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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春雨贵如油。清明节后,正当要下种的时候,落了场一犁深的细雨。这真是及时雨。人们都抓紧时机,赶着播种。早晨,薄雾灰蒙蒙地遮住了地面,象是给大地披上轻纱。
  银铃般清脆委婉的少女歌声,在春晨的田野上荡漾——解放区呀好风光,男女老少忙又忙,
  春播种子秋收粮,
  支援前线打老蒋。
  ……
  “春玲——妹——等等我呀——”
  正在田间路上边唱边走的春玲停住了,向后面望去。在轻雾中,渐渐地,她看出有位挑着担子的女子,穿着绿花褂儿的身子向前倾斜着,飘颻而来。那人行至近前,春玲笑道,“嗳呀,我刚以为是仙女在云端里飘啦,想不到是你,哈哈!哎,这大的雾,你怎么看清是我呀?”
  “眼睛不行,没有耳朵?别人谁能唱得这末动听!”花褂的姑娘和春玲并肩走着说,又道,“唱呀,怎么哑巴啦?”
  “有人在跟前,害羞。”春玲顽皮地闪着睫毛。“好丫头,在我面前还撒谎哩!”姑娘叫起来,丰满的腰肢柔和地扭动着,“好几个村的几千人看你演戏,你怎么不害臊?上回扮劝丈夫归队的小媳妇,那个象劲呀……”“行啦,行啦,别老揭我的底子啦!”春玲打断她的话,找话搪塞,“我压得慌,换不上气来。”
  “你才挑多点?”姑娘指着春玲的饭篓,不大的眼睛凝神地瞪了一霎。
  “反正比你的多!我的是四家人吃;你呢,只一家。”“这可不能论家算。”姑娘不以为然,白胖脸上的几颗小雀斑,闪着柔光,“俺那一家子,比你们四家吃的饭还要多。就说俺大爷吧,别看快六十岁的人,身子可挺壮实,吃饭不少于年轻人,儒修哥的饭量是全村拔尖的;比我大两个月的儒春……”
  “淑娴,你今儿怎么啦?”春玲的声音不冷静。“我怎么啦?”淑娴有些懵怔地看着她。
  “你的话这末多,怕当哑巴把你卖啦!”
  “你真是猪八戒倒打一耙,话头不是你引起的吗?”淑娴忽然闭住嘴,没再说下去。她见春玲垂下头,显得很不愉快,略一想,心就明白了。她歉意地说:“怨我,玲妹!还有,那天我说走嘴,得罪了你。”
  “什么事得罪了我?”
  “你忘啦,那天分胜利果实的时候,妇教会长问起俺大爷为么不要,我说你和儒春……我真傻!好妹妹,别记我的仇!”“嗳呀,淑娴姐!看你说哪去啦,我早就没放在心上。”春玲这话一半话属实一半是假,她这姑娘感情来得快,容易激动,演戏时常假哭成真,泪水盈眶;但对事情不好记成见,一般地过去就过去了,没有新的因索触犯,不会自发地生情。所以她说没把淑娴那句话放在心上是对的;但说她把这个事情全没放心上,那是假话了。
  春玲八岁那年,跟妈妈在河边洗衣服。她跪在母亲身边,埋头认真地洗涤弟弟的小红兜兜。在一旁洗衣服的老东山的妻子,看着不由地赞叹道:“啧啧!兄弟媳妇,看你的小玲多规矩,这末点就知道干活,又带劲,象个小媳妇似的。”“她大妈,你就知道夸奖孩子。”春玲的母亲笑笑,“这丫头还老实,乖着哪!可使起性子来,也气人。”
  这时对岸走来几个背着青草的男孩子,其中一个名叫大象的叫道:“小玲!”
  春玲抬起头,瞪那孩子一眼,回叫道:“小象!”
  那孩子喝斥道:“我叫大象,你怎么给我改了?”“谁要你叫我小玲来?”春玲回顶一句。”
  “你是小闺女……”大象没说完,春玲就攻上去:“你是小小子!”
  “小闺女,你过来!”大象放下草捆。
  春玲不理妈妈的阻喝,放下服朝大象走来:“小小子,你过来!”
  两人河间遭遇。大象猛揪住春玲脑后的独小辫,威胁道:“你还敢叫我小小子?”
  春玲一声比一声高地尖叫道:“小小子,小小子……”“你怎欺负人!”男孩子中一个长得挺粗壮的质问大象。大象轻蔑地瞥那男孩一眼,“哼,小儒春!关你屁事!”说着就用脚向春玲身上撩水。
  儒春急忙跑到他们中间:护着春玲;结果水都撩到他身上了。
  春玲向儒春说:“你不会打他吗?你比他有力气!”儒春就转回身,要和大象打架。
  “儒春,别动!敢打架,你爹知道打你!”老东山的妻子喝道。
  儒春立时停下来,背着草篓就走。春玲跑到她母亲这里拿件没下水的干衣服,赶上去给儒春擦身上的水。“他大妈,你儒春那孩子可真老实!”这次是春玲的母亲夸奖了,“你看看,那些孩子比他大的也有,小的也有,就数你儒春割的草多,长大一准是好庄稼手!”
