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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亥革命与我

作者:胡愈之

  从小的时候,我是一个多么赢弱的孩子啊。记得在中学生时代,我的身体又矮又瘦,显出额角格外地鼓大,站起来全身失去了支点。又因为小时候多病,头发黄短,在额后垂着长不盈尺的卷曲的辫子,恰像一条猪尾巴,老是给身材高大的同学们,当作开玩笑的资料。
  是在一九一一年的春间,我的父亲送我去投考绍兴府中学堂。那时绍兴是革命伟人的产生地,绍兴府中学堂是以闹风潮著名的学校。府中学堂的监督(中学校长当时称监督)一年中总得换过两个。据说当时学校当局怕事,以身材短小作为录取新生的标准,以为人小是一定不会闹风潮的。而我却是全校生得最短小的一个,所以便被录取了。(这还是最近听鲁迅先生──当时绍兴府学堂的监督──说的,以前我还不知道。)学校当局的眼光是不错的。我在府中学堂,是最安分的学生,不但不会闹风潮,连同学们的欺侮嘲笑,我也从不敢反抗。我是一个多么羸弱的孩子啊!又是第一次离开家庭,进都市的学校里。初进校的新生,照例是要受老资格的同学的欺侮的;又何况许多同学们,一个个长得又高又大,我自然只好忍受一切,始终抱着“不抵抗主义”
  这时候离开武昌起义,不过半年,清室的统治,已开始动摇。绍兴的革命伟人徐锡麟,行刺恩铭不过是前二三年的事。我们时常经过绍兴府城的轩亭口,不免回想到“鉴湖女侠”秋瑾斩首的情形。因此青年的中学生,给神秘的革命情绪笼罩着。我说“神秘的”,是因为当时的青年不像现在的青年那样,有明白的政治社会意识。不过因为清廷惨杀革命志士,引起了强烈的反感,又因受当时报纸民主思想、种族思想的影响,所以觉得非革命推翻清室不可,而且觉得非牺牲生命去革命不可。当时,我和同学们最感兴味的是谈革命。虽然学校当局恐惹起外间的注意,劝学生们勿谈政治,但是我们都把革命问题,看作比校课更有兴味。有几位教师,是曾经参加过同盟会的,我们都特别对他们表示敬仰。
  到了那年四五月间,这郁积在青年人心头的革命情绪,是非表现不可了。而表现的方式,却是剪辫子。说也奇怪,因为有一二个同学剪去辫子,大家相率仿效,剪发竟成了一时的流行病。虽然学校当局为避免外面的压迫,劝告学生勿剪辫子,但是一大部分的学生却都变成了光头。我的堂兄在府中学堂里,他也是首先剪去辫子的一个,他的家庭知道了这事,告知我的父亲,父亲着慌了,连忙来一信。叫我万勿剪辫子。我便写信去要求,我的父亲又来信,申斥了一顿,引了“身体肤发,受之父母”的大道理。其实我知道我的父亲并不反对剪辫子,不过因为当时清廷压迫甚严,凡是剪去辫子的人,往往被称作革命党,捉去便杀头。父亲是怕我发生意外罢了。
  究竟我是一个赢弱的孩子。我没有反抗父亲的勇气,只好暂时把辫子留着,但是因此我却出了重大的代价。我被同学们当作侮弄的对象。“猪尾巴”变成了我的代名字。自然同学中留着辫子的还很多,但是他们是“大人”,没有人敢取笑,而我却只好吞声饮泪,独自受着高大的同学们的欺侮。不单是剪发的同学们,扭住我的小辫子,当作把戏,连那些和我一样留着辫子的同学们,因为自恃拳头大,也称我叫“猪尾巴”,这是多么难受的侮辱啊。
  这一年暑假,我是拖着小辫子回到家里,但要求父亲下学期转学到别处,为的是不愿受“猪尾巴”之辱,不然父亲便应该准许我剪发。可是这两个要求,都被父亲拒绝了。暑假过后,我只好依旧拖辫子进绍兴府中学堂去。
  可是这时候情形却不同了。捉拿革命党的风声突然紧急起来,许多人因为剪辫子,都被捉了去正法。因此本来已剪掉发辫的同学们,都在瓜皮帽子底下,装着一根假辫子,回到校里。我心里虽然暗暗得意,觉得剪发的同学们,实在也不见得比我更英雄些,但是另一方面我却更深切地感到“猪尾巴”之辱。他们虽然装了假辫子,比“猪尾巴”到底威风些啊。
  秋季开学以后,不到十天,我就病倒在床上了。我的病是伤寒症,热度很高。人们雇了划船,把我送回两百里路外的家乡。当我到家的时候,已不省人事,我的父亲,祖母。一家人都忧急得不堪。这一病就病了整整四个月,中间有两个月不吃东西,瘦得只剩了皮包骨头。医生都说希望很少了,后来总算是慢慢救活了。这以后的生命,好比中了航空头奖,可以说是意外得来的。
  快到深秋的时光,我的病已过了危险的时期。中国近代史上一个重要的阶段到来了。武昌起义以后,各省纷纷响应。不到几天,革命的声浪,震破我们这个小县城里的寂静的空气。有人说杭州城已挂着白旗了,有人说革命党已占领绍兴了。这些消息马上就传到我的病榻旁。父亲来和我说,满清大概是要推翻了,外间已经有许多人剪掉辫子,天下应该是汉人的天下了。
  在病担榻中躺了三个月的我,正没法消除闷气,听了这样的惊人消息,自然喜之不尽。我正自忖着,我这回虽生了一次大病,但我是得到了“新生”了。我至少可以剪掉了辫子,不再受“猪尾巴”之辱。我是多么快活啊。
  那时我听到革命军光复各地的消息,感情的兴奋,不是文字所能形容的。遇到来看我的人,我都和他们谈论国事。甚至一个不懂事的佣妇来我房里的时候,我也要问她外面变成了什么景象,街上有没有挂白旗。我恨不得立刻跳起来,去看看这大转变后的新世界,满足我的兴奋的好奇心情。
  我再三向父亲要报纸看,父亲却不许可。医生说我的身体还是十分虚弱,看书看报是应该绝对禁止的。但是在病床上,整日夜闭目想象外部世界的奇异变象,想象报纸上用大字标题登载着的惊人新闻,我委实是不能忍耐了。有一天,合家人正在午饭的时候,我的房里没有人。我从病床上奋力爬起身,一步一歪地走到了病室对面我父亲的书室里。我在桌上偷了一份《时报》,就折回到病室里。还没有回到床上,我已昏迷不省人事了。待母亲进房来的时候看见我晕倒在地上,手中拿着一份《时报》,全家都着急起来。忙扶我到床上,请了医生来,总算又把我救过来了。但是以后就绝对不许我看报,而且不让我一个人在房里。
  又过了一个多月,我的病算是完全好了,只是瘦弱,没有气力,一九一二年的一月一日,清廷逊位,孙中山在南京就临时大总统职。我的父亲本也是“新党”,到这时他再不犹豫了。他选定了一个吉日,叫了理发师来,替合家男子剪发。父亲是第一个剪去辫子。自然这一回父亲不再主张“身体肤发,受之父母”的大道理。
  那时我已经能从床上起来,准备在我的父亲叔父之后,剪掉我的小辫子。但是当我起来照了一下镜子,发见那我认为奇耻大辱的猪尾巴,早已不见了。原来一场大病,把我的几根又黄又短的头发,脱的干干净净,我已成了一个秃头。因此直到了最后,我还是没有机会表现我的发辫的革命。我相信我一生没有比这一件事失望更大的。
  至今回想,我是一个多么赢弱的孩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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