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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山老林里,有一个小小的村坊。走完九岭十八弯,听得见毛驴叫唤了,还找不到村坊在哪里。硬要翻上最后一道梁,才见山谷里有一片杏树。杏树林里,有石头房子。 一个伏天的晚间,井台西,那瘦瘦的新媳妇,往菜园查苗回来,阵痛发作了。全村生过孩子的妇女,都来到石头房子跟前,隔着窗户眼,压着嗓子,把最细碎的关节,叮咛了又叮咛。可是孩子还是生不下来,大家都僵在井台边。 那瘦瘦的新媳妇,也是山里人。别看她瘦,身上有的是山里人的倔强劲儿。咬定牙关,竟不叫唤。妇女们心疼,央告她喊两声吧,她只是不理会。慢慢的,眼皮抬不起来了,不省人事了。 成立公社时,社里不惜工本,翻山过岭,栽下无数的杆子,把有线广播的线,拉到村里来。杏树上,挂起海碗大的喇叭。管理区里说句话,唱个歌,山里马上听得见了。可就是还没有安上电话。山里若有什么紧急,倒也可以对着喇叭叫喊。外边的大村坊管理区办公室,就能听见深山岙底来的嗡嗡的着急的声音。这天晚上,不消说,生产队长早已爬上杏树,恨不得一头钻在喇叭里。他狠狠嚷了一通,震荡得四山发出回声,回声住了,还有电线呜呜响着余波。 不过厚道的山里人,也不怎么抱着十成的希望。心想就算那外边管理区把消息传给了诊所,那位老大夫又怎么赶得来呢?这黑夜,人家怎么蹚一条大河,怎么走九岭十八弯呀! 心想就是人家来了,也不一定救得下来。个把月前,老大夫带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大夫,到山里来过。断定新媳妇骨盘小,无论如何,要在产前到公社住医院去。老大夫有言在先,说是万一难产,就得动手术。谁知那新媳妇跟她男人说: “大夫吓唬人,养不下来,揪也揪那小崽子出来。” 生产队长催着产妇动身时,她光说: “早着哩,收了茄子去也不晚。” 妇女们想着想着,十分难受。心想自从选她当了蔬菜组长,就是拴上根绳子,也休想把她从菜园里拽走,她说大山里,自古没有种过园子。眼见茄子也紫上来了,妇女们说该当放心了吧,又催她动身。偏偏茄子地里,长了红蜘蛛。她说不治治这捣乱东西,怎么丢得开手。不想着点急,肚子里提前发作了。新媳妇咬牙忍痛,不哼一声,这会儿,竟虚弱得连叫她也不应声了。 半夜一阵暴雨。只见雨水里,几个上年纪的妇女,招呼着几个小伙子,悄悄地喘着气,抬着木头来了。生产队长惊问: “怎么就要做这个了?” 小伙子们不作声,上年纪的妇女光说: “做吧,做一个使不着的,冲冲喜,消消灾。” 提出这老辈子传下来的厚道的心愿,她们有些不好意思哩!队长心想:“防备万一,也好。”就不说什么了。 那新媳妇的男人,是一个高身材的小伙子。山里人不爱刮脸,这时脸色煞白,胡子黑长。雨水浇透的衣服,贴在紧绷绷的肌肉上。那浑身上下,有的是山里人的倔强。一声不响,抢过斧子,猛往木头上砍。“空”呀“空”的,使劲砍哪使劲地砍。 谁知到了后半夜,一声喊叫,一支火把,那二十来岁的姑娘大夫,戴着眼镜,背着药箱,真是仿佛从天上掉了下来。 人们还没有看个实在,就已经钻到屋里去了。往屋子里钻时,还绊着门槛,虽说没有跌跤,却把眼镜子摔在地上,碎了。人们定了定神,想起老大夫没有来,新媳妇躺在那里,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这么个毛草姑娘,能抢得回来九死一生? 因此,做棺材的没有住手,妇女们照旧小声说话。