  “大不了象他爹吧。”老东山的妻子的眼光凝滞在儒春和春玲身上,“你看,他婶子,你家玲子和俺儒春多亲近,你那玲子真温顺哪!”她已把“小玲”的“小”字去掉了。春玲母亲也看着两个孩子道:“你那儒春也懂事,知道护着俺闺女啦!”
  “哎,他婶子!你玲子‘下柬’没有?”老东山的妻子问。“没哩。”
  “属么的?”
  “马。”
  “哈,正对着哪!”老东山妻子兴奋得满脸是笑,“俺儒春属龙。他婶子,俺有意咱老姐妹俩结亲家,不知你嫌不嫌俺家日子薄。”
  “他大妈,”春玲母亲急忙说,“俺家日子比你的差远啦,俺不希罕这个。俺看你孩子是不错,能出息个好庄稼人。对,咱们算定下啦!”
  “俺的亲家,俺和儒春他爹说说。保险他应允,‘属’不差呀。咱们找好日子‘下柬’吧!”
  如此这般,这两位母亲衣服没洗完,就互称亲家了。不希奇,这是这一带的风俗,兴孩子很小就订婚,名曰‘下柬’。订婚时孩子都不懂事,当然做父母的也没有必要告诉他们。春玲和儒春时常在一起玩,两个人从不吵嘴打架,有谁欺负小玲,儒春就袒护她。春玲最忌讳别人叫她“小玲”、“小闺女”,儒春是从来不叫的,这使春玲很满意。解放后,春玲入学了,为此,她曾高兴得几夜都睡不着。可是儒春却还是上山割草拾柴,下地干活。春玲问他怎么不上学,儒春说,他爹不让。春玲叫他自己去,不听他爹的。儒春摇头,说不听话爹打他。春玲就说,她放学后抽空帮他认字。春玲参加了儿童团,并当了团长。儒春又没参加,又说他爹不让,硬去要打……就这样,两人虽然友情很好,可是在一块的机会渐渐少了。再以后,都长大了些,儒春就更少和春玲见面了。这又是儒春他父亲的命令,只准他干活,不准出去乱跑,更不许和青年女子接近。
  关于春玲这门亲事,自解放后她父母再没提起,几乎把这事忘了。但别人能忘,老东山却忘不了,他珍藏着“下柬”的婚约。
  老东山,是淑娴的伯父,和春玲订婚的儒春是他的二儿子。老东山是山河村有名的顽固人物之一。他把家人管束得非常严,除去侄女为某种原因他没十分阻拦外,家里其它成员都被他控制得什么组织也没参加。去年春天,老东山提出要给儒春成亲。曹振德摇摇头,告诉他,父母给孩子订的婚能不能算数,要看儿女自己的意思。振德对女儿说:“你和儒春的婚事自个拿主意吧。”
  春玲立即气愤地说:“拉倒!谁能给落后分子当媳妇……”可是话没说完又住了口,有些难过地垂下头。“这是你的自由。人好,政治进步头一条。”父亲注意到女儿的表情,“不过,年轻人容易转变,多帮助帮助人家,也是应该的。”
  春玲向父亲脱口而出说“拉倒”,这是句气话,能这样干脆拉倒,也就早利索了。
  当她成人后,就知道了自己和儒春的这一层关系。姑娘的感情是矛盾的。他喜欢儒春,留恋小时的友好情意。儒春长得很壮实,为人憨厚又和气,真能劳动。去年他种的地瓜,获得空前未有的大丰收,有一颗竟有二十七斤半重。虽说是全家的努力,但这块地主要是儒春耕锄的,为此村里选他当劳动模范;虽说是他父亲顶儿子到县里开的会,但谁都知道了江儒春这个名字。这些事情加起来,在春玲心目中构成了对儒春的深刻印象。不过使姑娘最难忘怀的,还是下面这件事。
  去年夏天,春玲母亲病重的时候,她几乎每天都过北河去冯家集抓药。有一天,春玲拿药回来走到河北岸,河水突然涨大——上游猛降骤雨,山洪暴发,那浪头小山般地冲下来。一会儿,宽敞的黄垒河就快满槽了。
  “怎么好啊!”姑娘急得流泪了。母亲病危等药急,自己不会凫水,怎么过河啊!
