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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白三爷防范着……
  乐极生悲、否极泰来!老祖宗不是早就敲过这锤子响锣吗?
  果然,白三爷很快就发现,正当自个儿忙得屁打脚后跟的时候,后院又开始起火苗儿了。古泉居茶楼里又是一阵叽叽喳喳,竟又传出这样的议论:驴财神虽然高高在上,但结巴带窝囊,又无孤可托,充其量只不过是个阿斗。而当今的诸葛亮也非三国的诸葛亮,精明而又得人缘儿,这座汤褪驴肉堆成的江山将来还不知归谁呢!
  白三爷不露声色地又琢磨上了……
  这一天,他刚忙完外头的一大摊子,便匆匆赶回向陈爷又来,请示。不知为什么,就发现陈爷也不象平日那样对自己热乎了。一开始他还以为:陈爷只不过是惯坏了,开始摆主子的谱儿了。但仔细一瞧,却又发现似乎不全是因为这个。白三爷马上便联想到茶楼里的叽叽喳喳,但还是不忙着解释,而是在恭恭敬敬地向陈爷请示之后,出人意外地先上了古泉居茶楼。
  这可算得件稀罕事儿……
  要知道,这些日子里茶楼里难得见到这位大忙人儿,可白三爷今天却悠着步子来了。洒脱地和大家打过招呼后,一屁股坐下就再没有挪窝儿。但不知为什么,他只顾得和老掌柜压低嗓子说小话儿。真吊人味口,于是伙计们便难免伸长了耳朵悄悄地听上了。
  “您哪!”老掌柜的声音,“别听那个,听蝼蝼蛄叫唤还不种庄稼呢!”
  “可这心口儿总是堵得慌……”
  “也是!”老掌柜一声叹息,“如今这年月人们也不知怎么了?没事儿老犯病!”
  “您说,陈爷真的窝囊吗?……”
  “这、这?”掌柜显然感到突然,“这说到哪儿和哪儿去了?”
  “就说那锅汤!”
  “汤?!”老掌柜显然更懵了。
  “就是那锅十代秘传的原肉汤!”
  “您说这个?”老掌柜恍然大悟,“那可是陈爷来钱的泉眼儿呀!”
  “对!可陈爷真要窝囊,他干吗一卤肉总得避开了我?而且火一灭了,那锅原肉汤还总不见影儿?阿斗,有这样的阿斗吗?”
  “哦!……”老掌柜倒吸了口凉气儿。
  “您哪!不是我白三儿背后议论主子,我知道陈爷有陈爷的难处。祖宗留下的规矩,对谁都得防着点儿。可不该总变着法子这么抬举我,我没根儿!”
  “哦!……”老掌柜又顺势吐出了这口凉气儿。
  随之,各茶座儿又顿时活跃起来。好像老掌柜一吐出这口气儿,大伙儿心头也跟着畅快了。于是又开始品茶的品茶,聊天的聊天儿,而且越看白三爷就越觉得厚道、越觉得他有人缘儿。
  嘿嘿!没想到那窝囊废还留着最绝的一手儿哪……
  大伙儿面带笑容,白三爷却仍然还面带忧戚。等大伙儿心情舒畅地乐够了,他这才替在座的各位付了茶钱,一抱双拳告辞了。当今的诸葛亮又成了三国的诸葛亮,伙计们又开始为他抱屈了:好一个老罗锅儿!表面窝囊心眼儿多着哪,连这么位厚道的主儿也信不着!
  得!白三爷要的就是这个!
  背后,白三爷一打听,原来那男匪派儿又开始串小铺吃风味小吃喝了。白三爷不由地冷笑了:那女能人儿也不过如此,留给这小子的还是这一手儿,嫩着哪!
  又过了几天,果然就又变得风调雨顺了……
  这一天,白三爷又要到后草地为陈爷收购残缺之驴。为了茶楼前那块招牌,老掌柜月月得到不少“租赁费”,临行前有关伙计们的事情,当然也就得多拜托他老人家了。而有关“公司重地,闲人莫入”的禁令,白三爷则一再嘱咐过自己那赶车卖肉的儿子严加注意。而且怕陈爷没人伺候,外出前早已督促这小子搬去伴睡了。
  不这么安排,怎能算深得祖宗真传呢!
