吗?这算不算干涉别人的私生活?可是,不干涉,别人还生活不生活! 张大民含着酒,像含了一口别人的尿。三民吃的很香,满面春风,根本不考虑请他吃饭的人的心情。 “哥,再给我来一个腰花儿。” “我带的钱……算了!来一个就来一个。” “刚开始臊,吃着吃着就不臊了。” “这就叫身在臊中不知臊啊!” “哥,你什么意思?” “三民,你见过公鸡踩蛋儿吗?” “听说过,没见过。” “公鸡往母鸡背上一踩,母鸡吱吱嘎嘎胡叫唤,就跟有谁要宰它似的,德行大了。” “哥,你到底想说什么?” 三民慢馒放下筷子,笑的很难看,从耳朵到胳膊全红了。张大民不动声色,目光坦然,心里很紧张,手心儿和脚心儿都在冒汗,尾巴骨也隐隐作痛,有点儿坐不住椅子了。本想说三合板隔断北边的事,怎么说到公鸡踩蛋儿上去了?张大民语重心长地看着三民,给三民挟了一片半生不熟的腰花儿,觉得自己顾不了那般许多了。 “三民,你觉得幸福不幸福?” “挺幸福的。怎么了?” “不管多幸福,眼里也不能没别人。” “我们怎么了?” “大家都是过来人。吃过猪肉,见过猪跑,也跟着一块儿跑过,谁瞒谁呀!可是,为什么我们能做到的,你们就做不到呢?” “你们做到什么了?” “我们从来不叫唤!” 张大民很压抑,嗓音猛了些。三民木呆呆的,似乎没听懂,嘴唇上挂着一片腰花儿,就像刚刚咬掉了一块舌头。小饭铺静了片刻,不多几个人都朝这边看着。张大民有点儿不自在,压低了嗓音,眼睛却盯着别处。 三民,我得正正经经告诉你,这么叫唤,不符合国情,也不符合咱的身份。您要在外国有一大别墅,别外国了,您就是在郊区弄一小别墅,您和您媳妇都可以随便叫唤,你们把手拢在嘴上大声嚷嚷也不碍事,高兴么,舒服么,嗓子眼儿痒痒么!可是,如果七、八口子挤在一间半破屋子里,我看咱们还是得慎重。我和你嫂子已经挺过来了。你们打算怎么办? 张大民的目光追着一只苍蝇,飞飞停停,最后很不情愿地落在三民的脸上。三民的脸发紫,嘴唇更紫,有点儿缺氧。他闭着嘴,牙疼似地皱紧眉毛,挟起一片炒腰花儿看了看,又放下了。 “哥,你别激动。我还没激动呢。我们的情况你了解吗?每天上床我们都互相叮嘱,小声点儿小声点儿千万小声点儿,你知道吗?我趴在那儿像趴在一块豆腐上面,脑袋上顶着一碗水,屁股上也顶着一碗,好像一动弹水就洒出来了。我们容易么!我们小心得不能再小心了,我们又不是木头,控制不住了哼哼几声都不许吗?” “那也叫哼哼?真会哼哼!” “哥,你别激动。” “只许你们哼哼,不许我激动?你们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还不许我激动?我们也是人,我们不是木头,我们都有耳朵,我们倒想不激动,行吗?人家让吗!小姐,再来一盘炒腰花儿,别洗,越臊越好。” “哥,我不吃了,我够了。” “我吃!我的肾还没补呢!” 三民不说话了,捂着脑门儿叹气。张大民一边吃一边激动,一边激动一边算着花了几个钱,越算越心疼,越心疼越激动得受不了,胳膊和手抖得厉害,下巴也跟着抖,筷子说什么也挟不住东西了。 回家的路上,张大民几次想吐没吐出来。 回家就上床了,翻来覆去的,怎么也睡不着。他口中念念有辞,听不清说什么。李云芳推他问他,他一概不理,继续嘟囔。月到中天的时候,他推醒了李云芳,想说什么半天没说出来。月光映着他的额头,表情非常痛苦,好像他整个肚子里的东西都被人挖走了。 “你怎么了?” “云芳,亏了。” “亏什么了?” “他们多收了一盘腰花儿钱!” “闹了半天你算账呢!” “怎么算怎么不对,多收了我7块钱!” “我给你7块钱。睡吧。” 张大民还是睡不着。三合板隔断的北边静悄悄的,静得让人不放心,好像有人故意跟他捣鬼似的。他又一次推醒了李云芳,小声说你听你听,神秘兮兮的样子令人恼火。 “听什么?什么也听不见。” “这就对了。云芳,这说明花钱花得值,我们一点儿也不亏。我不心疼。他们多收两盘炒腰花儿的钱,我也不心疼。我们花钱买的是什么东西,他们谁也不知道,只有我们自己心里明白。多花7块钱又算得了什么呢?云芳,我真的不心疼。我就是有点儿堵得慌,这儿,就是这儿……堵得慌。不是腰花儿,好像是一个特别大的猪腰子,整着堵这儿了。” 张大民指了指脖子下边的某个地方。李云芳敷衍了事地给他揉了揉,知道他醉着,也知道他是心疼钱,又好气又好笑,真想把他从床上掀下去。 “你别嘟囔起来没完没了,快睡!” “我睡我睡,值了太值了……这就睡。” 可惜,他想睡也睡不成了。 哇! 张大民一骨碌爬起来,三步两步跑到院子里,一摸便摸到了垃圾桶,埋头就吐。钱白花了。他吐得很仔细,把一肚子腰花儿和一腔悲愤全都吐出来了。李云芳跟到院子里给他捶背,听见他满嘴臊哄哄的却还在不停地嘟囔,好像跟那个垃圾桶有说不完的悄悄话似的。 第二天早晨,张大民爬上了墙头,在上边呆立了半个小时。墙外是一棵石榴树,没有石榴,长着密密麻麻的树叶。墙皮上爬满了牵牛花,开着俗气的粉色的花朵,一些花朵开到树上去了。石榴树外面是过道,邻居们走进走出,纷纷昂起下巴,看着墙头上的人,猜不透他要干什么。张大民抱着胳膊,眯缝着睡眼,不屈不挠地盯着前方偏下的某个地方,一副做梦做不醒要永远做下去的样子。往他胳膊上缝两个翅膀,这小子呼扇几下,说不定就迷迷瞪瞪飞起来了,说不定就像大蚂蚱一样飞到无边的美丽的原野里去了!总之,他要不想往外飞,戳在墙头上摆那个臭架势干什么用呢? 半个钟头之后,张大民爬下了墙头,找了一把铁锨,开始拆他们家的院墙。他把院门整着卸下来,发现墙体很松,拿肩膀头一顶,半堵墙轰隆一声就塌到外面了。一股烟尘笼罩了石榴树,就像有人在天上瞄准儿,很凑巧地往那儿丢了一颗大炸弹。张大民真的飞起来了。他不是蚂炸。他是一架轰炸机。不知道从哪儿载了那么多仇恨,轰轰隆隆,咚咚锵锵,只几下就把他们家的院墙炸平了。家里人很默契。没有谁阻拦他,也没有谁帮助他,似乎在遵循某种秘密的部署。果然不出所料,对门儿邻居家的大儿子跳出来了。 “你丫干吗呢你?” “我拆墙呢。亮子,你有事儿吗?” “你丫拆墙干吗?” “憋得慌,透透气。” “有你丫这么拆的么?” “拆慢了,怕你跑出来帮忙。快点儿拆,等你跑出来帮忙,已经拆完了,想帮忙也帮不上了。没别的意思。亮子,我是不想麻烦你。屁大的事儿,我自己撅撅屁股就干了,不麻烦你了,你快点儿回家歇着去吧。” “谁跟你丫贫呢?” “你不歇着,帮我捡砖头得了。” “你丫到底想干嘛?” “不好意思,想盖间小房儿。” “想砍树是不是?你前脚砍我后脚就告办事处去,罚个千八百的,罚死你丫的!大民,我说话算话,你丫信不信?” “我信,我伯你。” “怕我就别砍树。” “我不砍树。” “怕我就别往我们家这边盖!” “怕你我也得盖。离你们家还远着呢。我不砍树。我真的不砍树。我把石榴树盖在房子里,让它从房顶中间穿过去。我整个早晨都在想这件事。这件事对谁都没有坏处,对你也没有坏处。你快点儿告到办事处去,就说这个爱树的绝着儿是你琢磨的,他们一感动说不定能奖你个千八百的。我一分都不要。我觉得咱们俩完全想到一块儿去了。我要替这棵石榴树请你喝啤酒,我……” “傻X!我抽你丫的你信不信?” “你抽我干吗?” “我这就抽你丫的你丫信不信?” “咱别急,咱先抽支烟吧。” 张大民递出一支烟,被打飞了。他追过去弯腰拾起来,吹了吹土,自己点上,愉快地吸了一口,又愉快地吸了一口。他笑的很友好,心说你才傻X呢,你不抽我事情还麻烦了呢。亮子高高大大,在轧钢厂做翻砂工,是个塔一样的人。两个人站在一起,就像一头驴和一头象站在一起,前景很不美妙。张大民略微有些担心,你要真抽我,我受得了吗?把我牙打掉了怎么办?把我鼻子打歪了怎么办?他一边抽烟一边得出了结论,受不了也得受着,打成什么样儿是什么样儿,为了双人床为了安宁为了受罪的耳朵根子,豁出去了。他故意把烟屁股扔在对方脚边,抬眼看了看蔚蓝色的天空,就像抓紧时间抒发最后一下的烈士一样。 我……我我我要豁出去了! “你不是想抽我吗?我站在这儿,我让你抽,你随便抽,我要哼哼一声儿我都不是人!可有一样儿,咱俩现在就说清楚,你抽完就完了,我转过身儿去盖房,你可别吱声儿。你要吱一声儿你都不是人养的,你就是王八蛋!” “我拿砖头花了你丫的!” 翻砂工终于暴跳起来了,真的捡了半块砖头。张大民心头一惊。他用砖头拍我脑袋怎么办?他把我拍成了大傻子怎么办?翻砂工的眼神儿稍稍往旁边躲了一下。张大民倍受鼓舞,脑袋又烈士一样昂起来了。 “你花!我把脑袋搁这儿,你快花!” “……我拍死你丫的!” “拍扁了我我也得盖房。树南边2米多,我占1米,还剩1米多,长两条腿儿的长俩轱辘的都能过去,你有什么不乐意的?这棵石榴树是我爸种的,我把它盖在屋里,是对我爸的纪念,你凭什么说三道四?” “废话!我妈胖,你丫装不知道!” “你妈胖跟我有什么关系?” “废话!我妈胖,我妈过不去!” “1米多,你妈过不去?汽油桶都能过去,你妈过不去?你妈腰围4尺4,是腰围!展开了量摊平了量,4尺4当然过不去,一围不就过去了吗?4尺4也甭除4,也甭除了,你就除以2,能过不去?两个你妈都过去了!当然,其中一个得侧看身子……亮子,你认为我分析的有道理吗?” 翻砂工站在废墟上浑身哆嗦。 “我妈腰围多少?” “4尺4,胡同口儿裁缝说的。” “你丫再说一遍!” “不是4尺4?4尺6?” “你丫敢再说一遍?” “4尺8?” “我他妈……” 啪! 不轻不重,犹犹豫豫,却发出了很乖巧的一声——啪!张大民脑袋嗡,跟有回声一样。他记得躲了一下,可能没躲好,躲到砖头上去了。粘糊糊的东西淹住了一只眼,他用另一只眼哀怨地看来看去,看见了许多胳膊和许多腿,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躺平了。他真的把我给拍了。