  焦急了一霎,春玲下狠心,把药裹好束在脖颈上,找到河床宽些——水自然就浅些,浪自然就小些的地方,冲着对岸柳树林,下水了。
  春玲还没走到中流,水就达到脖颈,接连喝了好几口浑水,她想退回去……可是又一咬牙向前走。没一会儿,她就不露头了。被总浪冲得不能自主,向下游淌去。春玲奋力挣扎着,衣服象铁皮一样箍在身上,难以动弹。于是,她不顾一切,把上衣撕揪着脱掉。她被水呛得有些发昏了,眼看要随水摆布了——就在这时,她发现一个人从对岸跳下水,向她猛扑过来。春玲有了希望,增加了勇气和力量,拼命地向来人靠拢。当对方来到她跟前,她使出最后的力气,将救命者紧紧地抱住了……
  春玲再睁开发涩的眼睛时,见自己躺在树林里,身下很舒适,身上很暖和。她仔细一看,上身盖着谁的干净的褂子,身底下铺着谁的干净的裤子。可是只她自己在这里,不见任何别人。她很奇怪,是谁的衣服呢?哦,衣服是男子的。对了,刚才明明有人救过她,怎么那人就不见了?忽然,她肯后有人咳嗽一声。
  “谁?”她转过头问。
  “俺。”是个男子声音。
  “你在哪?我怎么看不见?”
  “在这。”
  春玲这才分清,声音发自离她几步远的大树后面。“你是谁?怎么不出来?”
  “俺是儒春。俺在歇憩。”
  “啊,儒春!”春玲声音提高了,“你过来呀!”“你好了吗?”
  “好啦。你过来吧!”
  “你穿好衣裳了吗?”
  “哦……”春玲这才明白他躲在树后的意思。她看一眼盖在身上的衣裳,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我穿好啦。”“儒春赤臂露胸,仅穿着裤衩,慢慢走过来。但他一见春玲只穿着内衫,又忙退回去了。
  “过来吧,没关系。”春玲说着站了起来。
  “你穿好衣裳我再过去。”
  “你的衣裳我怎么穿?”
  “穿吧,不穿叫人看见笑话你,也冷。”
  “你呢,不冷吗?我不穿。”
  “我身子硬。”儒春固执地说,“不穿俺不过去。”
  春玲只得把他的褂子披上肩,儒春这才走过来。春玲瞅着他沾着泥沙发紫的光脊梁,说:“虽是伏天,下雨阴天也冷,别伤风……”
  “我抗得住。”儒春说着,把给春玲铺的裤子蹬上腿,“你灌着没有?”
  “没有。我给妈抓药去啦。你在这儿干么?”
  “收拾地边,防雨水冲走泥土。你的药冲坏没有,要不要我再过河去拿?”
  “不用。中药不怕湿。”春玲怀着激情着着他皱起鸡皮疙瘩的身子,心房一阵烘热。她这时对他简直一点气也没有了,依着感情,真想象刚才在水里那样,上去把他紧紧抱住。“儒春,俺真感激你!”春玲的脸透红,黑黑的大眼睛闪着泪花。
  儒春有些迷惑地着她一眼,拾起铁锨扛上肩,说:“快走吧,你妈等药哩!”说着向庄稼地里去了。
  这样的事,怎么能使人忘怀呢?何况春玲又是个感情丰富的姑娘!
  春玲听着父亲的话,冷静地想了又想。在她心里,儒春的影子印得很深,位置很大。但使春玲的感情受到抑制的东西也很顽强,并且越来越强,竟至夺取了决定爱情的第一道关卡。儒春的不进步是她无论如何不能容忍的。不过,儒春的不进步,主要是他父亲老东山的责任,他把儿子约束住了。按姑娘的分析,儒春也算个被压迫的人,值得同情,说不定多做些说服工作,儒春会进步起来的。此外,春玲还有怀恋母亲的意思,她想,婚事是母亲给订的,能随老人的心愿,就尽量办到。就在这些复杂的缘由支配下,春玲开始做工作。但老东山把儿子管束得非常紧,除去上山下地,回家就把大门关严,老狗守在门后,使春玲很难和儒春照上面。一半次见了面,也是连神也没有定下,搭不上几句腔,就被老东山那粗犷的声音喝断。所以着不出儒春的思想和行动有什么显著的改变。比如,直至如今,儒春连民兵都还没有当上。渐渐地,春玲对他有些心灰意懒了,再加上繁重的家务和忙碌的工作,使姑娘不知不觉地放下了这个心事。
  正当姑娘对恋人的情感处在矛盾中、苦闷里,不知从哪天开始,另一个人的影子不知不觉地印进春玲的脑海,继之闯进她的心房。春玲好象是突然发现,他那张白净的笑脸,穿戴整洁的身影,经常浮现在眼前,怎么赶也赶不掉。她真爱上小学教员孙若西了吗?姑娘惶惑起来。
  春玲自母亲病故被家务累得不能再上外村高小读书,就跟本村初小教员孙若西学习功课。这位读过中学的教员,教春玲可用尽心力了。有时春玲忙不开身,他就上她家来上课;春玲开会至深夜,他也是不睡等着教。这把正为上不了学而苦闷的春玲深深感动了,她非常感激他,想帮他做点事。但孙老师说她家务和工作够忙了,什么也不要她做。他多末关心体贴人呵!在跟孙若西学习之前,春玲对他的印象不大佳。孙若西的特点干部都知道,说起来道理满嘴,名词连篇,眉飞色舞,可是实际干起来就不行了。春玲和他接近后,向他提出过批评。孙若西满口承认,表现真比过去好了,还向党支部提出申请,要求入党。孙若西还时常在春玲面前发泄对老东山的不满:“春玲,别看他是我亲姨父,我也要骂他,真是老顽固!有这门落后亲戚,真丢人!”他又叹息起来,“唉!姑且不说我姨父人老糊涂,可他儿子呢?你看看我那表弟儒春,象个青年人吗?真没出息。”
  光阴荏苒,如此这般,使得春玲心里那本来就忽隐忽现的儒春的影子,渐渐淡下去了;而孙若西的形象愈来愈清晰,愈印得深了。
  现在被淑娴的话勾起这番心事,又使春玲不安起来。“嗳呀,还有要紧的事哩!”淑娴的叫声打断她的思绪。春玲见她从衣襟里掏出一封信递上来,并说:“是孙老师给你的。”
  春玲接过信,上面写着她“亲启”的字样,惊讶地说:“咦,整天见面,写信做么呀?”