天知道,不够一顿饭工夫,姑娘大夫竟能使钳子,把小人儿巧巧地钳了出来,母子平安。石头房子里,新生命吹号一般,亮亮地哭出声来时,男人们一甩手,扔了斧子锯子,妇女们东奔西走,不知南北。有的跌坐井台上,一时间站不起来了。 新媳妇的男人脸色转红,连胡子也不显了。看见姑娘大夫走到门边,掏出巴掌大的小手绢擦汗。那男人跳到鸡窝跟前,探手抓出一只母鸡,不容分说,连刀都顾不得拿,拧断了鸡脖子,随手扔在姑娘大夫脚边,叫道: “你有一百条规矩,也吃了这只鸡走。” 人们这才有工夫打听,大夫是怎么来的?伏天水大,怎么蹚的河?摸黑怎么走九岭过那十八弯?上年纪的妇女怕年轻人笑话,光连声说孩子命大,那意思仿佛是,有什么山神爷传的消息,有什么星君保的驾。 这位大夫摔掉了眼镜,看来实在就是个老实姑娘。胖胖的脸,一说话一个笑。那笑里边,竟还有怯生生的味道。那一声问一声答,不多不少的言语,透着做不来假,显见得心平气和。 原来,这天晚上,诊所里接到一张条子,告诉他们难产的事。这张条子,是各村送货的供销社转过来的。老大夫看了条子,又急又气,直跺脚,望望黑天,望望远山,摇摇头,回家去了。这位姑娘准备睡觉,可是掸掸床单,想着产妇躺在那里挣扎呢!拍拍枕头,仿佛看见了产妇一头大汗!猛地转身,拾起药箱,冲到街上。街上漆黑。道怎么走?河怎么过?山怎么爬?那手术独自又怎么拿得下?可是,难产一定要去抢救,这个念头压倒了一切。姑娘跌跌撞撞一直往前走,忽听见背后鞭子响,过来一辆黑糊糊的大车,打个招呼,爬上车子,原来满当当地装着沙子呢。姑娘在沙子上坐定,看见拉车的,是两条驴,摆着细水长流的神气,一步一步地挪。 车把式坐在车头,佝偻着腰身,看不清眉目,只见半脸乱蓬蓬的胡子,有时发亮。姑娘焦躁,跳下车来,自言自语地小声说: “还是自己走吧,这得什么时候走到山里去呀?去晚了耽误两条性命呀……” 车把式听见,挺直了腰身,那半脸胡子仿佛都一根根立了起来。叫一声“等一下”,把车赶到道边,跳下来就卸驴。 姑娘想着自己只有两回骑牲口的经验,还都闹下笑话。想只管想,却不愿意说出来。狠狠心往驴背上爬。还没有坐稳,听见背后飕地一鞭,那驴吃一下好打,直往前窜。姑娘差点儿叫出声来,又听见背后蹄声得得,那胡子一句话都不说,可是也骑上驴,紧跟着来了。姑娘这才定下心,两手紧紧抱住驴脖子。手心立刻出汗了,一忽儿,背上的汗水顺脊梁下来了。不知多久,姑娘觉出胡子手里的鞭子,管得前后两头驴,服服帖帖,跑得快,走得好。姑娘身上的汗水,也就让夜风吹干了。说也奇怪,两人竟没有一句言语,直跑得两耳里塞满了哗哗的流水声。胡子一声吆喝,驴站住脚,姑娘定睛一看,已来到河边。两人下了驴,胡子说声找个会水的去,一车身,就闪在黑暗里,不见了。姑娘牵着驴,打量那河水,只看见星星点点的黑浪,随起随伏,看不出宽窄,估不了深浅。 水面上的风也特别,吹得姑娘直打冷战。 胡子引着一个人来了。那人好像走着上操的步子,径直走到姑娘面前。那是一个端端正正、干干净净的小伙子。小伙子打量了姑娘一眼,就顺下眼睛,去打量河水。一边柔柔和和地问道: “马上就过吗?都准备好了?” 姑娘没有什么好准备的,也不知道该准备什么,光答应个“嗯”。小伙子跟姑娘点了个头,一回身,就直橛橛地跳到水里,哗啦哗啦往黑里闯。一忽儿,又哗啦哗啦地、黑糊糊地往姑娘这边走来。姑娘小声说: “我不会水。” 那小伙子在水里笔直站住,好像考虑了一下,用商量的口气柔声地问道: “是不是打算不过了?” 姑娘一下子着急起来,又说不上别的词儿,光连声叫道: “要过的,要过的,要过的……” 小伙子好像笑了,高高兴兴地说: “情况是又涨了四分之一米,会点水的也保不了险了。可是咱们有办法。”