他怎么真的把我给拍了,像拍一个生西瓜一样?张大民听见了亮子的胖母亲在骂人,没骂别人,是骂自己的儿子不是东西不是人揍的,骂得很纯朴,听不出有抬桑骂槐的味道。血还在流。完了,他把我的主要血管给拍破了,我要死了!听见有人想去派出所,张大民拼命挣扎,睁大了那只独眼,像扭亮了一个电灯泡,照照这边,照照那边。 “谁想去派出所?去派出所干吗?谁去派出所我跟谁急!谁报案我踉谁玩儿命……” 许多只手把他抬起来了。这些手要把这个英雄人物抬到医院的急诊科里面去了。张大民听见了母亲的哭声和李云芳的几声抽泣。他从那些手上抬起头来,把那只血淋淋的眼睛和那只干净的眼睛一块儿转过去,鬼使神差地摇着一条胳膊,就像革命者要远走它乡了。 “没关系!妈,你把砖头挑出来,摞在树旁边儿。云芳,把你们家那袋水泥也搬过来,上小山子他家借两个瓦刀……等我回来!我没事。你们抓紧时间准备吧。” 不到两个小时他就自己走回来了。他脑袋特别大,有篮球那么大,缠满了纱布,只露着前面一些有眼儿的地方,别的地方都包着,连脖子都包着了。其实只破了一个小口子。医生不给缝,他偏要缝,医生就不缝。不光不给缝,还不给包,打算用纱布和橡皮膏糊弄他。他偏要包,医生就不包,他死活也要包,不包不定,医生一着急,就把他的脑袋恶狠狠地彻底地包起来了。他要再不走,医生就把他的屁股也一块儿包上了。张大民很高兴,进了大杂院就跟人寒暄,做出随时都准备晕倒的样子。 “没事!就缝了18针,小意思。别扶我!摔了没事,摔破了再缝18针,过瘾!我再借他俩胆儿,拿大油锤夯我,缝上108针,那才真叫过瘾呢!你问他敢吗?我是谁呀!我姓张,我叫张大民,姥姥!” 他一头撞进亮子家的屋门,示威似地举着大白脑袋,把亮子肥硕无比的母亲吓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大妈,亮子呢?” “上夜班了。” “回来吗?” “不回来了,住集体宿舍了。” “哟,我这儿还缺个活泥的呢。” “把他叫回来?” “算了,别吓着他。” “今儿这事儿……” “大妈,我们闹着玩儿呢您看不出来?” “大民子,你说我裤腰4尺8,不是寒碜我吗!记住喽,我的裤腰不是4尺8.是3尺6!往后别胡咧咧。” “太好了,来三个您也过去了!” 张大民的宫殿就这样落成了。床架子勉勉强强塞进去,放不下床屉,让石榴树挡住了。张大民抽了半盒烟,想出了个好办法。他把床屉竖着锯开,在两边各挖了一个半圆,像古代用刑的木枷,往床架子上咋嚓一合,犯人的脖子--那石榴树就从双人床中间长长地伸出来了。为了适应这种独特性,李云芳对褥子、床单等床上用品进行了适度的改造。她还往石榴树上糊了一层白纸、让树干与墙皮保持近似的颜色。屋里剩了窄窄的一条儿,什么也放不下,就搁了一盆绿萝,顿时春意盎然。邻居们过来参观的时候,张大民正趴在床底下,两条腿伸到门外边。大家问你干什么呢,他不说话。又问你趴在那儿干什么呢,他才轻轻地叹了一口飞。 “我给石榴树浇水呢。” 两口子躺在这张床上怎么也睡不着觉。第一个晚上成了节日。张大民躺在外边,李云芳躺在里边,中间是那棵石榴树。他们说呀,笑呀,说到要紧处,李云芳还掉了几滴眼泪。他们坐起来,躺下,又坐起来,再躺下,还是丢不开这棵石榴树。它愣瞌瞌地竖在两个腰之间,真是太奇怪了,也太有趣了。李云芳把一条长腿搭在树上,用手指头寻找张大民的伤疤,在头发里摸了半天也投摸着。 “你那18针呢?” “我也找呢,我的18针哪儿去了?” “坏!半夜,这棵树可别吓死我。” “一睁眼,嘿,插了个第三者!它要是男的,我哪儿打得过它呀!” 两个人叽叽咕咕笑到小半夜。张大民把手放在李云芳肚皮上,发现又鼓了不少,儿子正茁壮成长呢。他的手像一只挂了帆的小船,向美丽的湍急的下游驶去,驶去,驶去了。 哇! 怎么回事?张大民间李云芳你跟谁学的,你也有毛病了吗?两个人抱着脑袋,无声地笑成了一团。张大民甜蜜地叹息着,把李云芳的耳垂儿叼住了。 “云芳,学坏可太容易啦!” 两个人又过上幸福的生活了。 有了自己的房子、房子里还有一棵树,张大民和李云芳就觉得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他们为肚子里的孩子取名——张树,然后踏踏实实地等着张树准点儿爬出来,与肚子外面的这棵树会会。等得无聊的时候,张大民又有了新的牵挂,发现两个人挣钱两个人花和两个人挣钱三个人花不是一回事,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了。他把死期存单摆在床单上,把活期存折放在枕头上,左手拿着现金,右手接着国库券,依照不同的顺序一遍一遍往上加,越加越无法控制情感,对钱的热爱像潮水一样涌进胸膛,一直涌到了嗓子眼儿,让他数着数着就数不出声音来了。钱真好,真是好,就是好,只是太少了,再多一点点就好了,不过多那么一点点一点点也还是太少了。 他们的积蓄很分散,加起来只有980元,颠三倒四加了无数遍还是980元,世上有那么多公母,钱却没有公母,否则处境就会大不一样了。张大民盯着李云芳奇妙的大肚子,承认了自己的限度,知道自己没有别的本事了。不过他又立刻安慰自己,钱是有公母的,钱要没有公母,利息从哪儿来呢?他想算算980元的利息,算不出来,小家伙难产了。 钱好是好,少了就不好了。 他们婚前没有积蓄。他们踉多数穷孩子差不多,挣了薪水交给父母,自己不留钱,花多少要多少。张大民和李云芳稍有不同,是两种风格。李云芳娇气,想花就要,随花随要。张大民不是这样。张大民是这样——他根本就不花钱!除了买饭票,他连根冰棍儿都不买。不想花当然不想要,不想要想花也不要。他对钱的珍惜是从骨子里来的,又渗到血管里去了。后来上夜班熬不住,染了烟瘾。烟德却不好,从来不敬烟,又染了蹭烟的瘾,比烟瘾还大。他只抽四毛钱以下的烟,通货膨胀以后地自己也没有膨胀,长时间在一块钱以内一盒的水平伤感地徘徊。他为花钱抽烟难受,在别的方面就更不肯花钱了。 婚后他们建立了自己的财政系统。先由李云芳负责,她也爱钱,可是爱得不深,钱也不知都逃到哪儿去了。后来张大民篡权,把爱洒向每一个角落,像磁铁一样,一分钱一分钱又一分钱,纷纷被他吸过去嘬过去,情况就大为改观了。只攒了980元,不是不狠心,是挣的不多的缘故。一个月不到100块,拿了多少年?每月每人交伙食费30元;孝敬双方老人各20元;支援五民读书15元;他抽烟不到15元;她怀了孩子每个礼拜吃一只鸡腿儿加起来绝对不止15元;洗个澡1元;剃个头又1元;她的头不止1元;她去医院让大夫摸肚子,骑不了车,坐公共汽车公共电车再换地铁,来回多少元?他不能不陪她公医院让大大摸肚子,也骑不了车,来回又是多少元?如果挤不上车打出租车,再碰上个比你还爱钱的司机拉着你兜圈子,那可真要了人的命了,那就是血流不止了,什么也剩下了。 980元,是一堆金子。 第二年春天,天气还有点儿凉,张树先来到医院,然后就回到那棵石榴树身边去了。他大声哭着,特别不高兴,对生活特别有意见,闭着眼就是不睁开。张大民扒张树的眼皮,先扒开一只,扒了扒,又扒开一只,把他乐得嘴都合不上了。 “我儿子是个天才,他拿眼斜我呢!” 天才更愤怒了。大杂院的猫循声凑过来,五、六只,七、八只,高高低低挤了一窗台儿,都歪着脑袋往里看,想研究研究这只描凭什么跟自己不一样,凭什么叫得这么傻,想吃老鼠了吗? “真是个人才,眼珠儿还动呢!” 眼珠儿要不动这位就是棵死树了。 李云芳不下奶。那么好的身材,该凹的凹,该凸的凸,就是不下奶。张大民心里直哆嗦,花钱如流水的岁月终于来到啦!他买了五条鲫鱼,五个猪蹄儿,熬呀熬呀,把李云芳的脖子都给灌长了,还是不下奶,母牛不下奶,能叫母牛吗?张大民很纳闷,只好向真牛求救,给儿了订了几袋儿鲜奶。不行,张树拉稀,拉一种像芥末油一洋的稀。马上换奶粉,还不行,改拉一种白色儿的像色拉油一样的稀了。张大民在商店里痛苦地转来转左,把钱包部攥出汗来了。这不是欺负我吗?这不是欺负我不起钱吗?他一咬牙一闭眼,买了一桶很贵很贵的美国奶扮,捧回家刚刚迈进家门的时候,整个人看上去部快不行了。 “我比你拉!我让你拉!” 他如丧考妣,像捧着一个个骨灰盒、张树还算争气,也有良心,没往死里逼他爸爸,他吃了这种奶粉就踏实了。他停止拉稀,开始拉黄酱,灿灿的,软软的,粘粘的,懂行的都说,这是好屎,是屎中最正常的一种屎,谨向你们表示最衷心的祝贺了。 “我儿子是个天才,都会拉人屎了!” 张大民想笑,一捏钱包,发现还没到笑的时候,且得哭一阵儿呢。吃中国奶粉拉稀,吃美同奶粉不拉稀,什么肠子!二天吃半桶,五天吃一桶,九天吃两桶,什么肚子!崇洋媚外不说,一桶桶吃下去,哪天断了顿儿,就该吃他的中国爸爸了。 张大民蹲在地上算账,把钱没完没了地扔给美国的牛奶公司,不如把钱一次性地扔给自己家的奶牛。奶牛绝对是好奶牛,只不过哪个零件出了问题,有根筋没有转过来。他又买了五条鲫鱼,五个猪蹄儿,炖啊炖啊,灌哟灌哟,李云芳的两个乳房像两个乳白色的气球一样胀起来,还是不下奶。他气势汹汹地拎回来一个王八,摔在莱墩子上,举刀就剁,大卸了八块也不住手,接着剁,咚咚咚咚,就像什么也没剁,只是砍莱墩子,砍一个怎么砍也砍不动的菜墩子。李云芳一听就明白了,王八便宜不了。 母亲说我菜墩子还要呐。 二民也给震得不高兴了。 “你媳妇不下奶,你拿王八撒什么气呀!王八招你惹你了,剁那么碎干吗?” “知道多少钱一斤吗?” “多少钱一斤也没听说拿王八吃馅儿的。” “我还吃它骨头呢!” “有这么节约的吗?” “它没长毛,它长毛我连毛一块儿吃!。” “知道的是剁王八,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剁媳妇呢。