  “有密事吗?”淑娴好奇地问,“怕我吗?”
  “有什么密?一准是给《群力报》写的稿子,要我看看。”
  春玲放下担子,拆开信,送到淑娴面前:“给你。”淑娴也放下饭担子,接过信纸一看,惊叹道:“呀!密密麻麻这一大篇,真是学问高啊!”淑娴没正式上过学,只念过几年识字班,能认得些字。她捧着信纸,结结巴巴地读道:“我最心爱的,春天的花朵,春玲……”
  “快别念啦!”春玲急忙把信抢了去。
  淑娴傻着眼不解地说:“他写些什么,怎么心呀花呀的?”但一见春玲的脸色变得和红布一样,慌乱地把信塞进口袋,心里明白了大半。她微笑着问:“对我坦白吧,春玲!孙老师是不是对你有意?”
  春玲默默地点点头。
  淑娴握住她的发热的手,紧追一句:“那你呢,你也有心?”春玲望着前面在雾中活动着的模糊的人影,颦起眉峰。她的心也象被层雾裹着,不知说什么好。
  淑娴摇着她的手,恳切地说:“照我说,春玲啊,你就点头吧。孙老师文化高,长得也好,对你又那末贴心,你再打着灯笼也难找上这样的女婿啦!”
  春玲依然发呆,无话。淑娴着急地说:“害羞呀?在我跟前还不说实话?快点头吧!”
  春玲看着淑娴,嘴角微微皱起,浮出两丝微笑,轻轻摇摇头,说:“不,淑娴!我还不能对谁点头或摇头,我还没看透他们。”
  淑娴望着春玲那眉清目秀的脸庞,迷迷惑惑地想:“没看透?还看什么?怎么看法?”
  春玲突然转为活泼的语调说:“光说我的啦,你呢?当姐的该比妹妹先出嫁呀!”
  “死丫头,拿我开什么心!”淑娴脸上泛起红潮,接着叹了口气,‘唉!”
  “呀,心事那末重?”春玲笑道,又正经地说,“说真的,淑娴!这一阵子忙得也没好好和你说说心里话,你对水山哥到底怎么样呀?”
  淑娴垂下头,沉默了一会,深沉地说:“原来我的心可乱了,”要说对他没意是假的,可是想又不敢想,不想又乐意想。
  如今总算定了心,对水山哥……”她顿住口,脸红了。“怎么样?”
  淑娴瞥女伴一眼,咬着嘴唇不言语。
  春玲拉着她的手,催促道:“说呀!”
  “你……叫我……说什么呢?”淑娴口吃着。
  “你爱不爱他呀?”春玲紧看着她,摇着她的手,“淑娴姐,难道还瞒我吗?”
  “唉!春玲妹,我比不得你有能耐,我可笨哪!”“你可真有意思,这不是干干脆脆的事吗?我问你,你心里爱不爱水山哥?”
  淑娴点一下头,脖颈都红遍了。
  春玲带笑道:“这不就得了。好!淑娴姐,你没挑错女婿,水山哥真是个好样的,我盼望早点吃你俩的喜酒。”“春玲,看你说得多轻巧呀!”淑娴打断她的话,脸色也变得沉重起来。她顾虑重重地说:“单面锣打不响,我对他是有心,可谁知人家对咱有意没有呢?这些日子我存心和水山哥照面,可是他对我和对别人一样,净只说些工作上的事,打反动派的道理。前些天我给他做的褂子,到今天也没见他穿。我心里难过,玲妹,莫不是人家嫌我长得不俊?不是干部?工作不强?家庭不好?有意不理我?”
  春玲听着,黑亮的大眼睛闪了几下,想了想,说,“是呀,淑娴,事情不简单。爱人嘛,要两个人相互都爱才行,不然就算不得什么夫妻了。水山哥这个人,一心都在工作上,别的事他想得少,还没留意你对他的情意,这在他是常理。你不要着急、难过,只要你肯进步,把工作干得更好,多和他接近,使他觉出你的好处,明白人铁心,感到你的情——到那一天,不用你那口,他就会找你啦!”