  但说起来也邪门儿,即使作到这样滴水不漏,白三爷却还是总感到有点不对劲儿。刚刚出来几天,就常常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莫名其妙的情绪搅得睡不安然。这一夜,好不容易睡着了,但半夜里却做了一个可怕的梦:那群收回之驴竟突然炸群儿跑了,而自己手里只剩下一根儿断缰绳。
  不对!这是祖宗托梦报讯儿……
  白三爷赶忙又赶回家来。但稳住神儿一看,江山依旧,里里外外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总公司”里还是他白三爷说了算!可不知为什么,他却总觉得那断缰绳老在眼前晃悠着。再仔细一
  看,他找到了心底儿不踏实的原因:瞧!那歪脖儿树杈子挂着的小瘸驴儿竟显得活得那么没劲儿。
  白三爷一怔,似乎预感到了什么……
  小瘸驴儿孤孤单单,再不像他玩那阵子那么有神儿了。耷拉着耳朵、低着个脑袋,还不住寂寞地打两个响鼻儿,一副没娘孩子的架式。白三爷不由地倒吸了一口冷气儿,他实在没有想到,自己精心玩出的小瘸驴儿转眼间竟开始掉价儿了。
  白三爷马上提高了警惕……
  第一个查问的是自己的儿子。谁料想这小子每天就是一趟赶车卖肉,完了就泡在酒吧里扭那洋玩意儿。而陈爷还总是大力支持,少不了接济他几张大白边儿。更可怕的是,那男匪儿在舞厅里竟成了他的铁哥儿们!白三爷忙再问街坊邻右,也都是和他挤眉弄眼儿地一笑,临完还谁都不愿露底儿。完了!自个儿只顾得成天没明没黑地为主子玩儿命了,到头来只落得给蒙在了鼓里。
  玩驴玩出个这下场?不干!还得查!
  这一查不要紧,白三爷首先发现自个儿的主子在变,不但开始洗脸了,而且在油渍麻花的衣褂外还皱皱巴巴地罩上了一件特大号的西装套服。见了他虽然有点儿羞羞答答,但眼神儿里却透出股子怪模怪样的高兴劲儿。
  白三爷又是一惊!
  要知道,祖传的绝招儿里也有这一手啊!莫非那娘们……
  这一天,白三爷佯装外出,躲在附近的茅厕里等着,决心要看出个究竟。苍天不负有心人,真让他给等上了。就在他解完手系裤子那工夫,驴财神便把一个人送出了大门。白三爷只觉眼前光艳一闪,便不由地暗暗叫苦了:
  天哪!果然是她……
  白三爷没猜错,她是从广州早已回来了。还是那副神态,只不过现在穿得更洋、打扮得更俏,直把四周的破屋烂舍衬托得老气横秋。但这次身边儿却没跟着那位油头粉面的男爷儿们。或许正因为少了这位,那诱惑力就显得更大。致使眼前这位罗锅儿总经理也就变得更加扭扭捏捏、羞羞答答,处处表露出一副急于替补去当三孙子的模样儿。
  不好!自己玩驴,人家玩人……
  瞧着,瞧着,白三爷的脑门儿上当即就冒出一层冷汗珠子。看来,这娘儿们背着自己来了已经不止一次了,要不然这窝囊主儿也不会一下子变得色迷了眼儿似的。更看得出,这娘儿们是有高招儿的。不但把自己的儿子收买了,而且把街坊邻居也打点满意了。这还了得?绝不能等闲视之!因而刚等这娘儿们前脚走出了巷口儿,白三爷后脚便紧跟着迈进了驴财神家的大门坎儿。
  “陈爷!”恭敬中含着埋怨,“您、您今儿这是怎么了?”
  “怎、怎怎怎怎怎么了?……”陈爷有点儿装傻。
  “您哪!”委屈中透出直率,“我早和您说过,这娘儿们就知道贱卖老祖宗,听说她那公司一半钱儿就是洋人给的哪!您想想,不和外国人睡能得这个便宜吗?陈爷!她这样猫腻儿地缠着您,到头来能落个好儿吗?”
  “这、这这这这……”陈爷似有点儿内疚。
  “这事儿?”忧戚中含着责备,“咱这儿竟让这么个主儿随随便便混出混进,让我们这下面跑腿儿的怎么向茶楼老主顾交待呢?要是再有个三长两短的,那就更漏子啦!知道的还好说,不知道的可就总会说我白三儿老没正经,拿祖宗留下的原肉汤要给主子换骚娘儿们!”
  “你、你你你你……”陈爷象有点儿不高兴。
  “怎么?”惊讶中透出悲愤,“您不爱听?我就知道忠心报国的
  没个好下场!磨破了嘴儿,跑断了腿儿,到头来顶不住骚娘儿们一个色媚眼儿。您哪!大裤裆胡同里都拿您当神儿似地供着,您可不能为了个骚娘儿们又让大伙儿说成是馋猫儿、赖狗子、不要脸的下三烂!”