不就是不下奶么。你剁王八王八也不下奶,王八就是王八。明几我给我外甥儿买几桶美国奶粉,贵就贵,谁让他倒霉呢,摊上个没奶的。” “二民,你别来劲!” 李云芳在床上想,不是省油的灯啊。 张大民不剁了,端着刀运气。母亲说剁差不多行了,得有二两木头沫子了。二民躲进屋里,还嘴硬,嘟嘟囔囔不肯罢休。 “本来就是!整天鱼啊鱼啊,吃了多少鲫瓜子了?你给咱妈买过吗?咱妈半年都吃不上一回鱼!又来王八了,成皇后了!你心那么细,买好的吃也想着妈点儿,比什么不强!我来什么劲了?我就是看不惯!” 张大民哑口无言。他看着菜刀,想把它举起来,在自己后脖梗上狠狠地来一下。脑袋一昏,就说起胡话来了。 “妈又不下奶!” “可妈是妈。” “我上个月刚买过一回鱼。” “那不叫鱼!” “就是鱼,是带鱼!” “比表带儿宽点儿有限!” “那也是带鱼!” “还是臭的!” “不赖我,我钱不够!” “买王八够!” “二民,你跟我来劲!” “你媳妇才来劲呢!” 母亲说小兔崽子你们都给我闭嘴! 张大民和他的妹妹张二民都不想闭嘴。张大民发现张二民越来越古怪了。张大民急了。张大民知道应该说什么了。 “二民,你不就是嫉妒云芳吗?你从小儿就恨她,闹了半天现在还恨她,恨得连虎牙都快长到门牙这边儿来了。小时候,别人叫她大美妞儿,叫你丑八怪,你就哭。哭有什么用?哭得眼泡儿都大了,到现在也没消肿。她腿长点儿,你腿短儿,有什么关系?长的短的不都得骑着自行车上班吗,她骑28,你骑不了26骑24,腿再短点儿有22,你怕什么?你嘴大点儿,她嘴小点儿,这有什么要紧?她嘴小吃东西都困难,恨我了想咬我都张不开牙,哪儿像你呀,一嘴能把我脑门儿给咬没喽,她应该嫉妒你,你说是不是?你头发比她黄,比她少,再黄再少也是头发,也没人拿它当使了八年的笤帚疙瘩……” 母亲说给我闭上臭嘴! 二民趴在床上哇呀一声就哭起来了。 张大民听着,又回到了童年,回到早已消逝的无忧无虑的甜蜜岁月中去了。 “二民,你还跟我来劲吗?” “活该活该!没奶活该!” “二民,你还买美国奶粉吗?” “没钱活该!报应报应!” “二民,你别买。你敢买我们也不敢吃。我还怕你往里边儿掺耗子药呢!” 二民哇呀呀呀哭得更加惨痛。母亲说老大,你个混账东西,越说越没谱儿了!张大民耷拉着脑袋,拎着菜刀,盯着被剁成肉酱的王八,喘气越来越粗,越来越急,似乎要当着母亲的面抹脖子剖肚子以表明心迹,让母亲亲眼看看他的赤胆忠心和满腹柔肠了。 “妈,冰箱里还剩一条鲫瓜子。你想红烧还是清蒸还是糖醋?我这就给您做。” 母亲说把我奶打下来你喝吗? 张大民热泪盈眶,什么也不想说了。他把煮好的王八端给李云芳,她老半天不敢张嘴。它颜色发红,稠乎乎的,像山楂酱或草莓酱一样,散发着生猛的腥味儿,里面还掺杂了一小股清新的甜丝丝的菜墩子的昧道。 “吃吧,这就是偏方上说的王八膏子了。” “对不起。大民,真对不起。” “对不起我没事,你得对得起这个王八。” “要是还不下奶怎么办?” “你说呢?让张树嘬嘬我的奶头儿试试?” “真对不起了!” 一夜无话。天快亮的时候,张大民被哭声惊醒。他翻身爬起来,发现不光孩子在哭,孩子的妈也在哭。李云芳楚楚动人地看着他,表演似地把手往乳房上一搭,嗖,一股奶射到石榴树上,再一搭,嗖嗖,两股奶白花花的一块儿射到石榴树上,整个屋子都让浓烈的奶香塞满了。张大民抱紧李云芳,觉得不妥,分开又舍不得,就用自己的手换掉她的手,嗖嗖嗖,把奶水喷了一脸。本来有跟着哭一鼻子的念头,这么一闹分散了注意力,也弄不清湿乎乎的鼻梁上有没有自己的泪珠儿了。 “您的下水道堵的时间也太长啦!” “大民,真对不起你。” “别往树上滋了,快换一棵树吧。” 张树叼住奶头就不撒嘴了。 “真是天才!我还没教他他自己就会了。” “大民,我想吃鸡腿儿。” “知道我兜里还剩多少钱吗?” “多少钱?” “4块钱。买鸡爪子可能还够。” “那就给找买两个凤爪吧!” “凤爪也贵。云芳,你吃鸡脑袋吗?” “鸡脑袋有毛。” “我给你买两根鸡脖子吧?” “不用了,我一想就没有食欲了。” “我也是。我都起鸡皮疙瘩了。” “我现在不想吃鸡腿儿了。” “我赞成,想吃以后再吃。” 两个人头挨着头,亲嘴儿.叹气,接着亲嘴儿,继续叹气,显露了幸福过后的疲乏。张大民仍然平静不下来,为李云芳湿润的奶头儿激动,也为李云芳想吃鸡腿儿的念头而困惑。他自己什么都不想吃。现在,有张树一个人吃就够了。亲娘的奶水终于把美国奶粉打败了。不对!是一只中国的王八,一只变成了浆糊的大王八,把美国的牛奶拖拉斯给彻底击溃了。它们再也别指望从张大民的裤兜里往外掏钱了。谢天谢地,孩子的妈通啦! 我们自己有奶了! 两个人亲嘴儿亲得牙床子都疼了。 “我不想吃鸡腿儿了。” “鸡皮疙瘩刚下去。” “大民,我想……” “你想喝白开水吗?” “我……” “我早就给你晾好了。” “好吧。那就来一杯白开水吧。” “……味道好极了。” 张大民自己先喝了两口,然后把杯子递给李云芳,相信她必有同感。张大民很舒服地闭上眼睛,听见白汗水在李云芳喉咙里发出咕咕的声音,暗自想道,除了不花钱的白开水,她还需要点儿什么呢?这个儿子要吃奶母亲想吃鸡腿儿父亲打算舔掉碗底儿的王八渣子的家庭,到底还需要点儿什么呢? 张树过满月那天,张大民做了一锅卤,请全家吃了一顿捞面条。吃到半截儿.张大民用筷子捅了捅张三民,我跟你说件事。张三民笑着说,怎么这么寸呐,我也想跟你说件事。两个人躲在小厨房谦让起来,你先说,你先说,还是你先说,我先说就我先说。张大民凑近张三民的脑袋,压低了声音,像一只哼哼着的大蚊子,要在三民的耳朵上叮一下。他说你能借我200块钱吗?张三民僵住了,含着一嘴面条,就像十几条蛔虫正从牙缝里爬出来。张大民连忙解嘲,算了,算了,就算我什么都没说,该你说了。张三民把蛔虫咽回去,很困佳地闭着嘴,似乎生怕它们再钻出来,过了半天才从牙缝儿里挤出几个字。我们看中了一台音响,钱不够,想跟你借300块钱。张大民挥挥手,算了,算了,就算咱们俩什么都没说,就算你放了一个屁,我也放了一个屁,一风吹了,行了,没有味儿了。 回到屋子里继续吃面条。张大民看见张二民去厨房加卤,也装着要加卤,蹑手蹑脚地踉到灶台旁,脸上洋溢着谄媚的笑容。张二民越来越古怪了,大脸浓妆艳抹,像扑了三层没加水的淀粉,眉毛又粗又黑,像两条毛毛虫,一犯犟毛毛虫就一耸一耸地动起来了。张大民轻轻地笑着,二民,我想踉你说个事。活一出口便有些后悔,不行呀,太直露啦,赶快绕个弯子补救一下吧! “二民,你的妆化的越来越地道了。” “我没钱!有钱也不借给你!” 张二民突然张开大嘴,要吃了他,至少是要把他的脑门子咬下来。张大民被彻底噎住,明白自己被人民币遮住了双眼,又一次错误地估计了形势了。不错,血浓于水,可卤还浓于血呢,只要自己吃着合适,还把血做成血豆腐拌在卤里呢!不错,人嘴能说人话,可说着说着高兴了或不高兴了,这张嘴还会放屁呢,比真屁都劲大,还能砸人一溜儿跟头呢,能砸得你半天爬不起来哭不出来明白不过来呢!张大民真的蒙了,不过,他迅速地爬起来,掸掸身上的土,擦擦脸上的唾沫星子,沿着自己的思路继续摸索着前进了。 “二民,不是钱的事儿,是你搞对象的事。听说你在肉联厂摘了个临时工,大家很关心你。听说临时工是个农村户口,还是山西的农村户口,大家更关心你了。我们知道你在恋爱上遇到很多挫折,不是一般的多,还净碰上有眼无珠的人,里边儿还有几个狼心狗肺的人,这都不是你的责任呀!而且也无损于你的形象呀!你还是你。你还叫张二民。你还像从前一样,朴素、善良、丰满、坚强……话不多,句句都能说到点儿上;不爱笑,在心里笑也有办法让人看出来;爱哭,哭一会儿就不哭了,哭完了比哭以前更懂事儿了。你有这么多优点,凭什么不自信呢?你应该好好想想,是把这么多优点交给一个有户口的人呢,还是交给一个从山西冒出来的爱吃醋的人呢?我要是你,我就张开大嘴告诉他,别往前凑,离老娘远点儿!二民,你可千万别糊涂。早市上萝卜3毛一斤,到中午2毛一斤,天一黑就1毛一斤了。这时候过来个家伙,问你5分卖吗,你一不耐烦心一软,说不定就卖了。太贱了!二民,我们都很难过。我们不是为自己难过。5分钱里没有1分钱是我们的。你白给人家我们也没有办法。我们就是觉得不能这么早就泄气,价儿高一点儿不碍事,从早上就都到晚上了,再蹲两个小时怕什么?你蹲不了我们替你蹲。怎么拍拍屁股就跟人走了呢?你也太不自信了。你看我,我都蹲到后半夜了,我就不走、怎么样,李云芳还不是自己爬到我秤盘子里来了。你好好等等,说不定能等个什么东西呢。二民,我就说这个事,我不说钱的事。你还有一个优点,刚才忘说了。你喜欢攒钱,谁也不知道你攒了多少钱。慢慢攒吧,我们根本不想知道,又不是我们的钱。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千万别告诉山西人你的存折放在什么地方!也别带在身上,他摸你的时候顺手给摸走了就惨了。让他给摸走了,还不如自己花呢,还不如借给别人花呢,还不如借给……” 张二民眼含泪花,把面条全戳烂了。 “张大民,我谢谢你。” 声音很低,然后突然抬高了八度。 “张大民,我有钱也不借给你!” 停顿了片刻,轰隆,又抬高一个八度。 “张大民,我嫁给一只山西猴儿,你管得着吗?我乐意!我拿存折喂一头山西的大叫驴,我气死你,张大民!” 母亲说怎么了怎么又掐上了! 张大民说没事没事醋瓶子掉卤里了。 张树一辈子只有一个满月.本想吃一次胜利的面条,团结的面条,朝气蓬勃的面条,结果吃成了一次失败的面条,分裂的面条,垂头丧气的而条。面条堵在张大民的心口上,像铁丝一样支棱着,半个月都没有消化。他在保温瓶厂申请了困难补助。补助有三档,50元,40元,30元。申请很踊跃,比申请入党还踊跃.他怕打破脑袋,没申请50元,申请了40元。