  淑娴的脸上渐渐露出喜色,深舒一口气。接着又转喜为悲地说:“春玲妹啊,这事的关卡多啦!水山哥真要我了,俺大爷他……”
  “他?”春玲情不自禁地叫起来。好开始有些发懵,接着面前浮现出老东山的冷若冰霜的脸面,脑后的小辫子……姑娘的心间冲进一股冷气。但春玲马上把手有力地一挥,尖细的两眉一耸,不在乎地说:“淑娴,这个更不必放在心上。我也明白,东山大爷很难答应你和水山哥亲,也许他死也不答应,因为这太不对他的味了。可是,咱们是解放区,新社会,婚姻自主,别人包办不得,更不能向顽固派投降!淑娴,只要你自个拿得稳,挺住劲,东山大爷再怎么凶,也不能行你怎么样,咱们有人民政府哩!”
  “说是这末说,事情真落到头上,就难啦!”淑娴忧心忡忡地叹道。忽然鼻子发酸,眼里出现了泪花,呜咽地说:“千不怨,万不怨,只怨我命苦,爹妈死得早,跟着人家过日子……唉,也恨我养就张薄面皮,性子象水一样软……唉!要是我有象你那样一个家呀……玲妹啊!该有多好呀!”泪水滴过她那丰满的腮。
  “快别这末着,淑娴!叫人看见笑咱。”春玲急忙掏出手绢送给她,“把泪擦干净,快!”
  淑娴擦去泪水,二人挑起饭担子,重新上了路。春玲以硬朗的声音鼓励女伴道:“世上无难事,贵在有心人。淑娴哪,把性子挺硬些,只要做得对,谁也阻挡不了!来,咱们唱歌,把悲愁赶跑。唱呀!”春玲放开了喉咙。
  淑娴起始不唱,却经不住春玲那妩媚的眼睛的引逗,也随着唱起来。于是,春景如画的田野上,又扬起动人的歌声。
  曹振德和他互助组的人们天刚亮就下了地,到吃早饭的时候,他们已经种上两亩多玉米。曹振德掌着犁,牲口驯服地稳步走着。振德的眼睛象害病一样发红,擦的回数少了,眼角就糊上眼屎,这是长期的村干部生活所造成的。当村干部看起来管的范围不大,仅仅一村百多户人家,但其中的单位却应有尽有,工作种类五花八门,每家就是一个经济单位,各自独立。曹振德自一九四三年当上指导员——党内的支部书记,已经养成熬夜的习惯,有时,那一晚上没有事,反而觉得少了什么,很不舒心。
  当村干部不脱离生产,没有任何物质待遇和照顾,完全是对革命尽义务。除了繁重的工作,还要种自己的庄稼,和群众一样分担给烈军工属代耕,出各种公差勤务。为此,一般说来,大多数村干部的生活比一般群众要差些。当然,除去为工作耽误生产的原因,还因为当干部的大都出身于贫苦之家的关系。
  曹振德的家庭也是如此。早先他们住在昆嵛山里给地主看山峦,放柞蚕。有年大旱,桲萝①不旺,茧收得不到地主规定的数字,振德又是血性刚烈的青年,和地主二少爷打了架,为此,被东家赶下山。老父亲领着一家人逃到黄垒河南岸来找振德的本家哥哥曹冷元。振德和父亲租种了几亩地,加上振德媳妇勤奋纺织,俭省理家,总算把日子糊弄住了。父母故后,剩下振德夫妻携儿带女苦度生涯。抗日战争的烽火在这里烧起来,继大女儿春娟之后,振德和二女儿春梅参加了共产党,大儿子明强穿上八路军的军装。春梅现在是本区的区委书记,明强仍在部队战斗。春梅的丈夫是本县县委的组织部长。
  随着解放区的巩固扩大,特别是土地改革以后,曹振德的日子也有了起色。每次分配救济物资和斗争果实,他几乎没要过。有时别的干部背着他给春玲、明轩东西,但就连小明生也摆着手说:“俺不要,俺家不用!大叔,送给别人家。”人们都以为是振德叮嘱过他的孩子,其实他从来没嘱咐过。父母的行动对子女的影响,比千言万语要强烈有力得多。去年土改分地时,振德拣了最薄最边远的几亩,受到区上来的老赵的批评后,他才接受了一亩多粮食地。然而振德的生活过得还不差,从不断粮挨饿。
  振德的劳动劲头是惊人的,庄稼种得赶得上全村种地最好的老东山家。他是全县闻名的劳动模范,地瓜、谷穗在区里展览过几次。可以说,村干部之中指导员的工作最重,误工最多,但这妨碍不了振德的生产。他夜里经常工作至大半夜,躺在炕上打一个盹,鸡叫头一遍就起床下地上山了。赶天亮村人上山时;他已干了顶别人一上午做的活计。他家的孩子,就连最小的明生在内,都是有空就参加劳动的。上区开会,振德总是带着拾粪的工具,拣不到粪,就在村头挖一篓黄泥倒进猪圈里。明轩上外村读高小,也要完成这个任务。
  俗话说,累死十个庄稼汉,抵不上一个精明媳妇。家里女人对粮米油盐炊事针黹之计的操理,对生活常常起重大的作用。穷媳妇知米贵。振德妻子正是从贫苦的日子里熬出来的,有几斤米也能过得接下新谷来。姑娘是母亲的影子。春玲继承了母亲的这个特点,平时全家没吃过一次细米饭,逢上节日,也多是做点好的给父亲、弟弟吃,她自己咽粗饭食。正为此,虽然他们每人只有平均一亩多一点的还多是贫瘠的土地,还时常能超过规定多纳一些公粮。