  “瞎、瞎瞎瞎瞎瞎掰!”陈爷真有点儿急了。
  “瞎掰?”震惊中显出绝望,“罢、罢、罢、罢!您不下三烂,是我白三儿下三烂行不?活该!都怪我自个儿犯贱!一天到晚背着口黑锅颠儿颠儿为主子玩儿命,累得像个三孙子似的,到头儿却落了个:瞎掰?我多嘴,我该死,我白三儿不是个好鸟儿!”最后竟边说边打自己的脸。
  “别、别别,行不行?”陈爷又有点儿慌了。
  “行不行?……”白三爷接着茬儿一声长叫,突然抱着脑袋蹲在地下痛哭起来。
  小瘸驴儿仿佛也有同感,骤然也长吁短叹地嘶叫起来。
  毕竟是头一回捅开这事儿,这位总经理兼总技师兼总财务主任还绷不起来,因而面对着这一人一驴、一哭一叫、一长一短、一高一低骤起的悲声,便彻底手脚失措了。
  “这、干干干干吗?”他结巴得更厉害了。
  应该说,开头儿那次这娘儿们和那位油头小生一起来,他是恐惧的、甚至反感的。可后来她单独一人姗姗而来就不一样了。头一回尚有点儿战战兢兢,第二次就有点儿恍恍惚惚了。明知白三爷会反对,可不知为什么,就是盼见到她。好您哪!九世驴肉陈临死还不忘夸儿子“内秀”,虽然有罗锅儿压着,内里还憋着好大一股劲儿哪!过去因为倒霉给耽搁了,如今面对这么水灵的娘儿们能不引爆吗?何况人家就是要以自个儿为模子,主动专程来要给他说个媳妇儿的。
  为此,那小瘸驴儿也就失去了往日的魅力……
  当然,要媳妇儿就必须付出代价。那水灵主儿每次一来总是一段话儿、一个媚眼儿、一串新词儿,直把他搞得既晕晕乎乎美不滋儿的,又慌慌张张有点乱神儿,要知道,他毕竟从小就结巴,老祖宗的章法难免就在肚子里窝得多了点儿。为此,他夜里翻腾总想现代化的媳妇儿,白天琢磨又怕挖了祖坟里的老根儿。为难着哪!瞧,偏偏又在这节骨眼儿上让白三儿给堵上了。
  “这、这这这这……”陈爷急得更没辙了。
  “得了,陈爷!”白三爷终于停止了痛哭,“您也别为难了。都怪我白三儿不好,不该这么个数落主子,我这儿给您赔不是了!”
  “啊?啊啊?!……”陈爷一怔,大感意外。
  “您多保重!”白三爷又是悲悲戚戚地一揖,“咱们总公司这一摊儿,您心里也该有个总数儿了。后草地的驴、各饭庄拿走的肉、老少爷儿们欠下的款、外头该联络的事业,还有税务局、派出所、防疫站、工商联、居委会、个体户协会、古泉居茶楼那块牌子……”
  “你?你你?!……”陈爷一听,更目瞪口呆了。
  “我?”白三爷又是眼含热泪地一垂头儿,“都怪我白三儿没能耐,伺候不好您。陈爷!您瞧清楚了,咱这可是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我白三儿是空着两手来的,现在还是空着两只手走。您哪!这回我该告辞了……”
  “别、别别别别走!”这一告辞可真够陈爷乱的。
  “您放心!”白三爷却又补了几句,“我白三爷的嘴就像针缝上似的,骚娘儿们的事儿保证从我这里漏不出去。就是大裤裆胡同有谁敢说您卖祖宗什么的,我白三儿也得和他豁出命拼了!
  “这、这这这这……”这么一说就更使陈爷胆战心惊。
  “走吧!”白三爷却径直走向了小瘸驴儿,“别发贱!主子对咱们瞧不上眼儿了,干吗还赖在这里惹人嫌?……”
  得!临散伙还不忘玩驴……
  一刹那,这位总经理兼总技师兼总财务主任,便在这位“小跑腿儿”的面前彻底抓瞎了。好您哪!白三爷这一走将会给他留下个玩不转的大摊子且不说,就单论那走后留下的臭骂也得把他给淹死了。他知道,白三爷越明誓守口如瓶,那古泉居茶楼里准越会骂大街、操祖宗,非把他咒成个连武大郎还不如的三孙子不可。更何况,这小瘸驴儿还牵着往事儿哪!猛一拉走,可还真有点儿让人割舍不得啊!
  “别、别别别别走!”陈爷开始告饶了。
  “谢您啦!”白三爷却分外坚决,“我白三儿耽待不起!”
  “不、不不不不……”陈爷进而阻拦了。
  “何苦哪?”白三爷却更是说走就走,“陈爷!您又信不着我。”
  “信!信信信信……”这回轮到陈爷明誓了。
  “嘿嘿……”白三爷只好苦笑着。
  “真、真真真的!……”逼得陈爷走投无路了。
  “嘿嘿……”但白三爷还是只顾摇着头儿。
  “我、我我我我……”只听陈爷猛地被憋出一串声来,“告、告告告告诉你、你、你你你你——”
  “原肉汤!”白三爷不失时机地一点。
  “哦!……”陈爷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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