班组筛了一道,工段筛了一道,筛到车间这一道40元一档的只剩下两个人。张大民和那个人去工会介绍情况,一边走一边生了幻觉,看见自己捡了个钱包。钱包瘪瘪的,以为什么也没有,打开一看,是40块钱,10块钱一张,一共四张。他看四下无人,就把钱包偷偷揣起来,心里很高兴。他在工会的椅子上坐下来的时候,脸都红了。那个人开始介绍情况、父亲偏瘫,母亲白内障,岳父糖尿病。岳母让车撞了,老婆心动过速,大儿子多动症、二儿子血色素偏低,还缺钙,半夜老抽筋儿……张大民站起来,扭头儿向外走。工会干事叫他,该你了,你干吗去?他说你们爱给谁给谁吧,我钱包丢路上了,我得捡钱包去了! 过了一些日子,李云芳老在家里闻到油漆味儿。起初不在意,不料油漆味儿越来越浓,半夜醒过来闻闻,呛眼睛,还呛鼻子。她把脸贴在墙上,贴在床单上、闻着闻着就闻到张大民的头发里去了。她推醒他,让他坦白,他不坦白。她使劲儿拧他,让他说,他就不说。她就用两个指甲片掐住他米粒儿大的一块肉,慢慢往起提溜。他说哎哟,饶命啊,我说我说,油漆商店一个站柜台的大美妞儿看上我了,她老拿手摸我头发,还摸我别的地方,不信你闻,味儿都串到后臀尖上去了。哎哟!李云芳,把我掐死了有你什么好儿啊!有本事掐我一嘟噜,掐我的汗毛眼儿算干吗呀!张树,张树,醒醒,快咬你妈奶头!快点儿,咬一个抓一个,别撒嘴,儿子!咱俩一人咬一个,别跟我抢!哎哟,给我报仇啊,你妈把你爸掐死了,你妈把你爸的麻筋儿都给掐出来了,你妈把你爸的水儿都给挤出来了…… 闹累了,夫妇俩静静地躺着,谁也不说话。李云芳给张大民揉着刚刚掐过的地方,张大民丝丝地往嘴里吸气,像吃多了辣椒一样。 “云芳,我调到喷漆车间去了。” 那边不言语。 “有岗位补贴,每个月多挣34块。” 还是不言语。 “都说有毒。找看没毒。喷漆车间都是农民工,一个个壮得驴似的,有什么毒?我才不怕呢!人家都没事,我能有什么事?有人说我有病,他才有病呢!我没病。我就是想多挣钱。多挣钱也算病,我愿意天天得病,只要别病死,一辈子有病才好呢!二芳,34块!一个人生活费有了,鸡腿儿也有了,不是挺合适么!漆味儿怕什么?闻几天就闻惯了。我刚进喷漆车间老头晕,一个礼拜就不晕了。油漆有股苹果味儿,有的有股栗子味儿,闻惯了不闻都不行,不闻头晕。云芳,你别拦着我。我要想挣钱,老虎都拦不住我。我就是老虎,我是玩儿命挣钱的老虎,谁拦着我,我吃谁!你要拦看我,我天天晕俩大马趴给你看,我晕在大街上不起来,你得乖乖地把我抬到喷漆车间去。云芳,我说话算话,你信不信?” “我把你抬到火葬场去!!” 李云芳笑着,扑噜一声,终于哭了。 “明天拿洗衣粉洗头试试,再有味儿就没办法了。他们说用碱也可以。你说行吗?我记得蒸窝头才用碱呢。云芳,我是不是记错了?我记得碱是发面用的,不是洗头用的。倒不妨试一试。往头发上撒点儿碱面儿再上班,下了班拿水一冲,没味儿了更好,有味儿肯定也不是过去的味儿,说不定满脑袋都是窝头味儿了。云芳,你爱吃棒子面儿吗?我……” 李云芳睡着了。张大民一手搂着李云芳,一手搂着张树,陷入了一股绵绵不绝的油漆的清香之中。地沉醉地闭上眼睛,幻想着一个满身碱味儿的张大民昂首阔步地走在挣钱的路上,突然捡到了一个钱包,数了数有34块钱。他把钱包据为己有,一点儿也没脸红,继续昂首阔步地向前迈进了。从此以后,他们又过上幸福的生活了。用了很多肥皂,用了很多洗衣粉,还用了不少碱面。可是有什么用呢?什么东西能阻挡幸福的脚步呢?谁也无法阻止张大民用五彩油漆来粉刷他们的幸福生活了。 他们的幸福生活是油漆味儿的了。 张树周岁那年,张二民结婚了。全家人都不赞成她的婚事,她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冷冰冰地扫了全家人每人一眼,扬长而去,去了便很少回来了。她先跟着山西人去了山西,在一个叫霍县的地方完了婚事。霍县是什么地方,全家人谁也没听说过,是个每人每顿儿都得来一碗醋的好地方吧?后来山西人在顺义包了个猪场,她就辞了工作,跟着喂猪去了。据说发了,发了跟全家人也没有什么关系了。张大民老想,哪天她赶着一头大肥猪回娘家,我就把她连人带猪一块儿轰出去!可是她始终不露面,说明发了——所谓发了,不过是没安好心的谣言罢了。我们还没发呢,她凭什么就发了!没错,谣言罢了。 张树两岁那年,张四民从护校毕业,实习也结束了,分到九院的妇产科做厂助产士。她还在家里住,在家里吃早扳和晚饭,中午带饭盒。饭盒上老有一种淡淡的来苏水味儿,身上和床铺上也有这种味儿。张四民也越来越古怪了。她和张二民下一样,不往脸上扑粉儿,不画眉毛,也不涂嘴。她不让别人坐她的床,也不让别人碰她的被子,坐了碰了她就不高兴。她不高兴别人看不出来,脸上平平静静的,只是不说话。也不是完全不说话,只是不主动说话,别人跟她说话她还是很有礼貌的,她的不高兴便十分隐蔽。那天张大民堵在大门口想心事,忘了给张四民让路,她就那么悄悄地站着,不说话,等了有一分钟。张大民醒悟之后连忙闪开,她笑了笑,侧着身子过去了,还是不言语。张大民奇怪,哪儿得罪她了?事后才知道,他用了她的擦脸毛巾。张大民向李云芳哀叹,她跟你属于同一个品种,比你还渗人!李云芳指点他,这叫洁癖。张大民由哀叹转向哀鸣,咱们这种破家也出这号儿人?洁……洁癖?这不等于从下水道里蹦出个卫生球儿吗!张大民由此卫生了不少,变得格外小心了,除了洁癖,张四民还有工作癖,业务上很钻研。她交际少,不贪玩儿,老看产科方面的书……那一年,张四民做了先进工作者,以后她便年年都是先进厂作者了。 张树三岁那年,张五民从西北农大来了一封信,信不长,每个字有枣儿那么大。信的开头说,他仍旧不回来过暑假,他要上体验民情。母亲说什么叫体验民情,张大民说我也不知道,是到村儿里看看热闹吧。母亲叹息一声,他就不想看看我?信的中间说,他补选了学生会副主席,半年以后,争取竞选正主席。母亲乐了,主席的官儿有多大?张大民说没多大,跟居委会主任差不多吧。母亲撇撇嘴,不乐了。信的结尾说,我要考研究生,我需要很多书,书是知识的海洋,我迫切需要在里面自由地游泳。然后笔锋一转,信的最后一句话豁然写道——听说你们都长了两级工资,请每个月多给我寄30块钱,切切!母亲停了一会儿才说,我管10块钱,剩下的你们管。张大民说我也管10块钱,剩下的三民管。张三民说我不管,我正攒钱买摩托车呢,在食堂吃咸菜都吃了一年了。张四民说我管吧。母亲叹息一声,你才挣几个钱?先进工作者微微一笑,我一个人花不了多少饯,又微微一笑,30块钱都让我管吧,就算五民替我读研究生了。张大民很难过,他从小就喜欢这个妹妹,现在更喜欢这个妹妹了。母亲问自由地游泳是什么意思,看样了对五民很不放心。张大民说自由地游泳就是游自由泳,就是狗刨儿,当主席了,大风大浪了,学会狗刨儿了!年底,主席来信报捷,竞选已经成功,开始全面地总地负责学生会的具体工作了。这一次没提钱。张大民松了口气,只要别加钱,您开始负责全国全党全军全国人民的工作我们也管不着您呐!母亲还老跟邻居显摆,我儿子当主席了,好像家里出了个居委会头儿多光荣似的,多不容易似的,多给祖宗脸上贴金似的!太愚昧了。 张树四岁那年,张二民的媳妇毛小莎不知动了哪根儿筋,开始频频地调工作。先从百货商店凋到轻工局,又从轻工局跳到文化馆,最后在文化馆一拧屁股,又踅到哪个旅游公司里去了。张二民对着家人疑惑的目光,乱挑大拇哥,我媳妇有路子!不久借到一套楼房,一室一厅,搬家的时候,张三民牛气得不行,连大拇脚趾头都挑起来了,我媳妇有路子!张大民心说,整天跳槽,不老老实实在一个地方撒尿,有路子也是鸟路子。 一天下午,张大民正在喷漆车间喷漆,传话说外边有人找,连忙跑出去,一看是张三民。喝了不少酒,舌头转动,眼珠儿转不动,傻子一样转着一只大拇哥,眼泪刷一下子就下来了。他说哥,就说不下去了。他说哥,又说不下去了。张大民心里一紧,谁死了?他摇晃三民的肩膀,拧三民的左耳朵,最后给了二民一个人嘴巴,啪嚓!三民的喉头跳了一下,就哭出声音来了。 “我媳妇……” “你媳妇怎么了?” 三民继续晃着那只大拇哥。 “我媳妇……” “你媳妇有路子,我知道。” “我媳妇……” “我明白,她有路子。” “路子……婊子!” “你媳妇……” “我媳妇是个婊子!” 张三民哭倒在大哥的肩膀上。张大民不知为什么,有点儿欣慰。早就听出来了,不是一只好鸟,是一只浪鸟!张大民在张三民的后腰上拍了拍,想起了儿时的情景,三民脖子里让人灌了沙土,跑回家也是这样哭的。现在,他无法领着三民追出去,灌对方一脖子沙土了。鸟固然不是好鸟,可毕竟是一只鸟啊!歌喉婉转,羽毛美丽,是做小婊子,还是竖大牌坊,人家有人家的自由啊!张大民说别哭了,挺起来,擤擤鼻涕,说说,怎么好好的就成了婊子了?张三民说了两个小时也没说清楚。大意是肚子疼,请了半天假,打开单元门一看,媳妇正领着一个男的穿裤子呢,跟军训时候的紧急集合一样。张大民劝他想开点儿,别以为就自己倒霉。这种鸟很多,有越来越多的趋势,随便挑一座居民楼看看,隔一个笼子一只,可能邪火点儿,隔两个笼子一只,那是一定不会错的,不信就拉出来溜溜。张三民没想到有这么多战友,听大哥一说,觉得有道理,慢慢就平静了。他底气不足地嘟囔,真恨不得杀了她。张大民说千万别杀她,你要么放了她,爱飞哪儿飞哪儿,要么就给她拔拔毛,告诉她不老实,拔光了算,别让她不知道你是谁!我建议你重找一只。不会叫唤都没关系,关键是要品德优良,死蹲一个茅坑儿不起来,得是真正的好品种,就像我媳妇那样。张三民没有正面回答他,走的时候只是连连叹息,早一点儿给她拔毛就好了,早一点儿拔就好了。晚上刚回家,张三民就来了传呼电话。张大民没有醒过昧儿来,兴冲冲他说怎么看,你给她拔毛了吗? “哥,我们和解了。” 张大民差点儿没背过气去。 “哥,别告诉咱妈。” 手能从电话线伸过去,就抽他了! “哥,我原谅小莎了。” “什么鸟儿东西!” 张大民摔了电话,气得眼冒金星。那只鸟往三民嘴里拉了一滩屎,吧噔儿一下,丫没给吐出来,丫给吃进去了! 秋天,张五民回来了。完全变了一个人。个子高大,肩膀结实,眉清目朗,谈笑自如,嗓音嗡嗡的,听着特别厚实,特别舒服。母亲一见他就哭了,抱看不撒手。他很得体,显然见了不少大世面,不怕别人哭,用低沉的喉音管自说道,老人家,身体怎么样,这几年您受苫啦!张大民站在旁边纳闷,又钻出一只,是哪儿飞来的呆鸟呢?不论从内容到形式,这一位怎看怎么不一般,颠过来倒过去,揉开了掰碎喽,怎么看怎么不是凡人,也不是张大民他们家的人。他没有考研究生,直接参加分配,准备到农业部下边的一个司下边的一个处里去做事。他很快就去报到,并很快住进部里的单身宿舍了。他用浑厚的嗓音提出建议,家里要尽快装个电话,否则多不方便,有事都没法儿通知你们。张大民的脑袋嗡一声就大了。 “不是正等着您挣钱交初装费呢么。” 张五民一愣,很有风度地笑了笑,没有接话。主席不白当,会察言观色了。 “你不用通知我们,部长想接见了,你直接把他拉咱家来不就完了么。” “大哥,你越来越风趣了。” “你不是想去新疆种苜蓿种向日葵么?怎么不去了?人家给种满了,新疆没你地儿了吧?新疆没地儿了,扭头儿奔内蒙呀,怎么一脑袋扎到水泥大楼里去了,不嫌憋得慌了?” “那时候我的想法很幼稚,很可笑?” “怎么也没考研究生啊?” “大家都认为我适合走仕途。” “身上多带俩保险钩儿。” “怎么呢?” “爬两步就挂一个,小心别掉下来!” “我借大哥的吉言了。” 小子向外走的时候,脚步咚咚直颤,好像是一辆坦克开到社会上去了。母亲说我们老五最有出息了,又问仕途是什么意思,什么叫仕途,是泥道儿吗?张大民说您甭问我们,您肯定看见过。场子中间戳一根杆儿,一敲锣,一群猴儿抢着往上爬,中间那根杆儿就叫仕途。咱家老五的出息大了去了。 母亲说比喷漆的活儿强点儿不? “您寒碜我干吗?” 张大民灰溜溜地找石榴树就伴儿去了。石榴树样子没变,粗了不少,撑裂了屋顶的油毡。外面一落雨,树皮就跟着流水,缠上毛巾不管用,把儿子的毛巾被裹上,居然管用了。张大民看着水淋淋的石榴树,觉着一个人的眼泪在流,永远也流不完了。 张树五岁那年,家里出了一件大事。除夕下午,全家人包饺子。母亲拿了10块钱,上街买醋,买蒜。张树橡小尾巴儿一样跟着她。先到副食店买醋,然后拎着醋瓶子去菜市买蒜。蒜挑好了,搁在秤盘里也约好了,一摸没钱。赶紧回副食店,我买了一瓶醋,你们没找钱。那边说不可能,您的醋呢?赶紧回蒜摊儿,我的醋呢?那边说啥醋,俺们就卖蒜,俺们不卖醋。母亲回到家里,失魂落魄,喃喃自语,老糊涂了把钱给丢了把醋也给丢了。张大民说没事没事,丢了就丢了,张树呢?母亲哼哼了一声,就坐在地上了。 张树没有走远。李云芳哭天抹泪地来到街上,发现儿子正在菜市溜达,背着小手儿,看看茄子看看扁豆,视察得正来劲呢!他不慌不忙地向众人汇报,奶奶跑了,奶奶没影儿了。后来奶奶回来了,奶奶又往那边跑了,奶奶又没影儿了。奶奶上哪儿了: 奶奶一个人儿回家了。 大家笑过之后,没有当回事。老人记性不好不是一天两天了,多了个笑话而已。上街别带孩子,买东西少带钱,炒菜别忘了关火,还能让老太太怎么样呢?总不能让她和孙子一块儿上幼儿园吧?半个月之后,母亲失踪了。 那天正好张五民回来,母亲说你爱吃茄子,我给你做烧茄子,我给你上街买茄子去。谁也没拦她,一去便失了踪影。起初都不在意,张大民还开玩笑,妈买俩茄子,丢了一个,正满世界找呢,找什么,自己给吃了!后来过了吃饭时间,突然觉得不妙了。晚上,大家坐在派出所走廊里等消息,张大民把张五民骂了个狗血喷头。吃什么烧茄子?不吃烧茄子你烧得慌?不吃烧茄子你拉不出屎来?不吃烧茄子你爬不上去是不是?想吃自己烧去!妈丢了,我看你吃什么!妈要找回来,你爱吃什么吃什么!妈要找不回来,我……我吃你!我烧了你个大瘪茄子,我吃你!哥儿俩都哭了。大学生,知识分子,机关工作人员,仕途的跋涉者——张五民同志无法忍受羞辱与悲伤,终于跳起来了。 “这是命运!能赖我吗?” “不赖你赖谁!” “应该诅咒的是命运!” “拉不出屎赖茅房!你不馋烧茄子,命运能这样儿吗?你不在家,妈命运挺好的,你一回家,妈就不走运了,你还说什么呀?赖人命运干吗呀?这事儿从头到尾我都看着,不赖命运,就赖你!一听吃烧茄子,哈拉子都下来了,您还仕途呢您,快找个小饭铺跑堂儿去吧!您不嫌寒碜,我们还嫌寒碜呢。命运跟谁过不去,也应该找你这样儿的,找爱吃烧茄子的,我咱妈干吗?” “我不就这一种爱好吗!” “一种爱好就把妈弄没了,多俩爱好,把大家都弄没了,你就踏实了!” “你不能这样跟我说话!” “我还能跟谁这么说话?” “我现在是科长,不许你伤害我!” “爬得够快的!科……长,好好,很好,科长……我没别的爱好,我就爱吃科长!我现在就烧了你!我吃红烧科长!还真拿自己当道菜呢?你给我边儿呆着去吧。还科科科……科长呢!茄茄茄……茄子!大生茄子!” 值班民警推门出来,很不高兴,吵什么吵什么,分遗产早点儿了吧?张大民抓住民警一条胳膊,哈着满嘴酒气,凑近了往人家脸上喷,露着一脸套近乎的纯朴的傻笑。 “拜托了!说什么也得帮我们找回来,不找回来我们不答应!人民的警察爱人民,人民的警察找母亲!我们兄妹几个就这么一个妈……我们的妈也是你们的妈,你们得快点儿找,不快点儿找,碰上人口贩子,把咱妈卖了,咱们还对得起人民吗?同志……” “灌了几泡尿?有一百个妈也让你丢了!” “我就一个妈,加上你的妈才俩妈。” “瞎扯什么!” 民警把他搡开,与五民小声说话。 “这小子是谁?” “……我大哥。” “平时对老妈不上心,丢了又装洋蒜?” “……他就那德行!” “酒鬼?把老妈的钱偷着喝了,是不是?” “……他人就那德行!” “他会不会找个没人的地方……我的意思是,他会不会把你妈给扔了?” “那倒不会!” 张五民脸红了,又补了一句。 “他还没有坏到那种程度。” 民警朝张大民的傻脸摇摇头,回屋去了。兄弟俩在派出所的长椅上睡了一夜。没有消息。爱吃冰的母亲说话短促有力的母亲——真的失踪了!张大民找到母亲的相片,放在相框里,摆到冰箱上。全家人围着圆桌坐着,不敢看母亲的笑容,都看着冰箱。张五民很难过,朝冰箱鞠了三个躬就出去了。 “妈,我再吃一口烧茄子我就不是人。” 张大民不信,狗改不了吃屎,张五民改不了吃烧茄子。农业部食堂一出味儿,汪汪汪,头一个冲上去的不是别人,肯定是年轻有为的张科长。部长爱吃烧茄子那就另说了。 张大民也给母亲鞠了三个躬。 “妈,您就这样走了。您为了让小五儿吃一顿烧茄子,就这样匆匆地离开了我们。哪儿都能找到茄子,找不到鲜茄子也能找到茄子干儿,可是我们上哪儿去找您呢?” 张四民说别说了,就趴在桌子上哭了。 五天以后,在河北省的一条乡间公路上,风尘仆仆走着一个老太太。她满头草屑,一步三摇,像啃苹果一样啃着一个茄子,网兜儿里还拎着一个茄子。巡警把车停下来问她,大娘,这是去哪里呀?老太太一嘴京腔儿,我们家搬家了,我找不着家了。老太太一上车便催,快走,我儿子等着吃烧茄子呢! “您儿子是谁呀?” “我儿子是主席。” “什么主席?” “正主席。什么都管。” 巡警们互相看了看。 “……是政协主席吗?” “是。” “他叫什么名字?” “老五。” 巡警们又互相看了看。 “您家在哪儿住?” “前边儿,房子里长棵石榴树的就是。” 巡警们就什么都不说了。 第二天上午,保温瓶厂厂长办公室接到一个电话。公安局打来的。先问有没有一台会飞的锅炉,又问有没有一个人让这台锅炉给弄死了,最后说有这么一个老大太……办公室的老干事跳起来,这不是张大民他妈吗!干事像鹰一样飞进喷漆车间,落在迷迷瞪瞪干活的张大民背后。 “你妈没丢!你妈在河北呢!” 张大民差点儿栽到油漆桶里去。母亲被搀进家门的时候,连自己的相片都认不出来了。她扒着冰箱看了又看,老问这是谁家的闺女呀,真俊!医院下了诊断书,二期老年进行性痴呆症,据说到三期就该吃自己拉的屎了。母亲的病情没有恶化,时好时坏,好的时候比好人差不远,坏的时候比最坏的孩子都差得多了。她没事老开冰箱,不拿东西,打开看一看,歪着脑袋想一想,再关上。过五分钟又打开,还不拿东西,想一想,看一看,笑一笑,就关上。张大民很恼火。他去电器修理部打听,能不能给冰箱上把锁?人家小心翼翼地看着他,您有非常贵重的食品需要保存吗?他说没有,就是点儿剩菜。人家就用蔑视的目光看着他了。 “您想把冰箱改保险箱?” “不是。我就是想省电。” “省电?您把插销拨下来不就行了么。” “拔下来我找你干吗?” “谁知道你找我干吗,吃多了!” 张大民生了一肚子气,回家找根行李绳子,捆犯人一样把冰箱给捆上了。添了许多麻烦,省电省了不少,也算不是法子的法子,好歹把母亲玩儿冰箱的毛病给治住了。晚上,没入敢陪她睡觉,张大民就陪她睡觉。她半夜爬起来,四处摸索,不知要干什么。 张大民操心的事情便越来越多了。 张树六岁那年,家里又出了一件大事。张二民不生孩子,让山西人打得鼻青脸肿,自己跑回来了。母亲不认识她老问你是谁呀,哪庙的,老在这儿坐着干吗?二民脾气强多了,说话不梗脖子,三五句说到伤心处,便闷着头儿叭嗒叭嗒掉眼泪。张大民陪着她一块儿叹气,你看你,不听我的,非要嫁一山西猴儿,让猴儿给挠了吧?非要拿存折喂一山西大叫驴,还要气死我,我还没气死呢,山西大叫驴尥蹶子,把您给踢背过去了。现在怎么办? “大哥,我的命好苦啊!” 这是过去那个张二民么?不过,尽管她左手俩戒指,右手仨戒指,胳膊上一根镯子,脖子上一条链子,金灿灿的一嘟噜,身上却还是原先那股味道。在肉联厂大肠组的时候,都说是肠子味儿,那是客气。