  犁到地头,振德喝住牲口,向四外看了看。虽然有雾,他看不清什么,而且也不用从那大多是老人和青年女子的声音上去分辨,他心里早已不知想过多少次,全村能参加生产的男劳动力太缺乏了。
  从抗日战争开始,尤其是一九四六年春天以来,一批批青年走上了前线,而长年不断地送公粮、抬担架等支前任务,更是天天有。参加生产的人,除去一些四十岁开外的壮年、老年人,主要劳动力是青年妇女了。去年因春旱夏涝,缺少劳动力,造成严重的减产。今年的春耕春种,还幸亏上级从地主家清算出的浮财中拨给每村一部分,用来买了些牛、驴,加上从地主家里没收来的牲口和农具,使生产的力量大大加强起来。
  振德的目光回到他们这个互助组上。他们一共是四家,就有三家烈军属。除振德和冷元外,玉珊的哥哥是去年参军的,家里只剩她一个姑娘能参加生产;而冷元的二儿子吉禄是有三分之二的时间不在家——担任支前勤务;唯一的一个二十几岁的青年,是村里著名的“瞎”新子——夜盲眼。振德心里紧张地想道:“再不能走了!剩下的那几个青年,应付支前任务还吃力,人再走,生产就垮了。”可是他转念又想:“不,还要走。看样子军队还是要扩大……”
  “大叔呀,怎么俺春玲姐还不送饭来呢?”玉珊提着盛种子的小篮子走过来,向振德说。
  “饿啦?”振德微笑着。
  “我倒不要紧,是肚子咕噜咕噜直‘打雷’。”她俏皮地两手卡着肚子,“春玲是不是把咱们给忘啦?”
  冷元放下撒完的粪筐,摸索着烟袋,笑笑说:“不用急,春玲不等你‘下雨’就来啦!”
  玉珊侧耳一听,喜欢道:“嗬!她真的来啦……”
  “在哪?我怎么看不到!”新子用力睁大眼睛张望。玉珊忍住笑,指着叫:“在那里,在那!”
  新子还是说看不到。冷元被逗笑了:“新子,她耍弄你眼睛不好使。”
  新子不服气:“我眼夜里瞎,白天好好的!”
  “那末,只到夜里才叫你瞎新子哪!”玉珊大笑。“尖嘴闺女,瞎新子是你叫的吗?”新子抓住玉珊的头发,“快说,在哪?”
  “嗳呀!不敢啦!不敢啦!”玉珊尖声求饶,“大叔、大爷!快救救我呀!”
  振德笑着吩咐:“快说实话吧!”
  “我说,我说!”玉珊叫道,“我是听歌听出来的。”
  冷元抽着烟问:“好几个人唱,你怎么听出有春玲在里面?”
  “那还听不出来?俺玲姐唱的又清又脆,又响又亮,和敲钟似的,不听也得听,歌自己住你耳朵里钻,聋子也听得”玉珊兴致勃勃地说,忘记头发还被人揪着,又想起什么转朝振德问:“咦,大叔,听说春玲的名字和她的嗓子还有点关联呢,是吗?”
  “不假,”振德回道,“这孩子刚生下哭声就大,她妈说和铃铛响一样,就叫个‘铃’吧,尔后她自己写成王字旁的‘玲’了。”
  “哈哈,真有趣!”玉珊高兴地叫着要跑,头发挣得头皮痛,才发觉还被新子揪着,“快放手,我迎春玲姐去啦!”新子胜利地说:“叫我声哥。”
  “好,新子哥。”尖嘴闺女屈从了。但新子一松手,她跑出几步回过头来,一连串叫道:“瞎新子,瞎新子!一百个瞎新子!”向歌声起处飞奔而去……晨雾在阳光下消散,田野西面南面的山上,一片翠绿。露水盈盈的山里红花,异常娇艳、明媚,宛如衬雪的红梅那样显眼耀目。松软黝黑的泥土,散发着醉人的气息。成双并对的春燕,在翻起的田地上空飞旋,时而闪电般地俯冲下来,捕捉冬蛰出土的虫蛹。
  人吃饱,牲口喂足料,播种的速度加快了。
  春玲点了一气种子,就和冷元换过来,她要向犁沟里撒粪。别看她身子细苗苗嫩少少的,可是背起五六十斤重的一筐细粪,腰向后仰着,两腿敏捷地迈动,撒得很快,不亚于年轻的瞎新子。
  此时,顺路走来一个人。她腰束皮带,手提小白包袱,步伐又壮又快,若不是她那黑油油的长发,从行走上很难辨出是个女性。春玲的眼睛就是亮,她立时认出是谁,朝父亲叫道:“爹!俺姐来啦,到这儿来啦!”她撒腿迎了上去。
  区委书记曹春梅跟着妹妹走上来。春梅的相貌和春玲相仿佛,只是姐姐比妹妹壮实些,脸也大些。在她那拂着乱发的前额上,留有浅浅的细纹。她身着一套粗旧的黑裤褂,因为身体的丰满,加上腰间的皮带,衣服绷得紧紧的,胸部自然地高出来。看样子春梅走得很累,两颊殷红,几缕头发贴在汗浥浥的腮边。
  “大爷,爹!你们种包米呀!”春梅向冷元和父亲招呼道。然后,对玉珊、新子笑笑;接过妹妹递过来的一碗水,一气喝光。
  “啊,又有好些天没见着,回家看看?”冷元亲切地说道。“这些日子在马山前村啦,回来有事。”春梅看着冷元布着尘土的苍老慈祥的脸,心一收,脸一沉,有些勉强地笑笑,关怀地说:“大爷这些天身子好吗?可要保重些啊!”冷元轻松地笑道:“没干什么活,懒啦!”
