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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儿

作者:林斤澜

——十年十癔之十

  金秋将尽,太阳黄澄澄,石头坡上的石头都是暖和的、软和的、笑眯眯的。
  石头坡上的石头无其数,都经过看山老人的手。如若不信,石头怎么都笑眯眯的老人的笑法。
  是这个老看山的——“浩劫”时斗他,叫看山佬,现在平了反,叫老看山。是这个老看山步步为营,把一杆铁钎插到石头缝里,摇晃摇晃,摇晃磁实了,堵住了地漏。是这个老看山拣大块的石头垒上地边、地堰、地唇。是这个老看山的栽杨插柳,护住水土。是这个老看山的搜索挑剔黄土,阳坡种核桃,阴坡种板栗。是这个老看山的让山脚绕上葵花,山梁趴上野葡萄。是这个老看山拿碎石子铺了条盘山道,打了个石头洞,冬暖夏凉,避风躲雨。洞尽里头盘的有石头炕,洞门口有石头墩好坐,石条石板好放茶碗好下棋。
  老看山的看了二十年山,把个石头山看成花果山、花园山。老看山的原先是土改斗地主的积极分子,他领头分了地。不到三年,又领头把地归公办合作社,当社长。当到大跃进时候眼见粮仓露底,粮柜挖空,就不报谎情,报实情,叫撤了职。
  是他自己要求到石头坡上当看山的。看山本来只是个“看”,他可东摸西摸,笑眯眯的。村里饿着饱着,马踩车车踩马,文斗武斗,他都不问不管,只是笑眯眯摸着石头。谁知这也斗到他身上,就在石头坡上石头洞里,斗了他个通宵,到“高潮”时,扒下裤子,拿细铁丝一头拴住下身前边,一头拴在石头块上,就在细铁丝上弹琴一般玩儿,把他弹死过去。死去活来,小便失禁。只好返老还童,兜上尿片子。山上风尖,常常像兜着冰砣子。
  以后还是看山,他还是笑眯眯的摸着石头过日子,不过添了一样:自言自语。嗓子里呼噜呼噜一阵,仿佛哭声,可是脸上的确笑眯眯地说着自个儿的话。
  现在收完秋,搂柴禾的孩子也不到坡上来。石头坡上丁点黄土都派了正经用场,没有长柴禾的地方。
  天高气爽,山静坡暖。有云吗?有水吗?若有云有水,也都会软软的定定的。要化不化,要僵不僵。是“人定”境界。
  看山老人在他的山洞洞口,摆弄石头块儿,砌一堵石头墙,好封住石头洞口。他不慌不忙,大小块儿配搭,碴口和碴口对齐靠严。他老了,搬动大点儿的都要努着劲儿了。砌妥了一块,都得喘一喘了。喘着的工夫,他眼眯眯的笑眯眯的左看右看,稍不合适,还努着喘着掉个头前挪后挪好不容易才认可了。
  他唤:“白儿。”
  他静听唤声在太阳里溶化。
  他嗓子里呼噜呼噜一阵,笑道:“他们笑我唤得柔和、唤得甜、唤得亲,说,亏你这么大岁数了。老杂种。”
  他说的还是“浩劫”中的挨斗。本来早就撤职,要了这个孤独差使,看山。本来没有什么好斗的,老伙计们提溜出来他小伙子时候,和白儿相好。白儿是中农人家姑娘,要说精穷的小伙不该想吃天鹅肉,倒还可以。可是提溜出来斗的,是斗他搞破鞋。
  看山老人看看砌了半截的碴口,找一块合适的石头,两步以外有一块可以,抱起来跨过脚下的石头堆,体力不支,连忙扔掉一样往碴口上一扔,正合适!
  老人嗓子里呼噜呼噜带喘一笑:
  “不要记恨,也不要非得‘掰拆’个理儿出来。老哥们惦记我,可那土里扒地里刨的事儿,小造反们不来劲。一提溜搞破鞋,好哩,老少都属一句文话——兴高采烈。这一葫芦酒,醉一屋子人不偏贤愚。这就是理儿,还要什么理儿!”
  他唤:“白儿!”
  他静听唤声在太阳里溶化。
  他摆弄着石头,想着:不惦记上我,惦记谁呀。是我领着老哥们分了老财的地,欢天喜地,含在嘴里还没化呢?是我领着“熬鹰”,整宿的开会,让老哥们一个个把地吐出来,不吐口报名入社的不叫走人。是我哄着大家,“电灯电话,楼上楼下”,金光大道呀。没想到俄起肚子来,眼睁睁的饿死人。我早就死老虎了,伺候石头来了,那还得惦记着,忘得了姓什么也忘不了我呀!该!
  看山老人呼哧呼哧的抱上一块长方石头条,也还呼噜呼噜的笑着。
  白儿,你们家我进不去,老委屈你,上西口破窑洞里说说话儿。你老不敢来,怕招笑,怕戳脊梁骨,怕舌头底下压死人。实际,老哥们给咱们放着哨呢!站脚助威呢!两肋插刀呢!他们老学你,耷拉着脑袋,眼珠子掉在地上寻一根针,打村口房檐下黑影子里开寻,寻过白果树,一步一挪寻到破窑洞口,滋扭——跟打个闪一样,没见转身就进了窑洞。