现在猪场的干活,八格牙路,用不着客气,就直说那是猪粪是臭大粪的味道了!金子都冒出屎味儿来了,她的命能不苦么?张大民还有一个意思不跟别人说,只在半夜们着心口跟自己说,戴多少金子也是鼻青脸肿,我们云芳一粒金子没有,我们云芳不鼻青脸肿!再者说了,那是金子吗?谁敢保证那是金子?拿几块烂铜充数罢了! 罢了。 山西人来了。灰西服,大戒指,大镏子,大链子,也是一片金光!一张嘴,出来俩大金牙!他把点心和水果放在桌子上,把酒放在冰箱上,把两条烟放在凳子上,突然不知道应该坐那儿了。他朝老太太鞠了一躬,妈!口音很浓,舌头上像勒着两根儿线一样。妈不理他,只是郑重地发问,你是谁?哪庙的?他立刻不知所措,脸红脸白,像进了校长室的小学生了。这个山西人给张大民留下了非常美好的印象。最美好的印象便是,山西人也鼻青脸肿,比张二民鼻还青脸还肿,真是彼此彼此,女貌郎才,皆大欢喜啦!张大民看张二民不理他,便把他请到自己的小屋里,缓和一下气氛,也想顺便跟他谈一谈。山西人吃惊地看看石榴树,小心地在床边坐下了。 “怎么称呼?” “李木勺。” “勺儿?什么勺儿?” “舀蜂蜜的勺儿,我爹是养蜂的。” “木勺先生……” “你就叫我勺子吧,二民叫我勺子。” “勺子……咱俩是头一回见面。上次你把我妹妹娶走了,也没打招呼,我就不追究了。这回你把我妹妹脑门子打个大包,都青了,跟白洋淀的咸鸭蛋似的,我可就不想饶你了。我这当哥哥的要好好批批你了。” “该批该批!打也不冤!” 张大民对他的印象便越发美好了。 “贫下中农爱打老婆,这我们知道。可是,你跑到工人阶级家里来打老婆,这合适吗?你也不问问,我们工人阶级同意吗?想打人,上了街看谁不顺眼,你打谁不行,干吗躲在屋里打自己的老婆呀?工人阶级一专政,往死里打你一顿,你受得了吗?往后别打老婆,手痒痒了给自己几个大嘴巴,舍不得打嘴巴就扇自己的屁股蛋子,又解了自己的气,还过了打人的瘾,也没什么后遗症,多好!实在憋不住,你拿脑袋撞电线杆子,你跳到水库里喝一肚子水,你哪怕拎根棍子跳到猪圈里揍老母猪一顿,把它揍残废喽……你也别打老婆!老婆是谁呀?陪你干活儿,给你做饭,帮你出主意,甜的留给你吃,苦的留给自己吃,剩一口饭了也给你多半口,她吃小半口,老婆容易吗?白天忙够了,晚上还陪你乐呵。你乐呵够了,爬起来就打老婆,你算什么东西?你还是个人么你?你要再打我妹妹,我把你木头勺子撅两截儿喽!我上山西霍县刨你们家祖坟去!” 山西人的眼睛闪烁着悔恨的泪光。 “该刨该刨!你是个好嘴!道理明,道理通。悔死啦,对不下二民,她是个好老婆!大哥,你是不知道……我打她可比不上……比不上她凶哩!” “我妹妹揍你了吗?” “我不说。我丢人!” “女的打男的我就管不着了。踉自卫有关的事我也不管。你们两口子的事还是得你们两口子管,我说多了就不合适了。” “你会说!说得明!大哥,你说说看……她扬着铁锹追我,我绕了三排猪圈也躲不过。我一追她,她一翻就翻到猪场墙外面去哩!你给说说看……” “上窜下跳的,都着什么急呢?” “我们俩都想孩子!” “想能想出来?打能打出来?得踏踏实实做工作,还得碰运气,蛮干不行。” “运气赖!她赖我,我赖她。” “给二民瞧过病吗?” “瞧过三个医院,都没有病。” “那就是你的毛病了。” “我没有病。我家伙好使!” “好使也不行。骡子好使,管什么?光撒种不长东西。想孩子就赶紧瞧病!” “你好嘴。你说咋着就咋着。” 山西人答应瞧病。张大民答应陪山西人瞧病。两个人脾气相投,分手之际像刚刚拜了把子的兄弟一样。出门的时候,李木勺指指石榴树,屋子不大,咋还下个柱?张大民谦虚地告诉他,那不是柱,那是棵树。李木勺不胜唏嘘,你们城里人的日子真是不容易啊! 贫下中农终于觉悟了。 张大民在鼓楼附近打听了一家医院。第一次去,居然没挂上号。第二次俩人天不亮就去了,又差点儿没挂上号。骡子太多啦!进诊室的时候,李木勺腿肚子转筋,非要拉着张大民一块儿进去不可。张大民先好言相劝,见说不通,就把他往门里一推,玩儿去!…… 四个月之后,李木勺领着张二民来报喜。他先给岳母鞠了一个躬,然后扑通跪下了,抱着张大民的大腿就不停眨巴眼睛,想掉眼泪。张树在一边看着,突然冒了一句,卑躬屈膝!把众人吓了一跳,这叫什么话? “天才!我儿子会说大人话了!” “大哥,他不是天才,是天才的娃儿,你是天才!大哥,二民怀上了,我谢谢你啦!” “她怀上了你谢我干吗?” “没有你她就怀不上!” “闭嘴!怎么连屁都不会放了!” “没有你,我吃不上神仙药。他们吃六百副药都怀不上,我吃了六十副就怀上了!没有你就没有我。大哥,受我一拜!” 咚,真磕了一个头。爬起来,掏出了一把戒指,有五、六个。张大民只看了一眼,眼就花了。他想干吗?全给我吗? “大哥,拿着!你家三口人,六只手,一手一个。没啥送,小意思,多喂几口猪就有了,圈里几千口,卖不清!这东西不赖,我看你们哪个手都空着,就缺它。大哥,你嫌少?你嫌少我……” “我倒不嫌少……不是铜的吧?” 李木勺急得张嘴就咬,挨着咬。 “铜的?大哥,咱俩是生死之交!铜的?大哥,你救了我一条命啊!铜的?大哥,你还救了我老婆一条命啊!铜的?大哥……” “别咬了!别咬坏喽!真不是铜的,我……我就挑一个,就一个!剩下的,你爱给谁给谁。我就挑一个。” 张大民挑了一个小巧的,夜里往李云芳的手指上一箍,严丝合缝,棚壁生辉。云芳高兴得不得了,却小声嘟囔,这合适吗?张大民说这是我的报酬,用仁慈和智力换来的。 勤俭节约外带抠门儿的张大民让艰苦朴素外带寒酸的李云芳戴上金光灿灿的9999成色的大戒指了!他们的脸上露出了满足而欣喜的笑容。他们过上更加幸福的生活了。不仅如此,他们让妹妹和妹夫也过上幸福的生活了。 普天之下皆幸福了。 张树是高材生,不是天才,也差不多了。他功课好,爱琢磨事,喜欢刨根问底儿。后来,张大民在电视里看到一个老红军,三天两头儿给学生们做报告,表情非常凝重。老红军也叫张树。张大民再看儿子,看儿子那双早熟的眼睛,就有点儿浑身不自在了。两口子商量妥当,给张树改名张林。张大民去派出所改户口本儿,半道进厕所小便。小便池的墙上写着--张林是我儿!还画了一只四条腿的小王八!不行。不能叫这个惨名儿。张大民从厕所出来的时候,他儿子已经叫张小树了。 张小树有一个好朋友,是张四民。张四民不爱说话,跟张小树却有说不完的话。吃饭的时候,张小树老使唤别人。妈,给我姑盛一碗饭,爸,给我姑舀一碗汤。举着一双小筷子,老给他姑挟粉条儿。云芳逗他,不给我挟我不要你了!他说我姑爱吃粉条儿,你爱吃肉,妈,我给你挟肉。敷衍了事地挟了一块肉,又忙着去扒拉粉条儿了。张四民很疼这个孩子,老给他买这买那,让张大民很不高兴。 “你老给他买。我们老不给他买。我们诚心不买,就等着你买,不就是这样吗?” “下次不买了。这孩子真好,知道心疼别人。你和嫂子好福气……” 下次接着买。张大民有时探她的口风,让她把男朋友带家来,给大伙儿看看,参谋参谋。她就红了脸,半天不说话。等别人把这个话茬儿忘了,她才小声说,我哪儿有男朋友啊,就像自己跟自己叹气似的。张大民认为她有,这么好的女孩儿不可能没有,只是脸皮儿薄,不熟不摘罢了。 第九次被评为先进工作者之后,张四民晕倒在九院的产房里。起初以为是贫血,深入地一查,却是白血病,已经到不易救治的程度了。自从锅炉工被烫死之后,家庭再一次迎来了严重的危机。痴呆症救了母亲,使她看不懂发生的灾难,也没有一丝痛苦。地到了嗜睡的阶段,离吃屎的阶段已经为期不远了。剩下的人轮流到医院看护,老大三天,老二两天,老三一天。老五忙,只在星期天与全家聚到医院,陪姐姐坐半个小时,说几句伤感话,或者说几句转移注意力的话,说的听的都很难受。家里早就装了电话,老五出了一部分钱,别人出了一部分钱。电话很好使,没有杂音,老五厚实的声音嗡嗡地传过来,就像没走远,就躲在冰箱后头说话似的。装了这个电话之后,张副处长——他又爬上去一截儿——就很少回那个叫做家的令人憋闷的地方了。 张三民坐在病房外边的走廊里,有医院的酒精味儿挡着,身上的酒气稍稍降低了一些,脸却是酗酒者的脸,无论如何也是遮挡不住的了。这个没有出息的弟弟呀!张大民可怜他,又恨他,懒得管他家里那些丑事。见了面就心软,不知道能不能帮帮他了。 “还不离?” “不离。我耗死她!” “耗死你自己了。” “我不离,她就是我老婆。” “三民,跟她离了吧。她这么欺负你都不像欺负一个人了!揍她一顿,让她滚蛋吧!” “哥……我离不开她。” 他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哥哥,就像一个输光了的赌徒,随时准备伸手借钱。张大民懒得搭理他了。三民朝四民的病房那边偏了偏头,玩世不恭地哼哼着,人活着有什么劲呀,想明白喽,混一天算一天完了!张大民心说滚你的蛋吧,思路却跟着顿了一下,是呀,人活着有什么劲呢?该死的不死,不该死的却眼睁睁地要死去了! 人活着有什么意思呢? 张二民和李木勺也来了。李木勺把张大民拉到一边,说一些把兄弟的心窝子话,吃什么好药,吃什么好东西,跟我说,我买!张大民难过得不行,拍着木勺的胳膊肘子只想哭,兄弟,吃什么也没有用了。 张四民却很平静,只要家人在,只要同事在,脸上永远挂着苍白的笑容,像灿烂的纸扎的花朵。生命正从她年轻的眼角悄悄溜走,她大睁着眼睛,要不停地凝视人间,让目光多多地留下来。她拉着张小树的小巴掌,反反复复地摩挲,眼神儿令人不忍目睹,像告诉爱子的亲娘一样。每逢此时,李云芳便拉着张大民出去,在走廊里乱转,不说话,怕一说话失声哭出来。 张小树对病没有意识,以为小姑住几天便要回家,去过几次便知道事情严重了。毕竟是聪明孩子,很直接很有力地触到了生死,一举一动都含着深深的畏惧了。 “姑,你不会死吧?” “你说呢?” “姑不会死!” “为什么?” “姑是好人!” “好人就不死吗?” “好人都不死!” “说得对!好人永远活着!” 张小树振奋了片刻,又害怕了。 “姑,你要死了怎么办?” “姑不死。” “万一死了怎么办?” “那姑就永远没有男朋友了。” “姑,你有了男朋友再死,行吗?” “行。我男朋友是谁呀?” “我还没想好呢。” 张四民亲着张小树的手背,湿润的眼睛盯着孩子的小指甲,叮嘱自己别忘了告诉嫂子,该给孩子剪剪指甲了。 “姑,你觉得我爸怎么样?” “挺好的。” “你喜欢他这样儿的吗?” “他话太多了。” “那你喜欢什么样儿的?” “姑喜欢个子高高的。” 张小树点点头。 “姑喜欢说话少的人。” 张小树陷入了沉思。 “姑,我要长得高高的高高的,行吗?” “行!” “姑,我要做说话少的人,行吗?” “行!” “姑,我要做你的男朋友,行吗?” “行!” “你喜欢我吗?” “喜欢!好孩子……” “姑,我永远喜欢你!” “姑也是……姑忘不了你!” 张四民忍了多时的泪水缓缓地流下来,滴在孩子的手背上。这冰凉的泪水惊吓了孩子,恐惧和哀伤终于暴发了。 “姑,你别死!” “姑不死。” “姑,你别死呀!姑!” 孩子在病房中号啕大哭,显得十分突然。李云芳赶来拽走他,哭声更大了。李云芳低叫怎么这么不懂事呀,把他拽得跌跌撞撞,一进电梯却抱紧了孩子的脑袋,给你姑争口气呀;给你姑争口气呀,说着说着自己也号啕了。 灾祸降临之际,也伴随着两件喜事。车间领导找张大民谈话,说干得年头儿不短了,嘴损点儿,活儿地道,准备提他做副段长,已经报上去了。张大民芝麻大的官儿都没当过,一听便有点儿晕头转向,连干不了让别人干吧之类的客气活都没说出来。走开以后颇为后悔,觉得自己显得太馋了一点儿,好像盼当官盼了八百辈于了,实际上确实一次也没有想过,戴领巾的时候想当小队长没当上,明显是不算数的。一想自己也要当官了,没有任何不舒服,哪儿也不难受,脚丫子好像比过去还轻点儿了。正品着这件好事,突然想到天命不定,生死无常,官儿算个屁呀!再大的官也是屁,是大屁!更何况一个破工段长,还是副的,领着一群人一天到晚撅着屁股喷漆罢了! 另一件好事却不同,张大民先是震惊,随后便心花怒放,整夜没睡塌实,中间笑醒了好几次。居民区要拆迁了。从消息下来,到户户落实,像一场秋风荡过,街墙上到处都是拆。拆、拆的白灰大字,像往昔皇朝今人惊心动魄的斩、斩、斩了! 拆迁公司到家里来过四回、和蔼可亲、似乎处处都想为住户着想,做出要和住户联合起来,一块儿占国家便宜的样子,量完了面积,核定了户口,给张大民家标定了一个三层的三居室。老人一间,大龄女青年一间。三口之家一间,大家都说结局很好,不可能再好了,张人民却不干。他的标准是一套三居室加一套一居室。或两套两居室。人家说你没有根据。他说我有根据。人家问你有什么根据。他说我的根据是这样的——我儿子是天才,他已经跳了一级,我准备让他再跳两级。他得找个地方踏踏实实地温功课,我儿子需要一个……书房。说到书房,张大民觉得绕嘴,话一出口便羞羞答答的了。人家说国家没有给天才儿童准备书房,他一生来就大学毕业也没有用。再说他才12岁。我儿干部1米66了,比我还高!人家就笑了,他身高2米,你们两口子也得跟他在一个屋里对付。张大民非常痛心,这么对付天才,国家迟早得后悔啊!拆迁公司的人深表同感,咱们先把合同签了,让他们后悔去吧!张大民坐下来签合同,真实的念头只是略感不足而已。居室是烙饼,书房是大葱,大上掉烙饼卷大葱固然很美妙,光掉个大烙饼也可以了,总算比饿肚子要强得远了。 好消息带到病房,引出了始料不及的后果。明明知道住不成了,张四民却描绘了未来的房间,叮嘱周围的人为她布置。看不见的屋子成了美景,在临终前深深地吸引了她,也满足了她。弥留之时,心中已经没有别的事物,只有断断续续的两个字,窗帘。买了贵重的窗帘拿来,她摸着,轻轻摇头。突然想到她喜欢绿色,赶紧换了绿丝绒的一种,她小心摸着,又轻轻摇头。李云芳心思细微,去布店撕了一块最便宜的混纺布,淡淡的绿色,很薄,几乎要透明.,张四民手指一触便不撒手了,抓到离眼睛很近的地方一寸一寸地看着,就像看自己度过的一个又一个平凡的日子一样。她说不出话,只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似乎与淡淡的布融为一体了。死前回光返照,竟然清晰地吐出了几个字。那是她一生的总结,也是赠给张小树最真切的遗言了。 “姑走了以后,你要帮我打扫房间啊!” 张小树拉着姑的手,已经不会哭了。追悼会很隆重,来了很多人,净是不认识的人。张大民没有让母亲去,怕她出丑,结果却是自己出了丑。家人在医院哭的时候,他没有哭。往围满鲜花的遗体身旁一站,他觉得不对劲了。来了那么多人,却没有人是她的男朋友。他总认为她是嘴上说没有男朋友,他还认为她没有男朋友也没什么。现在他知道她是真的没有男朋友,而没有男朋友对她来说真是太不公平了,对这么好的女孩儿太不公平了,对我妹妹太不公平了!张大民像村妇一样大哭起来。他看着妹妹苍白凄苦的侧脸,哭得昏天黑地,把张小树都吓坏了。 事后,九院的同事们纷纷议论,张四民挺漂亮的,她哥怎么长那样呀,矮得跟坛子似的。还有人说,那人是谁呀,是她乡下的大表哥吧,哭得跟傻帽儿似的!张大民确实出尽了丑,然而,秀丽而不幸的先进工作者,毕竟在哥哥高亢而粗鲁的哭声中平静地远主了。她哥哥对得起她了。 拆迁公司的人来到家里,先给活人鞠了一躬,又给死人的相片鞠了一躬,然后说对你们的不幸表示最衷心的慰问,谨请节哀,坐下来签合同吧。张大民一愣。签什么合同?不是签过合同了吗? “那是草签,不算数的。” “够罗嗦的,签就签吧,签哪儿?” “……把名宇写这儿。” “等等……什么时候三间变变变变……变两两两……两两两间了!操你们的姥姥,我们还没销户口呢!我妹妹骨灰还烫手呢!” 没有家里人拦着,张大民就把那穿西装的黄口小儿剁了。邻居们也很吃惊。张大民举着菜刀满院乱追,拆迁公司的小伙子满世界乱窜,大皮鞋都跑掉了。这不像大民子干得事儿呀?他是砖头拍脑袋上都不知道还手的主儿,今天这是怎么了?明白了,心疼他妹妹呢,受刺激了! 强制拆迁那天,张大民抱着石榴树不下来。推士机把小房都推塌了,他还挂在树枝上摇晃,像一只死心眼儿不开窍的土猴子。他像煽动暴乱一样慷慨陈辞,一字一泪——我妹妹把沙发都挑好了;我妹妹把壁挂都挑好了;我妹妹把窗帘布都挑好了;我妹妹……你们不能这样对待我妹妹呀!我们把房子还给我妹妹吧!同志们;我妹妹死不瞑目呀! 强制人员一点儿也不生气,不慌不忙地凑过来,都笑话他。活人的房子都不够住,还给死人要房子,做什么梦呢!把糊涂虫从树上捏下来,让丫好好醒醒!五六个大小伙子揪住四肢,七手八脚地把他给抬下来了。张大民找不着台阶,索性破釜沉舟,鲤鱼打挺儿,杀猪一样嚎起来了。 “你们不能夺我妹妹房子!把三居室还给我们!那棵石榴树是我爸爸种的,你们不能铲了它!把三居室还给我们吧!您就让我们住个三居室吧,我儿子是天才,我得给我儿子拾掇一间书房呀……求求你们啦!大叔大爷祖宗哎,可怜可怜我们吧……” 强制人员更笑话他了。呆会儿妹妹,呆会儿爸爸,呆会儿儿子,您惦记得还挺全?有本事惦记点儿自己的脸面呀?这会儿求爷爷告奶奶了,晚了!舔我们脚丫子也没用了!吃窝头去吧,你! 恰好一位视察的领导干部在场,远远地看着,十分忧虑。这个同志怎么这么不懂法!怎么这么不懂法!你们要加强普法宣传,重在教育,重在和风细雨,雨露滋润。当然,对那些害群之马和胡搅蛮缠的人,绝不能心慈手软,要毫不留情,加强力度,狠狠打击,从而发展大好形势,维护安定局面,把我们的各项工作推向前进,向……献礼!哗,鼓掌! 害群之马张大民咎由自取,被行政拘留,给关到黑糊糊的铁笼子里去了。进了笼子冷静一想,觉得实在出丑,比在追悼会上还丑,不胜懊悔。 两个礼拜之后,害群之马姗姗归巢,面孔微黑,胳膊稍细,两限炯炯有神,就像刚从海滨度假归来一样。他担心老婆会披着被面儿迎接他,结果发现两居室井井有条,老婆正扎着围裙给他做鱼呢!老婆用锅铲杵他的脑门子,恨得咬牙切齿,你一个小蚂蚱,乱蹦什么呀! “就算我乱蹦,就算我蹦水里了!可是……谁也没告诉我那水是开的呀!” 张大民坐下来,老觉得屋子里缺东西。噢,想起来了,石榴树不见了。今非昔比,在一间没有树的屋子里过日子,是一件多么无聊多么无趣的事情啊!张大民想他亲爱的树了。 车间领导又把张大民叫去了。张大民正襟危坐,叮嘱自己别当回事,不就是个副段长吗。领导说你要正确对待。他耸耸肩膀,我尾巴再长也翘不到天上去。领导说你一定要正确对待。他心说,操,您看我像骄傲自满目空一切自以为是贪污腐败的人吗?我要当了副段长,我首先…… “张大民同志,我现在正式通知你,经车间领导研究决定,并报请厂长办公室批准,从即日起……您下岗了!” 张大民让雷给劈死了。 半个月之后,北城一带的居民小区里出现了一个神秘的人物。他身材短粗,满面愁容,用一个特制的网袋挎着一大堆暖壶,前胸五六个,后背五六个,品种还不一样。他见了老太太就凑过去,露出巴结的笑容,像受够了邪气的小媳妇一样。 “我们厂快倒闭了,积压了很多暖壶。您要要我给您便宜点儿,就算您发善心,就算您支援我了。我们厂开不出支来,每人发了七百个暖壶,其它什么都不管了。您说孙子不孙子?一个暖壶还没卖呢,先碍租厂里的地儿搁它们。您说缺德不缺德?您看这暖壶多好,像胖娃娃不像,您还不抱一个回去,就算捡个搭拉孙儿,跟您就伴儿了……” “不要!我们家有。” “来一个,多一个是一个!” “是真的吗?” “依您的意思是纸糊的?” “有胆吗?” “哟!我摔一个您看看?” “不要!要买商店买去。” “我比他们便宜!” “便宜没好货。不要!” “大妈,您走好,赶明儿暖壶(卒瓦)了找我!” “还不撂下歇歇,一脑袋汗。” “不敢歇。