  “哪里,”玉珊插上说,“春梅姐,大爷他一点不闲着,还只拣重活干!”
  “别听玉珊瞎说,嘿嘿!”冷元快活地抹一把胡须,“我干得动,不干还不舒服哪!你说,春梅,人心里痛快,有点病也不觉怎么的。我这在蒋殿人家打活摔坏的腰骨痛,也没怎么治它,倒愈来愈好啦!”
  “大爷,这叫心里痛快百病消呀!”春玲兴奋得墨黑的大眼睛也笑细了,喜声说道,“咱们往后的日子越过越好,等打光反动派,建立了新中国,大爷你会更痛快,更年少啦!”“哈哈哈!”一阵欢快的笑声,把停在旁边的牲口惊得睁大了眼睛。
  振德留心到女儿春梅虽然笑,可是眼睛里象躲藏着哀伤的东西。他知道女儿一定有事,就说:“春梅,有工作就干吧。”“好,要马上开会。”春梅应道。
  振德抓起脱在田埂上的外衣,吩咐春玲道:“跑着去通知你江合叔、水山哥,马上回村开会。”
  “哎。”春玲应着,向南面跑去。
  父女俩大步向村中走去。
  “爹,任务挺重!”春梅的语气很严肃,象试试父亲能不能经得住,又似给他一个预先的准备。
  振德成习惯地回答:“重吧,反正要完成。什么任务?”“参军。”
  “嗯!”振德梗噎一声,象钉子扎地似的,猛地停住。“参军,数字还挺大!”春梅明快地说,也站下来,注意着父亲的表情。
  “俺们村多少?”
  春梅听出父亲担心的口气,平静地回答:“至少十八名。”“多少?”父亲的声音又惊又高。
  “最少十八名,争取超过!”女儿的声音更硬更响。沉默。父亲紧看着女儿的脸,女儿紧望着父亲的眼睛。春梅看到父亲的脸在发胀,变红。
  “要什么样的人?”振德避开女儿的目光。
  春梅装着听不出问话里的不满成分,仍平静地回答:“按原来的条件:十八至三十岁,身体无大残疾的健康青年。”“女的也算数吗?”振德很不冷静了。
  “不算数。”春梅明知是气话,仍然平心静气地回答,“妇女参军再说,这次是上前线,拿枪。”
  曹振德紧接着呕气地说:“你,区委书记!亲眼看看吧!”
  他转着身子,指着在田里耕作的人们,忿忿地喘息着,“咱村的青年都在这里,你数数吧!”
  春梅瞥一眼父亲那由于日久没刮而杂芜的胡子,镇静又缓慢地说:“不用看我也知道,大都是壮年、老人、妇女在生产,可是……”
  “可是什么!”指导员激动地叫道,“你们上级就知道分数字,不想想下面的情况吗?你数一数,山河村不过一百三十四户人家,按户数,军工属是三十七家,论人算,出去的是四十六名;不算抗战以前的,烈属是五家,牺牲的是六名烈士!再走十八个青年,就是全村的人集合起来排队,也难挑出十八个一点毛病没有的青年。这任务我完不成!”春梅望着父亲扭过去的背,大眼睛惊讶地忽闪了两下,接着无声地笑笑,柔和地说:“爹,你先别急好不好?咱们研究一下再说。困难是有,要想法克服。”
  “克服困难要有条件,空口白话不行!走吧,到支委会上再说,反正我要讲价钱!”振德一挥手,沉重地向前走去。春梅略微一怔,跟在父亲后面,脑子里反复地思考起来。
  春梅对父亲的这种态度不是完全没有预料,在父女俩相处五六年的工作中,也时常争执得面红耳赤。在早先,有时振德激愤起来还骂过女儿,忘记他们除父女关系之外,还有层上下级的关系。这几年来,振德是习惯这种情况了,不过多少总还有父女感情掺杂在工作关系里面。春梅了解父亲的脾性,他一向是嘴不瞒心,尤其当着上级的面,弄不通的非争不可,直到完全被说服,或者虽然不大服,但组织已做了最后决定的时候,他才坚定不移地去执行;并且对待被他领导的干部的态度,和上级对待他一样十分坚定。不过,在自己女儿加区委书记面前,振德却显得更容易烦躁,不顾一切地发泄自己所有的想法。
  这次参军的任务,别说指导员沉不住气,的确是相当繁重的。曹春梅在县上接受任务时,一开始也感到压力很大,担心完不成,不过她没有提出,只是在心里翻腾。然而还是被县委组织部长发现了,严肃地批评她一顿。当时春梅还真感到有点委屈,可是仔细想想,她是多末感激自己的这位领导人和丈夫呵!