回头跟胡子叫道:“拴绳子吧!” 胡子一声不响,抱起脚边一盘二指粗的麻绳,抽出一头,牢牢拴在河边树根上。也不招呼一声,转身就把绳子往水里扔。那小伙子接住,搂着过河去了。听得呼哧呼哧地,想是把绳子的那一头,拴牢在对岸的树根上。立刻,小伙子抓着绳子蹚了回来,水淋淋,端端正正走到姑娘面前,顺下眼睛说: “别怕,有了保险了。”然后向后转,蹲下,又柔柔和和地说:“来吧,背你过去。” 姑娘伏在小伙子背上,才下水,岸就看不见了,什么也看不见了,只有那起伏的黑浪,没头没脑地拥挤过来,只有那哗哗的水响,塞满了天上地下。姑娘闭上眼睛,闭紧嘴,水淹了脚,淹了腿,只是不看不作声。不多忽儿,心定下来,才在水响里,听见那小伙子呼哧呼哧的喘气声,睁开眼来,觉着没有什么好害怕的,说: “我下来吧,抓着绳子不怕。” 这时节,小伙子还那么柔和,光说: “别动,别动。” 姑娘不动,可是听来那呼哧呼哧的喘气,仿佛比哗哗的水还响,忍耐不住,大声说: “你累了,我能蹚过去。” 小伙子答应一声,松了手,姑娘落在水里,叫了声“啊!” 可是这里的水,只有小腿高,姑娘紧接着叫了声“哈!”踢着水浪,甩着手,走上了岸。 小伙子领着姑娘左拐右弯,来到一间小屋门前,叫了声什么,推门进去,只见一位白发红颜的老爷子,在划火点灯。 小伙子说明了来意,老爷子挥着手说: “去吧,你去吧,我送大夫上山。”说着,那红红的鼻子仿佛嗅了嗅,手指头仿佛把空气摸了摸,又说:“你也坐一坐,有阵暴雨,说话就要下来了。” 小伙子柔柔地笑道: “我这一身,还怕雨?” 姑娘这才看清楚,他那身上湿漉漉的,是一身草绿军装。 心想:一个复员军人吧。不错,这个周到的小伙子,军人那样跟老爷子点了个头,跟姑娘点了个头,向左转,开步走,端端正正走了出去。 小伙子刚一出去,暴雨瓢泼般下来了。老爷子从墙上取下一捆什么东西,一根根抽出来,编辫子一般拧来拧去,也不知道做什么用的。姑娘心里着急,望着雨,说: “这天!” 老爷子瞟了她一眼,手里活不停,嘴上像哄小孩似地,说: “别着急,别着急。雨就停,咱就走。遇事不能慌神儿,慌神儿反倒误事。” 说着,又打听了姑娘姓啥,叫什么,哪里人,多大年纪,来到诊所几天了,先前上的什么学校,想家不想家,听说姑娘的年纪时,红红的脸膛忍着一个笑,嘴里可是口口声声大夫长大夫短。 老爷子编完一根长辫子,插在腰里,往外边一指,笑道: “雨过了不是。大夫,赶紧上山。” 说着从门背后摸出一根棍子,自己拿住一头,把另一头塞在姑娘手里,说: “大夫,当一回瞎子吧。” 老人在前,姑娘在后,牵着上了山。走不多远,老爷子站住脚,朗朗念道: “天上红彩霞。” 姑娘抬头望天,只见那一片黑,比地上的黑要淡些,可是哪里有什么红霞呢?老爷子使棍子指指地,地上暗中透亮,那是一洼水。老人朗朗念道: “地下绿水洼。” 念着,牵着姑娘绕过洼子。一边上坡,一边说这是抬轿子的报路的行话。先前,财主上山,叫穷人抬着。穷哥儿们互助,也是开心取乐,遇见上坡下坎,过桥跨沟,抬前边的,就比划山川日月,编成一句话,暗指给抬后边的。后边的留神了脚下要注意的情况,也编一句来回答。 “南山飞过九头鸟。” “北沟架着独木桥。” “明月蹲山头。” 姑娘叫了声好,想想这蹲字有点意思,不觉忘了脚底下有一步高坎,“咕咚”,险些儿跌个嘴啃泥。老爷子叫道: “大夫,白给你报路了。” “忘了底下了。” “大夫,平地起高楼。” 这九岭十八弯,这么走起来,第一岭平常,第二岭稀松。 眼前仿佛全是青山绿水,花香鸟语。走到一处地方,又见黑压压的一座山,直立在面前。老人吩咐站住,扯下腰里编的那根东西,划火点着,原来是个火把。