我得找个坎儿再歇着,撂这儿我就拎不起来了。您要真心疼我,别买这个大的,你买个小点儿的吧?” “不要不要!” 张大民终于把老太太吓跑了。他钻进塔楼,谎称给领导送礼品,蹭电梯到顶层,然后逐户敲门,一层一层往下敲。敲开一扇门扉,里面站着一位英俊少年,比儿子大不了多少。 “我是新兴技术开发研究所的,我们发明了一种新型的保温产品,质量优良,品种繁多,花色齐全,实行三包……” “……去去去去去去去!” 再敲开一扇门,站着个美丽少妇,比老婆年轻多了,漂亮多了。 “我是……” “滚!” 张大民逃至黑洞洞的楼梯里,实在不想动了,真有身心交瘁之感。他放下暖壶,坐在台阶上吃面包,一个挎着十几个鸟笼子的人俏悄走过去。大哥,你要鸟笼不?张大民看见了自己,轻声说伙计,刚才谁骂你了? “狗汪汪怕甚,能咬俺一嘴不中?” 张大民填饱了肚子,又继续袭击剩下的屋门去了。他从北城转到西城,给许多人留下了新鲜的印象,以至一栋楼丢了一袋大米,人们立刻想到他。肯定是那小子,他把大米灌在暖壶里背走了!人们布下天罗地网,等地吃回头草,他却不屈不挠地转到东城去了。 两个月卖了十四个暖壶。他把烟戒了,缩头缩脑,又矮了一大块,李云芳怕他自悲,鼓动他去香山爬山。带全家一块儿去。他说不想爬山,没脸爬山,让香山爬我吧,把我这个废物点心埋了吧!李云芳逗他,天塌了个儿高的顶着,你那么矬,怕什么?他也逗李云芳,天塌了个儿高的全趴下了,我趴不下去,我背着一嘟噜暖壶,不砸我砸谁呀!两口子还像从前那样畅快地笑着,却含了酸酸的味道了。 那年夏末,毛巾厂的技术员回来了。可能有衣锦还乡的意思吧,要请厂里的朋友吃饭,也请了李云芳。她不想去,同事们说你必须去,给他一个面子,他敢来劲,我们帮你掀桌子,不信他不把尾巴夹起来。李云芳告诉了张大民,问去还是不去,满以为他会说又不是投吃过饭,吃他的饭干吗,不去!听到的却恰恰相反,去!快去!干吗不去!挑最贵的菜点,好好敲他一顿!平时逮不着美国鬼子,好不容易逮着一个,死吃!菜不够,把他也蘸酱油咽喽!别忘了给我带条胳膊,我想嚼他不是一天两天了,我倒满了酒杯等你!张大民嘻嘻哈哈,像往日一样没正经,李云芳就不再说什么,开始打开柜门儿给自己找裙子了。她的后脑勺没长眼睛,没看见他的脸一下子阴云密布,目光也暗下去,灰下去,惶惶然如丧家之犬了。 “……在哪儿请?” “鸿宾搂。” 李云芳前脚走,张大民后脚就跟出来了。没干过这种事,知道是丑事,知道不该干,可还是硬着头皮干下去了。钉梢儿吗?吃醋吗?怕最后一根稻草离开自己漂走吗?下起了小雨。不久便下大了,变成了瓢泼大雨。张大民落汤鸡一样站在树底下,看着鸿宾搂的灯光和大玻璃后面的红男绿女,陷入了一生中最大的精神危机。折腾了半辈子,三十六拜都拜了,最后一哆嗦也哆嗦了,还是一事无成啊! 张大民在雨中走到半夜,一推家门发现李云芳在客厅坐着,饭桌上搁着一叠钱,绿不叽的,不是中国钱。 “你干什么去了?” “看你们吃饭去了。” “你……” “钱都付了?” “急死我!真有你的!” “他想买你什么?” “……你混蛋!” 李云芳给了张大民一个嘴巴。那叠外国钱,把张大民残存的最后一点儿自尊给击碎了。怪就怪技术员自作多情,把888美金放在礼品衬衣里,要给受赠人一个惊喜,殊不料吓坏了李云芳,还打碎了她们家的醋坛子,把男主人逼得悲痛欲绝,差点儿打开窗户从阳台跳下去。长夜难眠,夫妻俩倾心长叙,一个扒开肋骨让对方看心脏红不红,一个扒开肚子让对方看肠子直不直。不免相拥而位,说了哭,哭了笑,笑了再说。悲乎哉?极乐也!这时候突然咚咚咚,有人敲卧室的门。 “爸,你们干吗呢?” “……你妈咯吱我呢。” “妈咯吱你,你哭什么?” “……乐极生悲啦。” “……注意点儿影响!” 天才!这日子没法儿过了。 张大民和技术员在京伦饭店大堂见面的时候,离飞机起飞的时间不多了。技术员接过装钱的信封,十分腼腆,脸胀得通红,一边看表一边吞吞吐吐的不知要说什么。张大民没想到对方是这种风格,正所谓见了熊人压不住火,一张嘴,嗓子眼儿蹿出一只狗,汪汪汪汪,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叫的是什么了。 “在美国年头儿不短了吧?学会刷盘子了么?美国人真不是东西,老安排咱们中国人刷盘子。弄得全世界一提中国人,就想到刷盘子,一提刷盘子,就想到中国人。英文管中国叫瓷器,是真的么?太孙子了!中文管美国叫美国,国就得了,还美!太抬举他们了!你现在是美国人,你心里最清楚,那儿美吗?是人呆的地方吗?他们叫咱们瓷器,咱们管美国叫盘子得了!” “对不起,我要去赶飞机了。” “我送送你。以后别这么随便给人钱。你塞给我们云芳,我们云芳都哭了,觉得受了侮辱。我知道你对不起她,心里有愧,想补偿补偿,可是这点儿钱拿不出手呀。等您发了大财,拿出十万八万的,用红带子扎上,单腿儿一跪,把它们当面交给云芳,不比你现在藏着掖着的强?这点儿钱你留着回美国买汽油使吧,别瞎耽误功夫了。赶明儿钱不够花了限我说,我让云芳寄给你,咱就甭客气了,谁跟谁呀?哪儿跟哪儿呀?你说是不是!” “对不起,车来了,再会!” “我给您开门。上飞机小心点儿,上礼拜哥伦比亚刚掉下来一架,人都烧焦了,跟木炭儿似的。到了美国多联系,得了爱滋病什么的,你回来找我。我认识个老头儿,用药膏贴肚脐,什么病都治……回纽约上街留点儿神,小心有人用子弹打你耳朵眼儿,上帝保佑你,阿门了。保重!妈了个巴子的!” 出租车开出老远了,他才住嘴。嗓子眼儿发干,太阳穴蹦蹦直跳。张四民去世以来,下岗以来、吃醋以来,一切一切的憋闷都随着这通胡说八道吐出去了。天蓝了,云白了,走在大街上两只脚一颠一颠的又飘起来了。 “大民,你怎么跟他说的?” “我说很高兴认识你,欢迎您下次来家中做客,拜拜!” “真的?” “骗你我是王八蛋。” “总算会说人话了!” 中秋节前夕,张大民在一位厂长家里一口气推销了600个暖壶。他怕那位厂长有脚气,否则就趴下来亲吻那两只大脚丫子了。普通的居民楼,普通的单元门。普通的肥头大耳的汉子,看不出脑袋上有什么光环。张大民一边防备挨踹,一边念经似地发布广告词,我是保温瓶厂的推销员,我们的保温瓶举世无双…… “卖暖壶的么?进来进来!” 张大民的生活由此掀开了新的一页。厂长说他们厂水质有污染,刚刚更换了输水设备,职工家属贪几个小钱却不肯换暖壶,他要扣他们的奖金买暖壶,他要逼他们换暖壶!张大民确实看了看厂长的脚,他颤抖着说,我敲了足有一万个门了,终于看见了一个人,一个真正的人,一个伟大的人。中国有救了。中国的工人阶级有救了。我们靠暖壶吃饭的人有救了!出门的时候他跟厂长开玩笑,我打了一年猎,就指望哪天逮只兔子,今天一进山,撞上个熊猫儿!厂长哈哈大笑! “国宝啊?不敢当!也就是一狗熊吧!” 张大民领着全家去爬香山了。在鬼见愁下面的索道站,他又犯了抠门儿的毛病。单程多少钱。双程多少钱。大人多少钱。儿童多少钱。掰着手指头算乱了套。李云芳不理他,越理他越乱,干脆走到一边,等着他从雾里走出来。他爬出来了。 “让妈和小树坐缆车,咱俩爬吧?” “你不伯掉下一个去?” “可也是。那你跟他们坐,我自己爬?” “仨人坐得下吗?” “可也是。那你跟妈坐,我和小树爬?” “小树惦记坐缆车惦记多少日子了?” “可也是。那你跟小树坐,我和妈爬?” “怎么爬?” “我背着我妈爬。” “大民,别抠那几个钱啦!” “我不是怕吓着咱妈么!” 李云芳和张小树坐着纽车不见了。张大民背着老母亲一上了林间石道,省了几个钱令人欣慰,后背让母亲的身体偎着,更让他心胸舒泰。母亲能看见什么呢?一想到母亲的目空一切,不免又嘲笑自己的孝心之迂了。他大声说,妈,那片树部烧红了,您看见了么? 母亲一语不发。 四个人在山顶聚合了。风很大,黄栌的颜色已经到了暗淡的时辰,那一片一片的大火不久便要熄灭了。张大民又大声说,妈,您看见那片大火了么?树林都着起来了,过一会儿就烧过来了,您看见了么? 母亲说了两个字,锅炉。 锅……炉! 母亲念起遥远的父亲来了。 张小树托着腮帮,看远山的云影,进了天才必入的境界,目光正摇上去摇上去,跃然于云端之外了。 “爸,人为什么会死呢?” “我也不太懂,问你妈。” “妈,人活着有什么意思呢?” “有时候没意思,刚觉得没意思又觉得特别有意思了。真的,不信问你爸。” “爸,人活着没意思怎么办?” “没意思,也得活着。别找死!” “爸,为什么?” “我说不大清楚,我跟你打个比方吧。有人枪毙你,没辙了,你再死,死就死了。没人枪毙你,你就活着,好好活着。儿子,你懂了吗?” “OK!爸爸你真棒!我懂啦!” “云芳,你懂了么?” “没懂!” “那我再揉碎了给你说一遍……” “就你懂?德行!” “我也是刚刚弄明白的。都是天才闹的!守着个天才,长学问了。” 母亲用清晰的声音说道——锅炉!张大民恍惚看到父亲和四民在云影里若隐若现,老的问日子好过吗?小的问孩子可爱的孩子幸福吗?待要端详却又飘然不见了。日子好过极了!孩子幸福极了!有我在,有我顶天立地的张大民在,生活怎么能不幸福呢!张小树雀跃着在林火中引路,红叶如一片血海。张大民背起白发苍苍的母亲,由李云芳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搀护着,缓缓向山下走去。母亲朝着迷茫的远方再一次重复了两个字——锅炉! 他们消失在幸福的生活之中了。 (摘自《北京文学》1997年第10期) 亦凡书库扫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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