  白儿,等咱们说了一阵话,有时候,不也有老哥们咳嗽声,探进头来,也有蹑手蹑脚的压着嗓门取个笑,跟闹洞房似的。你要一滋扭跑掉可又没真跑,那时候咱们都想,但愿有一天,让老哥们都来,敞开来闹一闹房呀!
  白儿,我也不怨你爹。你爹要是发狠,我这里早横下一条心了。你爹要是动武,我可是摔打出来的光棍一条。谁知你爹那几句话,柔柔软软。还真拿人。你爹说:过年过节,短不了走动走动吧。她大姐夫种着二亩园子,冬景天,顶花带刺黄瓜卖肉价。她二姐夫现教着学,可村老少都叫老师、老师。你们怎么坐一块堆说话呢!你们怎么一块堆坐着说话呢!
  我得找钱去,我钻了煤矿了。赶我黑不溜秋的拣条命回来,没脸见你,可你也嫁远了。
  赶我当了主任,你偏偏回来走娘家。老人都已经不在了,你偏偏的走什么。我当我死了的这条心,又勾回魂儿来了。偏偏我已就当着主任,像个人物似的,不敢迈出一个歪脚印子,把自己拘得紧了去了。老哥儿们也都知道,偏偏要斗我搞破鞋,都别怨这怨那,偏偏这个世界上就有那么多偏偏。
  看山老人撤职的时候没有老,看山看老了。那石头坡是个漏坡,有种东西比鼹鼠还厉害土名叫“地排子”,把地“排”得漏斗似的。看山老人就一根铁钎,找穴位似的找着一个个地穴,铁钎好比银针插下,跨马蹲裆步,两手上下握,摇晃着铁钎,摇晃着山坡,“排子”洞崩,大石头挤紧,小石头塞缝。
  堵地漏,五年。垒地堰,三年。种树,五年。开沟修路,三年……
  石头坡成了花果山,表扬了。花果山又成了花园山,登报了。十多二十年过去了,看山老人真老了。他不缺风、不缺雨、不缺冷、不缺热,不知缺一样什么,就低声唤白儿。是白儿笑眯眯,是白儿那笑暖和和,软和和,晒得化的。他想着早晚快要倒下了,兴许是缺个倒下的洞,他下身兜着冰砣子刨出一个洞来,照着当年的窑洞刨出一个洞来,照着当年尽里头垒起一个炕来,照着当年的洞口垒起半截墙来。
  现在,他拼着老命把半截墙加高加高,再高点儿就要封住洞口了。
  他唤:“白儿!”
  他静听唤声在太阳里溶化。
  ……跟你这么说吧,就跟闹洞房一样。老哥们,小造反们,严严的挤了一洞,坐着的跟蒜瓣儿一样,戳着的筷子笼里一样,拉来了电线,上上葫芦大灯泡,丝丝价响,冒金星,放金线,点得着柴草。
  “交代,老实交代。”
  个个红了脸,瞪了眼,支了耳朵楞子。闹洞房少不了这一招,交代怎么遇上、瞧上、好上、甜上、粘上、腻上……差一点也不依不饶啊!
  “坦白从宽!”
  “大帽子底下溜掉!”
  “竹筒倒豆子!”
  你说这都是斗争会上的词儿?你想想吧,哪一句闹洞房不照样使,一模一样,一点儿不错。
  阳光明丽,石头暖和,看山老人嗓子里呼噜呼噜笑着,摸来摸去摸够了一块石头,抱起,端起,举起,那墙已经齐头高了,举不住,蹭着墙托起来,笑眯眯的喘着……
  ……这还完不了,早着呢,兴头刚刚挑起来。
  “来一个!”
  “学一个‘滋扭’!”
  这可是老哥们提溜的了。当年,你寻针一般挪着走着,走到窑洞门口,冷丁一个“滋扭”,跟个电闪似的进了窑洞。全叫老哥们看在眼里了,早在地里学开了,有的一个“滋扭”绊了个跟斗,爬起来还“滋扭”。老哥们说,这个“滋扭”又解渴又解乏,还解馋。
  我也只好学一个呗,可老胳臂老腿的不灵了,学出来也是挨斗的架势。
  “打回去。”
  “不老实。”
  “再来过,带表情。”
  这当我能带出什么表情来呢!没法子,还得带呀,我一带——
  “吓死人啦!”
  你说这跟闹洞房不一样。这叫野蛮。那是逗乐。你好生琢磨琢磨吧,那闹房,还不叫野蛮哪?这斗争,还不跟逗乐一般哪?这世界上哪是野蛮,哪是逗乐,你“掰拆”得开吗?
  看山老人呼噜呼噜眯眯笑着,呼哧呼哧又举上一块石头,洞口快要封顶了。
  ……表情真吓死人了?没有吓死谁,倒是这一嚷,老哥们小造反们全乐得前仰后翻,有几个乐得禁不住手、撑不住脚,上来抓挠的撕捋的,不知怎么的拽开了腰带,我那抿裆裤子还不“扑落”掉下来了。这可开了锅罗,七手八脚,也不知哪里塞过来细铁丝儿,乱糟糟的把前边给挂上了,许是拧上的吧。抖搂一生没有看见过自己这么雄壮。
  他也看见蹲在墙根的看山佬,下身整是个冰砣子,冰砣子里边精疼,精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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