又吩咐抓紧棍子,迈步走上一条羊肠小道。这小道左绕右绕,绕上直立的大山。山越高,谷越深,岩越陡,道越窄,一把火照着白发红颜,一鼓作气,直往上走。走着,走,着,姑娘也不心慌了,也不害怕了,看着那火把,觉得好看极了,忍不住叫道: “高高山上一枝花。” 老爷子笑道: “哪有后边的先报路。可你是大夫,咱给答上一句吧:花枝底下有人家。” 当真,小道宽阔起来了,翻过一道小梁,看见了村坊。 姑娘走得痛快,因此记得摸出平光眼镜,架在鼻梁上。这副眼镜,却有个来历。姑娘刚从学校里毕业,就下乡当大夫,总觉得人家有些小看了自己,写信告诉一个在三百里外,也是刚当大夫的小伙子。这小伙子近视眼,回信说道,他没有让人小看了,恐怕是戴了眼镜的好处。姑娘想想,就买了副平光的黑边的眼镜。 可是钻进屋子时,绊着门槛。那眼镜子还是跌碎了。这时,姑娘已经没有闲心对付这些个,一脚跨进门,奔到产妇床前。当断定必须使钳子钳时,心倒抽紧了,从来没有独自动过这个手术呀,那去取钳子的手,颤颤地有些哆嗦了。两耳里,听见“空”呀“空”地,做棺材的男人没有住手。姑娘的两手,哆嗦得仿佛不由自己了。忽听得背后好像有人笑了一声,这时候,还有谁发笑呀?刚一回头,姑娘的小手,叫一双大手握住了。不紧不松,握在厚敦敦的手心里,且不放开。姑娘抬头一看,却是一位中年妇女,短头发,长方脸,嗓音厚重。可是她说些什么,姑娘心乱,都没有听真。只觉着那意思是: “别怕,别怕。你行,你行。” 可是那眼神,姑娘再也忘记不了。怎么那样两团火似的,那火苗直钻到人的心里去了。姑娘浑身平添了许多把握,转身去动手术。一直到完,眼前总有那么一对眼神,身边总有一双厚墩墩的大手。后来才知道,这位妇女就是村里的生产队长。 姑娘想起这些经过,一边责怪自己不懂事。那一句话也没有的胡子车把式,那端端正正的复员军人,那爱说爱笑的老爷子,都是多么好的人呀!可是连名姓都没有问一问。还有,那队长爬上杏树,对着喇叭喊了一通,是谁听见了的?谁赶快传话给供销社?供销社里的谁连忙写信?又是谁连夜捎信到诊所?这些,姑娘更加一点也不知道了。 姑娘大夫勉强吃了一只鸡腿,候到晌午时分,眼见母子平安,就告辞下山。伏天的阳光,照得深山老林,处处发光,好像宝石山。伏天的晌午,风不吹,鸟不叫,牛羊不走动,山沟里静极了。不知走到第几岭第几弯,姑娘走热了,圆脸正如烧盘。忽见一眼泉水,干净透明。正要惊叫,又见一对山喜鹊,啄几口水,回头互相擦洗长尾巴。姑娘忍着笑,悄悄走了过去。喜鹊也不害怕,好像只是让路,飞上水边的杏树。 树下有一块溜光的青石头,姑娘坐了下来,就摸出纸和笔。她心里那样快乐,等不得回去,立刻要写信给三百里外的小伙子,告诉他这一夜的故事。空山人静,那笔在纸上沙沙走着,就像是轻快地,热滚滚地,小声说着体己话。说了些什么呢? 说的不是自己过河上山,救下人家的性命。说的是,自己在工作上,遇见了困难,可是一路得到帮助:驮上她,背起她,牵了她,握住她,仿佛她的一堆困难,都叫不知姓名的人们,抢着分走了。这不是谦虚一番,姑娘心里,确实是这样想的。 因此,她觉得这样充实的生活,这样幸福,是什么也比不了的。她跟小伙子说:“告诉你,好好听着,我真地想呀想,这比个人的无论什么‘幸福’,要高得多,美得多。或者根本是两种东西。你听清楚了吗?我说明白了没有?……” (选自《人民文学》1960年12月号) ------------------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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