  春梅想着父亲的性情,心里说:“要先把支部书记的思想弄通。只要分析清楚,他……”
  “爹,”她见父亲走上村头西河的堤坝,叫着赶上去,“歇会吧!”
  等父亲在杨树底下坐好,春梅凑近坐在他身旁,拢了把头发,带着孩子对父亲的感情说:“爹,对我有意见,批评吧!”振德为之一愣,问:“我对你有什么意见?”
  “那你为什么向我发火呢?说我们当上级的只知分数字……”
  “别说那些啦!”振德心里已经平静一些,感到了刚才对上级的态度太生硬,但毕竟是对自己女儿,他没想到应该对她赔不是。振德很为难地说:“春梅,我们是真有难处,难道你们还不了解?”
  “了解!”春梅见父亲冷静下来,她要展开攻势了,“看事情不能光瞅自己村的、区的,要看全面。我们做后方工作的,不能以充足的人力物力支援解放战争,怎么能战胜敌人?爹,你想过这些没有?”
  “这些理,我懂。”
  “我知道你懂,为什么办起事来,落到自己身上就糊涂了呢?”春梅的口气严厉而有力,毫不客气地看着父亲,“难道就我们这一村烈军工属多吗?党支部书记就是算困难账给区委书记听,就是围着一百三十四户人家转吗?这是本位思想,追其根也是为自己打算。共产党员不该这末想的!”
  振德一声不响,垂头静听。春梅见父亲的情景,知道他的心被打动了,就改以温和的语调说:“爹,你知道,国民党发动内战时,有四百多万军队,我们才九十几万战士。现在战线正一天天扩大,我们的大反攻就要到来,原来那些部队是不够用的。再说,战争要流血牺牲,部队需要补充。爹,你说这不需要吗?”
  “我没说不该参军,我的意思是,我们走的人太多了,现在生产就很吃力,民工越出越多,再走人,你说这后方工作还搞不搞?”振德申诉着,为难地叹息一声。
  “困难是有,”春梅充满信心地说,“可是工作要做好,任务要完成!这次参军任务的确重,但非完成不可!爹,随着战争的发展,更重的任务还在后面,难道咱们就不干了吗?”“不干怎么行!”振德昂起头,下决心了,“好吧,我们完成任务就是啦!”
  春梅心里很满意父亲的爽直胸襟,外表上却没露出喜色,她反倒强调起困难来:“这次参军不但人不少,而且还不象过去那样可以多动员党员、积极分子去,现在剩下的青年,大都是比较落后的人家的,这要好好发动群众才成。要从各个方面做工作,挖顽固死角。不然,那是完不成的。困难,这都是困难啊!”
  振德听着女儿的话,心里已盘算着工作怎样开展。他坚定地说:“放心,困难不怕,有克服的条件。我们工作做到家,不但能完成,说不定还能超过!”
  春梅的欢笑露在脸上,欣喜地说:“爹,那我这次的试点村又找对啦!咱们村又起带头作用啦!”
  “春梅,”振德恳切地说,“开展工作的第一步,是先弄通党员、干部的思想。咱村有不少党员和我一样,有刚才那种本位想法,要先解决一下。”
  “对,爹说的对!”女儿赞许地点头。
  “开党员会的时候,叫我先检查一下错误思想,开导一下大家。”
  “不用啦,爹!”春梅摇摇头,“我方才不是批评你了吗?”振德真情地说:“方才就咱父女俩,别人不知道;等我在会上检查过,你再狠一点批评我吧!”
  当父女走进村口时,春梅声音沙哑地地:“爹,还有个事!”“说吧!”父亲吃惊地看着她发红的眼圈,想起在田里时,女儿眼睛里的哀伤成分。
  “我吉福哥牺牲了!”春梅别过脸去洒泪珠。
  “啊!”振德惊愕地叫一声,默默地向前赶路。春梅以孩子的口气说:“爹,我怕大爷受不住,没敢告诉他。爹,要想法子,使他老人家挺得住才好。”
  曹振德好一阵没出声,直到要走进开会地点——支部宣传委员孙俊英家,他抖擞了一下精神,说:“春梅!你放心搞工作,这事交给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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